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sir,我忘记告诉你，我不再去你的房子。我把钥匙交给钟点工妹妹，嘱咐她好好打扫，然后转身叫出租去了火车站。
    我没有搭飞机，最近空难不知为什么那么多，我怕死，我选择坐在长长曲折的铁轨上与沉沉墨绿的冰冷车厢共度逃离时光。
    其时B君信息来到，你在哪里，乐队演出九点开始，记得别迟到啊。B君细碎短发，软软发梢，干净少年的脚步踏在青春盛时，会乖乖笑一下说今天我逃课来看你的。我在窗边看着景物拖拖扯扯离开视线，然后回信息，我拿年假，祝演出成功。想象少年失望神情，火车长鸣，绝尘而去。
    坐在“蜻海”的一张球桌上，用三角模架把台上五彩的圆球来回拨弄着。陈蜻海拿球杆挑开我手中模架，“你大老远跑来，唔会系为咗玩呢些波吧？”
   “我大老远跑来，不过是为了睇下违法台球厅老板点么样叫夥计兜售摇头丸戕害祖国惨绿青年。”
   “哈，唔然我哪来梗多钱俾你疯玩架？今晚有耀辉既演唱会，一起啦！”
   “算咗！无宝荣，哪来耀辉。”

    下午来了好几个惨绿后生仔，正跟店伙砍价钱，蜻海于是走过去。火车硬座上一直都没法好好睡觉，不知不觉我就伏在台桌上睡着了。
    林生，我做了生平第一次台球桌上的梦。人说有时做的梦和身处的环境有关系，我既没有梦到亨得利奥沙利文也没梦到丁俊晖，我只梦到你。你规规矩矩地娶了现在是同事的小学同学，在同一所学校里，一个教语文一个教地理，平淡生活长流细水。你正在教故人西辞黄鹤楼这句时我醒了，头疼得厉害。有一条B君发来的信息，演出效果很好，遗憾的是你没有来啊。在外面玩得怎样？我扶着昏沉的脑袋，关掉手机。
    广州夜色深深灯火一样闪亮，我说这里太拥挤，我说蜻海带我去下维多利亚港透气点样。蜻海以为我高烧，钜话，你又发乜神经啦，而家我地在广东啦，你自己睇下几点钟。
    于是我有些不情愿地开机，拨通C君号码。


林。林老师。你知唔知我早早钟意你，你知唔知我急急忙来遇上你依旧晚过你年代。盗版碟里歌星的旧歌老歌轮番回响，我抓着矿泉水瓶子还未喝下一口便泪流满面。你于街中遇上形形色色路人影，最后那些都成为替代品，时光将我错乱成砂尘，我宁愿不从你肩畔掠过。我宁愿若干年以后我的细钢笔摩挲着不平整纸面沙沙作响，陪我记录你或是失忆。我反复播放林小一吟唱的时间河，幻想与你在同一条丝线上擦身，也许吧。廉价楼下茶餐厅的三文治一点也不好吃，蜻海讪讪笑我味觉失调莫非害相思，我只是想念那日偷到钥匙后去地下铁吃的吞拿鱼饼。久违了我的北方，打扫房间的小姑娘不知有没有作好功课，如果某天我回去发现多粒尘在你书桌，一定少打半月薪给她。但其实我不会回去了吧，我当你失踪，我为你失踪。从前夜望都不会讲一句对白，我静静望，我坚信你不会复制给我从前受过那些伤，我亦更坚信你无意陪我流连沧海天堂，而我最后走出你背影后的阳光脑海里只是那一句，故人，西辞，黄鹤楼。

乖妞 和你说
我发完差点就泪奔了 我没看出不和谐阿

    我站在马路边给B君信息，我说你这生有没有碰到过一个让你可以劳尽心神却丝毫不愿占有的人。很久以后他在那边说，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亲爱的林老师，我不再住在你小小楼阁上的房间做个幸福小偷，你不知我盘下这件小屋为我缺失养分的感情黑洞填补，你不会问我一句，几时回来呢。
    夜空晴朗无边，我想点一支烟，想到你面容迂腐说，女孩子，不抽烟的好。我扔掉打火机，水滴落在我银灰色鞋子上。
    我在南江远影孤帆，你在北方遥望峦山。
    我有时真想把B君当作你，他与你那样微妙地相似。他弹拨琴弦的手指固定地发来信息，他在他的小乐队里坐在不显眼的位置上闭起眼睛唱着，我背上七的秘密。
    当某天我终于发现整个城市里，任何一班车都经过你可能出现的地方，任何一条街都通向你可能栖息的新居所，我决心离开。这个城市充满的就是你的所有可能。落满灰尘的，不止是我的鞋。
    少年说，再过三年我就可以把这首歌唱给你，我知道我们终有一天会失散在这片土地，杳无音信。所以请不要先拒绝我。
   
    我在照相馆当个勤快助工，转换布景，调整反光板，拿炽灯对着客人头顶晃来晃去喊微笑头左一点肩膀放松。我要保证付得起房租，才能不被房东先生请出门去。
    顾客大多数是来拍证件或者职业照的，坐在木凳上四平八稳下颌稍低嘴角笑容抽筋，一秒之内被白光刹去片刻记忆，留下永恒。
    整理资料时，我把所有客人照片的电子资料收在电脑一个隐秘的位置里，闲暇的时候就在它们当中寻觅与你相似的容颜，妄想用他们的五官拼凑你的脸，借以让我不要太想念。
    蜻海说我们不是被眷顾的那类人，我们不会拥有正常所期待的未来。

