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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学】《天黑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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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村上春树


IP属地:广西1楼2010-06-25 14:40回复

    《天黑以后》不仅再度出现了中国人的形象,更以象征手法,描绘了隐匿于日本社会纵深处的一种“恶”,隐含着作家对日本民族的批判和对于这个民族未来向何处去的担忧。
         书中仍然采用村上春树最擅长的平行线结构,以即将去北京留学的女孩玛丽救助一名被日本恶客凌辱的中国女孩这一情节展开故事。与我们熟悉的村上小说不同,《天黑以后》不再是创造都市的落寞或奇遇,不再是把玩孤独,取代西方爵士乐和窗外霏霏细雨的是深夜11时52分开始发生在一座现代化大都市里的恶——因受害一方不敢报警而可能永远消失在异国夜幕下的恶,掩盖在衣冠楚楚下的普通人的恶。
    所以没有看过的同学建议看看。


    IP属地:广西2楼2010-06-25 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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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IP属地:广西3楼2010-06-25 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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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负责导座的女服务生把他领到里面的座位。走过看书女孩的餐桌旁。已经走过之后,年轻男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止住脚步,像倒胶卷一样缓缓后退,返回女孩桌旁,歪起脖子,饶有兴味地注视女孩面孔。他在脑袋里搜索记忆,而这需要时间。此人无论做什么都似乎需要时间。
             女孩察觉到动静,从书上扬起脸,眯细眼睛,看着站在那里的年轻男子。对方长得高,须仰视。两人视线相遇,男子微微一笑。一种表示没有恶意的笑。
             他开始打招呼:“哎,错了别见怪——你莫不是浅井爱丽的妹妹?”
             她不作声,看着对方的脸,眼神犹如打量院子一角过于茂盛的灌木。
             “以前见过一次的,”男子继续道,“唔——,记得你的名字叫尤丽,和你姐姐一字之差。”
             她小心地保持着视线,简洁地纠正错误:“玛丽。
             男子朝上竖起食指:“是了是了,是玛丽。爱丽和玛丽,一字之差。你肯定不记得我了吧?”
             玛丽微微歪起脖子。不知是Yes 还是No。她摘下眼镜放在咖啡杯旁边。
             女服务生折回询问:“二位是一起的?”
             “嗯,是的。”他回答。
             女服务生把食谱放在桌上。男子弓身坐在玛丽对面,把乐器盒放在相邻座位上,随后突然想起似的问:“稍微坐一会可以么?吃完马上走,别的地方有人等我。”
             玛丽略略蹙起眉头:“这种话,难道不该最先出口?”
             男子思索此语的含义。“你在等人?”
             “不是那个意思。”玛丽说。
             “那就是作为礼节问题?”
             “不错。”
             男子点头:“是啊,的确应该先问是否可以同坐,抱歉。不过,店里很挤,我也不会打扰很久。可以?”
             玛丽轻轻做了个耸肩动作,仿佛在说请便。男子打开食谱过目。
             “饭吃过了?”
             “肚子不饿。”
             男子苦起脸大致扫视了一遍食谱,“啪”一声合上,置于桌面。“实际上没必要打开食谱,无非装装样子罢了。”
             玛丽一声不吭。
             “在这里只吃鸡肉色拉,早已定下了。若让我说,在‘丹尼兹’有吃的价值的只有鸡肉色拉。食谱上的东西倒是大致试了一遍。你在这里可吃过鸡肉色拉?”
             玛丽摇头。
             “不坏!鸡肉色拉,加烤得咯嘣咯嘣的面包片,在‘丹尼兹’只吃这两样。”
             “那为什么一条条看食谱?”
             他用手指按平眼角的皱纹。“喂喂,想想好了——走进‘丹尼兹’,食谱看也不看开口就要鸡肉色拉,岂不太没情调了?那一来,不等于说是为了贪吃鸡肉色拉才一次又一次来‘丹尼兹’的?所以装模作样大致打开一下食谱,像是这个那个斟酌一番之后才定下来的。”
             女服务生拿水过来,他点了鸡肉色拉和烤得咯嘣咯嘣的面包片。“要真正咯嘣咯嘣的,”他强调,“差一点点就烤焦那样的。”并且要了饭后咖啡。女服务生将其输入手里的电子器具,读了一遍确认。
             “再给她加一杯咖啡。”他指着玛丽的咖啡杯说。
             “明白了,咖啡马上送来。”
             男子注视着女服务生离去。
             “不喜欢鸡?”他问。
        


