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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香如故 ——唐老太太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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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唐老太太一生的故事连接《说英雄》和《神州》,既说了写文会在这里通知的,这就兑现承诺。
文章持续更新中。
感谢@于一鞭的资料。


IP属地:上海1楼2022-07-25 18:17回复
    1,江南一叶
    在我七岁的时候,我随父母一起来到了江南启东镇,那儿是叶氏宗族的祖宅。
    时烟雨如织,席天幕地的青绿色笼罩此间:青色的砖石小路,青色的石桥,青色的柳叶,青色的油纸伞……油绿如宝石的树丛叶上开着一簇簇珍珠似的茉莉花,在雨中开得娇俏可怜,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哭得泪水不断从眼角流到下巴,冲洗出一张张莹润苍白的小脸儿。
    香气弥漫得沁人心脾。
    我母亲亲手在路边择下两小枝茉莉花,给我插到小辫子里,这花是一扇一扇的,开在发间像黑夜里的星星,衬着我一身淡雪青色的纱罗衣裙颇为清丽甜美。她笑道:“不错,这么扮起来还真有点江南小仙女的模样了,呼应着衣服上的刺绣,尤其清秀。”
    那衣裙上错落地绣了白梅花,仿佛拂了一身还满,那是南地的盛装。
    “快!镜子来,镜子来,给我照照!”母亲从马车箱子里拿出小铜镜递给我,我兴奋不已,拿过来就对着自己左照右照,对自己的小清新形象十分满意,又仔细地回想路上见过的那些小小少女垂着头低眉敛目的温顺样子,也照猫画虎地调整自己的眉目,在镜子里搔首弄姿,把“淑女”二字演给自己看,演得不亦乐乎。
    身着青布长袍的父亲的目光越过我看向母亲:“就快到了,再转过两个街巷,那山墙后头就是,你不妨也换个行头,和小香凑个整套,也与此间的湖光山色融合无间?你这一身放在此地就突兀了些,像一只孔雀放在一堆鹌鹑里。”
    母亲连忙摇手:“这边的衣裳可不适合我。都是些浅色,粉的,蓝的,白的,穿在她们身上叫仙,在我身上就是一股子肉臊气。小孩子穿也罢了,也亏得小香眼睛鼻子像我,脸架子像你,生了一张狐狸脸,所以江南女孩子的风格也驾驭得住,而我一看就与她们是两种人,就不去以短击长惹人笑话了,人贵有自知之明。”
    她的脸型有点方,穿了一身大红色的缎子长袍,系着深红色的绸裙,中间金腰带一束,头上金步摇闪得悉悉索索,烈焰红唇明艳照人。身上总带着一股一般女子所没有的威杀,腰间缠着软鞭,挂着镖囊。
    我身上也有镖囊,怕吓着人,藏在衣襟里头。再说这次是回我父亲的老家,叶家本来是那边的地头蛇,沿途护卫众多,应该不至于会有机会用到它。
    马车行到一座黛瓦青墙的宅院门口,在百步之外停了下来。
    此时我父母向护送我们的此地唐门分堂弟子唐向前道别,他让派了人去门内报信,然后赶在叶家人出迎之前撤走了马夫和跟着车走的八名随从。
    唐向前在那期间趁机喋喋地向我母亲说:“……情况就是属下之前汇报的那样,此间江湖势力太多,烽烟四起,局势错综复杂,本门在夹缝中讨生活,目前只能苟且而无法壮大,还望少门主向老奶奶如实回禀,放下更多最新图纸以提高本门战力,属下一切为了本门,对老奶奶赤胆忠心,请少门主体谅弟子生存不易……”
    我母亲:“此地盗匪真的那么猖獗?但那依理也该官府衙门管,我们既然开脸做了生意人,就合该扎手缚脚地混,总不好明面上打打杀杀抢了六扇门的饭碗,到头来遭人剿了,还连累唐门背上谋逆大罪,此事,容后再议……”
    我父亲:“过两日我上衙门去看看卷宗。看看该怎么解决……如果只是杀些人诛灭些黑恶集团的话,就只是最简单的解决法子,还不用太伤脑筋。”
    我母亲:“那卷宗就不会被做过手脚?如今的官府和盗匪可都是沆瀣一气的,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而衙内有人才能放心拿起刀剑鱼肉乡里,被害的都不敢叫屈吵嚷,他们就肆无忌惮就地壮大。”
    “总有些蛛丝马迹留下。放心,我会看。”
    母亲笑道:“对了,我怎么忘了天下四大名捕之首就在这里,怕什么宵小猖獗?只是探亲之外还要额外加班,这日子过得委实有些憋屈,连正常偷闲的机会都没有了。怪只怪这世道颇不太平,人人都无法安生,唉,真是好生令人痛恨啊!”
    我父亲:“额外奔忙也罢了。怕只怕完全秉公的话,抖露出来……谁都未必摘得干净,到时候处置会更尴尬。”说着,他特意看了一眼在旁侍立的唐向前。
    唐向前苦笑:“……入乡随俗,水至清则无鱼,大捕头也请体谅。”
    我母亲点头:“是极,大家互相体谅。感谢一零二对我们全家的沿途照顾,我会向老奶奶禀上去的,少不得记你一功。其他的事还是待总堂商议后再说,兵器这么大的事我无法做主。哟,他们家来人了,你先回去吧。”
    唐向前:“属下省得,属下告退,少门主有事请召唤。属下对老奶奶赤胆忠心,万事无不应从……”
    我母亲:“好了好了,去吧。”


    IP属地:上海2楼2022-07-25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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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下了马车,看从那扇漆成黑色的大门里迎出来一行七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石青色褙子的老太太,她看了这边一眼就朝着我父亲直冲过去,眼泪立即倾盆而下,拉着他的手哭道:“大郎啊,可回来了。出门十年,你又瘦了。来,让娘好好看看……怎么会出去这么久啊!就不会想家吗?”
      我父亲回道:“娘……其实我经常有家书寄回来的。你没收到吗?”
      老太太:“收倒是收到了,还听说你跟着韦座主名扬天下。但是没亲眼看到人,心里头总归会想。”
      我父亲:“好在终于见到了。这方面娘还是要想穿,像人家考中恩科后做了朝廷命官的,三年一调任,有的七老八十才能还乡呢。所谓忠孝不能两全,自是当以国为重。”
      老太太:“那个当然。娘当然不是抱怨朝廷制度……”
      “那我们就进去吧。娘,这位是……”我父亲正想要给她介绍我们母女俩。结果老太太转过身走了,隔了个背影抛出话:“走吧,你爹在堂上等你。幸好你们今天赶回来了,明天是祭祖的日子。如若赶不及,那些安排好的事可就不好办了。”
      她一走,我父亲只好跟上去。我母亲气得停在原地喊:“叶哀禅,你别走呀,你让他们动手搬东西。你们都盯着我看什么?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原来是那几个小厮见她美貌,纷纷看直了眼,也没随着老太走,也不干他们伺候接风的正经活计了,看得呆如木鸡一般,完全失了神魂。
      我父亲连忙回头来张罗搬我们的行李和预备给他们家人的礼物。我注意到在前头走着的老太这时回过侧脸来看了我母亲一眼,那眼神里见出了一丝怨毒。
      然后,她仿佛不经意似的提起:“大郎啊,当年我们给你正经礼聘的李家姑娘后来没能等到你,嫁给了你二弟,你不会见怪吧?她贤良淑德,温顺谦恭,我看她倒是个好媳妇,错过她是你的遗憾。就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我父亲:“当然不遗憾。当年正是我不喜欢她那一款的小家碧玉,所以才留书出走的,既然没耽误她,那感情好,大家没得亏欠,好事一桩,为兄的祝福她与二弟百年好合。”
      老太气得拿手杖打地:“当年你说朝廷外派你去云南公干,公务十万火急,须即刻启程,才不能娶静柔!原来真相竟是这样!你骗得我好苦!”
