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井野的话，现在正好在休息，去本殿另一边应该可以见到她哟。”
循着社务所工作人员提示的方向，石上绕过神社本殿，颜色暗沉的木制墙体背后，那个熟悉的娇小身影再度蓦然浮现在眼前。
本以为开学才能再见的人，隔天就以另一套与日常形象截然不同的装扮出现，石上也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有多微妙。伊井野弥子身着白衣绯绔，正蹲在长凳前不知做些什么，这一时激起了石上一窥究竟的好奇心。但犹豫半晌后，他还是在八卦之心战胜理性之前清了清嗓子。
“伊井野。”
她全身猛地抖了一下，等到石上得已越过她的肩头看清她原来在写绘马*时，她早已在涂成一片漆黑的前文下字迹潦草地写上了「学生会长」的字样。
（*日本人在神社或者寺院祈愿、感谢神明实现其愿望时用的一种木板。）
“这么短的心愿都能写得龙飞凤舞，要是神没认出写的是什么可就大条了哦。”
伊井野一反常态地没有反击他的挖苦，而是闷闷地把绘马挂在了绘马挂架上。看着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绘马，石上更加确信她确实是在对他隐瞒着什么。
将巾着袋交还给她后，两人简单问答了几句便重又陷入沉默。伊井野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失而复得的袋子，石上却觉得她好像还有只看不见的眼睛仍旧盯着自己，这种挥之不去的念头仿佛一粒石子跳进了他的鞋子里。
“那——”*（*日语中“那么”じゃ与“再见”じゃね开头发音相似。）
“石、石上！”伊井野急忙有些结巴地说道，“这种天气走那么多路过来真是辛苦你了，休息一会再走吧？”
“呃，也是啊。”
石上顺势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故作镇定地看着伊井野有些僵硬地小步跑向自动贩卖机。不错的开局，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
片刻过后，伊井野拿着一瓶饮料走了回来，“抱歉，我忘了问你想喝什么了，运动饮料可以吗？”
今天的她可比昨天诚实多了，说不定真能套些什么话出来。“没事没事，我都可以。”
石上没想到这就是接下来十分钟他们仅有的对话。其间他时不时难耐地调整出各种坐姿，以及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啜饮几口饮料。而伊井野则两膝并拢地坐在他身旁，入神地盯着院墙外一株参天古木树皮上漩涡状的粗糙纹理。
若是不相关的旁人看来，这定然是互不认识的两人迫于无处歇息才坐在一起。不行啊，石上暗暗叫苦，这种相处模式也太尴尬了……但是话说回来，我和伊井野弥子之间「正常」的相处模式又该是怎么样的呢？
相处模式一（初始版本）：风纪委员与违纪少年，天敌关系，一旦索敌完毕即刻开启昭和画风式自由搏击大赛。
相处模式二（更新版本1.0）：学生会会计与会计监察，事务关系，不说闲话不交流任何多余信息的程度连人工智能都要甘拜下风。
相处模式三（更新版本2.0）：摸头、膝枕、「我想你更宠我一点呢」……
石上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会想要搞清楚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吧？！一两句不着边际的也好，至少先把这个沉闷的气氛打破再说……
“我说——”“那个——”
伊井野和石上面面相觑，随即又不约而同地将脸转了回去。“你先说吧……”沉默半晌后，石上悄声说道。
“……”伊井野轻咬嘴唇，颇为苦恼地思索了一阵，仿佛刚才那一会她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那个……昨天的那根苹果糖……”
一提到这个，石上忍不住又在心底骂了白银父一通，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伊井野的停顿具有的某种暗示性。“啊，那个花不了多少钱，就当是我请你的好了。”
伊井野愣了一下，看着故意摆出一副大款模样的石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昨晚看见石上向她伸出苹果糖的那一刻起，想要大声问他知不知道这种行为等同于告白的冲动一刻都没有平息过。可如果那样做的话……
「你说那根苹果糖？那只不过是我顺路买的而已，要是路过的摊位卖的是棉花糖那我送的就是棉花糖咯。」
「嘿诶，原来伊井野把那个当成告白了啊……」伊井野想象中的石上俯视着她嗤笑道。
「呵，思春期风纪委员……」
不就会变成那样了吗！感到自己的脸正在发烫的她只能把话说一半，怀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诱导石上补上自己希望的答案，却完全没想到，石上理解成了自己是在和他算钱。
石上看着伊井野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样子，这才突然想到这半句话有另一种解读的可能。然而此时把话题重新扳回去未免过于冒险，不仅不能套出伊井野的真话反而会让她反将自己一军。如此一来，暗中后悔不迭的石上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的话接了下去。
“真的啊，不是什么多贵重的东西，而且那时我就说了这是补偿你的一点心意，无论如何是我做的太过分了……”
“……其实，我做的也很过分吧……”伊井野小声说道，她仔细斟酌着自己的措辞。“呐，石上，我昨天……是不是……不太正常……？”
不不不，在我看来，今年你就没正常过。“怎么说呢，人在心情糟糕的时候是会做些稍微出格的事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可是……那时我确实做了很多任性的事啊……”一瞬间他以为她要把昨晚的事全历数一遍，幸好她最终没那么做，“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有些……有些……地雷系？”
求求你别再觉醒什么不得了的属性了好不好？“你这种拿过气网络词汇给自己性格贴标签的行为就跟通过网络自诊断定自己得了绝症一样愚蠢，赶紧别那么做了吧。”
“……不管怎么说，”伊井野望向石上，“昨晚的那些，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你这话说的很容易让人误会啊，什么提裙不认人的渣女发言。不过话说回来……石上思忖道，大概她是真的觉得自己过于失态了，人都会想要别人忘记自己的黑历史，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嘛。
“呃……虽然那些事挺让人难忘的，不过既然你是这么要求的话，我也会努力的啦。”
“……嗯……”
他看见伊井野嘴上应答了一声，脸上却完全是一副失望的表情。怎么回事啊这家伙，你到底是想让我忘还是不想让我忘？

“那……石上你刚才有什么想说的吗？”
确切地说，是想问的。无数问题顿时从他的脑海深处翻涌上来，但沉吟片刻后，他只挑出其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
“为什么伊井野你会来打工呢，而且是在神社里？”总不可能是因为觉得巫女服很可爱吧。
“来打工的原因……吗？”伊井野弥子用食指抵住自己的下唇，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大概是因为，我觉得巫女服穿起来很可爱吧——”
……哈？！！！！！！
“——什么的，石上你以为我会这么说么？”
石上不得不将脸扭到一边，以防止忽然一脸坏笑的伊井野继续观赏他狼狈不堪的表情。糟了，我忘了之前好像被她没收过不少同人志……
「嘁，明明总是对着现实中的人妄想，被对方识破后却又不敢承认，宅男就是这么有意思的生物么？」石上仿佛能够听见身后伊井野的冷笑声。
「真是恶心啊……」