        IP属地:广西5楼2010-06-25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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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不喜欢,”玛丽说,“只是在外面尽可能不吃鸡。”
               “那又为何?”
               “因为连锁店里端出来的鸡往往喂了莫名其妙的药物,像催生素之类的东西。鸡被关在又黑又窄的笼子里,打很多很多针,吃含有化学成分的饲料长大,然后放在传送带上,用机器‘咔喳咔喳’拧掉翅膀,拔毛也用机器。”
               “噢——!”他微微一笑。微笑时眼角皱纹深了。“乔治·奥威尔①式鸡肉色拉。”
               玛丽眯缝眼睛注视对方。她无法准确判断自己是否受到了嘲笑。
               “那且不说,这里的鸡肉色拉可是不坏的哟!不骗你。”
               如此说罢,他忽然想起似的脱去皮大衣,叠起放在邻座,而后在桌上“喀哧喀哧”地搓手。大衣下套着一件粗粗拉拉的绿色圆领毛衣,毛衣的毛也和头发一样到处乱蓬蓬的。看来他是不怎么修边幅的那一类型。
               “上次见你,是在品川那家宾馆的游泳池吧?两年前的夏天。记得?”
               “多多少少。”
               “有我的好友,有你姐姐,有你,顺便有我,一共四人。我们刚上大学,你好像高二。是吧?”
               玛丽兴味索然地点头。
               “我的好友当时和你姐姐有一点交往,所以加上我算是来个double date②。从哪里弄来了四张宾馆游泳池的招待票,你姐姐就把你领来了。可是你没开口说过像样的话,一直泡在游泳池里,像发育良好的海豚一样游来游去。之后大家走进宾馆茶室吃冰淇凌,你要的是水蜜桃冰淇淋。”
               玛丽皱起眉:“为什么那样的细枝末节都一个个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从来没和吃水蜜桃冰淇淋的女孩约会过,况且,不用说你是又那么可爱。”
               玛丽漠然地看着对方的脸:“瞎说!你不是直勾勾地盯着我姐姐不放?”
               “是那样的?”
               玛丽以沉默作答。
               “那种情况说不定也是有的。”他承认,“不知为什么,我清楚地记得她穿的游泳衣非常小。”
               玛丽取一支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
               “跟你说,”他说,“倒不是我袒护‘丹尼兹’,但我觉得同或许多少有问题的鸡肉色拉相比,吸一盒烟对身体的坏处好像更大。不这么认为?”
               玛丽不予理睬。
               “那时本该另一个女孩去的,不巧最后关头她身体不舒服,结果我被硬拉去充数。”她说。
               “所以情绪不太好。”
               “对你是记得的。”
               “真的?”
               玛丽手指触在自己右脸颊上。
               男子手摸脸颊上那道有深度的伤疤:“啊,你指这个。小时候,自行车骑太快了,在坡路上拐弯没拐过来,差两厘米右眼就失明了。耳垂也变形了,想看?”
               玛丽皱起眉,摇了摇头。
               女服务生把鸡肉色拉和烤面包片端到桌上,往玛丽的咖啡杯里注入新咖啡,继而确认点的东西是否上齐。男子拿起刀叉,以熟练的手势开始吃鸡肉色拉。接着,他拿起烤面包片目不转睛地看着,皱起眉头。
               “无论怎么叮嘱要咯嘣咯嘣的,却一次也没烤出那样的面包片,莫名其妙!以日本人的勤劳、高精尖文化以及丹尼兹连锁店追求的市场经济原理来说,把面包片烤得咯嘣咯嘣脆理应不是什么难事,对吧?然而不知为什么偏偏做不到。连一片面包都无法烤得让顾客满意的文明有何价值可言?”
          


          IP属地:广西6楼2010-06-25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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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性好奇心。”
                 “正是。”
                 玛丽思索着什么,一只手放在厚厚的书上。
                 “就算我彬彬有礼地询问看什么书,想必你也不会搭理我的吧?”他说。
                 “有可能。”
                 “看上去好重的嘛。”
                 玛丽默然。
                 “书的尺寸好像不是女孩子平时放进包里带着走的那种。”
                 玛丽依然保持沉默。他不再问了,接着吃东西,这回一声不响地专心对付鸡肉色拉,吃得一点不剩,又花时间咀嚼,喝很多水,让女服务生添了几回。最后一片面包也吞了下去。
                 “你家像是住在日吉那边吧?”他说。吃罢的碟盘已经撤下。
                 玛丽点头。
                 “那,末班车赶不上了。搭出租车倒也罢了,电车可是要到明天早上才有喽。
                 “那点事晓得的。”玛丽说。
                 “晓得就好啊。”
                 “住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过怕你也是没有末班车了吧?”
                 “高圆寺。单身,再说反正要一直练到早上,况且一旦需要,同伴有车。”
                 他轻拍旁边的乐器盒,像拍爱犬的脑袋。
                 “乐队在附近一座楼的地下室里练习呢。”他说,“那里出多大声都没人抱怨。暖气几乎不灵,这个季节是够冷的,但因为白白使用,所以也挑剔不得。”
                 玛丽目光落在乐器盒上:“那,可是长号?”
                 “正是。蛮懂行的嘛!”他略显吃惊。
                 “长号的形状是知道的。”
                 “唔。不过么,连世间存在长号这种乐器都不知道的女孩也是相当不少的。啊,也是难怪。米克·贾格也好埃利克·克拉普顿也好,都不是靠吹长号当上明星的。若问吉米·亨德里克斯和皮特·汤森是不是在台上弄坏过长号,不至于。弄坏的肯定是电吉他。弄坏长号只能招来嘲笑。”
                 男子往女服务生端来的咖啡里加入牛奶,啜了一口。
                 “上初中的时候,偶然在旧唱片店里买了一张名叫《布鲁斯女人》的爵士乐唱片,很旧很旧的密纹唱片。何苦买那么一张东西呢?想不起来了。因为那以前听都没听过什么爵士乐。反正A面第一支曲是《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Five Spot After Dark),好得叫人喘不过气。吹长号的是卡蒂恩·弗拉。最初听的时候,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心想是的,这就是自己的乐器。我和长号,命运之约。”
                 男子哼出《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最初八小节。
                 “知道的,那个。”玛丽说。
                 他满脸困惑:“知道?”
                 玛丽哼出下面的八小节。
                 “你怎么知道?”他问。
                 “知道了不行?”
                 男子放下咖啡杯,轻轻摇头:“哪里是什么不行……不过么,总有些难以相信,如今居然有知道《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的女孩子……啊,也罢,总之给卡蒂恩·弗拉迷得神魂颠倒,就这样开始了长号练习。向父母借钱买了一把二手乐器,加入学校的吹奏乐俱乐部,从高中时代就搞起了乐队那样的玩意儿。一开始像是摇滚乐队的后卫,类似过去的‘电塔’②(Tower of Power)。‘电塔’ 知道的?”
                 玛丽摇头。
                 他说:“无所谓。过去搞那种东西来着,现在专门搞地地道道的爵士乐了。我上的那所大学没什么了不得的,但乐队不坏。”
                 女服务生来加水,他谢绝了,随即扫一眼手表:“到时间了,得走了。”
                 玛丽无语,表情像在说又不是有人留你。
                 “可谁都不会准时的。”他说。
                 玛丽对此也未置一词。
                 “早上五点来钟,我想我还会来这里吃点东西。”他说,“反正要填肚子,但愿还能遇上你。”
            