      我父亲:“……”
      到得堂上,一个留着山羊胡子满身师爷气的老头在座上喝茶,装出一副传统老太爷的稳重严肃样,看见我父亲进来,只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说:“回来了?远道而来旅途劳顿,我想你们都累了。先去厢房里休息吧,他们明天上午才来。”
      然后,他的眼睛停留在我母亲的脸上,一看就露出了惊艳之色,又欲盖弥彰地压下来,仍然维持君子端方状。
      对我,他连个眼神都没分给我。
      安顿好行李后,我们没有休息,而是从角门溜出去逛街了。
      细雨濛濛,我们一家三口撑伞而行,我父亲搀着我的手,一手打伞,一边指给我看他从小熟悉的老街的一景一物:“喏,桥边的这课大柳树该有几百年了,我从小喜欢坐在这里读书,但很奇怪,这棵树上知了很少,过去有一棵生得乱七八糟的怪柳上都是知了,到夏天吵得震耳欲聋。这蝉还会挑树蹲!想这世间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它们就不能平均一下,分散在每棵树上蹲蹲,那么天下就不会太吵也不会太静,都想不穿嘛。”
      我母亲:“那你们为什么一帮子人都飞到汴梁去了呢?其他地方为什么不能发展?人犹如此,对些虫子倒是道德要求暴高,可惜它们天性如此,是完成不了你的政治理想了。”
      父亲:“天性,究竟凭何而设置?”
      我母亲:“问天咯。我可不知道。”
      我们一路经过了卖文房四宝的铺子,看过草编的斗笠,茶垫,蚱蜢,蝈蝈。站在戏台子下,看粉墨散尽的一面明镜似的地,架子上方悬着铜锣皮鼓,道具行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江南风光,如洇在水墨里的清愁,因为雨,天上地下交织成一团团暧昧的影像,融进感官相互纠缠着,很难清晰地辨明是悲是喜,与我在蜀地快意明烈的童年感觉上完全不同。


      IP属地:上海3楼2022-07-25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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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父系的谱系算起来,我的名字应该叫叶烈香。
        我的父亲名叫叶哀禅,是自在门开山鼻祖韦青青青座下的首席大弟子。我的母亲名叫唐乃子,是蜀中唐门现任掌门老奶奶的长女,也是公认的下一任掌门。当年他们两个在云南玉龙雪山下相遇,据说是我父亲缉盗抓凶时受了伤为我母亲所救,然后他们定情,再然后就有了我。
        五岁之前,我都是在唐门内度过,我母亲带我们回了唐门。
        唐家堡建立在川西一带的崇山峻岭之中,范围包含了好几个山头。堡外有无数暗卡,关隘,由十二支脉拱卫,在那一坳一坳的山谷里分作五十境,各家子弟结庐而居。堡内又分三院,八堂,分属四垣,中间是总部,建在那一片地头最高的山峰上的一个平坡上,一进一进的院子,那最里头就是唐老奶奶的居所。
        我们一家三口搬进去后,就一直住在老奶奶居所外边的东院里,院子布置得清雅洁净,铺了一地的青砖,房屋沿着两面夹墙造出对角的六间,内部十分宽畅。院子的正中间是一棵大桂花树,到了秋日满院子飘香。
        由于东院是唐门子弟觐见老奶奶的必经之路,所以每天都有人在我们的院子里进进出出,进来了也顺便跟我们见礼,他们叫我母亲为“少门主”,叫我父亲为“叶公子”,叫我“小太孙”。有时还会问一问我:“老奶奶可在?”
        “在。正和我娘说话呢,你进去吧。”
        一般这时我正纠集了一群族内孩子拿薛涛笺在地上掴香烟牌子,或是上蹿下跳,相互追追打打,玩一些诸如老鹰捉小鸡,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玩得癫狂尽兴,对大人的事并不过问,记忆中谁和谁的面孔和身份也对不上号。
        因为年幼,老奶奶的屋子我也可以随意出入,不用特意禀报。她住的房子更大,有两层楼,地上铺满蜀锦地衣,踩上去软软的,很舒服。她平常和老爷子一起住在楼上。楼下是会客用的。她端坐在铺着虎皮的椅子上接见门内的堂主。
        花堂和彩堂的两位娘子进来时往往是我最兴奋的时候,她们会带来许多珠宝和锦缎,拿漆盘子装着一样样进上给老奶奶过目,说是今年各分堂挣下的花红和新造的锦帛布匹。这里头有满绿的翡翠雕件,斗大的夜明珠,玛瑙,水晶,南红,金银玉器不计其数。那些光华璀璨,花纹精美的蜀锦还是给宋室的官家和皇后作礼服用的。
        老奶奶对这些东西都懒得看,随便瞄一瞄后会吩咐一句:“那就依旧例派发下去吧。”
        而我每瞧见有眼热的宝贝,就会拦下来说我要。然后老奶奶就说:“既然她喜欢,就给她吧,从我的份例中扣。”
        这时我只要说一声:“谢老奶奶。”两位娘子就把我看中的那一盘东西撂下,这就是说,它们从此归我了。我把它们拿回东院自己玩,各种宝贝积了小小一箱子,兴头一过,慢慢地所有东西都越看越没劲,要不是我母亲告诫我老奶奶给的东西不能送人,我就都送了跟我一道玩耍的小朋友了,心里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稀罕的。
        老奶奶对我总是特别纵容的,见到我总是笑容可掬,我有什么心愿她都会满足我。她的宠爱让唐门子弟个个都来拍我马屁,就连我母亲的那个总是扳着脸的生父孙梦蝶也只好没事找事地来夸我两句“冰雪聪明,必成大器”。因为这样,我从小听人拍马屁听得耳朵生茧,养成了对一切奉承话照单全收,保持淡定自若的习惯,反而听见一句坏话就要发怒,马上翻脸,恨不得打死他。
        但是老奶奶也是威严的。三年一度的门内弟子考核大会,她坐在校场阅兵台上首。一身华贵的黑衣,俯视台下乌压压一片同样穿着黑色劲装的唐门子弟,唐老爷子坐在她旁边,比她低一阶,我和我母亲侍立在座下。我们看着一个个神气的小哥哥小姐姐走上台来,打靶,竞技,比毒,轻功,内功,战得刀光剑影精彩纷呈。每一场比试告一段落后,老奶奶就令人从朱雀楼上传下话来,一句句地点评,授予荣誉,拟定排序,把那些唐门子弟激动得热泪盈眶。会后,大家就一起振臂高呼“老奶奶威武!”“神州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光大唐门!一统江湖!”“天下一唐!”……吼得方圆百里山摇地动,锣鼓争鸣,满山小旗子飞舞,辉映着山坡上一丛丛盛放的大红色山茶花和玫红色的杜鹃花。
        他们赞美老奶奶:“老奶奶文治武功,功盖千秋,永远作我们的领路人!”
        又赞美老爷子:“老爷子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
        我有幸参与在一场场波澜壮阔的群众运动中,受到感应,胸中有一股壮烈而神圣的感情油然而生,很希望自己飞速成长,能够尽早为本门效上自己的一己之力,虽九死而不悔!
