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糟糕的老婆面前，老头是个自由人。
他能够胡来、作恶，余地很宽，因为收到了她的一份大礼——她剥夺了自己压迫他的权利。
他不妨好好享受这自由。
有就一定要使用？未必，存在就挺好。予取予求，由他来决定。
他可以装作没看到她的丑陋，不吭声、不施压；可以不利用可用的工具来羞辱她，也能反过来。要不要借此体现自己的宽容、自制力，他说了算。
不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有个分寸的问题，由他把控。
仅仅是这个？要是他伤害她，可能遭遇有力的反击，也许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怎样做合适，或松或紧，做多做少，同样是他自己做主。
他当然不想把事情搞砸，却乐于把这说成是对她的温情、忍让。这自由何必放弃？
有了这个，他就可以索取她的报答。啥时候、怎么干，听自己的。
自由的存在没有穷尽，他尽可以随性展望。

人最珍贵的是什么？能够按上天给自己的安排一直活下去，老人自然也是。
他年轻时，自然想要命运赋予的强壮、活跃、优越等等的持续，起码能在心里保留对此的希望，不被中断。
现在呢，青春已绝尘而去，衰老、越来越老成为定局。他能要的是衰老进程中保留内在的安宁，至少可以一直这样向往，直至最后。
无论是谁，物质上、情感上的处境如何，这点的绝对意义都不该被忽视。
一个严肃的问题：别人、老人自己能为此做什么？怎样的安排是好的？
物质和精神兼顾当然好，要是有分裂，该如何抉择？这是对所有人的挑战。
这个有糟糕老婆、晚年不幸的老男人，他的不离去正是个明智的抉择——物质生活的痛苦和精神上的自足有望共存，且相辅相成，造福于他余生的安宁。
那么，她的照顾不周，他可能的受伤害就不需要面对？只要两人不被拆散，这个系统始终可以自我调适、自我疗愈，延续下去，用不着任何人担心。
可以不相信，然后呢？谁能替代其内部的力量，有替代的可靠方式吗？谁要是给出肯定回答，造成悲剧的人可能就是他。生活里这样的例子不少见。

人最大的幸福是什么？有一种能贯彻整个余生的生活方式，能稳稳地拥有它。相信这个，能看到一道光明通向未来。这体会太棒了。
也许这相信出于被骗，但只要它还在，人就可以心安了。
这老头放弃老婆，投靠儿女，看看会有什么发生。
本来的、那个貌似丑陋却不能舍弃的东西——命运共同体没有了，其合法权利现在被剥夺了。
重要的是，他难免怀念，那个头脑惯性和生活定势还在，他没法从过去跳出来，却必须承受。
尤其是，面对强大的儿女，他根本没有对此反抗的能力和机会，连意愿的略微表示都不行，起码的尝试都被制止。
眼前的本该是最爱他，最能理解、爱护他，最该担起这责任的人，实际上却相反。这更伤人。
他想拥有存在感，可这本来再自然不过的愿望成了奇怪、罪过的东西。这更揪心。
向外的路都被堵死，只能回到自我，却找不到任何自助方式。除了硬撑，只剩下麻痹自己，无事可做。
更糟的是，一切还将延续，看不到头。未来有什么？无尽的黑暗。
也许该被骗，但有谁会来呢？

那可恶之物，又出现在老葛裤子上了。
没法子，已到了风烛残年，身体的控制力很弱了。这个事件只是其一。
老婆来给他收拾。他本来面对她，后来努力转过身来，把屁股对着她。
有个声音在问：此举对他有何意义？
他给照顾自己的人提供了方便；
这方便让她较为轻松，减少不悦。他表现了对她的尊重；
她的不悦可能导致他受气。他做了适当的自我保护；
能如此行动，展示了生命还有力量和灵活性；
能对双方的需要有所察觉，能看到行动的必要和机会，表明他具有必要的感觉、认知能力，头脑清醒；
此举并非义务或他人要求，不做更符合常识，因而表明了他的主动性、创造性；
对她还是对己，他都担起了责任。他不是废物，有理由期待对自己的尊重；
还有很多。他的人格因而立起，自信心闪耀，跟她没有不同，不是吗？