            IP属地:广西9楼2010-06-25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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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以后   第二章
                   晚上23时57分
                   房间里很暗。但我们的眼睛正一点点习惯这种暗。女子在床上睡觉。美丽的年轻女子。玛丽的姐姐爱丽。浅井爱丽。并没有谁告诉,但不知何故我们知道。黑色秀发如漫出的墨水在枕上展开。
                   我们成为一个视点注视她的形象,或者称为窃视也未尝不可。视点成为浮在空间的摄像机,可以在房间里随意移动。此刻,摄像机从床的正上方在拍摄她的睡相。每隔一定时间转换一次角度,一如人之眨眼。她的形状娇好的小嘴唇闭成一条直线。乍看之下,觉不出呼吸的动静,但凝眸细看,可以在喉咙那里不时看出实在是微乎其微的蠕动。是在呼吸。她头枕枕头,取仰视天花板的姿势,可实际上什么也没看。眼睑闭得犹冬天硬硬的花蕾。睡得很沉。恐怕梦都没做。
                   注视着浅井爱丽睡姿的时间里,逐渐觉得那睡眠中好像有某种非同一般之处。她的睡眠是那般的纯粹、那般的完美。面部的肌肉、甚至眼睫毛都一动不动。纤细白皙的脖颈保持着俨然工艺品一般的高密度静谧,小巧的下颏成了形状完美的岬角,角度不偏不倚。无论怎么酣睡,人也绝不可能踏入如此深沉的睡眠领域,不可能如此全面地舍弃知觉。
                   不过,知觉的有无另当别论,维持生命所需要的身体功能还是运行着的。最低限度的呼吸和心跳。看来,她的存在似乎置于无机性和有机性之间那狭窄的门槛上——悄无声息,小心翼翼。至于这种状况因何故如何产生,尚无从知晓。浅井爱丽好像全身被温暖的蜡丸整个包拢起来,处于完美无缺的睡眠状态中,其中显然含有与自然不兼容的东西。眼下,能做出判断的无非这些。
                   摄像机缓缓后撤,传递出整个房间的场景,之后开始进行细部观察,以期有所突破。绝非富于装饰性的房间,也不足以反映主人的情趣和个性。若不细细观察,甚至是年轻女孩房间这点恐怕都难以看出。偶人、绒毛玩偶以及随身饰物之类统统没有。没有招贴画,连挂历都没有。靠窗有一张旧木桌、一把转椅。窗口挂着滚筒式窗帘。桌子上一盏款式简洁的黑色台灯、一个最新型笔记本式电脑(盖子已关合),大号杯子里插着几支圆珠笔和铅笔。
                   靠墙有一张简易单人木床,浅井爱丽在那上面沉睡。雪白雪白的无花床罩。床另一侧的墙上安着板架,上面放着小型组合式音响,摞着几个CD盒。旁边是电话和18英寸电视机。带镜子的西式梳妆台,镜前放的只有护唇膏和小圆梳。墙里有个walk in 式的大壁橱,板架上排列着的五张镶框照片几乎是惟一的装饰。全是浅井爱丽本人的照片,任何一张都只照她自己,没有和家人或朋友的合影,而且无一不是摆出模特架式的职业照,想必是杂志上刊登的。有个小书架,但没有几本书,且多半是大学课堂上的教科书。另外就只有一堆大开本时装杂志了。看样子很难称她为读书家。
                   我们的视点作为虚拟摄像机逐一拾起房间里的这些存在,一丝不苟地花时间拍摄下来。我们是眼睛看不见的无名入侵者。我们观看、倾听、嗅味。然而物理上我们又不位于这里,痕迹都不留下。也就是说,我们遵守与正统时间旅行者相同的规则,观察,但不介入。不过坦率地说,能够根据房间情况得出的关于浅井爱丽的信息绝对算不上丰富。给人的印象是:她的性格早已悄然隐藏在什么地方,巧妙地避开了别人的耳目。
                   床头那里,数字显示式电子钟无声无息地准确更新时间。此时惟独此钟能够在房间里显示运动。慎之又慎的电子驱动式夜行动物。绿色的液晶数字偷偷地、轻快地推陈出新。此时是半夜11时59分。
                   作为我们视点的摄像机观察完细部之后马上后撤,重新扫视房间整体,接着拿不定主意似的将这广角视野保持了好一会儿。这时间里,视线暂且固定于一处。别有意味的沉默持续着。但不久,它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目光停在屋角的电视机上,朝着那里靠近。索尼牌正方形黑色电视机,荧屏黑乎乎的,如月亮的背面死气沉沉。但摄像机似乎从中感觉出了什么动静,或者类似征兆的什么。荧屏扩大。沉默中,我们同摄像机共同拥有这种动静或征兆,我们盯视荧屏。
              