        这是真实的心声。
        我们一家三口在我六岁头上离开唐门,原本我还以为只是出去郊游一下的样子,很快就会回来,高高兴兴地向一道里玩的小朋友们告别,尤其对几个温柔听话的小男孩依依不舍,郑重其事地向他们保证:“我没多久就会回来,大家再一起打镖,你们要等我回来哦。我上次给你们看的那一记掴牌子的绝招厉害吧!呼一下都翻过面了,以后我教你们打,很简单哒……”
        我母亲在内院听老奶奶交代东巡的诸项事宜,出来后她跟我父亲提起说老奶奶把唐门信物唐印交给了她,沿途可以凭它号令一切本门子弟,照应接待。这期间,我父亲又和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老爷子拿着竹编套瓷茶具喝了一会儿茶,他们平常就一向很聊得来。当然我也从没发现我父亲和谁是聊不来的,他是两榜进士出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通人和,满腹经纶,只要他愿意,可以和任何一个人快速成为知音。
        这样从清晨一直等到快晌午我们才启程出发,在一大群唐门子弟的目送中从东边的石门走出堡去,然后沿着石阶上下,翻过一道又一道的山坡。每一个住着人家的山谷都是青砖铺地,有辘轳水井,小小的砖房石屋,院子里晒着花花绿绿的衣被。住在谷中的子弟们撞见了我们,都低了头给我们行叉手礼,站着恭送我们离去。
        我们从天亮走到天黑,再宿一宿,再从天亮走到天黑,不知走了多少路,一路看满山满山不知名的花开,在一片醉人的浓绿里跳蹿着银色小蛇似的山涧水,水里有圆白如玉的石头。有时看到悬崖峭壁上站着几只岩羊,有时在竹林中发现一只胖胖的大熊猫。
        出了山区我们换了车马,车马不通的地方再换船,一路停停当当直下江南,半年之后才到达启东。
        为这次去叶家,我母亲特意吩咐唐门分堂准备了丰厚的上门礼品。只是我们母女在身份上颇有些奇怪。还有,唐门只有一位当政的“老奶奶”,所以我是不可能再叫叶家那位“奶奶”的,这事儿也不知如何解决。
        只是没想到,他们二老完全都不叫我们给他们打招呼——不叫就


        IP属地:上海4楼2022-07-25 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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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叫,也省得我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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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我们一家三口歇在楼上厢房里,一起睡在一张大胡床上,那房间里一股木气烘烘,四面合围的闷潮感令人窒息。像把人揿在水里沉溺着,周身都捂出汗来,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带些青苔腥气的霉味。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也睡不着。
          我父亲正在跟母亲说:“明天祭祖,红衣服不适宜穿着。你换一身吧。”
          我母亲:“但黑色是我们的族服,也不适宜在那种场合穿,明天早上我再往箱子里找找看。”
          父亲:“我记得你衣服带得很多。”
          我母亲一指我,笑道:“她的多。半箱子都是她的。”
          我想抗声说不算多,忽然觉得胳膊腿上奇痒无比,坐起来大叫:“呀!有蚊子!蚊子正在咬我。”
          “那快点蚊香。”我父亲起身,翻箱倒柜找蚊香,从墙角一个小柜里拿出来点上。
          那香合得很不好,蚊子还没熏死,烟气倒把人快熏死了。
          我拼命咳嗽,眼睛都熏红了,哭喊:“闷死了!热死了!今晚睡不着了,怎么办啦?”
          我父亲又找到一把大蒲扇给我扇凉,说着:“不热,不热,乖囡睡吧。我给你扇扇,扇着就不闷了……”
          “睬她呢,娇气死了。你还真会正经给她打扇?小玩意儿折腾谁呢?”我母亲打了个呵欠,翻过身睡她自己的,一会儿忍不住说:“不过老实说,这天儿还真是潮得人难受,叶哀禅,我觉得你在这儿长这么大不容易。”
          我父亲:“江南的梅雨季节是这样的,雨水多。熬过这一阵就好了,你们只是不习惯。”
          次日我舌头上发了个大疱,说话吃东西时碰到就痛。也许是此地的水的问题,因靠近东海,水尝起来有点咸,就让我水土不服了。心情也随之差到极点。
          雨住了,太阳出来了,但闷潮感不去。太阳像蒙在一张黏黏的鼻涕泡后面亮,四面惨淡的一团死白色,稀烂地铺延出去。
          一清早我就被从床上拖起来,睡眼惺忪地给穿上了一套杏黄色的衣裙,我母亲给我快速扎起小辫子。她自己则穿了一套深紫色的裙袍,我父亲随便穿了件灰紫色的长袍。梳洗过后,一家子坐在堂屋里吃了些稀饭榨菜咸鸭蛋,就等着一族的亲戚到来,来了跟他们打招呼。
          当天来的人颇多,除开嫡系的三房兄弟两个女儿那几家子人,还有叶家支脉上的一些亲亲眷眷都来了,挤满了三个屋子,他们坐在一起嗑牙,说些没营养的家长里短,时事要闻,一边喝茶抽烟,香烟熏得到处都是一股乌烟瘴气的呛人味道,逼得人都没处躲。小孩子们男的一堆跟着爹,女的一堆跟着娘,在屋内混合大人坐成两圈,都在规矩地给家长摆弄,炫耀,相互攀比,小脸上随之时阴时晴的,算计着落到自己头上的那份荣辱。
          没人睬我。我本来想自己出去逛逛,我父亲叫我稍安勿燥,说仪式马上开始了,这时候走开不像话,我只得勉强坐着。
          时辰一到,原本坐着的人乌鸦鸦一片都往祠堂赶。祠堂是一个院子,地方倒还不算小,种着松柏,还有假山,院子里建有一间正屋,里头供着叶家的十八代祖宗牌位,布置得黑沉阴森。两侧配有供人休息的茶室。
          此时水陆道场刚刚敲开场,和尚指挥族里人按部就班地进行祭祖仪式,按族谱一代一代地叫人来给祖宗上香磕头。我们长房一脉就单叫了我父亲上去,却不叫我和母亲。那几个与我年纪相似的男丁还嫌我站得太靠前头不是地方,把我拼命往后头推搡,故意在向我宣示一种既定的尊卑秩序,把我狠狠地挤出去。我气得哼一声就跑出去了。与此同时,我瞥见几个男的请我父亲往旁边一叙,而我母亲则被叶家老太拉到茶室里说话去了。
          六个和尚立在牌位两边,兀自哇啦哇啦地念经,唱的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调子也不灵。
          我觉得一切都很无聊,在院里一个人转着,看到这边也有生长着茉莉花,采了两小枝往头发里插起来。又看到假山旁的石板里开了黄的白的小雏菊,两株狗尾巴草蹿得老高,头子长得有点像麦穗,随风摇曳。我把它们一整茎拔下来,从头上一粒一粒地撕开来看,拆得片甲不留,又拿了另一枝在手里甩。看到一朵蒲公英,呼一口气把絮絮绒绒的白毛吹远……自己一个人也玩得个不亦乐乎,方才胸中憋着的一股鸟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IP属地:上海5楼2022-07-25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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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6楼2022-07-25 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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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板砖还没出手,先听到一声比杀猪还尖利的嚎叫,响遏云霄,吓得我手里板砖一颤。因心里头毕竟还有些发虚,便悄咪咪地把砖往背后一扔,假装从来没捡过。
              对面走来的那人也停下了脚步。
              发出穿脑魔音的那个妇人混在一群勾肩搭背的婆娘中,她是三房的媳妇。她一眼看到了我手里的板砖,震惊的样子像是看到有人当面刨了她的祖坟,那坟头上还在冒烟,祖宗变的鬼都现了形让她见着了:“天!我看到了什么?小姑娘手上居然拿了,两,块,砖!!?这还是个小姑娘吗?简直一点小姑娘的样子都没有!”
              其他妇人各自认领她们鼻青脸肿的儿子,见到后都是一副不可思议又心疼护短的嘴脸,拉起她们哭哭啼啼的鸟儿子们,纷纷围过来戳着指头指责我:“你怎么可以打人?看看,都打成什么样儿了?还有王法吗?”
              我站在风暴中心巍然不惧,据理力争:“是他们来先打我的!”
              一妇人坚持蛮不讲理:“就算是他们打你,你也不可以还手。还手的小姑娘就不纯洁!”