本以为伊井野会这样穷追猛打下去，但最终他只是听见了她调整呼吸的轻微声响。
“其实不是那样的啦，我只是……想换一个交际环境而已。”
“交际环境？”
“是呀，”伊井野的笑意变淡了不少，“过去作为风纪委员和大家相处的方式，其实我也知道是偏激且狭隘的；学生会里大家对我都很温柔很包容，但其实也是一个封闭和片面的环境。”
“但在打工的时候，和观念、性格、教育背景都更加各不相同的人打交道，就需要学会更好地理解而非无视他人的意图，更好地表达而非强加自己的意见。如果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学生会长，这种试炼就应该比保持年级第一什么的更加重要吧。”
“……那你可真是有够努力的……”
石上沉默良久，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却只能这样简单地感慨道。如果说之前「伊井野弥子的变化」对他而言还一直是暧昧不明的概念的话，那么现在他却发现自己不得不真的对她刮目相看了。
“毕竟这是最后一次竞选学生会长了，不努力可是不行的哦。”
仍在感慨不已的他并没有听出她语气上的微妙变化。“哪里的话，学生会这种东西等到大学也还是会有的吧。”
伊井野的脑袋微微一偏，面孔上浮现出一丝可称为苦笑的意味。
“到了那个时候，也就不再需要什么风纪委员了吧。”
石上一时没听懂伊井野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他疑惑地看向对方时，看到的却是侧过身来的她仿佛很久没有出现过的严肃神情。
神社内外蝉鸣依旧，乌鸦落在枝头上的轻响却也清晰可闻。石上这才突然觉察到现场的气氛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呐，石上，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想和你说，你愿意听吗？”
看来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对吧。眼见空气变得越来越凝重，石上下意识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但一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他只能乖乖地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你说吧，”他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好好听着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竞选学生会长了。”
伊井野弥子的语气平静得出奇，如同一枚银针落在覆满初雪的大地上。
“如果没选上的话，风纪委员的职务我想不久之后也会辞去。”
她向震惊不已的石上如是宣布道。
“这……怎么会……”
“石上的话，应该完全可以理解的吧？毕竟上一次这样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就已经和你说了不少了呢。”
“就算你这么说……”
石上尴尬至极，他当然绝对不能坦白自己那时摸她柔顺的秀发摸得情迷意乱，因而心不在焉地漏听了很多内容。何况再怎么搜刮彼时的记忆残留，他也只能回想起她声言过哪怕只身一人她也会留在学生会，但同时也对自己主张的学园生活产生了困惑之类的……
伊井野并没有过于在意石上这边的反应，她扬起脸，迎向太阳从云团边缘穿刺而出的第一缕光线。
“从我记事开始，‘做个好孩子’，就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毕竟父亲和母亲都在做意义重大的事情，只有这样，才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过去的我一直有在努力做个好孩子，也努力想让别人成为好孩子。由我再到我能影响到的所有人，只要大家都是好人，做对的事，这个世界就会变得越来越好。那只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他们与环绕着他们的世界渐渐重新洒满了夏日的艳阳。伊井野弥子从滑落的纯白衣袖中伸出光洁的手臂，将张开五指的小手探向名为天空的彼岸。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年龄越大，反而越来越分不清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舒展开来的手仿佛分离出光与影的境界线，她毫无畏避的视线与指间流泻而下的光芒交错而过。
“很奇怪不是吗？可有人对我说，动不动就用正确与否去评判事物是幼稚的正义……或许是这样吧，但有时我还是会怀疑，了解原委后依然能够用对错去评判，那样的事情应该也是存在的吧？”
“不过，那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想要相信对错依然存在却已经无法分清对错的我，其实早已失却了让自己明白为什么要去竞选学生会长的那种东西。”
“如果竞选成功，她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会长？如果没有成功，她又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伊井野弥子莫名沉默下来，仿佛失掉了的声音像漩涡中的落叶一样旋转着沉入没有回响的深渊。就在石上几乎以为她其实是在等待他的回答时，她才以空谷足音般的声调说道：
“没有图像了。”
玄冰般的寂静之中，能听见的似乎只有乌鸦扑腾翅膀的响动。一般这种时候，合格的倾听者应该说些富有哲理的话为她答疑解惑，至少也该简单讲两句安慰的话吧……
“这样啊。”
对于实际上只能挤出这样一句话的自己，他也不得不感到十分残念。
伊井野弥子缓缓放下手臂，放平视线凝视着她正前方的什么。当然，大概并不是真的在看着什么吧，他如此猜想。
“最近啊，我一直在想，不再执着于对错的伊井野弥子，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不知过了多久，她再度说道，“或许……就像随处可见的那一类普通女高中生一样吧……？”
“普通女生……是吗……”话一出口，石上才意识到自己的语调比预想中还要低沉，“那会是什么样的？……”
“会是什么样的呢……”伊井野十分认真地作思考状，“比如，会在书包拉链上挂上可爱的娃娃啦，会在平日涂指甲油和口红啦，会和别的女生一起谈论喜欢的男明星或者同学的八卦之类的啦……”
他努力想象伊井野弥子眉飞色舞地和一众女生谈论校园八卦的光景，但终因其过于抽象而以失败告终。“还有别的吗？”
“别的嘛……”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补充道，“比如，假装让温柔的学长把我当成妹妹看待，慢慢把他从女朋友那边撬走啦……”
“嗯…………………………………………啊咧？”
“再比如，”伊井野无视目瞪口呆的石上继续说了下去，“在推上建17个小号——”
“等等，这个数字有必要这么具体么？？？”
“反正各种各样的用途啦，”她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历数道，“兴趣专用的小号、兴趣周边商品交换专用的小号、监视朋友专用小号、在自己推的偶像闹绯闻时通过操纵点赞数来给人施压的小号……”
“……下次说这种话的时候，麻烦你记得换个病娇一些的表情。”
“再比如，”伊井野越说越兴奋，以至于手上的动作也豪迈了起来，“在大学时代成为酒豪，喝翻一片社团后辈什么的——”
能被酒心巧克力醉倒的未来酒豪？科学死了吗？！
“……这种草履虫水准的幻想文学，我觉得再给你带个枕头过来的话应该可以编个更像样的哟。”
她和他哈哈大笑，自然得仿佛老友之间许久不曾重温的简单快乐。片刻过后，欢笑渐歇，似乎一直没有彻底散去的沉寂再度覆压而来，正如他们身旁黑魆魆地停满了整株古木枝梢的乌鸦们一样。