              IP属地:广西10楼2010-06-25 1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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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以后   第三章
                     凌晨0时25分
                     还是前面那家“丹尼兹”饮食店内。马丁·丹尼(Martin Denny)乐队的《更多》(More)作为BGM①四下回荡。同三十分钟前相比,客人数量明显减少,说话声也已不闻,让人更觉夜深。
                     玛丽对着餐桌,依然在看那本厚书。她前面放着几乎没动过的一盘蔬菜三明治,看样子与其说是由于空腹,莫如说为了获取时间而点的。她不时忽然想起似的改变看书姿势。臂肘拄在桌上,放低身子靠着椅背。也有时扬脸做个深呼吸,查点一下店里的客人数量。不过除此之外,她一直埋头看书,仿佛注意力是一项宝贵的个人资产。
                     单客开始显得多了。有人用笔记本电脑写东西,有人用手机收发短信,有人和她同样专心看书,也有人无所事事地呆望着窗外思考什么。或许睡不着,也可能不困。家庭式饮食店是这些人的深夜栖身场所。
                     一个高大的女子像是等不及玻璃自动门打开似的走进店来。身材虽然高大,但并不胖,肩也宽,一看就很壮实。黑毛线帽子卡得低低的,宽大的皮夹克,橙色长裤,空手。其剽悍的风貌引人注目。刚进店,女服务生就过来问“您一位么?”她默不作答,以锐利的眼神迅速扫视店堂,看见玛丽的身影,即刻朝那边径直大踏步走去。
                     她走到玛丽桌前,一声不响地在对面空座位上坐下。块头固然大,却动作很敏捷,准确无误。
                     “嗳,打扰一下好么?”她说。
                     专心看书的玛丽抬起脸,发现对面座位上坐着一个高大女子,心里一惊。
                     来人摘下毛线帽子。头发是时髦的金黄色,剪得短短的,如修剪整齐的草坪。脸庞很开阔,犹如久经风雨吹打的雨具一般硬绷绷的,而且左右不很对称,但细看之下,里面有一种让对方释然的东西。那大概类似与生俱来的亲和性。她没有寒暄,把嘴唇向一侧扭起笑了笑,用厚实的手掌 “喀嗤喀嗤”摩挲金色短发。
                     女服务生走来,按惯例把水杯和食谱放在桌上。女子挥手拒绝:“啊,马上就走,不用了。对不起。”
                     女服务生漾出不无尴尬的微笑离开。
                     “你是浅井玛丽吧?”女子问。
                     “是、是的……”
                     “从高桥那里听来的,说你大概还在这里。”
                     “高桥?”
                     “高桥彻也。高个长发,瘦瘦的家伙,吹长号的。”
                     玛丽点头:“啊,原来是他。”
                     “问了高桥,他说你中国话讲得呱呱叫,是吧?”
                     “日常性的大体会讲。”玛丽小心地回答,“算不得呱呱叫。”
                     “那好。对不起,能跟我来一下吗?我那里有个中国女孩出了点儿麻烦,可她又不会讲日语,根本搞不清怎么回事。”
                     玛丽虽然不大理解,但还是把书签夹在书里,合上书推去一边。“麻烦?”
                     “受伤了。离这儿不远,几步就到,不花你多少时间。问她出了什么事——大体翻译一下就可以了。会领情的。”
                     玛丽有点儿犹豫。但看对方长相估计不会是坏人,就把书装进挎包,穿上运动夹克。刚要拿桌上的账单,女子抢先伸出手。
                     “这个我来付。”
                     “不用。是我要的东西。”
                     “好啦,这点儿钱,只管交给我就是。”
                     站起身来,可以知道女子比玛丽高大得多。玛丽小巧玲珑,对方像农具仓库一样结结实实,身高怕有一米七五。玛丽不再坚持,任凭女子付款。
                