              “不纯洁就不纯洁!你纯洁!你们全家都纯洁!我就还手!你敢拿我怎么样?”
              另一妇人也义愤填膺:“还还嘴呢,我说你骂长辈就是不对!都没规矩了!”
              “什么长辈?吃粪长辈!”
              “你爹娘是怎么教育你的?”
              “我爹娘从来不教育我挨打不还手,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小姑娘怎么能一点委屈也吃不起呢?将来怎么办?”
              “小姑娘为什么要吃委屈?就不吃!”
              ……
              我遭遇千妇所指,气得都快爆炸了,姿态上反而越发强悍,耳听八方,她们说一句我就怼一句,吵架也丝毫不肯落于下风,并随时作好与更多的人打架的准备——她们一动手打我,我就动手打她们一帮!我是一向吃不起亏的!
              这般骂了一会儿,三姑六婆倒并不敢动手。只听得那边厢房里传来“呯”的一声。我母亲阴沉着脸从打开的两扇门里缓步而出,游目到此:“哟,很热闹嘛。你们在干什么?”
              我马上告状:“娘,他们骂你是做妓女的。还说要卖了我。他们还要打我,所以我教训了他们。他们不讲武德,群殴我一个。”
              我母亲的脸色立即青了。
              一妇人还在不甘示弱,指着我骂:“明明是你打人!都是你不好,你认不认?”
              “不认!”
              “啪!”我母亲重重地给了她一耳光,怒喝,“你拿手指头指着我女儿干啥?再指一下手指头也给你切下来!就凭你这倡妇,也有资格指着她骂?我女儿金尊玉贵,连公主都比不上她。你是什么东西?”
              妇人捂着面孔咆哮:“你血口喷人!我哪里做过倡妇?你有证据吗?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你连叶家的门都进不了!你才是个倡妇!”
              她另一边脸也挨上了耳光,真是皆大欢喜。
              我母亲刷一下解下了腰上的长鞭。
              此时其他妇人默默地缩回了手指,倒不是她们对我母亲有什么顾忌,她们是从来不怕女人的,在她们的认知中,只要是女人都是和她们贱一道里去的,彼此之间总可以斗上一斗,争个高下主奴。但是她们忽然看到我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院中,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听去了多少事,他的神态波澜不惊,佛眼低垂,不知喜怒。
              他是男人,照此间道理天生高她们一等。所以几个妇人见到他后换了副嗓音,怯怯地叫一声:“大伯爷。”“大少爷。”“大舅哥”……
              我母亲铁青着脸持着鞭子走过他身侧,低声说了一句:“你别拦我。”
              我父亲乖乖地退开一边,仿佛事不关己。我心里有些忐忑,忙跟了上去,经过我父亲时,他暗地里拉过我的手捏了捏,又往我手背上一按,放开。然后背影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先跟了过去。
              我就安心地跟在他的背后走。
              一群三姑六婆畏畏缩缩地尾随在后,带着她们伤兵败卒的小孩,一路上她们都在切切嘈嘈交头接耳。那个会家子小孩本来是远房支脉上的,这时候就不便出头,拖在后头跟着。
              我回过头,拿眼睛狠狠地弹他,作出十分凶狠的表情。


              IP属地:上海7楼2022-07-25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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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亲径直走到了叶家祠堂里,这时那六个和尚经已经念完了,在搞些收尾工作。
                我母亲气势惊人地持鞭一指上头,对围观群众开声演讲:“我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你们这些蠢货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个都狗眼看人低!是不是上面那些东西给了你们精神支柱?让你们有了胆识和力量?可以在践踏他人的时候理直气壮?既然如此,我今天就打烂了它们!看你们再去仰仗着谁?……说什么父子伦理夫妻纲常?搞得像真的一样!谁吃你们这一套?!有本事叫他们这些死鬼今天晚上来找我啊!我可不怕他们!”
                说毕,一鞭下去,砸烂就近的三个牌位,又一袖把香案供桌上的香炉果品统统扫落在地。
                现场顿时大乱。
                我母亲一路连击,把牌位一个一个砸碎,长鞭灌注了内力,把每个牌位都炸成满天花雨,又一个一个蹬走过来拉架的和尚和叶家宗亲子弟,叫他们不能近身,由她发挥。
                几个婆娘为安全起见站在鞭圈之外,只用嘴拼命来劝她:“好了,大郎娘子,可以了。不要冲动啊!”“住手吧!我们好商好量,什么不能说?”“你要闯大祸了,这可是叶家的祖宗牌位啊!”“大娘子息怒!”……
                “看看,你们的信仰,都碎了!补不起来了!你们还能神气个啥?哈哈哈哈!”她仰天长笑,秉一腔狂歌痛饮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豪勇砸得到处杯盘狼藉,碎木片横飞。
                我疯狂地为她摇旗呐喊,举起拳头跳起来呐喊:“妈妈威武!娘亲加油!老奶奶威武!打打打!砸砸砸!都砸光!要他们知道我们唐门的厉害!!”
                我母亲一扬鞭,回应着吼一声:“老奶奶威武!”
                然后激情澎湃地飞身上去,一一抽爆最上层的那一排牌位。
                有几个人不敢摄我母亲之锋锐,倒对我的助威举动心生不满,想过来拉走我,口里指责道:“小孩子家不要掺合大人的是非,在这里胡乱挑事。我们走,到外头去。”
                但他们还没有接近我,站在场中一直没说话的我父亲忽然一转身,从袖子里发出一股柔劲,悄然荡开了他们,由于他的动作太过没声没息,身形八风不动。他们还以为是错觉,巧合,于是换了个方向过来拉,又迎上了我父亲,他挡在前头,恍若未动,嘴角还噙着一抹诡笑。几经兜绕,却徒劳无功,他们终于意识到我父亲是有意阻挠,却也没由头可奈何他,只得凭我原地嚣张。
                此时叶家的老头老太听到动静过来了,他们一看眼前的一地狼藉,纷纷大惊失色。
                叶老太大哭:“这是要反了天吗?祖宗祠堂都砸了,大郎,你……”她指着我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
                叶家老头一声怒喝:“家丁护院何在?发生这样大的事,我们宗族子弟都死光了?任人猖狂!”
                旁边二房,三房两个孝顺儿子立刻出去叫人了。
                不一会儿,一队拿着长木棍的乡下民兵包围了我们父女,以及刚刚砸完牌位下场的我母亲。她过来站在我们旁边,问我父亲:“我们要继续留下去吗?”
                我父亲:“……出去找个客栈。”
                我母亲:“没问题。”
                叶家老太婆听见了,丢下狠话:“大郎,你今天胆敢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别再回来了!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随你跟这个妖妇死在外头。”
                二房,三房两个也过来劝说:“我们才是一家子,常言道,血浓于水,大哥你可不要犯糊涂呀。”“是啊,你惹爹娘伤心,我们都不帮你。”……
                叶家老头把木杖往地上重重一敲,喝道:“还楞着干什么?把他们拿下,家法处置!”
                那些宗族青壮年子弟兵得了令,就过来打我们,但我父亲拦在前面,对着他们只是随随便便做了几个动作,那些棍子就都被他绞飞了,他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就近从一个人手里“拿”过了他的长棍,而那人呲牙咧嘴地表示他本来是不愿意给他拿的,但是依然无法阻止他拿。
                然后他一运力架住了后面偷袭打来的一棍。
                两棍一交,折成四段,两人手上各持了剩下的一段。
                我父亲冷笑:“老二,动真火了呀?想蹬头上脸想了很久了吧?这会子正好发作。”
                出手偷袭的正是老太的二儿子,他理直气壮地说:“怕他们(指家族壮丁)顾忌你这个大少爷!”