“其实，无论想还是不想，我一直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生，只是这样而已。”
许久之后，石上的耳畔再次响起伊井野的声音。长凳下，她的小脚像秋千一样无聊地微微晃荡着。
“我其实是个很笨的女孩，不像前辈们，他们都是天才，他们能够轻松应付的事情，我必须付出成倍的努力，钢琴也好，学习也好，学生会的工作也好……”
“即使是这样，从小到大我还是一直坚持去做那些其实自己一点都不擅长、又会被人讨厌的事，因为只有努力才能实现自己所相信的一切，因为不努力的我就连这仅有的价值也会失去……”
“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一直以来付出的努力只是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再坚信的目标，最后只是让自己变得烦人又死板，一点都不可爱——”
“完全没有这回事！”
石上毫无预兆的激烈反驳吓了她一跳。“诶？石——”
“那样的你一点也没有不可爱！”
伊井野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石上……”
“说到底你对风纪委员属性存在严重的误解，所以才会得出这种错误结论！”
“……哈？”
石上优一本正经地竖起食指，对着顷刻间石化了的伊井野弥子说教了起来。
“伊井野，你不懂得怎样成为真正的女主角，她们绝不是一堆为反差而反差的设定的杂乱堆砌，也不是被动根据男主特定行为做出固定反应的装置，她们必须是生气灌注、比现实中的女生更加真实的存在！”
我也很笨，我也想不清楚执着于对错本身是否正确的问题……
“在acg作品中，‘风纪委员’的最大萌点是‘风纪委员带头违反风纪’所带来的反差感，诚然这是无可争议的创作法则。”
只不过，如果你觉得必须抛弃过去的自己才能讨人喜欢，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但是，看似强硬实际杂鱼也好，看似严肃实际不正经也好，看似讨厌H实际满脑子黄（哔——）色废料也好，”他慷慨陈词，全然没注意到伊井野的眼神已然失去了高光，“所有这一切萌点，都是以最初的那种假正经人设为前提才能成立的！”
“严肃的外表和闷骚的内在，完满的角色必须依靠两者之间的张力才能得以建立。如果完全抛弃这个基础人设，而且还像个没活硬水的漫画家一样给自己乱补设定的话，角色内在的张力就会消失，角色成长曲线也会变得紊乱不堪——”
石上说得唾沫横飞，举在胸前的手指像通了电似的高速扭动着。
“换句话说，你的角色性就彻底死掉了啊！”
伊井野弥子面无表情地盯着石上的脸，但他能感觉到她注视的并不是他，而是离他后脑勺几个光年以外的什么东西。在乌鸦们都开始骚动起来的尴尬气氛中，石上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又玩脱了……
话说，在别人真诚倾诉人生困惑的时候满口萌点来萌点去的，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而且，把活生生的对方当成纸片人来指手画脚，好像确实挺恶心的……
可是不这样的话，「虽然那些侧面都很能体现反差萌，但那样认真的你果然才是最可爱的」这种话，我根本没法当着本人的面说出口啊……
“……对不——”
“所以，石上觉得还是执着于对错的我更好吗？”
伊井野仰视着他的脸，怔怔地询问道。明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句，对此石上却有种即将被引进什么陷阱似的古怪预感。说起来这种情况下一般女性不是应该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凭什么被你这么说」或者直接「去（哔——）吧」之类的么……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啦……”
“即便我继续没收你的漫画和游戏机？”
呜哇！石上感到自己的脸抽搐了起来，心如死灰得仿佛刚刚亲自签发了自己的加刑判决书。
糟了，这种事情我居然都忘记了……可是，已经说出来的话要是这么快就反悔那也太丢人了……
“嗯……啊……我是无所谓……”
他抱着提前为自己心爱的漫画和游戏机上坟般的心情，故作淡定地回答道。伊井野依旧入神地端详着石上的脸，好像要把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检查一遍似的盯得他心里发毛，就在他咳了几下准备随便说点什么打发过去的时候——
“怪人。”
虽然这番评语并不怎么客气，石上却依稀发现她似乎笑了一笑。既像是嘲弄他自作自受的笑，又好像说着「真拿你没办法」般的笑，但或许又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纯粹心境使然的笑而已。
那笑稍纵即逝，“石上，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她正色道。
“啊？什么？”
“你觉得，”伊井野的声音依然平静得出奇，“我的努力终有一天会得到回报吗？”

迄今为止无限循环不息的时间似乎在那一刻瞬间冻结。起初因为她语气的缘故，石上没有让自己往那方面联想，直到他对上了伊井野仿佛要把他的脸烧出洞来的视线。
“努力会不会得到回报……这要看具体情况，”石上像是想拖延时间一样慢慢说道，“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一般来说——”
“石上，你只要回答会或者不会就可以了。”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地上却如同冰豆般乒乓作响。伊井野弥子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石上面部表情的每一个微小细节，直至他被迫将大半张脸藏入耶利哥之墙般的长发面具之内。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的……怎么会……”
伊井野的语气不再如方才那般犀利，反而隐约有种仿佛陷入意外的慌乱。她可能只是在怀疑，石上突然意识到。大汗淋漓过后，他的头脑反而变得空前冷静。而且说起来，我凭什么笃定自己不是在自作多情呢……
“话说，你这个问题问的就很奇怪吧，”他谨慎地反问道，“像你刚才说的那些，再到我说的那些，是怎么关联到努力和回报的？”
“关联不到吗？”伊井野的脑袋向右一歪。
石上的躯体亦随之倾斜了几度，但很快便从这偷袭一般的歪头杀中清醒了过来。为此他不得不一边暗自警告自己不要被可爱的表象蒙蔽，伊井野分明就是个可怕的女人，一边对着现实中的对方费力地解释他那番长篇大论不过是阴废宅男骚扰女同学的胡言乱语，接下来当然是请务必以风纪委员的职权予以正义制裁，如有必要甚至他的作案啊不违纪工具即舌头也大可一并没收云云——
“啊，那种事情倒是不用那么着急啦。”
“原来你当真了吗！”
她似乎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刚才可能是有些太唐突了……”
此言一出，石上俨然有了种明明是自己错了却诱骗别人道歉的怪异感觉。但伊井野同样开始认识到，缺失详细提示的突然一击确实可以瞬间击溃一个人的心防，却也可能让他误以为这真的只是问一个问题而已。
“所以也难怪你会这么误解，”她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是，我会突然这么问其实是有理由的。既然石上已经说了自己的看法，那我讲讲自己的理由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眼见话题又被她拉了回来，石上终于无话可说。显然，他意识到，伊井野并未掩饰她的意图，一直欺骗自己那个他想要永远深埋在心底的真相对她而言无关紧要的人，其实是他自己不是么？