                IP属地:广西12楼2010-06-25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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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啊。不过,做那种事,不可能总那么漂亮的,很快就会憔悴不堪,真的。这个我看的多了。”
                       “她和我同是十九岁。”
                       “问题是,”说着,薰咬碎一个开心果,“和年纪没有关系。那种事辛苦,靠一般神经无论如何吃不消的,所以要打针,而一打针就完了。”
                       玛丽默然。
                       “你,大学生?”
                       “是的。在外国语大学学中文。”
                       “外国语大学……”薰说,“毕业出来做什么?”
                       “如果可能,想做个体笔译或口译那样的工作,因为不适合去公司上班。”
                       “脑袋好使啊!”
                       “谈不上多好使。不过我小时候父母就一直说来着,说我长得不好,至少学习要上去,不然就无可救药了。”
                       薰眯细眼睛看玛丽的脸:“你不是蛮可爱的么?不是恭维,是真的。所谓长得不好,指的是我这样的人。”
                       玛丽做了个像是略略耸肩的似乎不大舒服的动作:“我姐姐漂亮得百里挑一,引人注目,从小就常有人比较说同胞姐妹却长得这么不同。也难怪,比较起来确实天上地下。我个子小、胸部小、头发打卷、嘴太大,又是带散光的近视眼。”
                       薰笑道:“一般人称之为个性。”
                       “可我没办法那么认为,因为从小就老给人说长得不好、长得不好。”
                       “所以一个劲儿用功?”
                       “大致上。不过不喜欢和别人竞争成绩。运动也不擅长,朋友也交不成,有时还受欺负。因此,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不能去学校了。”
                       “拒绝登校?”
                       “讨厌上学讨厌得不行,一到早上就把吃的东西吐出来,或者泻肚子泻得一塌糊涂。”
                       “得得。我么,成绩虽然差得要命,但每天上学倒不怎么讨厌——要是有不顺眼的家伙,就来个拳脚相加,不管是谁。”
                       玛丽淡淡一笑:“我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啊,不提了,这个。又不是什么可以在世上炫耀的事……那,后来呢?”
                       “横滨有一所为中国小孩开的学校,附近一个儿时要好的女孩儿去那里上学来着。上课一半用中文,但跟日本学校不同,成绩不抓得那么紧也没关系,再说又有朋友,就觉得去那里也可以。父母当然反对,但因为除此之外没办法让我上学……”
                       “好顽固的嘛!”
                       “或许。”玛丽承认。
                       “那个中国人学校,日本人也能进去?”
                       “能,不需要什么资格。”
                       “可当时不会中国话吧?”
                       “嗯,一句也不会。但由于还小,又有朋友帮助,很快就学会了。总之是一所蛮舒心的学校,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在那里。不过从父母角度看来,倒不像很意思。他们期待我进世间有名的升学预备学校,将来从事律师或医生那样的专业性工作。也算是分担角色吧……白雪公主姐姐和才女妹妹。”
                       “你姐姐漂亮到那个程度?”
                       玛丽点头,喝了口矿泉水:“初中时就当了杂志上的模特——面向十几岁女孩的那类少女杂志。”
                       “嗬,”薰说,“有这么一位风光的姐姐在上头,的确是够压抑的。”
                       玛丽从运动夹克口袋里掏出过滤嘴“骆驼”,用BIG牌打火机点燃。
                  


                  IP属地:广西18楼2010-06-25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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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以后   第九章
                         凌晨3时07分
                         “斯卡伊拉库”饮食店内。顾客的身影比刚才稀疏了,那伙吵吵嚷嚷的学生也已不见。玛丽坐在靠窗座位,仍在看书。没戴眼镜,帽子放在桌上,挎包和运动夹克置于相邻座位。桌上有三明治盘和herb tea 的茶杯,三明治剩下一半。
                         高桥走进店来。没带东西。他环视店内,找到玛丽,径直朝她这里走来。
                         “噢——”高桥招呼道。
                         玛丽抬起脸,认出高桥,轻轻点头,一言不发。
                         “不打扰的话,在这里坐一下可以么?”
                         “请。”玛丽以中立性的声音说。
                         高桥在她对面坐下,脱去风衣,挽起毛衣袖。女服务生走来问要什么,他点了咖啡。
                         高桥觑一眼表:“后半夜三点,正是最黑最冷的时候。怎么,不困?”
                         “不困。”玛丽说。
                         “昨晚我没怎么睡,必须写一篇不好写的研究报告。”
                         玛丽不置一词。
                         “问了阿薰,说你大概在这里。”
                         玛丽点头。
                         高桥说:“刚才不好意思,就是那个中国女孩的事。正在练习,阿薰给我的手机打来电话,问知不知道有谁会中国话。哪里有人会呢!这么想着,猛然想起你来,就告诉阿薰 ‘丹尼兹’有个什么什么样的叫浅井玛丽的女孩子,会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但愿没给你添麻烦。”
                         玛丽用指尖蹭一下戴眼镜留下的痕迹:“没什么的,那个。”
                         “阿薰说帮了不小的忙,感激着哩。好像还对你相当中意。”
                         玛丽转换话题:“练习结束了?”
                         “休息。”高桥说,“一来想喝杯咖啡去掉困意,二来想向你表示一下谢意。担心给你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
                         “不知道,”他说,“不知是什么麻烦,反正担心给你添什么麻烦……”
                         “演奏音乐开心?”玛丽问。
                         “嗯。演奏音乐开心得仅次于在天上飞。”
                         “在天上飞过?”
                         高桥微笑,并让笑容在脸上挂了一会儿。“不不,没在天上飞过,”他说,“打比方,不过是。”
                         “打算当专业音乐家?”
                         他摇头道:“我没有那样的才华。搞音乐倒开心得不得了,但不能靠那个吃饭。能很好地干什么同真正创造什么之间有很大差别。我想我可以很不错地吹奏乐器,也有人夸奖,被人夸奖当然欢喜,可是仅此而已。所以,这个月底就退出乐队,从音乐里洗脚上岸。”
                         “真正创造什么,具体指的是什么呢?”
                         “是啊……通过将音乐深深传入心底而使自己的身体发生轻微的物理性移动,同时也使听的人的身体发生轻微的物理性移动——指的是这种共振状态,大概。”
                         “像是够难的。”
                         “非常难!”高桥说,“所以我下车,在下一站换电车。”
                         “再也不碰乐器了?”
                         他把放在桌面上的手手心朝上翻起:“有可能。”
                         “找工作?”
                         高桥又一次摇头:“不,不找工作。”
                         “那干什么?”玛丽停一下问。
                    