                三房也来参战,嘴里也是喊得名目响亮:“大哥,这本来是你的不是,别以为你从小读书好,跟着韦座主学了几年武,就可以瞧不起父母兄弟。我们可看不过去!”
                叶老太跺足长叹:“是啊,翅膀硬了!不听话了!我是白养了他。”
                我父亲朝着叶家俩老的看看,满脸失望:“但凡他们能给我这个做儿子的几分脸面,就不是如今这个难看的局面。闹成这样,我是不想的。”
                叶家老头大吼:“给你脸面?我们做父母的凭什么给你脸面?你以为你能出息到天上去?上天入地你都是我儿子,当父母的什么时候都能教训!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你们,不必对他客气,把他们三个抓起来狠狠地打!打死拉倒!”
                一群人马上对我们一拥而上。
                我父亲以一当十,火力小开,与二房,三房和一群壮汉战在一处。我母亲则拿鞭子护我周全,打退那些挨近到我们的人。
                不一会儿,地上都是横七竖八的失去战斗力的人,二房,三房都垮了。
                我父亲收拾好了他们,朝我温柔地招手:“来,我们走吧。”
                我兴高采烈地奔过去,拉着他的手:我们终于可以滚蛋了吗?太好了!滚了滚了!”
                我父亲纠正了我的自灭威风:“……光荣地撤退。”
                叶家老头在背后跳脚大骂:“走了别回来!……我马上给韦座主去信,看他用不用你这个无法无天,忤逆不孝的东西!忤逆子!真气死我也!”
                我父亲一边往外走,一边从容应对:“如果你找得到他的话,那随便。也别说什么以后别回来的糊涂话,我与你们血浓于水,有机会还是要过来望望你们问个安的,这门面功夫我们大家总还是要做做的,谁叫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呢?”
                老头更气了:“你这也叫做好门面功夫?!都给你打倒,叫破了!”


                IP属地:上海8楼2022-07-25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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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去后,我母亲发信号联络了唐门分堂堂主唐向前,让他们给我们找房子,见他们的神色殷勤得正恨不得把自己一家搬出去房子让给我们住。但我母亲不想住在分堂里,情愿在外头找间干净的客栈住,日间再去分堂料理事务。唐向前回说那便只有小西湖旁边的馆驿还可住得人,只是需要有官面上的介绍信函。我母亲便叫他们先派人去叶府取我们的行李,至于那些送给他们的金珠玉贝,锦帛绫罗等礼物,她说往叶家一房房娘们手里搜集回来太麻烦,就当是喂了狗了。
                  箱笼拿回来后,我父亲从里头取出当初去云南前皇上发放给他的信函,上面是韦青青青的手书,哲宗皇帝的朱笔批示,还有朝中几位重臣的签字和落印,凭此可以通行天下,诸司配合。
                  我们一家三口驱车赶往小西湖,用它顺利住进了馆驿。
                  同一时间我父亲又派人去向当地官府出示了当年皇上敕封名捕的旨意以及他的个人印鉴,于是等我们在馆驿里安顿好了,连启东镇方镇长一伙人都来了,一来就打拱作揖,嘘寒问暖吵得闹哄哄的,我父亲去敷衍他们,好容易把他们打发走了。他们听得我们家还要在此盘桓一阵,便自去张罗宴饮茶会等各种娱乐和相互应酬的节目。
                  我母亲则去后院,和唐门子弟会谈她留在这里时的工作章程。
                  我一个人在二楼的房间里,打开窗看了一会儿风景。
                  这房间向着湖面,湖边种柳,风来杨柳依依摇动,湖上波光粼粼,看着金光灿烂晃眼睛的一片儿水面,慢慢地变成了银鳞浮动,那个裹在红霞里咸蛋黄似的太阳消失了,换上了一弯淡淡的月亮,它藏在云层里,渐渐放出光。月光越来越明亮,照得湖面,道路一天清朗,而湖边的柳树枝干则沉成了黑漆漆的剪影。
                  风吹到人身上十分舒爽,吹化了我的一腔焦躁,也慢慢吹起了我悲凉的情绪。日间这么吵打了一场,激愤上头时还不觉得什么,过后在心里镜头一个个不自觉地回放过来,想到那些人的嘴脸,他们敢冒犯我,来打我,还要指鹿为马冤枉我,越想越气愤,越想越委屈……看什么都不顺眼!从柜子上架的小铜镜里看到自己头上插着的小茉莉花,想到他们口中侮辱性的“妓女”二字,气得无以复加,一把扯下茉莉花,狠狠地掷于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我父亲走进门来,看见这一幕,摇首道:“一朵花而已,何必将它污名化?拿它来出气?所谓高贵低贱,它又不知道,不过都是别人给它定义的。它生长在这边,很正常,又有什么不是之处?”
                  我一看见他,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
                  我父亲拍着我的后背,笑咪咪地说:“打赢了还哭,那叫——鳄鱼的眼泪。今天你又没吃亏。”
                  “哇……他们凭什么不来赞美我?还要骂我?!还要打我?!!此有此理!岂有此理!呜呜呜……”一头哭到哽咽。
                  我父亲哭笑不得:“他们又为什么要来赞美你?”
                  “因为我强大!……美丽!……聪明!自然应该人见人爱!怎么能骂得打得?”
                  我父亲笑抽,伸手来刮我的鼻子:“呸,恬不知耻!”
                  我一下子从他怀里跳起来抗议:“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是我爹诶!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我不是强大美丽聪明吗?唐门这一代的弟子还有能比得上我的?除了今天看到的那一群不知死活的小瘪三,谁敢对我不敬?!居然敢说卖我?!……我要杀了他们!!!”
                  我父亲神色一动:“如果他们说的也是事实呢?”
                  我惊了:“这么可怕?”
                  我父亲微笑点头:“我是说,有这个可能。如果我们爹娘两个都不在了,按大宋律例,你就该给族内抚养,到时候也确实由得他们杀卖嫁人,而我们名下的财产田地都是老二,老三家瓜分的,落不到你头上。这是你没嫁人的情况。要是你那时候嫁了人呢?就可以带一部分作嫁妆带进夫家去傍身,但也得不到许多。因为我头上还有二老双亲,大部分还是以奉养的名义孝敬了他们,但给了他们也只是临时保管,等他们百年之后也是二房,三房拿的,所以最后还是肥了他们两家,若是他们两家都没了,还有支脉上的子侄过来继承……反正不会有你的份。除非你有个弟弟,男性子嗣倒可以继承我的份额。到时候他来安排你,这是假设他对你这个姐姐心里存有亲情,算是最好的情况,那你想要小弟弟吗?”
                  “我不要弟弟!我娘要生他出来,我就打死他!爹娘都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许人来分享!”
                  我父亲笑了:“还好,唐门为了顶上权力不分叉,首领不许生二胎。你娘的弟弟是老奶奶一胎双胞生下来的,所以才留下了。你娘不能生,你爹我又不想跟其他女人好,所以,你不会有弟弟。”
                  “那才好呢。”我诚心如意,又气急败坏地继续计算人的我的一切种种:“没有弟弟,以后钱和地都给了他们……那我没钱凭什么过活?我喝西北风吗?”
                  “门第高一点的人家在乎名声,装也要装出来不苛待嫡女的门面,为的是相似的人家互相攀亲时不掉身价,大概会挖点钱出来让你嫁人,以后你就得去吃婆家饭了,靠你丈夫养活。但是小门小户的可以不在乎这份脸面,亲族把失亲的孤女卖去娼寮做妓女的大有人在。大宋每年有多少女孩子被她们家人推入风尘火坑里?舆论一般说起来,也只是怪她们命不好,但没有人会否认亲族有卖人的权力。”
                  我觉得周围都是危险,命运仿佛黑暗里匿伏了一头怪兽,随时随地会咬断我的喉咙。我拼命挣扎,为自保不择手段:“谁有权力卖掉我?……我把他们统统杀光!统统杀光!!”