“只是，等到我说完以后，石上你也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你还是把我的舌头没收了吧，石上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讲述什么理由，而是讲了一个并不遥远的故事。一个因为坚持理想和原则而被所有人疏远的小小女初中生，在一个充满回忆气息的黄昏拾起了从课桌中如银杏叶般飘落的信封。石上没有忘记这件事，大佛也曾当面揭穿过他，但听着伊井野弥子以少女的口吻从另一个视角叙述这个故事则出乎意料的是另一回事。未变如初的斜阳恍若细砂般从指间无情流过，落在教室地板上的记忆像镜子一样碎成两半，彼此映照着被抛弃在这个世界上的他们一厢情愿地想要找寻共鸣者的细长背影，他拿着一半，而伊井野拿着另一半。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那个没有留下姓名的人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所坚持的正义并非毫无价值，有人好好地将我的努力看在了眼里……正是靠着那句话、那朵花的支持，我才能够努力到现在……”
原来你是这么看重那封信的吗。石上隐藏在厚重长发下各种如洪流般汹涌而来的情绪，最终都化入了不可捉摸的虚无阴影之中。伊井野，那不过是一个弥天大谎，一个可悲至极的笑话，那个叫石上优的人所施展过的最为高明的骗术，不仅照例骗过了自己，而且还真的让别人深信不疑。努力终将得到回报？曾经相信这一点的他很快就被现实迎头痛击，一直相信这一点的你也不过是把彻底放弃的时间点推迟到了现在而已。
“所以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伊井野望了他一眼，“虽然石上刚才说的那些确实有些恶心，但其实也是肯定了过去的那个我吧？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
石上哑口无言。
“所以，你或许会像那个人一样，给出相同的答案，我是这么想的。”一脸期待的伊井野暗示性地拉长了音调，“不知道那个人他现在在哪里呢~”
会给出那种答案的那个家伙，在休学期间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在圣诞夜死在了那个昏暗的楼道中，在春天死在了樱花树下，他已经没有机会、也无资格坐在你身边说“我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了。
“无论他在哪里，祝愿他早日中二病毕业。”他冷冷地说道。
伊井野无言以对。她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如此顽固地不肯承认自己做过的好事，更不由深深怀疑自己由既视感指引的直觉是否根本只是又一场梦小说或是治愈向音频般孤独成瘾者的自我催眠。即使隔着厚重的斜长刘海，石上也能感受到伊井野混合着不满、困惑和沮丧的视线的重量。激动人心的浪漫相认？他缓缓地咀嚼着这一幻象，直至将其捣碎成泥，消失在逶迤幽暗的喑默小道尽头。那个人虽然既愚蠢又别扭，错误的时刻还莫名有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蛮勇，但也正因如此，彼时的他确实是怀着不求回报的纯粹心意选择匿名的。如今的我虽然早已认输般知晓自己无法去爱，只能幻想生来就是大帅哥吸引女生倒追，而且现在似乎正是一个既无需重生也不必整形的机会——
——但也恰恰唯有这一次，我决不能背叛他那时没有署上的名字。

最终，伊井野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许是吧，我和那个人可能都只不过是按照自己臆想出来的设定演戏给自己看的中二病患者。自诩不求回报的正义，却是因为终将得到回报的允诺才得以坚持下去，大概这本来就很虚伪吧。”
石上从堡垒般的长发中探出一只眼睛，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但是，在这一切最终得到证明之前，我是不会停下来的。”她攥紧的小拳头在绯红布面上扯起了一道道波纹，“所以，即便这是我最后一次竞选，我也会全力以赴。”
“是嘛……”
石上话音未落，伊井野突然抓住他的右手，惊得他几乎从长凳上跳了起来。
“石上，你会帮助我的，对吗？”
他几乎下意识地避开了她滚烫的目光。
“没必要这么问吧……你有会长的支持，四宫前辈也肯定会帮你，她在秀知院的影响力可大了……总之，不管有没有我你都会赢……”
“就算你这么说……”伊井野僵硬地说道。她还是没有自信，石上忽然察觉到，一次又一次竞选失败给她带来的心理阴影还是很严重啊……
“现在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他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变得和缓，“你有了更多的实绩，有了策划和组织大型活动的经验，也已经有了很多了解你愿意帮你的人……”
她落寞地垂下眼睑，松开了他的手，“所以，石上你不愿意帮我是吗……”
“我没这么说啦！”石上急忙辩解，“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学生会成员——”
是啊，作为学生会成员，我或许有着必须帮助同伴实现心愿的人情义务……
但是，作为「石上优」其人，我是真的不愿意管这个闲事。
每次我努力想把事情办好的时候，我总会把事情搞砸，最后让所有人都很难堪，大友那时候也好，燕前辈那次也好……甚至伊井野，我今天才知道，我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只是让她在早已注定的一次次失败中继续徒劳地痛苦了那么多年……
如果这种谁也不会期待的结局仅限于过去，仅限于我自己，那也就算了。可是，伊井野她比我努力得多，她远比我更有资格获得回报……不能让她像我现在一样自暴自弃，绝对不行。
只不过……恍惚间石上发现伊井野正困惑不安地盯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头早已中断在了某个地方。
……这件事，真的是「闲事」吗？
“所以，为什么是我？”
再度开口的他，声音沉静得如同荡过草原的晚风。
“我其实没有任何需要你特意邀请的价值吧。就像你刚才在意的那个问题，从我的经历来看，我其实给不了任何你想要的答案，这一点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你错了哦。”
伊井野弥子屏息凝神，直直地盯着石上的眼睛。
“努力是不是一定会获得回报呢？是啊，我有想要的答案，我想被人认可，我想被人感谢，我想被人温柔以待。可我也很清楚，那样的我，本不应该期待任何努力的回报。”
“但是那天晚上，当我从你手中接过pad的时候……我没有得到大家的感谢，可是看着环绕着篝火的笑脸，我就好像能置身其间一样和大家共享同样的快乐。因为是你让我明白，这一切里包含着我的付出；是你告诉我，仿佛永远只能招致厌恶的我，真的能做到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
“所以，努力的回报为什么必须被如此狭隘地理解呢？自己有能力使自己所为之努力的人真切地获得幸福，这难道不是一种比个人得失更大的幸福吗？”
“就算所有的梦都是假的，就算所有我和他人对自己说过的‘加油’全都是谎言，至少——”
她激动的声音愈加响亮，仿佛猛然破开窗户的劲风将窗帘吹得如旗帜般猎猎作响。
“至少那时的心情，一定是真实的！”

伴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粗犷呐喊，沉寂已久的乌鸦裹挟着像是要荡涤整个旧世界的巨大喧嚣从大树的每一寸枝木上腾空而起。及至石上抬眼望去，群鸦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色的尘埃从天空的四方降落在他从褪去的长发中浮出的面庞上。
“……我知道了。”
是啊，我早该发现这一点……
“抱歉，现在的我，可能确实没办法好好回答你的问题。”
他和她，石上优和伊井野弥子，是被名为「不求回报」的螺旋牵连在一起的啊。
“但是，我会帮你见证得到回报的那一天的。”