                    IP属地:广西25楼2010-06-25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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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在去法院听有关人员的证词、听检察官的总结发言和律师的辩护、听当事人陈述的过程中,我变得没有自信起来。就是说,我开始这样认为了:所谓将两个世界隔开的墙壁,实际上或许并不存在。纵使有,也可能是纸糊的薄薄的东西,稍微往后一靠没准就会靠出洞来,掉到那边去。或者我自身之中本来已有那一侧悄悄钻进来而自己没有觉察到也未可知——便是产生了这样一种心情。用话语解释起来倒是很难。”
                           高桥用手指摩挲着咖啡杯口。
                           “一旦这样考虑,许许多多事情看起来就显得和以前不同了,审判这一制度本身在我眼里都成了一种特殊的另类动物。”
                           “另类动物?”
                           “比如说,对了,就像章鱼,生活在深海底的章鱼,有顽强的生命力,很多爪子一伸一缩,在黑暗的海中朝某处行进。听审判当中,我不由自主地想像起这种动物的身姿。那家伙有各种各样的形体,有时以国家这一形体出现,有时以法律这一形体显示,有时也以更繁琐更棘手的形体。无论怎么切割都不断有爪子生出。任何人都无法把它杀死,因为它太强有力了,住的地方太深了,甚至心脏在哪都无从得知。我当时所感觉到的,就是这种深深的恐怖,并且伴随着绝望感——哪怕逃去天涯海角也逃不出那家伙的手心。那家伙根本不考虑我所以为我、你所以为你这点。在它面前,所有人都失去名字、丢掉面孔。我们无不化为单纯的符号,化为无谓的番号。”
                           玛丽定定地注视他的面孔。
                           高桥喝一口咖啡。“这种话是不是太呆板了?”
                           “一一听着呢。”玛丽说。
                           高桥把咖啡杯放回杯托。“两年前的事了,立川发生了一起纵火杀人案。一个男的用柴刀砍死一对老夫妇,抢走存折和印章,为了消灭罪证放火烧了房子。因是风大的夜晚,附近四家也烧了。这家伙被判处死刑。以现在的日本的判例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判决。残杀两人以上,几乎所有的场合都是死刑。绞刑。何况放了火。此人原本就是个胡作非为的家伙,有暴力性倾向,以前也进过几次监狱。家人对他也早已放弃。药物中毒,每次释放出来都重新犯罪,悔改之心半点也谈不上。上诉也百分之百肯定驳回。律师也是国家指定的。一开始他就不抱希望。所以死刑判决下来时谁也没吃惊。我也没吃惊,我听着审判长宣读判决书做笔记,心想罪有应得。审判结束,我从霞关站坐地铁回到家里,坐在桌前开始整理审判记录。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能自已的心情。怎么说好呢,感觉上就像全世界的电压一下子降了下来。一切都格外黑暗,格外阴冷。身体开始瑟瑟发抖,控制不住。眼泪都很快沁了出来。怎么回事呢?无法解释。那个人被宣判死刑,自己为什么竟这样狼狈不堪呢?毕竟那是个无可救药为非作歹的家伙。那个人和自己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共同点任何联系,而自己的感情却被搅得一塌糊涂,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疑问以疑问的形式被放置了三十秒。玛丽等待下文。
                           高桥继续道:“我想说的大概是这样一点:一个人,无论他是怎样一个人,都将被庞大的章鱼一样的动物紧紧抓住吸入黑暗之中。不管出于怎样的理由,那都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场景。”
                           他盯视桌子上方的空间,喟叹一声。
                           “总之以那天为界,我的想法改变了,打算好好学一学法律。那里边没准有我应该寻找的东西。学习法律未必有搞音乐那般开心惬意,但别无选择,那便是人生,那便是长大成人。”
                           沉默。
                           “这就是medium size说明?”玛丽问。
                           高桥点头:“或许稍微长了点儿。因是第一次向别人讲起,size 掌握不好。”
                      