                  “杀他们是犯法的,死罪,你要偿命的,而且以下犯上,说不定判凌迟呢——就是俗称的千刀万剐,下场很惨的哟。”
                  “这不公平!他们迫害我,我反抗还得死?什么破王法?那……唐门为什么不是这样的规矩?除了背叛的要被杀掉,门内子弟没有被买卖的事……虽然好像他们也有在外头买丫鬟小厮的,但丫鬟小厮如果用功,也是有机会可以凭武功出头,在门内挣得排序的,从没有叫女孩子学着柔弱。”
                  “你该庆幸你的命很好,一生来就是唐门太孙,那边的规矩与这边不同,唐门起头是当地土著里出了个女强人,她将之揉合起来的一股武///装势力,自行拟定了规矩和传统。昔日太祖皇帝统一全国的时候,攻打蜀中,双方打了几仗,各有死伤,为免生灵涂炭……主要是唐门好战,若相逼太甚,他们战至一兵一卒都绝不投降,于是太祖皇帝与当时唐门掌权的老奶奶达成了一个协议,蜀中向大宋称臣进贡,但本土还是维持半自治,大宋只派遣官吏坐班,巡查,但不过问其内事决断,所以当地仍然是唐门一言//堂的世面。册上有名的弟子七千余,堡中下令可立马在整个西川境内招募起十万大军,武力极盛,所以被各方忌惮。当年唐门甚至还派出了门内弟子进入汴梁参///政,目的是盯着协议的执行,还意图与赵姓皇室共谋江山,那出川的就是花蕊夫人,她就是姓唐,父脉姓费。只是她运气不大好,太祖和太宗兄弟相残,她夹在当中做了炮灰,被太宗以为是太祖的死忠,臂膀,在围猎中一箭给射死了。之后太宗即位,以‘误杀’解释此事,并且安抚唐门,保证将继续执行协议……所以大宋与唐门一个国家两种制度,一直延续到今天。唐门子弟在唐家堡范围内可以不遵宋律,而朝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IP属地:上海9楼2022-07-25 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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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恐慌地问:“那我们出川干嘛?显然唐家堡内更安全。”
                    我父亲笑着摇头:“人不能只走安全的道,还得要建功立业的嘛。凡建功立业,就都是危险的。你躲也躲不过这宿命。再说了,若是以后有人攻打唐门,你出不出战?凡出战就有战死的危险,你怕死吗?”
                    我毅然地说:“怕死不当唐家人!谁来打我我就打死他!不!还要十倍报复!要用恐怖的手段震住他们!这样他们才不敢再来打。”
                    “看来你已经作出了选择,也幸好叶家没让你入族谱……好吧,这次回来是我的执念,总对他们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而他们也始终没有出乎我对他们最坏揣测的意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吧。想当初我读书科考的时候,合族欢喜,出力供养,虽然我知道他们为的是光宗耀祖,来日指望着我反馈家族,但要是没那点子相助,我要走出这里就更困难。如果我没有入京考中探花,就不会被圣上封官,不派到云南去公干,就没机会认识你娘,也就不会有你乖囡的出生了。”
                    我懵了:“……那这笔账怎么算啦?我该记着他们的恩?……不该说要杀光他们的话?”
                    我父亲摇头:“不,我记恩,你可随意。但是,杀光自己家族中人并非明智之举,就算不考虑做成之后被天下声讨,诛杀的后果。比如你暗戳戳地毒死他们,就算人不知道是你所为。但接下来你就没后台了,江湖中人看到你就可以随意打杀奸辱,他们想着反正没有人会为你出头,对你就一点也不怕,你一个人岂不危险?你练得再武功高强,他们人多势众地来捕杀你。你只有一个人还是逃不出这天罗地网,唐门的势力也不是到处可以覆盖的。所以你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没后台也要假装有后台,免得被人揭了底牌,对你无所顾忌。叶家的内部家务不宜对外张扬,我们要利用它的存在,并把它神秘化,以壮我们自己的底气,不要打打杀杀轰轰烈烈地对待他们,被人看出端倪来,最终还是对自己不利。”
                    我自私自利地仔细盘算了一阵,点头,大度地说:“既然要把他们打造成我背后神秘的后台,那就……放姜子牙一马吧。”
                    这是之前在茶馆里看的说书《封神榜》里闻太师的台词,他一出马,把西岐军杀得大败,姜子牙率败部纵马逃窜,闻太师在马上威风凛凛,成竹在胸地说:“放姜子牙一马。”
                    我觉得这台词十分神气,就拿它来牛逼自己,显得自己也是位高权重的样子。


                    IP属地:上海10楼2022-07-25 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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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听了这话正笑着,我母亲推门进来了:“喊你们吃饭了。磨磨唧唧在干什么?忙了一天都不饿吗?……怎么哭了?谁招她了?”
                      我父亲:“还不是为日间在叶家的那桩事?被骂了,气不忿,需要安慰。”
                      “我说你这个小孩……你还是我女儿吗?就为这点小事,猫尿还要流一盆?真是丢人现眼!”她一脸恨铁不成钢,一屁股在床沿坐下,挥斥方遒,“我就跟你说,这些垃圾瘪三的话完全没必要当他们人话听!与他们计较那是抬高了他们。我们什么身份?他们什么身份?彼此之间搭脉都不能!我们是老贵族!真贵族!纯贵族!他们叶家乡下小户。你爹这自在门一伙,则可以送给他们一个称号——流氓新贵。那是小门小户里的顶尖人才,凭科考上位,皇帝用了他们做事,虽然看似名满天下,但是和我们根深蒂固的老贵族集团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剩下的那些叶家人,则是和我们说上一句话就算他们三生造化的。他们嗷嗷汪汪,喜怒哀乐俱不在我们眼里,眉毛都不为他们动一下。没办法,这就叫贵贱有别。”
                      我父亲轻笑:“好势利,见什么人给什么脸。”
                      我母亲:“那当然。当初我一打听到你们与韦青青青是依座主门生的关系在江湖上结伙厮混的,就知道你背后没有多强的宗族势力了……这也好,反比来自豪强大姓的牵扯少,彼此好说话。今天在你家发生的事我一点也不意外。”她说着,眼神对他却温柔了下来,“你的表现也并没有让我失望。我生平最嫌贬的就是那种深受家族伦理教化的东西,凡男女一发生关系就一门心思要坑咱们家来带肥他们家,还自以为天经地义,夸耀自己道德高尚,深知亲恩孝义,有本事骗得别人(女人)给他付出,这种东西倡妇都不如!如果你是这样的糊涂人,我马上跟你一拍两散。”
                      我父亲:“幸好不是……对了,今天我娘找你在祠堂茶室里说话,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母亲:“……她遮遮掩掩地来问我是不是商户之女。说士农工商里商为最末一等,恐怕与叶家的书香门第不十分般配,让我自己斟酌进退。还问我爹在何处高干……这可难死我了。我也说不清他算是什么官,老奶奶的相公——之一,我也颇觉没脸……然后她又拿上了架子拼命踩我,直到我听不下去,摔了个杯子就出来了,出来就看见一群长舌妇在欺负小香。”
                      我父亲:“是你的一贯作风。倒也没过分。”
                      我母亲:“你以为我会把茶杯扣在你娘脸上吗?我不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妇人。叶家那一群男的又拉你过去说什么?你们又不是一个文化层次,哪有那么多话好讲?”