石上边说边转头看向伊井野，却发现她急忙以手捂脸，转身朝向另一边，从耳根到脖颈都红得像是冒着蒸汽一样。
“伊井野，你——”
“休、休息时间结束了，我该去工作啦！”
她逃也似地飞速起身离开，留下一脸不知所措的石上呆坐在原地。他想要叫住她却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直到看见她在不远处忽然渐渐停下了脚步。
“你不要紧吧？”
“……石上，昨晚临分别的时候，其实我有件事忘了对你说，你愿意听一听吗……”
石上极为勉强地听懂了伊井野细若蚊吟的声音。没有她的提醒，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今天的这一层来意。“啊？怎么突然又提起这个……”
“……昨天晚上，其实是我第一次在夏日祭上玩……”伊井野背对着他，语气渐渐复归平缓。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语气仿佛是在回忆十年前的往事一样，“昨晚，我过得很开心……真的……”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似的沉默了半晌，然后，她重新轻声说道，“……谢谢你，石上……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
石上无言地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是啊，是这样的，昨夜我和伊井野一起逛了祭典，还一起看了烟花，我想起来了，她那时穿的是抚子花图案的浴衣……
他站了起来，“伊井野。”
她转过身，讶异地看着他局促的样子。
“昨天我也有件事忘记说了，”他有些不自然地瞥向别处，“你的浴衣……很适合你……”*
或许是说得过于含糊，他听见伊井野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什么？”
“我是说，你的浴衣很适合你，很……很可爱……”
说完好一会，石上才鼓起勇气将视线移回来，却看见她并未再像刚才那般躲闪，而是红着脸，缓缓扬起半张着的手掌。
“石上，”伊井野弥子的脸上洋溢着仿佛篝火、夜空与心形气球般绚烂的笑容。
“我们下学期再见吧。”
“……嗯啊。“
「本日的胜负 最终竖起了flag的伊井野&最终没有折断flag的石上的胜利」
…………………………………………………………………………………………………………
（*抚子花的花语：坚毅、大胆、慧诘、专情）
小时候，这个世界告诉我们做人要正直。
长大以后，同一个世界又教育我们，做人可以不用那么正直。
前者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更听大人们的话。而后者，不过是担心下一代会改变他们赖以生存的游戏规则罢了。……
石上在装着新一期《Middle jump》的书店货架前默然伫立，他盯着杂志封面上阔别已久的《桃缶》封面画，脑子里想的却全是与漫画无关的东西。纷乱的思绪如同书店里隆隆作响的冷气，无可遏止地四处扩散，夹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
及时认清了这一点并为了这样无聊又不正确的世界扭曲自己，被称为「成长」。
没有及时认清这一点而被这样无聊又不正确的世界所扭曲，则被称为「幼稚的正义」。
毕竟小孩子才会去争辩对错，成年人讲的都是利益纠葛、人情世故、「我做了又如何你不也一样」这类充满人情味的废话。
也许，等到学会了道歉只会招致更多指责所以死不道歉、学会了承担责任只会招来更多罪名所以推卸责任，一个人就可以说自己「成长」了吧。……
听到不耐烦的咳嗽声时，石上才在窗玻璃上看见带着各色不满表情的人已在他身后排起长队。他慌忙向所有人道歉，匆匆抓起一本杂志便向收银台走去。
伊井野执拗、刻板，凡事都要分对错，这确实是她充满问题的性格，但如果某天她完全走向了这样性格的反面，这难道就真的算是「成长」吗？
我知道这种话说起来很是自我意识过剩。
但是，果然……
我，无法接受。
………………………………第六话 伊井野弥子想倾诉 完……………………………………

【第七话 秀知院学园第八大不可思议·事件篇】
没有希望，就没有绝望。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痛苦和悲伤。
无法相互理解的每一个人因为同样的寂寞相互吸引，又因为同样的寂寞相互伤害。
「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不过是睡眠药粉般的谎言，梦醒之时必然遭到现实的背叛。
只不过，无所背负也无所执着，无所期待也无所悸动，比蒲公英更加轻盈的自我随风而起远离大地，这样真的会更好吗？
到底什么会是所谓的「幸福」呢？
如此不能承受之重，抑或是如此不能承受之轻……
…………………………………………………………………………………………………………
九月的天空依旧澄净而又高远，拂过发面的风却已不再如盛夏那般热得仿佛能扭曲整条街道。少年戴着耳机，踏过高墙下由牛至和紫藤织就的横斜疏影，沉默着向学校大门匆匆走去。
我叫石上优，是秀知院学园高中部二年级的一名普通男生。半年前的春天，在毕业典礼上，我向喜欢的前辈告白，并且失败了。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我，却在不知不觉间发现，曾经以为很讨厌自己的女生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
虽然这段话听起来很像某类马上就会被三年级御姐前辈、一年级小恶魔后辈还有同年级败犬系傲娇女主围起来争风吃醋的校园青春恋爱喜剧男主角的开场白，但我真的真的只是个感情经历既无聊又冗长且至今没有好结局、被动画化也大概率要暴死的「普通男生」。
是的，「普通男生」而已，连「普通男主」都算不上。
读书时日复一日的上学和放学，工作后日复一日的上班和下班。
在床上降生又在床上死去，因成长学会一切又因衰老而重新变得什么都不会。
心潮因喜欢上一个人而澎湃，又因为发现对方不喜欢自己而重归死寂……
曾经那个为了想要得到的东西而努力改变自己的「男主角般的我」，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变得既陌生又不可理喻。真正的主角无论拥有怎样阴暗的过去，最终都能把时间终止在他们的努力得到最大回报的时刻，以此作为他们故事的结局。真实的我却永远抓不住仿佛总会从指间流走的时间，只能被迫眼睁睁地目睹自己的付出再度化为泡影的那一刻。
如果一切都只是从无到有再到无的无限重复，那为什么要去拥有？
在一个原本已经很圆满的恋爱喜剧里，如此多余的存在只会让故事渐渐走向崩坏。已经不会再擅自期待并擅自失望的我，只要继续扮演吐槽役一样的配角，不显眼地蹲在撤离点边上等待故事结束就好——
他远远望见学校门口某人的黄色袖标正在秋日的阳光下明晃晃地发亮，忍不住眯起眼睛。
「大家都笑得好开心，我好高兴啊，石上！」
「正是靠着那句话、那朵花的支持，我才能够努力到现在。」
「至少那时的心情，一定是真实的！」
——因为我终究无法成为任何人故事里的男主角……是这样的吧？
…………………………………………………………………………………………………………

“同学，这个是不能带进学校里的。”
“诶~~~~不要这样嘛，通融一下好不好……”
“不管怎么说，校规就是这么规定的……”
“真的不好意思啦，其实这本漫画是为了借给朋友才带来的，之前答应过她结果一直忘记，要是这次还是没法给她的话她肯定会以为我又在找借口的……”
伊井野看着面前向自己合起手掌求放过的女生，表情十分为难。一边的大佛透过那对厚得看不清到底在想些什么的镜片静静地旁观，什么都没有说。
“拜托拜托，不然这下小唯她肯定会生气的啦……”
“校规规定不能把漫画‘带进’学校，”伊井野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所以今天放学后麻烦你来风纪委员室一趟吧，以后请不要再这样做了。”
“啊，谢谢！”
