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把我衣服撕了!好大的胆子,谁让你动本王衣服的?”拓跋景说着一把抢过衣服,揽在胸前,怕再被多用了一寸。拓跋景昨晚饮食以后昏昏睡去,幽衡为了尽快走出戈壁,趁夜色又背着拓跋景生生走了五十多里路,直到正午才找到一处阴凉停下。这一夜的奔波,让幽衡腰上的箭伤更重。本来,幽衡行前是掂量过的,以往带伤行军是很常见的事情,更何况参将军那么喜欢折磨他。以往每次进京也都被皇上连续几天打到昏厥,但是每个第二天也还是能起来读书出任务的。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这副身子,怎得愈发不中用了,也许是好久都没被打了,最近过得太舒服了些。
拓跋景翻看自己的红色战衣,内里缝的黑布被撕掉两大块,小孩子脾气就起来了。虽然幽衡就在眼前,可是这几块黑布是从幽衡作影卫时的衣服拆下来的,是拓跋景多年来唯一能得到的一件与幽衡相关的东西。当年的幽衡身量还未长全,又比他清瘦很多。所以他只能仔仔细细小心嘱咐下人把这件黑色粗布衣服,拆分成几块缝在战衣里面,这样就能时时带在身边。外面的战衣换了很多件,这些黑布却跟着换来换去一直没变。说来无奈,平江王是鲜卑亲王,天下何物得不到,只是偏偏幽衡的东西最难。毕竟如此苛责自己的人,除了几件换洗的衣物,身边确实没什么私物能送人留念的。反正除了拓跋景,也从没有人在乎他的。
“回平江王,卑职实在急需里面的粗布止血。待卑职护送您回到鲜卑,卑职任您处置”幽衡脸色苍白,眼睑微垂,跪在沙地上,整个人因为腰伤和几天的奔波已经有些脱力,却还是尽力维护好规矩,在拓跋景前面以臣下的礼节回应。这几日戈壁,似乎又削瘦了不少,双颊狠狠得凹陷下去,脸上棱角越发分明。只是眉骨下的黑眸平静如初。幽衡本就十分清瘦,如今黑衣贴身,更显单薄,侧面看起来似乎能轻松就被一拳打穿。只见幽衡慢慢褪掉上身的黑衣,腰侧的伤口还在渗血,幽衡背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尽数暴露,这也应该是拓跋景第一次看到这些年幽衡身上全部的伤。幽衡此时却很少见地多言,主动说“卑职亦可用身上这件止血而着平江王的战衣,只是,卑职不喜红。”
拓跋景眼神幽怨地看着幽衡,脸上满是不解的笑意。拓跋景自认聪颖,只是这个时候,幽衡说“不喜红”是在有意逗他呀?还是什么奇怪的话题。“这句话来的无头无脑的”,拓跋景说“恕卿,你在想什么?本王怎么会罚你呢。只是要用也用我的战衣嘛,这个布料细腻,是上等的江南丝绸,不比你那粗布好用?”
“平江王嫌弃卑职的衣服,还放在内里?怪不得平江王盛夏都还要穿件里衣的”幽衡却突然耍起性子,嘟囔着,貌似赌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拓跋景又气又笑又觉得幽衡甚是可爱,“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娇嗔’,本王着实有些受不住啊。”说着就去握幽衡手。
幽衡正在用力绑住伤口。不着痕迹的避开拓跋景的目光的动作,只是抬起头,迎上拓跋景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说:“平江王,一会儿战事危险,请您务必在此处等卑职。若是卑职明日正午前归来,再走三四日便能到满月楼,楼中刑具齐备,卑职请罪认罚。若是卑职未归,次日正午前应有满月楼的人乘快马而来,您拿着卑职的玲珑珠,他们自会像卑职一样拿命护您。只是,只是。。。”幽衡犹豫了一下,眼神闪躲得很厉害,手指将最后一层绷带绑好后,才下定决心说,“卑职为了让您从瘴气中尽快恢复,也为了您能躲避回鹘的搜索,私自封了您的督脉。督脉一封三日为期,期间无人能解。您切勿骑马乘车,只有步行或背抱,才能稳住气血防止逆行。”
拓跋景听到前面,还只是觉得幽衡在辞行。后来越听越不对,这是有多危险,语气里怎么觉得似乎再也难回来了呢。虽然幽衡私自就封了督脉,但主要还是为了帮助拓跋景隐藏。拓跋景早就听说过,回鹘有一种秘传功夫,可以在通过气息血脉的声音和气味找到几百里外的敌人。幽衡语气中满是恳求,说得如此真切,一字一句都是深深的自责。幽衡这几日一直在内疚,若不是自己执意要登上西山来见拓跋景,也不会连累拓跋景陷入现在处境。说到底还是自己感情用事了。还是牵连了最在乎的人。
拓跋景自是不舍得为这些事就罚幽衡,只是问:“恕卿,你是要去何处,如何知道敌军要来?”