                      我父亲:“他们又不是来和我畅谈艺术人生,琴棋书画的。有几个是来市恩卖好的,挤兑着要我一些允诺,待来日收获。有几个是来讨官要差事的,这是挖官家墙角,准备即刻就要弄权行贪污的,还有几个家中子弟出了点事,比如强买民田建房子,淫人妻女,买了丫鬟小厮一不小心玩过了弄死了的,托我在衙门里兜揽,斡旋。零零总总归结起来就一件事——仗着亲戚关系向我要好处。他们的心理依凭则是,待我年老致仕还归故里,还得靠着他们。所以才有胆张嘴。”
                      我母亲:“倒真是作恶多端!”
                      我父亲:“每个家族都是如此。在这世道几乎只有两种人——犯了罪的和来不及犯罪的。大门大户的,权势滔天,造的孽就多些,给张扬成十恶不赦。但小门子里的肮脏污泥也不见得就比他们少一点,只是犯罪能力的区别——他们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母亲:“那你准备怎么处置?”
                      我父亲:“我明天还是先去衙门看看。拿住了证据后,让他们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必看我的面子。如果不方便,大不了我们在审案前合家避嫌去汴梁,一走了之罢了。但汴梁这边现在局面也麻烦得很,新旧二党党争已经到了白热化,蔡元长混在里头,带着他那一家子蹿上去了,他却是个豪族里的流氓,行事毫无底线。师父不日可能回来,我那三个师弟这几年来相互之间有些矛盾,纷纷给我来信,都说对方怎样怎样对不起他,还有情场争风吃醋的……这种事儿叫我怎么管?但一去,就得直面了。唉,也实在为难,不想去。”
                      我母亲:“这两个月我们是走不掉的,没看他们给我们安排的行程吗?恨不得叫我们夜夜笙歌,烂死在这里。我看没一,两个月脱不了身。”
                      我父亲:“酒局能推就推,趁机多办一点实事,也算我们来过一趟。只求个问心无愧罢了,也只好如此。”他低头看着我,“你的功课也不许落下。别在这里玩皮了。这边没人陪你打架,最多自己跑跑跳跳。明天继续每日认字写书法,要保证四个时辰的学习时间,乐器选一种,我来教,你可以先考虑起来了喜欢哪一种。后天我们就去镇上买书……”
                      我举手,提出:“今天我被一个家伙掀翻了,总结原因,力气太小。所以我想马上开始学习唐门心法的玄元诀,听说它提高内力特别快,还可以聚集愿力和地力。”
                      我母亲考虑一下,说:“玄元诀是本门首领一系独传的心法,配合着发射暗器所向披靡,现在你的年纪倒是差不多,早点修习也好。好吧,那就每天子时学一个时辰的玄元诀,开始学内功就要风雨不辍,如果你敢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我就打*****。”
                      我气哭:“每天四个时辰再加一个时辰,我好像在挖坑给自己跳!”
                      我母亲:“再敢哭?!再哭!!我是最讨**孩子哭的了。是你自己要学的,而且你迟早要学,又有什么可抱怨的?练成武功盖世以后好处多着呢。人人都在努力,别想不劳而获。”
                      见我迅速收住眼泪,她才满意。又来哄着:“快去吃饭吧。楼下摆好了,再不吃就冷了。吃完饭晚上我做加了糯米小圆子的水果羹,你一向爱吃的。今晚子时开始练功吧。”


                      IP属地:上海11楼2022-07-25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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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发生了好几桩事。
                        其一是我的嗓子哑了,那是由于昨天一人敌一门的叫骂所致。我还没有练内功,丹田不积气,本来是没有那么强大的中气的,只是心里面不肯吃亏示弱,于是刻意逼尖了声音使之具有穿透力,在现场嚷得像一只打鸣的公鸡,这样撑了一段时间后喊伤了声带,晨起张嘴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是一些喑哑的嘶嘶声。只得吃胖大海煮水调理着,没恢复以前都不想出门。
                        “今天再抖威风去呀,哑炮一只,放都放不响了,到哪里都吃瘪。”我母亲嘲笑我,转身欲走,回头又问,“喏,我今天去分堂理事,你爹去衙门看卷宗,那你跟谁走?”
                        我使劲地表达态度:“跟爹。”
                        “唐向前他们对你挺恭敬的呀。这么快就抛弃他们了?你个小没良心的。衙门里又有什么好玩的?别看到点血肉模糊的东西晚上做噩梦,你又没杀过人。”
                        我用力说:“……离书铺近,爹说顺便去买书。”
                        我母亲:“那好吧。晚上方镇长做东请客,约了些当地士绅在青萍微澜阁上开宴,你和你爹就坐衙门的车马去。那我就从分堂直接过去。你要提醒你爹不要忘了时间,被视为不给面子的话,来日给人穿小鞋。他对那些小节总不大注意的。”
                        我答应着,为话语一出口后就自行荒腔走板而感觉颓丧,神情恹恹。
                        待她走后,我又倒回床上,仰天躺成一个大字睡死过去——这练气功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一开始都不习惯,半夜操劳带来的后果是让人早上睡不醒。就连我父亲上楼来叫我,我跟他上了马车后还在背靠车厢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地打盹。
                        我父亲摇头笑道:“你这模样,若有人趁隙刺杀,够你死一万次的。”
                        我眯得浑浑噩噩地说:“你在嘛。谁敢这么大胆?”
                        “我总不可能一辈子保着你。”
                        我父亲今天穿了一身步军都指挥使的官服,绯色凌尘,配剑带印,看起来龙章凤姿,俊朗中又带了点出世的倦慵,翩翩风采令人心折。
                        我母亲曾经酸溜溜地盘问他的桃花运,怀疑他这么年青有为,文武双全,就没什么绝代佳人看上他的?那些人是不是眼瞎了?他说以往一心读书习武,顾不上谈情说爱,金明池进士宴上倒是被皇帝看上了想招作驸马,以皇拳压住了想抢女婿的几家大臣。他回了皇上说家乡有定亲,但等家里要他娶亲,他却又借外出公干遁了,这般鬼打鬼一连飞了好几头,才落得个孑然一身的清净。他说原本因个人思想故,他也不想与人成亲,开枝散叶那下一代的,考虑到有老来无靠的危险,是以早早地联络好了出家的门路,随时可以拿度牒,了断红尘,那寺庙里也算是一个不失体面的养老去处。
                        我母亲很是高兴,这证明了她的个人魅力——诱和尚为他破戒,哄王者为他越权,都是莫大的个人成就,这层心理世人都极难免俗。所以她闻言笑得春风满面,仿佛奇货可居大家都居不着却被她居了,一脸得意洋洋。


                        IP属地:上海12楼2022-07-25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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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早饭不要吃稀饭酱瓜,要吃硬货。现在外面街上有卖点心水饮的,要吃什么?自己看着办。松糕吃吗?鸡蛋饼?还是肉包子?喂,醒醒。都快到了!”
                          然后,我嘴里叼着一块三角松糕被我父亲拖进了那个造得极为豪华的衙门里,半梦半醒地跟坐班的一群小捕快胡乱打了招呼,还被他们夸了一通乖巧懂事。
                          我们直接被引进了档案室。那是衙门后院的一间侧屋,有两间房,里面一间存放卷宗书籍,外面一间是阅读休息区,中间有一张宽大的桌子,桌上有一盏油灯,靠墙放着五张椅子。
                          此时窗明几净,阳光一片洒在桌面上,不用点灯。引路的一名小衙役替我们挪了椅子,让我们坐到大桌前。过不多久,又有一名衙役送来了一只三彩瓷茶瓶,两只茶碗并茶饼、茶碾,细筛罗等物。茶瓶里装的是沸水。我父亲自己碾了些茶饼,拿出两枚带钩的镂空银球,把茶粉装进银球内,银球入碗,然后他提起茶瓶,悬腕在茶碗上方,徐徐旋转着往内注水,如此冲出的茶汤里可不见渣渣沫沫,令汤色清爽,茶味本真。
                          他一边说:“京师如今饮茶的风气可不算好,形大于质,竟专注于在那片刻泛起的茶沫子上雕花。这须臾繁华犹如过眼云烟,有何可恋?还作为技艺认真比斗起来。什么咬盏打沫的,玩出花儿来喝进嘴里还不就那样?但不加盐加姜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就算比前朝高了一层。等拉完花样,再来侯汤看茶汤老嫩,这般四面看顾难免顾头不顾尾。依我说,不如把茶沫全筛净了,只顾着茶汤滋味,只要将沸水略等一等,慢注进水,那汤水怎样都老不到哪里去,怎会发苦?”他将一只茶碗递过来,“来,你尝尝。”
                          我拿起一喝,果尔那茶汤甘美清醇,饮之生津止渴,两腋生风,忍不住赞叹:“好茶!”又咬了一口松糕,那松糕看着白泡绵软,上头还撒了红绿果干丝,却没有预想中的好吃,很寡淡的一种甜。
                          我父亲尝了茶也觉得不错,便转头问那衙役:“这是什么茶?”