听懂了伊井野的意思的女生连忙道谢。石上远远地目击了这一幕，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那天在神社的时候，伊井野问我前一天晚上的她是不是很不正常，但其实在她这么问之前，我几乎已经忘了她「正常」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跟我在一起时她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是总做出一些情绪化的异常举动。
对我来说，尽管心存疑惑，但潜意识里似乎早已把她这样的「不正常」当作「正常」去看待了。
但现在看来，这样绑着双马尾、带着黄袖标维持风纪的她，显然才是真真切切的「正常」状态。
原来只要我不在，她就会恢复「正常」吗？
为什么她会变得「不正常」呢？
导致她变得「不正常」的原因，是不是就在我身上呢？……
石上不由捏紧书包的背带。既然如此，那就来检验看看罢！
【反差！】
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抗反差萌！即使不是萌系角色，也依然能够秉持「反差」的精神进行战斗！
向来以阴沉冷淡形象示人的石上优，一直幻想着自己如果忽然被发现出乎意料的是个温柔的暖男，究竟会引发他人怎样的反响……
「你看上去好像很没精神啊。」
在他的想象中，一个长发帅男眨着少女漫风格的大眼睛，以熟练的手势将伊井野弥子壁咚在了校门上，惊得她小手一抖，记录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不过嘛……你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即使不那么勉强自己也没关系哦~」
磁性的嗓音，随风轻扬的长发，自带粒子特效的微笑，脸红心跳的伊井野……
太完美了，低下头骤然加快脚步的石上忍不住露出狡黠的笑容，连书包里的《middle jump》仿佛也兴奋地蹦起来了。伊井野平时听的那个什么治愈系音声不就是这种内容么，真想看看威风凛凛的风纪委员的表情到时候会多精彩呢……啊对了，最后在她还不知所措的时候直接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作为结束吧……
即使两人的距离正一步步缩短，伊井野弥子也依旧没有将视线转向他那一边，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注意到他。随着石上的影子渐渐逼近她的脚尖，一直故作镇定的伊井野意识到自己终于没法再纠结于纠结了好几天的「新学期第一天该怎么面对石上」问题。
平常心，平常心……只要像对其他人一样好好地打声招呼就可以了，根本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样想着的她暗自深吸一口气，接着慢慢看向已经出现在面前的他。

“伊——”“石——”
伊井野和石上仿佛突然忘记了台词的话剧演员一般，面面相觑地看着彼此僵硬的脸。
秋日的晨光下，本来都早已准备好新学期第一天该怎么向对方打招呼的两人，就像两个决斗的牛仔拔枪相对一齐开火却同时卡壳了！
顿时冷汗如注的石上勉强挤出了一个他觉得应该是微笑的古怪表情。
“今、今天天气可真好啊！”
不对，我打算说的不是这个！但我原本要说什么来着……
“啊？哦……嗯嗯……”
啊啊我全忘光了！是紧张的缘故吗……但为什么我要紧张啊！
“这个……”“那个……”
仿佛周遭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的氛围里，自认为做了充分准备却同时怯场的两人只能像坏掉了的磁带一样发出断断续续的不明音节彼此应答。
赶紧想起来啊！！！石上急得满头大汗。对了，好像原来是想说工作辛苦了不用那么勉强自己之类鼓励她的话吧——
“……辛、辛苦了！”
这什么删繁就简得像领导视察下属工作一样的问候方式啊！
“谢、谢谢……”
伊井野你也别那么轻易就接受了啊！
四周的学生满头问号地路过，而大佛则带着人偶般淡漠的表情看着两人吞吞吐吐地展开没人能懂的对话。
眼看自己原本编成的完善脚本最终执行成了这般事故现场一样的惨景，再也憋不出一句好话的石上眼下只剩尽快逃离现场的念头像警示灯似的在脑中不停闪烁。
“那那那我们等会教室里见吧！”
面红耳赤的石上没等伊井野回答就急忙逃也似地闯进校门。我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是要让伊井野不好意思，为什么我自己会不好意思啊！……
「面对喜欢的人，总会紧张地说不出话」，普遍来说是有这种说法吧……
原来即使我忘光了自己准备的那一套东西，伊井野面对我的时候也还是会「不正常」地局促起来么……
难道她对我——
难道我对她——
“……石上！”身后传来伊井野弥子急切的呼声，“等一下——”
他几乎即刻回过了头，“什么？”
“你、你的书包我还没检查过！”
吹向石上脸颊的秋风瞬间变得无比萧瑟。原本紧抓着装有《middle jump》的书包的背带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一脸空虚的他缓缓望向湛蓝的天空。
……所以你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的话就是这个么……
拜托不要偏偏在这种事情上突然这么「正常」啊……
亏我还打算趁着伊井野不知所措的时候蒙混过关呢……
我会紧张成那样，原来也只是因为见到风纪委员所以下意识心虚了么……
作战……失败了啊……
啊，不过说起来，不久前才劝她把「风纪委员的角色性」继续保持下去的人，不就是我自己么……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作茧自缚吧……
石上如同向侦探认罪的犯人般颓然跪倒在地。不明就里的伊井野小心翼翼地靠近石上，“石上，你、你怎么了……”
但是——
就在那一瞬间，石上的左腿突然挺直，臀部抬起，整个人呈现出蹲踞式的起跑姿态！
既然这场与风纪委员之间的战斗仍在继续——
额前的刘海倏然散去。
四周的风景开始加速后退。
少年感到自己的脚步像风一样充满了力量。
——那么，我是绝对不会就此认输的！！！！！！
等到伊井野反应过来时，石上已经一溜烟似的逃走了。
“石上，你给我站住！！！”
他的耳边久违地传来了伊井野弥子气急败坏的喊叫。
…………………………………………………………………………………………………………
“啪！”
石上将双手拍在一起，向电视屏幕中的白银御行躬身致歉。得知最新一期《middle jump》因为某种不可抗力无法带进学生会室之后，白银也只得无奈地笑了一笑。
“其实也没必要非得在这里吧，在哪里都可以连线一起看不是吗？”
“不是，我是觉得在学生会室里做这事更有仪式感一些——”
“大——家吼啊，暑假过的开心吗！”
藤原千花高亢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学生会室大门轰然打开的巨响，高举着手臂的她仍是一副一如既往没有内容的笑脸。在她身后，四宫辉夜也走了进来，与大洋彼岸远程连线的白银御行相视一笑。
不久之后……
“对不起我迟到了。”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对上石上抬起的视线，伊井野弥子就不忿地鼓起面颊，将脸扭向一边。
对此石上只是别有意味地扬起了嘴角。
曾经以为会永远存在下去的这样的日常，终于马上就要结束了呐……
…………………………………………………………………………………………………………

“各位，你们听说过‘血溜沼之妖’的事吗？”
戴着一顶小花帽、名为「钟之江古贺音」的一年级女生竖起食指，一脸神秘地向学生会众人问道。
也许是因为终于记住了学生会成员的人数，校长送来慰劳的点心总算达到了正确的数量。遗憾的是校长记对了学生会的人数却又忘了白银御行已经出国的事实，正当学生会众人围着多出来的那一个玛德莱娜小蛋糕即将进入喜闻乐见的经典剧情时，桌游部新成员钟之江古贺音的突然来访瞬间化解了这一困局。
仿佛为了应和下午茶般的悠闲气氛一般，她忽然提起了这个话题。
“血溜沼？有这个地方吗？话说这中二起名怎么一股rpg游戏风味……”