行走人世，没啥好说的，就四个字——有事可做。
没错，除了这个，别的都看淡。
你不信，非要挑剔，只考虑某些事。但你可能做不了，也许失控、搞砸，还不如不做，是不是？
就算成了，能带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吗？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能否担得起？类似的疑惑还有很多，也许你会泄气。
假如先就想好，有事可做就行，你就坚定前迈步了。
回顾过往生活，好的和不好的，亮眼的或暗淡的，似乎说不清楚。但你做了事，认定这就是价值，够了。能这样保有记忆，得到满足，不好吗？
一旦这样看，你恰恰能有奇妙的发现——想起一件好事。也许很微小、琐碎，可能拿不上台面，可它的意义在，能看到。
接下来又是一件，再来一件，很多愉快的回忆朝你奔来。
要是只求找好的，这幸运就没了。那些本来很有份量的东西也会掠过——不奇怪，你在意找更好的。
看似客观存在，其实是心态问题。
回头想，今后你有数了。对生活不挑剔，自然不会有负担，你心情放松地迈步。
活着，真好。有事可做呀。

有事可做，你真的就满足于这点？
当然不，有很多理由需要你超过。但你就是对它特别清醒，妙得很。
依靠这清醒，你不容易陷入功利主义，患得患失，却保住了赢取功利的好条件。
有这信念，不论做什么你都不会缩手缩脚，瞻前顾后——你做事了。
有了它，人变得沉稳，急功近利的毛病不易有。
在这心态下，稍稍有点价值你都珍惜，专注于卑微，从卑微中高高立起。这是你独有的优越。
倒霉时说这四个字，相当于落水的人安心沉到水底，你获得触底反弹的机会。
把有事可做作为立足点，你的眼光尽管上抬，眼界里的东西丰富得很。
依靠它生活，你总是个自信的人，享有做人潇洒的快感，而能得到的、有价值的都不轻易漏掉。
怎么样，这份清醒够满足你吗？

在你的感觉里，生活就是做事。一件件各种各样的事情接踵而来，对付了再对付，没有个完。
但有个东西始终跟着自己——心情。
某件事开始前，心情好吗？正在进行中呢？过后又是怎样？这些问题值得关注。
不见得好，常常有遗憾，糟糕的也会有。说不定很惨，也许撑不过去。
涉及到你的心，什么是重要的？如何得到跟这件事有关的好心情？说起来道道太多，你未必能掌握，也许不想费这个神。
简单点，就看这四个字——有事可做。或者说，从这里出发，守护自己的心。
这样一想，忧虑、纠结、失望等等就全跑了，至少是大多数。
活着就是做事，就是心情美。试试看。

有事可做，就靠这个解决人生的所有麻烦、挑战？
办不到。只是说，遇到极端不幸时，你手足无措，无事可做，人的生命力被荒废，自我的存在被否决。只有这个信念可依靠了。
眼睁睁看着，空有激情，却倍受煎熬，啥也做不了。有事可做成了你的救星——自己还是个活人。
具体能做什么，有何意义和效果，这时候你还计较？一点机会都不能放过。一旦这样想，心情就松弛下来，至少离绝境有一段距离。
但这似乎没用，你还是要凝聚心思，盯住有用的、能帮自己逃出困境的事。也许这股劲就是救星，你真的得救了。
尽管这样，你还是需要松弛感。如何得到？仍然是这个信念——有事可做。
人的信念有何用？可以说没有，但你就是少不得。

老葛已经太老了，啥都废了，啥事都成了麻烦。
这不，此刻他呆坐在马桶上，没事可做。老婆在他身上忙活。
自己刚才的喷涌而出，这造孽后果他能怎样？完全无力收拾，不靠别人不行。
可他不甘心，要挣扎。
让意念调动下身的那条管子，来回收放，一轮一轮。
没错，都是它的拙劣惹的祸，但我还能调动它，或者说跟它玩。玩多久，听自己的。
这个节奏的运动有了一段时间，能更换吗？他试试，可以；过了一会儿，他又调整。
嗯，有股子活气在身下滋生，他暗喜。然后弥漫开来，似乎全身都被波及，妙呀。
它刚才失败，今后也难免。但眼前这游戏不受影响，这就行了，不是吗？他乐呵呵继续。
老婆边忙边唠叨，终于给他弄好了。过去他会很难受，可这回他心情不同了。
以后怎么办？照样呀。老葛微笑了。