幽衡眼底不经意的流露出一丝苦笑,心想,我是如何知道的?我在边疆十几年,若是连几十匹快马赶来的声音都听不到,怕是早就不在了。嘴上却说:“阿景,幽衡刚刚从地面听到了敌军甚众。我去把他们引开,再回来接您。”说完便轻功而走。
幽衡很少有这样放纵自称“我”的时候,更加不敢轻易称呼拓跋景为“阿景”。这名字是告诉他的,说是唯有他和自己的娘才能叫的名字。几年前,鲜卑长公主大婚之前,幽衡奉命从鲜卑接亲到长安。一路上走走停停,足足五个月。皇上派的参军,就这样随军日日“提点”“警醒”了五个月。幽衡接亲前,已经奉旨从尹天阁熬刑一个月,所有刑罚均过了一遍,日夜不停。尹天阁阁主说“尽数熬刑,月余,而未见呻吟”。那时候的幽衡,心已经死了。他小时候以为,从尹天阁出来,也许皇上和娘亲的厌弃就会轻一些。后来从军,参将军的残忍无情,让幽衡直接断了一切奢望。去接亲时,不过是上殿后的第二年。幽衡只想能洗掉一切罪名,活着,任人凌辱便是。那时的幽衡,除了沙场有些生机,看一切事物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古井无波。确实已经没有什么事能打动他。人们打他骂他,他只是这样平静的看着、等着。这就是自己的命,用一身血肉偿还便是。直到幽衡再次遇到拓跋景,这个从不厌弃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幽衡不敢要这样的感情,不敢看这样美好的人。但是拓跋景说“耶律幽衡,我给你一个我自己的乳名,有了这个名字,你就知道还有人想着你念着你”
拓跋景听到幽衡叫自己阿景,又看到幽衡决绝的眼神,知道此去一定十分凶险。万分不舍。手指间摩挲着幽衡的玲珑珠,心里思绪。幽衡已经隐去在层层戈壁之间了。
回鹘确实快马骑兵近百人,从西侧而来。幽衡见距离拓跋景已经足够远,便故意加重脚步吸引回鹘将士。
长枪在手,一瞬便挑翻十个敌军。但是敌军阵型奇怪,似乎只是在切磋武艺,没有必杀之心。幽衡生疑,难道是调虎离山?但是幽衡势弱,有几次长枪被马刀震得虎口发麻。幽衡只想尽快结束战斗。但是敌军一层又一层,似乎绵延不绝。不知过了多久,骄阳到日落,再到夜深。幽衡浴血,黑衣染成红衣,极尽倒下时才刺落最后一个回鹘士兵。
幽衡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快搜索敌军身上的水囊食物,可是这些敌军显然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没有令牌水袋。士兵身上只有伤药,而这些伤药却都是顾军医配置的专门给汉军的伤药,幽衡用了一些止血。
幽衡已经尽最快速度回到拓跋景身边,带他继续赶路。
迷迷糊糊间,拓跋景又尝到了那熟悉的铁锈味,恍惚睁开眼睛,看到幽衡的小臂上满是一道道狰狞的、新添的疤痕。疤痕排列的整齐密集,每条都又深又长,幽衡本就削瘦,手臂虽然习武,但是也只是在骨头上薄薄的包了一层肌肉而已。这些新伤有些还能看到内里的嫩肉,一条条按时间排列在胳膊上。有的颜色鲜红一些,是最近割开的,有的颜色已经暗红,可能是前天,有些已经结痂,那应该是前几天的。这时拓跋景才想到,虚弱着问“恕卿,我们走了多久了?”幽衡喉结动了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拓跋景看他嘴唇泛白干裂,眼睛里也没了水气,只是眼神仍然坦然儒雅,若不是在荒漠中着军服,俨然也是书生君子的样子。幽衡勉力才沙哑着声音说“六天”。
拓跋景这才想到,几乎都是晚上,幽衡会背着他赶路,清晨幽衡会用从岩石上收集的露水给他喝,然后出去找些食物。除了喝些动物血,咀嚼一些植物的根,拓跋景几乎没看到过幽衡吃任何东西,而那些食物似乎都是很费力才能得到,每次幽衡会在拓跋景吃过早饭以后独自出发,往往下午才能回来。好在一直有些收获,而拓跋景身上的瘴气也被幽衡一点点用内力全部逼了出去。拓跋景有些心疼,毕竟幽衡的双臂上,都是血痕,是因为一天要放几次吗?就问“怎么这么多伤?”眼神也看向幽衡的手。
幽衡原本正在把衣袖慢慢放下,以往别人问他的伤,都是要找理由另加责罚的。毕竟影卫受伤,必会影响保护主子。而军人受伤,大部分会延误战机。幽衡自知没有照顾好拓跋景,就跪下请罚,一字一字讲得十分费力。拓跋景哪里是想罚他,是猜到了这些伤应该是为了多放些血才划的。拓跋景又想到幽衡这几日应该都没有休息,又是赶路又是流血,这人如何撑下来的。就说“恕卿,我现在好多了,你也多休息吧”。幽衡不言,只是拿出伤药给拓跋景看,拓跋景拿着这伤药出神,说“这伤药我半年前见过,是羌北送来给鲜卑军中用的。”幽衡震惊,这是汉军的药,现在回鹘、鲜卑、羌北却都有。
幽衡费力抬起手臂,指着远处的沙丘。拓跋景看到沙丘后面似有建筑的楼顶,便问“满月楼在此?”
幽衡点头,又勉力起身,带拓跋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