“嘻嘻，石上君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孤陋寡闻呢，”藤原哂笑道，“所谓血溜沼，其实就是学校后花园的那个池子啦~”
“原来那个水池是有名字的吗，我到现在才知道……”
白银御行用手扶住下巴，“这么说来，我好像听前会长提起过，那个池塘里面还有武将的首级来着……”*
（*见b漫121话《高一 春》）
“对呀对呀，”钟之江闭上一只眼睛，神秘兮兮地对众人说道，“那你们知道，那个武将的头是怎么来的吗？”
从武将的脖子上砍下来的呗。石上兴致寥寥地暗自吐槽道，但眼看其他人都被钟之江钓起了兴趣，他也只能无聊地将两臂枕在脑后，听着心满意足的她讲起了不知道是哪个无聊分子编出来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如今是秀知院高中部的这片土地上，坐落着一座高大宏伟的城堡。
城主拥有目之所及的全部森林、田野与河流连同生养在此的全部住民，拥有大批忠心耿耿、武艺精良的武士，还拥有一个从小生得娇柔可爱的女儿。
那孩子一天天长大，年方豆蔻便已出落成一位美丽异常、能歌善舞的姑娘。虽然城主对她的管束很严格，她却依然对深闺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其中就包括父亲麾下一位英气勃发的年轻武士。
他觐见城主时，她便在隔壁透过细细的门缝窥视着他。
他在月下池边独自习武时，她也会千方百计地溜出门禁与他相会。
面对城主女儿的芳心暗许，武士未尝没有心驰神摇。但深深顾忌于尊卑之别的他只得对她说道。
「我已与门第相当的女子有了婚约，请以后不要再做这样不成体统的事了。」
她羞愤不已，转身离去，自此之后便不见踪影。
十年之后，武士已经成为深受城主倚重的大将。在一次出征归来的晚宴上，一班游方艺人突然到来，声言要为宴会助兴。当时正值中元节，在凄婉异常的笛声中，一女子演起九郎判官与静御前的故事，城主与家臣们听了，都不觉泣下。演毕，女子施过礼后却久久没有退下，城主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子竟是已经失散多年的女儿。
她泣告城主道，自己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已死去，如今借助灵体与父亲相见，只是心中尚有一事牵挂。倘非得到一物，自己将永远无法转生来世，今番即是为此而来。城主心中哀戚，自然一口应承下来，得到应允的女子由是看向不远处的武将。
「如此，请将此人的首级斩下。」
城主听了左右为难，武将却不愿让主公蒙受食言之名，当即自刃而死了。
武将的首级被盛在盘中交予女子，那女子只是捧过仍在滴着血的人头，便飘然离去。城主和家臣们正想要阻拦，须臾间突然秋风大作，等到他们目可视物之时，所见到的唯有原是琴师笛手的土木人偶而已。
后来，一位樵夫声言目击到了那女子的行迹，将城主派出的手下带到武将曾彻夜习武的池边指认道，她捧着首级沉入池中后，池水立刻被武将的鲜血染成赤红，自此之后当地人便将此池称为「血溜沼」。
城主的手下在池中打捞许久，才终于发现了一具娇小的骸骨，而那武将的首级，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所以直到现在，他们还是没能在一起吗……”
伊井野弥子以怅然若失的语气喃喃说道。
你还真信了啊？！石上苦着脸忍不住撇了撇嘴，这种一眼现编的故事不就是个病娇女设定套了层古代传说的外皮么？如果不是为了强行扣题我还以为最后会抱着男人的头扬帆出海远航呢。
话说这个要人头的故事也好，那个要心脏的「奉心传说」也好，秀知院学生对「浪漫」的理解是不是有些过于猎奇了？
“这故事的bug也太多了，就算是古人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投水自尽吧？怨灵要武将人头为什么非得假手于父亲而不是自己动手？为什么不是立刻动手而是等十年时间？而且那个随随便便就能填平的池子怎么可能原模原样保留几百年？池子到底有什么来历这种事情去翻翻校史不就知道了么——”
石上努力列举了一堆槽点试图唤醒大家的批判性思维，然而现场没有一个人在听他的话：藤原千花正余兴未尽地和社团后辈激情探讨故事剧情；四宫辉夜面向墙上大屏幕，微笑着对手中的空盘子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吓得白银御行浑身一震；只有眉头紧锁似乎一直沉浸在无尽思绪里的伊井野弥子，半晌过后才如大梦初醒般看向了他。
“你刚才有说什么吗，石上？”
“没，我什么都没说。”
石上赌气般地把头别到一边，伊井野挑起双眉，不满中又有些委屈地噘起嘴来。
“所以，”等到讨论气氛已经降温到了石上觉得这次不会再被无视的程度后，他才向钟之江问道，“今天你来学生会室只是为了讲这个故事吗？除了解释‘血溜沼’这个名字的来由以外，这个传说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不成？”
“难道前辈没有听说吗？！”钟之江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石上在外太空漂泊半生刚被营救回来一样，“那个妖怪的来历是传说，但它的存在可不是传说哟，实际上它今年夏天就重新开始出没了，现在这件事正在学校里疯传呢！”

根据钟之江的描述，在六月份的初夏，就已经有因为准备期末考试而很晚离校的学生在经过血溜沼时隐隐听见女人的哭声。随着暑假到来，空荡荡的校园里只剩少数没有回家的住校生时，那个水池及其周边的林子便愈加阴森诡异起来，夜深人静之时常有凄婉的笛声响起，仿佛想要同时惊扰生者与死者的睡眠。更有甚者，一个女生信誓旦旦地声称，一夜她从梦中醒来惊觉房间外的公共盥洗间水龙头莫名开启，当她出门拧紧水龙头时却发现三楼窗外一张披头散发又满脸是血的人脸正死死盯着自己。不少住校生被吓得不惜立刻买票回到几百上千公里外的老家，而仿佛自觉胜利的它似乎更加嚣张，据说还在学校的一些角落留下了自己的血手印——
“嘁，都什么年代还来这种老套的校园怪谈，编这些东西的人应该从头开始学习鬼故事该怎么写，哪怕从连载了二十多年的《毛骨悚然撞鬼经》*里随便挑一集出来，细节和精彩程度都能把你说的这些按在地上打哟。”
（*又名《真实的恐怖故事》，富士电视台从1998年开始放送的老牌系列惊悚节目。）
石上摊开一只手，侃侃而谈，“说到底，幽灵啊妖怪啊什么的，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真的会有这些东西啦……”
“嘿诶~~石上前辈原来是不信派的吗，”钟之江古贺音颇不以为意地拉长了音调，“不过，相信‘血溜沼之妖’存在的人为数可是相当之多哦，甚至有人称之为‘秀知院学园第八大不可思议’呢！”
霎时，学生会室陷入一片死寂。
“什么嘛，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问‘一般来说不应该是七大不可思议吗’或者‘另外七大不可思议是什么’的嘛！”钟之江抗议道。
石上、藤原、辉夜和白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毕竟，学生会众人正是所谓「秀知院学园七大不可思议」的亲身经历者，四宫辉夜的脸色尤其复杂，因为那正是她本人亲自设计的让白银御行向她告白的精巧陷阱。*如今莽撞的一年级后辈突然将这等旧事翻出，此中意味简直不啻于十年后被人当众宣读自己青春期时一天连发几十条的那类推文一般。
（*见官方衍生小说《辉夜大小姐想让我告白小说版 ～秀知院学园七不可思议～》）
然而，石上到现在还不知道所谓七大不可思议有一半是辉夜的阴谋。仅仅是想起「凭空多出来的第十三级台阶」这一项，他就感到脊背一阵发寒，不免有些动摇起来……
就在这时，伊井野弥子清晰的声音如长鞭破空般响起。
“石上说得对，这些都是没有根据的传闻，再拙劣不过的流言罢了，”她坚定地说，“作为风纪委员，我一定会将这件事的真相查明的。”
我这是幻听了吗？这种破事你都要管？石上吃惊地看着她，脸上满是遭到背叛的表情。是谁之前对我倾诉说自己找不到目标想辞去风纪委员的职务的？从早上到现在你这工作态度不是比以前更狂热了嘛？简直就像是被你骗了一样……