                      IP属地:广西27楼2010-06-25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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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司法考试通过之前,打算一直当学生?”玛丽问。
                             “是啊。一边简单打打工。眼下一段时间怕是要过穷日子。”
                             玛丽若有所思。
                             “《爱情故事》 看过?过去的影片。”高桥问。
                             玛丽摇头。
                             高桥说:“最近电视上在播映。影片妙趣横生。赖恩·奥尼尔 是富豪世家的独生子,以大学生的身份同一个意大利血统的穷家女儿结婚,因此被父亲扫地出门,学费也不再提供。但两个人在贫穷当中刻苦学习,以优异成绩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出来,当上了律师。”
                             高桥在此喘口气,继续下文。
                             “贫穷被赖恩·奥尼尔玩起来,也会玩出与他的身份相匹配的优雅——身穿厚厚的手织白毛衣,和爱丽·麦格劳 打雪仗,手提袋里淌出弗朗西斯·莱伊 的感伤情调的音乐。不过,我就是玩贫穷,也会玩得很不像样子的,我觉得。对我来说,贫穷说到底仅仅是贫穷。即使是雪,也堆不了那么漂亮。”
                             玛丽仍在思索什么。
                             “至于赖恩·奥尼尔费尽千辛万苦当了律师后具体做什么工作,电影几乎没有提供那方面的情况。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在一流法律事务所任职,工资高得不得了,住在曼哈顿黄金地段带看门人的高层公寓里,加入了为WASP①开办的体育俱乐部,一有时间就和雅皮同伴打壁球。”
                             高桥喝了口杯里的水。
                             “以后怎么样了?”玛丽问。
                             高桥略微往上看了看,回想情节。“happy ending②。两人永远幸福、永远健康地欢度时光,爱的胜利。过去历尽艰难,如今凯歌高奏。开着闪闪发光的‘美洲豹’去打壁球,冬天不时打打雪仗。另一方面,把儿子扫地出门的父亲在糖尿病、肝硬化、美尼尔氏综合征的折磨下孤独地死去了。”
                             “我倒不大明白——这故事到底有趣在哪里?”
                             高桥稍稍偏头道:“这——,有趣在哪里呢?想不起那么多了,有事没看到最后……对了,不去散步换换心情?走不多远有个小公园,里面有许多猫。把含水银的金枪鱼三明治拿去分给它们好了。鱼肉山芋饼也有。喜欢猫?”
                             玛丽点了下头,把书塞进挎包,站起身来。
                             两人在街上走着。现在已不交谈。高桥边走边吹口哨。一辆黑漆漆的本田摩托放慢速度驶过——来“阿尔法城”接那个女子的中国男人骑的摩托。马尾辫,遮面头盔现在摘下了,警惕地扫视四周,但他同两人之间没有接点。深沉的引擎声接近两人,又径自超了过去。
                             玛丽主动向高桥搭话:“你是怎么认识阿薰的?”
                             “在那家旅馆差不多干了半年临时工,在‘阿尔法城’。包括扫地在内,所有底层劳动都干过了。此外还有电脑方面的,更换软件啦处理故障啦等等。甚至安了监控摄像机。因为在那里干活的全是女的,所以我这样子的有时候作为男人而也分外珍贵。”
                             “是什么起因让你在那里干起临时工的?”
                             高桥略一犹豫:“起因?”
                             “总有个起因吧?”玛丽说,“那方面的情形,阿薰好像支支吾吾似的。”
                             “不大好出口。”
                             玛丽默然。
                             “啊,也罢。”高桥改变主意似的说,“说实话,我和一个女孩进过一次那家旅馆,就是说作为客人。不料,完事后出来发觉钱没带够,女孩身上也没有。当时喝了酒,前后没考虑周到。无奈,就把学生证留了下来。”
                        


                        IP属地:广西28楼2010-06-25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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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没发表感想。
                               “事情实在够窝囊的。”高桥说,“这样,第二天拿钱去补账。后来阿薰要我喝茶,喝着聊着,结果第二天就在那里干起了临时工——像是硬给拉进去似的。工钱虽不高,但管饭。现在乐队用来练习的地方也是她介绍的。样子倒是粗鲁,但很能帮忙。现在也常去玩。电脑一出问题就把我叫去。”
                               “和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和进旅馆那个女孩?”
                               玛丽点头。
                               “再无下文。”高桥说,“再没相见,想必大失所望,毕竟我出了洋相。不过么,我也没怎么对她动心,所以怎么都无所谓。即使继续交往,迟早也得卡壳,大概。”
                               “就是说你跟并不怎么动心的人进旅馆了,经常性地?”
                               “何至于!我又没那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进情爱旅馆那次是第一次。”
                               两人继续行走。
                               高桥自我辩解似的说:“而且,那次也不是我主动的,她要去的,真的。”
                               玛丽沉默不语。
                               “不过,那话说起来也长,也有情由在里边。”高桥说。
                               “你这人长话蛮多的嘛。”
                               “有可能。”他承认,“什么缘故呢?”
                               玛丽说:“嗳,刚才你说没有兄弟姐妹?”
                               “嗯,独生子。”
                               “高中和爱丽同校,就是说家在东京吧,那为什么不住在父母那里?就生活来说那样岂不更舒服?”
                               “这个解释起来也话长。”
                               “没有短的version?”
                               “有啊,短得不能再短。”高桥说,“想听?”
                               “想。”玛丽说。
                               “母亲不是我生物学上的母亲。”
                               “所以相处不来?”
                               “不,也不是说相处不来。喏,我这人不是兴风作浪那一类型的,却又没心绪每天围着餐桌和和气气地聊天吃饭。再说性格上我本来就不觉得一人独处有什么痛苦。还有,很难说我同父亲保持着特别友好的关系。”
                               “就是说关系欠佳?”
                               “或者不如说性格不同、价值观不同。”
                               “你父亲做什么呢?”
                               高桥一声不响地看着脚下缓缓移步,玛丽也默不作声。
                               “做什么我不大清楚,老实说来。”高桥说,“但不管怎样,反正没干什么令人称道的买卖,对此我有无限接近于确信的推测。另外——这个我几乎没对人说起——我还小的时候他进过几年监狱。总之是个反社会式人物,或者莫如说是罪犯。这也是我不愿意住在家里的一个原因。遗传因子叫我担心。”
                               玛丽不胜惊讶地说:“这就是短得不能再短的version?”随即一笑。
                               高桥注视玛丽:“第一次笑。”
                          