同样是便便，一个尖锐的对立。
老人的忍不住，让亲人们大呼小叫，慌忙赶过来收拾。让人害怕的是他身上的臭烘烘？不如说是每个人的心情——自己真正的恶心。
就在刚才，相同的东西来自小孙子。大家也过来处理。但一切是沉稳的、舒畅的——心情的享受。
不该有面对老人时的厌恶？对小孩那样的爱不合理？两者都是人的正常反应，否定都是不明智的。它们的分裂最值得注意。
是什么决定了这样的分裂？
你能从哪些方面对此进行探索，有怎样的过程？
你的思考结果是什么？
在此分裂下，什么样的作为是有意义的？
这分裂对你的精神、你的生活能造成怎样的作用，意义如何？
所有探索和回答，能不能向整个生活拓展？
如此等等，这些问题对所有人都极具价值。
老人自己呢？要是他的头脑有如此的锐利，能领着自己穿越当前感觉，其难堪、羞辱将被甩掉。在这样的活跃中，他就得救了。
他也有自己的心情。不必说出来，尽管享受好了。

都是不洁，都会遭遇生理性的拒绝，为何人的心情如此尖锐对立？
皱着眉头，在老葛身边为他处理污物的人们，没人听见他的发问。
其实他没发声，只是沉浸在静思中。
更好的问题是，在我看来，这里面有一种怎样的张力？
一个接一个，探究的诱惑接踵而来——
我的一生，只有此刻会承担这撕裂吗？
面临这样的撕裂，过往的我只有不幸，只能被羞辱蹂躏吗？
那时的我并未崩溃，靠的是什么？
假如我现在和未来还能扛住，我能从这张力中获取什么？对我的生存意味着什么？
换成世上任何人，他们将如何回答？
妙极了，一股清新之气在老葛身上泛起，弥漫开来。他的脑子继续转动，舍不得停。

自己排便不力，这污染带来的所有，制造了他从未有过的羞耻，像刀子直戳他的内心，鲜血淋漓。
好嘛，一个够格的、伟大的挑战。他一直认为，那些容易对付的、能撑过的都上不了档次。
以此为前提，生活将增添什么？
所有强力刺激都充分激发生存的鲜活，他可以放心了。
一切这样的耻辱都挑起人的斗志，他岂能放过这绝佳的机会？
要抛弃昏庸、懒惰的人生，此处是最佳方式，没有之一。
人不能真正更新自己，除非被狠狠伤害。自己提供了一个好例子。
人的潜力要充分挖掘，也需要类似的条件。
向死而生，最了不起的现实。他的尊严正走向死亡，生命的辉煌还会远吗？
还有很多、很多。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他想着这句话，在自己的角落里坐下来。
错了，根本不能表达，这才是表达者的宿命。
此刻他跟自己深切相处，这满足，这压倒众人的自豪，能到外面去说吗？
他独有的创造性探索，其中的精彩过程，有人会听吗？
他觉得自己的境界无人能比，这说得出口？
那些精妙的言语，外头的哪个人会放下自尊，准备面对？
不看这些，即使能放肆输出，也没人能懂。他还要叨扰对方吗？
任何人都怕自己的低能被晒出来，他想被认为有意作恶吗？
要是他不知趣，居然还要跑出去嚷嚷，没等误解出现，他就会被刹车、被打脸了。
当然，如果是对自己说，肯定是畅所欲言。这样说来，不仅可以表达，而且绝无误解，
表达者的宿命是什么？再明白不过了。

担心表达受到误解？其实没法开口更常见。不，最想、最该说的恰恰最不能说，这更是人不可抗拒的宿命。
面对他人，你的自信、自豪对你极有意义，太想吐露，可这难于上青天。
有了自认为最有价值的成果，难道不该向世界呈献？你这想法恰恰是不该的理由。
一个真知灼见被你抓住，唯你独有，是不是极具价值，你的兴奋最能理解？正因为这样，没人想听。
有种隐秘的悸动在心里，这是宝贵的生命存在，你必须保护的鲜活。然而这有悖于道德，你敢说吗？
你对他人的某种观察和认识，说出来就是对方的福音。可就因为你独有这机会，所以不许你表达。
人们欢乐聚会，气氛美妙，你却发现其中的晦暗、值得警惕之处。大家本该感谢你，所以禁止你开口。
什么是表达者的宿命？你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