“正是因为都是流言，所以只要放着不管迟早是会消失的呀，”石上尽力使语气变得缓和，“而且这种毫无根据的事，你要怎么查明真相啊——”
“很简单，我只要在那个池子附近待一晚上就可以让这些怪谈不攻自破了。”他对面的她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这太荒唐了。石上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他不得不极力维持着自己的耐心再次劝道：
“你真的没必要这样，实际上所有这些可能只是某些人的恶作剧而已——”
伊井野弥子拍案而起，震得她对面的石上的脑（哔——）浆如同桌上的茶水一般晃荡不止。
“那就更不可饶恕了！我一定要把这些家伙揪出来不可！”
“……”感到一股深深无力感的石上只得瘫软在沙发上，撇过一脸无计可施的表情幽幽地说：
“……到时候真会有妖怪幽灵什么的出没也说不定哦。”
“你刚才不是还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妖怪幽灵的吗！！！”（石上优，光速背叛了不信派的男人）
“你怎么可以闲到这种程度，你没有风纪委员的工作要做了吗！”
“现在学校里人心惶惶，大家连那片林子都不敢走进去，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流言了！必须要出重拳！”伊井野朗声说道，“维护校园安定，让大家能专心学习，这本来就是风纪委员的工作啊！”
啊，我居然无法反驳！词穷的石上无话可说又不由火冒三丈，他忍不住沉着脸咬牙切齿道：
“简直无可救药，真是个笨蛋……”
“说别人****自己才是笨蛋呢！”
就在两人即将「ギャイ（giayi）ギャイギャイギャイ」地进入学生会曾经习以为常的小学生吵架模式时，第一次好奇地在一旁观战的钟之江古贺音突然举起手来。
“前辈，提问时间！”
“快说！”（双声道）
“请问你们是正在交往吗？”
“才不是啦！！！！！！”涨红着脸的两人用仿佛能掀翻屋顶的音量同时怒吼道。

“诶~~~那好奇怪呀……”
“哪里奇怪了啊！”伊井野指着石上吼道，“这种完全不关心校园风纪的作风散漫的家伙，为什么我会喜欢上他啊！”
就是啊，我们这副德行哪里看上去像是在交往了？！桌游社的人果然没一个脑子正常的，伊井野你以后组建新学生会的话可千万别再把桌游社的人放进来了啊！石上瞪着钟之江这样想道，不料后辈笑嘻嘻地说出的后半句话却瞬间清空了他的大脑——
“因为，不管怎么看，石上前辈都是因为心疼伊井野前辈工作太繁重，还有一个人在池边过夜会有危险，才一直那样用各种理由努力劝说伊井野前辈不要管这件事的呀~~~”
石上如同挨了一枪般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伊井野也一脸惊愕地看向了他，而三位三年级前辈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一副「你这是很懂嘛」的神色。
“明明关心着对方，却逞强地用吵架的方式去表达，这种反差真的是太有爱了！这样的古典猫狗cp现在已经不是主流了哦，毕竟比较慢热又没有那么讨喜嘛，有些人可能还会觉得过程很折磨之类的——”朝他们比起大拇指的钟之江古贺音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不过对我来说point可是相当之高哟！”
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可能会出卖自己时，石上连忙又努力装出一副凶恶地盯着对方的样子。我啊，最讨厌的就是敏锐的小鬼了……正当他想这样恶狠狠地从牙齿间挤出这句御姐勾起处男下巴以魅惑语气从烈焰红唇中吐出则风味更佳的话时——
“石上……这是真的吗？”
学生会室的气氛骤然一变，石上有些艰难地转头看去，只见一桌之隔的她双手紧紧地揪着制服裙的黑色布料，栗色的瞳孔里翻涌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情绪，仿佛也将他的意识一道缓缓拖入一丝光亮也无从逃逸的深渊。
那个夏天的夜晚，会长的父亲告诉我，即使谎言无处不在，也要努力发掘其中的真实，无论是他人的真实还是自我的真实，重要的是行动——
“……是那样的吗？”伊井野弥子低声问道，“不想让我一个人去那个池子旁边过夜什么的……”
去问，去回答……没错，不能再逃避了——
“是啊。”
整个学生会室仿佛都倒吸了一口气。
“毕竟，某个当了一暑假见习巫女就觉得自己能降妖除魔的大笨蛋，最后肯定会被小鸟啊松鼠啊虫子啊什么的吓得哭着跑回家啦~”
背过身去的石上摊开双手，带着一脸戏弄傻瓜般的贱贱表情吐着舌头嘲讽道。开什么玩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这种别扭的保护欲那不就等于当众告白了吗！这也太难为情了啊！
“为了这种无聊的流言说这么一堆大话最后却被风吹草动吓跑，这种事怎么想都很蠢吧，说出去简直丢学生会的脸不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还没笑完便被一股强烈的杀气所震慑住，石上战战兢兢地回过头，除了看见忍不住为他扶额的藤原、白银、钟之江三人和尴尬地望向窗外的辉夜以外，还看到某人的小脸正鼓得像个呜呜鸣叫即将爆炸的开水壶，他真担心下一秒滚烫的蒸汽就会从她的耳鼻口中喷薄而出。
“我决定了！我真的决定了！”伊井野的手指呼的一声劈开空气，径直指向石上的鼻尖，“以我身为风纪委员的名义起誓，罪魁祸首哪怕是真的妖怪或者幽灵，我也照样抓来给你看，你就给我等着吧！！！”
“……算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石上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那我就等你——”
“既然石上君至少承认不愿意让小弥子一个人去那里过夜，”藤原千花笑嘻嘻地说，“那石上君也一起去不就好了嘛。”
“为什么是我啊！！！”
“因为，”那个在石上看来很像是藤原千花前辈的人形牲畜忽然一脸严肃地说道，“对决开始的时刻，某一方要是从舞台上缺席了的话，那他就已经输了哦。”
“你在说些什么东西——”
“世界上是否存在着超自然的事物呢？不信派和相信派的这场古老的斗争，到底要持续到何时才能终结……一面是人的伟力，一面是神的律法，这场悲剧的实质就是从同一伦理实体中分裂的双方以其各自正当却又彼此冲突的片面正义试图抹杀对方啊！”两手抱臂闭目凝神的藤原像中了邪似的高亢流利地吐出一串无人能懂的话，引得桌游部后辈用小手一阵热烈鼓掌，“只有在斗争中，片面的正义才能弥合为永恒的正义，分裂了的真理才能得到重新统一，世界也才能实现真正的和谐！小弥子，石上君，为这场伟大的斗争画上句号吧！这场神圣的对决，请允许我来做裁判！”
藤原前辈你终于暴露自己精神错乱的真面目了么？弥子小姐*（*日语中“弥子”发音与“巫女”相同）你不是很想捉拿妖怪吗？现在这里就有一只胡言乱语的蝴蝶结妖怪赶紧把她给我打死啊！石上正想这样呐喊，不料此时身在异国以影像形式现身的白银御行清了清嗓子。
“但是话说回来，伊井野一个女生在那个水池附近待一整晚确实也不太安全，如果真的遇上什么意料之外的危险的话，果然还是有一个男生在的话会更稳妥吧。”
白银并没有点石上的名，但哪怕是正在学生会室里飞舞的苍蝇也想得到那「一个男生」指的是谁。四宫辉夜一直以不置可否的态度保持沉默，眼见此刻只剩自己没有表态，她只是看着窗外沉吟半晌便慢慢说道：
“会长说得没错，学生会的成员果然还是要同进退呢。”
连四宫前辈也这么说吗……石上不由自主地望向伊井野，却意外发现脸本来是扭向另一边的她眼神似乎一直集中在他这一边，直到视线交错的那一刹那，她才静悄悄地迅速瞥了回去。
那一瞬短得很难不让人怀疑是错觉，在男女交际中，这一错觉又显得十分俗套。然而对他而言，仅仅是这电光石火般的交汇便有着胜过千言万语的重量。他看着脸色渐渐泛红的伊井野沉默了片刻。
“……看来也只能这样子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