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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紫英将神识注入画卷之上,终于在画卷中下侧找到了未勾画脸的女子。那画中无脸女子仍是一幅垂首摇扇姿态,只是不断徘徊、穿行于百妖之间。
忽而停下,掬水扑脸,水从她脸颊淌过,女子生出眉、眼、鼻、唇,继而五宫齐全,慕容紫英惊诧之中,见其唇角阴恻一笑,眼角渗血,幽怨、凄厉的眼神对来,画卷白光大作,瞬时地动山摇。
慕容紫英稳住身姿,再睁开一双秋水眸时,眼前的景致已移换至珊瑚贝阙的主宫殿厅外。
殿室八十一丈七尺长,六十四丈九尺宽,隐合中虚寸余、阴阳玄水之局,宏伟富丽,殿中高高矗立着八根镶金蟠龙柱,每根柱子旁有一个古朴圆膛药炉,炉中不知何物咕噜咕噜作响,七彩祥气蒸腾而出。
慕容紫英迈着审慎的步伐自宫殿大门而入,远远对见一处以水玉为基、琉璃为阶的高台,台外自下而上布着九级琉璃阶,视线拾阶而上,目睹一位化成人相的妖,穿着锦绣华袍,安坐在由一整颗巨大蚌珠打造的鎏金王座上,正闭目纳气,运转功法。
源源不断的暗灰色灵气从珍珠王座的底部升起,随着人相妖物不知名的邪恶功法的提炼化成浊绿色的灵力被他吸入体内。
只那遥遥一纵目,刹那之间,藏在慕容紫英心府的潜熄心火喷薄而出,“灰色的灵力是魂魄⋯⋯无数生灵的魂魄!”
激荡的思绪中,如许可怕的念头充斥着慕容紫英脑海:蚌珠王座之下,即是那妖虏来的生魂,正在为他所用,他掏光无数生灵的心命,斩尽他们的前尘、断灭他们的轮回,不过用来充作他漫漫修炼长途中的修为养料。
慕容紫英再也无法冷静自持,大叱一诀:“——「上清破云剑!」”他敛四方灵力,化气成剑,继而凝天地万物之灵,使出云破天开之势的一剑,直直冲蚌珠上罪不可恕的妖孽杀去。
「上清破云剑」凝成的剑光虚虚穿过巨大的蚌珠、穿过王座上男子的身体,犹如剑刺了水中幻影,并未对妖的本体造成任何伤害。
那妖孽睁开双眼,眸中的幽怨、凄厉的眼神与先前古怪画卷上的女子如出一辙,与慕容紫英冷漠、凛怒的眼神相撞,而后她仍作一个阴恻的笑容,灰白的刺光登时大作。
光亮四射之下,一切景物扭曲摇晃,慕容紫英在其中也无法立得从容,踉踉跄跄敛剑护眼,避开刺眼的白光。
而后电光火石之间,他抓住白光稍稍减弱的时机,带着荡魔除邪、匡危扶倾的意念,冷对刺目白光,以人剑合一的心法驾驭灵剑,使出「化相真如剑」,令剑锋从王座底下而起沿上纵直打穿。
白光刺后,秋水阴蒙。笼罩在慕容紫英眼底的暗色光影,没给他看清「化相真如剑」一击的成效的机会,待到光影彻底褪去,他发现自己已凭空出现密室的上方。
身体挺然打横,眨眼间垂直坠落。嘭嘭一声,他就撞中在密室内堆放如山的坚锐金石珠玉,将金石珠玉撞得滚动滑落。
所幸修炼之人的身体,经过灵气锤锻,较凡夫俗子的呆筋强悍上不少,慕容紫英只受了些皮外伤,若是换作毫无修为的人,只怕遭落得一个当场血肉横飞、粉身碎骨的了局。
“适才遇境,是真是幻?”