                          衙役回答:“顾渚紫笋。”
                          “原来是前朝的贡茶,幸而本朝不那么看重它,我们才有福气吃。果然不凡,好的就是那传说中的兰花香。”
                          我点头,又向他要了一碗,哑着声音评价:“一路过来也吃了不少茶,什么云雾毛峰龙井碧螺春白毫银针铁观音,只有它浓淡适中,复泡依然出色。铁观音喝不惯,云雾毛峰一遍尽,碧螺春太浓,龙井太淡,白茶因为如今斗茶大家都在追捧,价钱太高普通人吃不起,还是这个顾渚紫笋好……”
                          “那是前朝评定为头一名的茶!你以为前朝人的嘴巴是摆设,尝不出甘苦?可算被你蹭着了。说起来,南边的好茶确实比蜀中多……哟,如今你又吃又喝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嘛,还记得来做什么吗?吃完我们赶快开工了。”
                          我连忙把书包里的字帖拿出来。我父亲向那送茶的衙役要了文房四宝。他去里间取了一些卷宗研读,我在他旁边磨墨写字,把东西摊足了半桌子。
                          “写个狗爬字阵仗开那么大?”他瞄了我一眼,顺了我的纸笔,又蘸了我磨好的墨汁,自己在卷宗旁边誊抄了一些字句,圈出来仔细考量,斟酌,一边随口问我:“入门临的是颜真卿还是柳公权?”
                          “柳公权。”
                          “常言道,颜筋柳骨,为什么你单单选择柳公权?”
                          “柳体看起来清秀爽利,颜书太肥大了,像条胖蚕宝宝,不风流,我学不来。”
                          “一起学着,装也要装像。如果颜体学不好,行书还罢了,学到草书就不成了,没有筋撑着,运不起气来,草书可没有那些三尖八角的钩撇折捺的,如何显骨?老奶奶就很喜欢草书,而且是那种团团乱草,配着牡丹大绣屏,显得华丽又很有气势,你在她屋子里见过的。”
                          “她屋子里好东西多着呢。就是那些挂画和手卷,本来我一直看着还不觉得什么,但一路上我们走走逛逛,却再也没看到比这些画得更好的,不是颜色调差了,就是形勾不准,或者画得不精细。”
                          “唐门文堂进献给她的能有俗物?不是前朝真品就是当世名家,其实那名不名家也多是她判了算,所以想要扬名立万的画者都疯了一样往门内送画的,可谓蜀中英才尽入其鷇中。平常人屋子里怎么见得着这种好东西?你既看了那么多画,自己最喜欢哪几幅呢?”
                          “我喜欢大小李将军金碧辉煌的山水画,张萱,周昉的仕女画,还有黄荃的花鸟画。”
                          “似乎都是浓艳一路的。说说看这些画与同类的画相比好在哪儿?”
                          “首先是那个颜色,虽然浓艳,又不是大红大绿的俗气,而是沉着雅致,艳得有些低调冷冽的,放在哪儿都不扎眼,只显出华贵。同时它们把物件人物又刻画得十分细腻,虽不是现实写照,却比真的看起来更加干净美丽,虽然笔墨繁复,峰峦叠嶂,却自有一种冰清玉洁在内。更难得的是,轻的重的薄的厚的都可以表达得很准确,比如《簪花仕女图》,那肌肤上罩的轻纱怎么可以画得这么轻盈?那笼在纱下的手臂雪白得隐隐像在发光一样。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画出来的,一般都会糊成一团。”
                          “那颜色是一层层叠上去的,不是一下子调出来的。得先准确勾形,再填色,然后一遍一遍地罩染而成。若要做到画面干净,则要统一全局的气韵,将色调统一。若要见出艳色,却得使用更多的颜色去衬托,百花齐放,明暗对照,各显其丽。统一色调与千色纷映这两者看似矛盾,但若协调得好就是名家巨匠。就比如我师父的绝招——千一,说的其实也就是这个道理而已。”
                          “那可难了。得一直练一直试,没个几十年功力做不到。”
                          “眼前你肯定不用想。你还在积累期,有什么技法囫囵学过来就是了,先把想要表现的效果顺利地表现出来,以后再自己琢磨着配合布局,协调各方,总之慢慢来吧。”
                          此时我已写完了一张纸,我父亲接过去看,把那些写得好的一点一划圈出来,笑道:“满篇剑拔弩张的,还每个字都歪斜着,柳公权活过来看见了要再活活给你气死。也罢,随你吧,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用拘泥,把弯折部分再调整一下,弯得不好。楷书就这么写下去吧。行书部分还是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学的人多,市面上摹得好的帖子也不少。然后再学个隶书,我当年临的是《曹全碑》,你也可以写这个,以后写公文要用它。篆书一般是用来刻印的,而金石文玩是汴梁士人圈子里的嗜好,来年上京,我去弄几个印谱来,有兴趣你就玩玩,但不必沉溺在这上头,你天生不是该专业去弄这个的……可不是我阻挠着你,你倒试试看,你娘会拍死你的。”


                          IP属地:上海13楼2022-07-25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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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着,外间远远传来一些惨叫哀哭声,持续响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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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理它。”我父亲头也不抬道,“世上既有市声,也有衙声。就如鸟叫虫鸣,风雨雷电的自然声响,一应坦然处之即可,不必过问。”
                            我好奇地问:“什么是市声?什么又是衙声?”
                            “市声是市井中特有的声响,如马车过街,炒菜剁肉,叫卖吆喝,撕扯相打,皆为平常日月。衙声则是衙门内特有的声响,除虎威升堂,长棍击地的节日庆典,还有日行一善的专门节目,这节目一般选在巳时上演,将大牢里关押的犯人牵出来放个风,让牢头们也松活松活筋骨,殴打他们取乐,打完了再丢回牢里去,放心吧,下手都有分寸的,不会弄死。因这边离大牢不算远,你听到这些声响并不奇怪。”
                            我:“坐牢坐牢坐着就行了嘛,怎么还要天天打呢?”
                            我父亲:“会让你坐牢坐得这么舒服?不用东奔西走千辛万苦讨生活,既管饭又管住,让你在里头潇洒放大假?这是在诱惑良民都去作奸犯科?说实话,人一旦入狱,就不算是个人了,而是一口随人整治的人肉布袋。凡新犯人一来就得一百杀威棒,之后再看情况三,五天一拷打,保持着半死不活,死去活来的状态,让伤痛替他惦记着他是个人身,也让看守们借此消乏消乏。”
                            “听起来坐牢真是可怕。”
                            “十分可怕。尤其是对女孩子,宁愿族里乱棍打死,拿去沉塘都不能让她坐牢的。”
                            “那怎么样能保证永远不坐牢呢?”


                            IP属地:上海14楼2022-07-25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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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15楼2022-07-25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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