秋雨一场一场。
那个自以为躲起来的孩子，坐在候鸟落满屋檐的南方，想象湿热天气，讲台上平淡吐字的你。你的汗珠没有规律地敲在台面上，声响叮叮。
叮，叮。
我睁开眼睛，似乎望见离去前亲手束在你故居门前的小小风铃，我把它当作数年后再度辨识那个夏天的依据。我真怕我会忘记你。想着那里不再有懒惰的人经过，覆盖着失色灰尘的风铃，听着心房里微微的叹息。
我两手抚摸梦里黑板上你的笔迹。粉灰落下，如拂过你脸际的飘洒，窗格的阳光将它们铺开在低空，再让一切知觉都降下。
忽然间太阳窗格，桌椅讲台，黑板字迹，全部消失。
你我，在黑暗里无言注视对方，瞳孔明亮。
睁眼之后，一身冷汗。
我在刻意逃离有你的世界。这一天我发现，我躲得越远，离你越近。
下一个暴雨天我发了高烧，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蜻海赔了我几天。
后来我就收到蜻海的信息，谁是林耀国。
刹那我觉得我很虚弱。我无法若无其事地将你藏匿在我心角落，就这么活一世。
天终于又放晴。

是我太早以前就知道，忘记你也是徒劳。将记忆都失掉，依然凭借感觉伴着心腹深处一息微热，秋凉时总灼烧，静阑时总起舞。而我多想随那舞启唇歌唱。
我与我心共谱。压低声音开唱，不可邀你做我歌者，更不舍你微笑他人台上。
弄轴的人，指尖顿颤，你我便迟了中间这些年。你还未忘尽的，却差点成为下版教科栽册的史僭。细细飘落的粉灰，覆盖了黯色的隔痕，我们便成近于遥望之势。


这座中心城敦厚无比，承载着心脏异常晴暖。
我从东面，走到西面。
我从来没有，走到北面。
城墙，旗杆，与广场，仿佛陈旧至极更显亲切，仿佛今日可将这模糊不定的漂泊挽留于此。
那么夕阳降下时，我会否失忆到，可以不记得。
喂肥的鸽脚步略微蹒跚，还未落日的灰天空，红色飘零招展。
不如白色羽毛尽头刺穿白色躯体，背后的稠红，是世纪末一片模糊颜色。
那么新日重生时，我会否失忆到，可以不记得，我短短前尘中，模糊爱过的一位林先生。
发梦容易，同梦太难。

我在书摊买了一本万年历，很旧很破败的一本，边角残缺。
我在试卷中画你口吐莲花，和其他花。
画不好看，花不好看，试卷上的题没有做，你从我的课桌旁边走过。
你的样子我觉得最好。
你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你说这一期我来给你们带语文课，现在开始点名。
然后你在干什么呢。
你喊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你双手撑在讲桌，一时失神，尴尬，出了点汗，继续。
我有时梦见你站在黑板旁边一动不动，黑板上书写的三个字也一动不动。
我记得从未叫你做“林老师”。
其实我连叫你林先生都觉得太假。
对吗？耀国。
她都这么叫你吗？
陪我一边讲话一边缱绻，鸣谢你让我被成全。

还有几月就是重阳，我想写一篇作文来怀念你。
我的开始和结束，都是无关你，你那自以为有趣的冷笑话，也一直无人捧场。
我想我是出现了幻觉，好像那一年真的遇见你，我的嗅觉深刻记住你的气息。
然后，被雨点沾湿一辈子。
大概我是无聊至极，才会爱上你这样死板的、被时代淘汰的、迂腐的、毫无幽默感可言的一位大叔。
我曾经怕分离，我去了别的地方，你永远留在那所学校。我怕分离时间长了，我就要遗忘你了。
你不是我的亲人，但我假装像思念亲人那样的思念你。这样的思念很暧昧。
也许某个夜晚我梦见你的眼里有一点星光。
茱萸插满我的心，只是终究少一人。

林先生。
昨晚我去唱k，你唱过吗。
哈，你一定不会去。
我唱了一首＜北地胭脂＞。
可惜没有北的风雪，可惜听不到你的腹语，我混迹声色捐狂的南方舞厅，你在某个踏青登高的休日里忽地一皱眉头。
谁是我，走的理由。
我竟忘了，遇过你这两年，还有一班同学。没有一个是我记得。
怀疑造梦。
未睡未醒已醒再睡，你也已经不见，演过一次，该散场了。
我总是憧憬可以做一个梦，不必你来拥抱。
我说，耀国。你回过头来，看我。这样我就意足心满，功德圆满。

林，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我们回到那时的样子。篮球场边绿的树红的花。
大雨天你打着黑色的伞走在人行道。
讲台上一支没用完的蓝色粉笔。
课堂上嘈乱无章，掩盖了电风扇转动的嗡嗡声。
你在努力的用最大音量讲说古文。
忽然之间上课铃响了
我也醒了
原来已过去多久了呢

可惜再无可能如那时
望着窗边炽热的夏光
在我脑海里隐秘着情情塔塔的点水波纹
今天以为与你之间 只剩一丝悸动
我双颊上面的皮肤都不再光华鲜亮
你抿着唇角的面痕我还记得那一点
真奇怪有些事越回忆 越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似乎没有对你说过话
孤帆，远影，碧空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