慕容紫英伏手一翻,敏捷滑下珠玉山堆。落地后他起身欲寻那副百妖图去,见珠玉遍地,实在无路可行,于是踮足一闪,径直闪至怪异的画卷前。
画卷上不再是百妖穿行于珊瑚贝阙、太平熙皞之象,列绘着山川河流和在其间孕育而生人间城池,人间乌气横行,万民不爽。
山川之上乌云缭绕,日月失昏、星宿错度;山川之下另有一隅,绘道士作法,高台设坛,幢幡悬立。
坛中供器香炉、烛台、花瓶、香筒,贡品香、花、灯、水、瓜果一应齐全,坛下容光焕发、仙风道骨的青袍道士手执三清铃,念咒掐诀,踏罡步斗。
忽而一转,风来云散,幢幡倒地,青袍道士形貌可惧,衣冠凌乱,手中的法器三清铃破碎摔落,他跌跪在蒲团,手在胸前伸过头顶,神情悲愤,目眦欲裂而仰天咆哮。
慕容紫英悲悯图之中受世情浑浊、疫毒饥馁之苦的民众,除此之外不知眼前画所表何意,转念一想百妖图变成万人画,其中是否会有一个妖潜绘在万人画其中,就如百妖图中藏着一个无脸女子一般。
于是他铺开神识准备细细寻找,却听得密室外声响,宫城中的妖不知从何发现有人潜入宫殿,正领虾兵蟹将大肆搜查。听那动静,搜查的虾兵蟹将很快就会来到密室附近。
慕容紫英知晓此地不可多待,就想将画卷揭下,离去后再仔细调查。他凝灵力裹掌,伸向画卷,画卷生有意识般,陡然焚烧,一息之间,原来的方尺图画只剩下星屑纸灰。
慕容紫英只得无奈收回手,画中精魂下落的线索已断,他取出坤行舆,查看来路细节,想试试找找蚌珠王座所在之处。
说来也怪,这厢宫殿他几乎逛遍,守卫鲨了不少,不见盘踞此处的化蛇头领,也未曾见着什么蚌珠王座。
“精魂究竟在······何处?”慕容紫英忽然趔趄一下,先前他未察觉,吸入了太多密室角落里自燃的奇香。
香气本无形无味,然则吸入体内到一定程度,就会让人致幻般闻到如尸肉腐化、陈年污渠的恶臭熏气,还会中毒。
密室外搜查到动静越来越大,慕容紫英屏息望气,找到角落里燃香的香炉,挥袖拍灭。可为时已晚,他还是吸入了太多毒香,只觉头脑发沉,眼前虚影重重。
他运力掐诀想通过布下的传送阵退往贝阙外围,却觉体内灵力运行阻滞,断了毒香源头,难闻的气味却愈发浓烈,体内气血号腾翻······他摔靠在一堆珠玉山侧,从袖内取出一瓶还神丹,一口吞下。
慕容紫英终于还是压抑不住翻涌的气息,吐出一口鲜血。鲜血之中纯正的修士气息外溢,惊动妖将,一时下令让搜查的海妖们开始疯狂撞门。
随着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密室外的禁制瓦解,奔荡的海水涌入密室,无数金银珠宝顺着激荡的海流从门口喷流而出,短暂阻挡了来拿慕容紫英的妖兵。
但中了毒香的慕容紫英身法远不如从前,躲避不及,不少向外极速飘流的硬质宝器刮透他的外衣,割开了他的血肉,使得他的伤势加重不少。
他打退几波穿过乱流向他杀来的先锋兵后,吞入体内的还神丹生效,他终于转出阵诀,顺利传送到珊瑚贝阙外围,没让妖将围困在密室。
传送阵于他如今的第九重忘道境而言,太过奢靡。仅仅是从珊瑚贝阙中心宫殿传到珊瑚贝阙外围,法力就耗用去五成。
万幸他选得阵眼足够隐蔽,铺开神识他能探查到方圆十丈之内毫无气息,也就意味着没有妖在附近。
慕容紫英取出从琼华派龙芽道丹买来的紫菁玉蓉膏,抹在脸侧、后颈、胸肌、手臂、腰际、下肢,背上的伤他抹不到,勉强运转法力使用风系法术「如沐春风」,浅绿色的灵力浮起飘向身后,一时间封住了背上的伤口,血气不再外溢。
他的外伤暂时安妥,可那股浊恶的毒香臭气始终挥之不去,运法逼毒或者吃解毒丹,都无所作用,毒香浓烈不已,气血还在翻涌,令他的法力回复得极为缓慢,几乎是停滞之态。
若不化去毒香,他预估少则几日、多则十天半月自己才能恢复个四、五成的法力,若想恢复至全盛时期,还需另寻良方。
而慕容紫英深知,如今的停身处虽有海草遮挡,四周无妖,但是妖将发现有人潜入中心宫殿,必然会严密搜城,加大珊瑚贝阙出口处的把控,届时更加难以脱身,所以莫说几日,他是一个时辰也无法在此久待。
慕容紫英回忆看守珊瑚贝阙入口的精怪海叉数目,考虑伪装若暴露,硬闯出去的可能性,“只有三成法力的话⋯⋯”
叱咻——左前方七尺传来隐秘的渗水声,一道残月形的法力裂缝缓缓张开。慕容紫英迅即召剑握在手中,警觉的盯着那道裂缝。
水声散去,平汐从雾蓝色的裂隙中游出,慕容紫英刚想开口询问平汐怎知他在此,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还穿着青鳞装束。
潜入妖族领地本就危险重重,而他无法见难不救,为精魂只能入城一探,平汐引他入宫殿密室,却突然趁他虚弱之时来此,莫非······
“妖孽止步!”慕容紫英提剑在手,冷冷指向平汐。他体内吸入的毒香正猛烈发作,每一次呼息都缠着混重、难闻的恶气,刺激得他头疼难耐,眼目见物现出叠叠重影。
恶气中还藏千万根微小如毫的气针,叫他源源不断吸入、来回往复吞吐,一呼一吸之间,针衣自织,裹遍肺腔,每时每刻他都感觉有千万根刚刺在反复穿扎肺腑里外。
平汐见慕容紫英脸色苍白,身上灵息忽强忽弱,就知他身负重伤。但她找慕容紫英,并非为了落井下石、趁人之危,只是因为她得到了新的线索。
慕容紫英对妖的偏见和猜忌令她极为不悦,尤其是脱口而出的那句“妖孽”。
她鼻声一哼,取出本命法器,闪到慕容紫英身侧,尾巴草草将他一卷,甜润但不耐烦的声音开口道:“真是愚蠢的人类——撤退!”
平汐尾巴一甩,将慕容紫英甩入残月缝隙,送他入了断澜隧流。
隧流中珊石嶙峋、海藤丛生。
平汐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慕容紫英在她的挈带中,挨尽道上海藤的抽打,急速拐弯之时,血肉身躯更是硬生生撞透几座珊石,他身上外露的肌肤没有一处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