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打小儿见惯了这种场景,我们门派里的风气是强者为尊的,倡导的是“打要打得过,骂要骂得过,样样都要硬,处处都要赢,要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所以唐家子弟们从小像草原上的小狮子小老虎一般调训着,彼此撕撕咬咬皆为平常,也从不惧打打骂骂(如果有害怕的东西落在了别人眼里,那是十分丢人的事,要遭到小朋友集体唾弃嘲笑的,必须拼命地装作不害怕,然后自己悄悄地克服过去!),只要讲究些武德就是了。
所以我身处风暴中心,却能装个镇定自若的样儿,不动如山。
但方茗显然没见过这阵仗,她的樱桃小嘴张大,像里头塞了个鸡蛋,不敢置信地看到女人与男人放声对骂,再看到双方弟子都加入战事,大家示威地摔踩桌椅,顿时一片木屑横飞,鸡飞蛋打。不知谁掼出来的一张食几呼一声从她眼前笔直地几乎贴着她的脸面飞擦过去,飞出了窗外,迅速由大变小,潇洒地翱翔在空中。同时又听到雷蝶花喝骂一声:“娘毕!算你们会扔?”头也不回地把袖子一挥,那个飞在空中的小几“嘭”一声炸成了千千百百片,烟花状散开,然后像一场豪雨哗啦啦落入江中。
方茗后知后觉地抱起了她的高髻,一干乐妓皆是花容失色,到处跳蹿,东躲西藏,想觅个安全的所在立身。她们本能地都跑到了方怀沙,柳清风,吴明及我父亲那一边,他们包括方腊面前的食几倒还都是完整的,没有被砸。她们仓惶失措,仰起脸儿向他们讨主意。
柳清风不得不开声,主持大局:“各位,家什打坏都是小事,只当是助兴的节目,仔细别伤了人,那就是大事了。”
“放心,我们家人自有分寸。”我母亲看着能砸的东西都差不多砸光了,便悠然下场,继续喝她的酒,并指挥着唐家子弟,“给我骂!狠狠骂!骂到他们气死了,那是他们心理素质不过关,我们可没有下手,怨不得我们狠毒。”
雷蝶花也觉得声势发挥不下去了,被雷翼得竭力扯将下来,还作出一副冲动过人,意犹未尽的张狂样子:“……一个女人,那你对人讲话稍微客气些呢?我们男人还有不让着她的?竟凶成这样?!你说她是不讲道理吗?!!她就是个,不讲理的女人!一点理都不讲!!!”
我母亲插播:“怎么样?跟着你们家来讲教我们家吃亏的道理啊?!你如意算盘打得倒真好!讲话都是粪吃一坨!粪糊了自己的嘴就是了,还想糊别人的嘴?”
“你的如意算盘才打得好!想叫我们气死?我们就偏不死!气死你!”
“好啊,那就继续骂!全,体,起,立,开骂!”
“我们怕你啊?!我们没嘴我们不会骂?大家对骂!叫他们姓唐的统统气死!”
……
于是甩碎声方落,谩骂声又起,宋境那几个读书人出身的官吏们听着他们八辈子都听不到的污言秽语,大家张了嘴在漫天喷粪,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和官场上固有的唇枪舌剑,阴阳言语的风格大为不同。他们乍一听到时惊得呆如木鸡,听到后来竟个个都面带微笑,像参与一场盛大的狂欢。
我也随着唐门众站起,也朝着那边拼命哇啦哇啦,虽然由于嗓音嘶哑,混迹其中犹如东郭先生吹竽,但还是坚挺在那里放炮,尽份人事而已。
骂战刚开始时,对话还尚有逻辑,可以掐着对方的失口予以反击,所谓有的放矢,有来有去。渐渐地就失去逻辑了,现场只剩下一蓬浩大的声浪,以及间中劈里啪啦爆豆子一般跳跃起来的尖利碎音,四处飞弹乱炸。
我感觉那声浪犹如钱塘江大潮一波一波在我面前涨落,涨起来时,就是世界的全部,那世界是无声的,带起十方都是一阵闷黑,落下去时,万物的形影化散,褪出一片荒滩的雪白,无数苍白的沙粒,黑黑白白几番起落之后,整个天地都在旋转,转到我不知今夕何夕,身体好像一片很轻很轻的羽毛,无法控制地漂浮在三千弱水之上……
我不知怎么就看见了青萍微澜阁天花板上的藻井——卷草纹缠着硕大的玫红色莲花,同样在疯狂旋转。忽然间腰上一紧,感知的世界才稳定了点,我母亲的声音贴在旁边响起来:“谁干的?!”
我眼角撇见我父亲飞掠过来的身影,听他问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我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