                          IP属地:广西29楼2010-06-25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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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然钻出被窝,小心翼翼地光着脚下地。她仍穿着睡衣,蓝色无花睡衣,布料滑溜溜的。房间里空气凉浸浸的。她拿过薄薄的床罩,像围披肩那样裹在睡衣外面。想迈步,却无法直线移动。肌肉记不起原来的走法了。但她还是努力一步步移向前去。又滑又硬的漆布地板事务性地审查她、质问她——你到底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而她当然无法回答。
                                 她缓慢地在宽敞的房间走了一圈。触摸墙壁、触摸开关。无论上下按动哪个开关,天花板的荧光灯都不熄灭。概无反应。房间有两扇门,极普通的贴着一层装饰板的门。她拧了拧一扇门的球形拉手,但只是空转,没有实实在在的手感。推也好拉也好,门都一动不动。另一扇门也一样。这里所有的门窗全都像各自独立的生物,拒绝向她发送信号。
                                 我们发觉这个房间同白川深夜工作过的办公室相似,极为相似,或者是同一房间也未可知。只是,此时成了彻头彻尾的空房间。家具、器具和饰物荡然无存,剩下来的只有天花板的荧光灯。所有物件都被搬出房间,最后一人关门离去后,这个房间就此被整个世界遗忘,沉入海底。被吸入四壁的沉默和霉味向她、向我们暗示着其时间的推移。
                                 她返身上床,用手抚摸棉被,轻拍枕头。理所当然的棉被,理所当然的枕头,既非象征,又非观念。现实的被褥和现实的枕头。她隔着睡衣把双手放在自己的ru fang上面,确认那是自己一如往常的ru fang。美丽的面庞,形状好看的ru fang。我便是这样一个肉块,一个资产,她漫无边际地想道。忽然,她觉得 “自己即是自己”这一点变得不确定起来。
                                 谁也不晓得我在这里,她想。这点我很清楚:谁也不晓得我在这里。
                                 我们知晓,可是我们无资格参与。
                                 我们从上方俯视她躺在床上的身姿。继而,作为视点的我们逐渐朝后退去。穿过天花板,急速后退。浅井爱丽随之渐次变小,变成一个小点,不久消失。我们加快速度,就此后退
                            着穿越同温层。地球开始变小,最后也消失不见。在虚无的真空中,我们使视点无限后退,我们无法控制后退的进程。
                                 意识到时,我们已返回浅井爱丽的房间。床上空空无人。电视画面出现了,画面上映出的只有沙尘暴。 “哗啦啦”的刺耳杂音。我们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沙尘暴。
                                 房间越来越暗,光迅速消失,沙尘暴也了无踪影——完全的黑暗降临了。
                            


                            IP属地:广西31楼2010-06-25 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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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以后   第十三章
                                   凌晨4时09分
                                   玛丽和高桥并坐在夜深人静的公园的两架秋千上。高桥看着玛丽的侧脸,表情似乎在说“难以理解”。刚才的交谈仍在继续。
                                   “不想醒来?”
                                   玛丽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呢?”他问。
                                   玛丽似乎很难下定决心,默默注视脚下。她还没有完成谈这件事的准备。
                                   “……嗳,不稍稍走走?”玛丽提议。
                                   “好,走走吧,走走是好事。慢走路,多喝水。”
                                   “什么呀,那是?”
                                   “我的人生座右铭:慢走路,多喝水!”
                                   玛丽看高桥的脸。奇妙的座右铭。但她没有发表感想,也没问。她下了秋千开始移步,高桥跟在后面。两人走出公园,朝明亮的地方走去。
                                   “还返回‘斯卡伊拉库’?”高桥问。
                                   玛丽摇头:“在餐馆里静静看书也好像挺辛苦的。”
                                   “觉得可以理解。”
                                   “如果可能,想再去一次‘阿尔法城’。”
                                   “送你去好了,反正在练习的地方附近。”
                                   “阿薰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添麻烦的?”玛丽说。
                                   高桥摇头道:“她嘴巴不晓人,但人很正直,既然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就是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妨照单全受。”
                                   “唔。”
                                   “况且那地方这个时间闲得不得了,你去玩她肯定欢喜。”
                                   “你还要去乐队练习吧?”
                                   高桥觑一眼表:“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次参加通宵练习了,打算再加把劲来个小高潮。”
                                   两人再没说什么,默默移动步履。吐着白气爬上幽暗的石阶路,来到“阿尔法城”前,甚至那花哨的紫色霓虹灯此刻也让玛丽感到亲切和温馨。
                                   高桥在旅馆门口站定,以少有的严肃眼神迎面注视玛丽:“有件事要向你坦白。”
                                   “什么?”
                                   “我想的和你一样。”他说,“但今天不成,没穿漂亮的内裤。”
                                   玛丽十分惊诧地摇头:“累了,别开那种没有意思的玩笑好么?”
                                   高桥笑道:“六点左右来接你。如你愿意,一起吃早饭好了。附近有一家鸡蛋煎得很好的餐馆,热乎乎软乎乎的煎鸡蛋……对了,你认为煎鸡蛋作为食品可有问题?例如转基因啦、有组织的虐待动物啦、政治上不合适啦……”
                                   玛丽略一沉吟。“政治上的东西我不懂。不过既然鸡有问题,那么不用说,鸡蛋恐怕也是有问题的。”
                                   “糟糕,”高桥皱起眉头,“我中意的东西总好像有问题。”
                                   “煎鸡蛋我倒也中意……”
                                   “那好,在哪里找出折衷点好了!”高桥说,“好吃得不得了的煎鸡蛋,那可是。”
                                   他挥一下手独自向乐队练习场所走去。玛丽重新扣上帽子,走进旅馆门。
                              


                              IP属地:广西36楼2010-06-25 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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