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回，他觉得自己笨拙——找不到更多说辞了。
就在刚才，他坐在她右边，挨得挺近，那一双从短裤的裤腿伸出来，不，是冲出来，只剩下一点被留住，就这么横，就这样洒脱！
那形状，那色泽，那质地，他实在受不了了，他感觉到自己就要向左转头，按耐不住了。
想起了人类所有的这类场景，跟他一样的人的相同冲动，一样的后续。这股力量将再次在自己身上表现其不可抗拒性。
然而他还是稳住了。
只要能管住自己，这样的局面还能重现——这是一只能常常下金蛋的鸡。若不然，这只鸡就会被杀掉，凶手就是自己，而刚才的转头也许就是致命的一刀。
然而这一刀没出现，棒极了！他为自己叫好。
什么是真正高级、真正美妙的？是眼睛的余光所发现的？错了，错了。
他蹦跳着，像个孩子。

他庆幸自己刚才的表现，太棒了。
如此，在未来的岁月里，这样的美妙能一再重来，他可以一次次向那个目标逼近，没有止境。被诱惑，被威胁，情绪的有力跳跃，这些满足将是无限的。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没有更好的处境了。
活得好，活得长，每个跟他一样的人不都是渴求这个吗？为这个陷入困局，他好不到哪里去。现在轻松了，他找到了出路。不，何止是脱困，在他所能遇到的、能想象到的活法里，这是最棒的。
有这个就一定能健康长寿？明天早上他就可能告别。想到这个，他就更该抓住这发现，更不能放手了。
没啥奇怪的，他就是一个将要溺水的人，眼前有一根稻草，不必说什么了吧？

刚才想到的这些，能跟人交流吗？
有任何机会，可以向她展示自己的心理活动，展开热烈探讨，共享美好？根本不可能。
未来，她会不再用蔑视的、比冰点更冷的眼光看他？笑话。
某个时候，她会不再视他为无物，有某种接纳，甚至亲近产生？
也许某一天，她放弃对篱笆的坚守，任由他这只狼在附近晃悠？
将来的某种场合下，也许她会向他亮开一个小口子，以显示自己做人的大度？
都是天方夜谭。
又或者，她有意让他以一种方式爽一爽，以换取某种利益？太荒谬了。
如此等等，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摆明了的。
好啊，这最好不过了，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大恩惠。要是某一天她突然变了，那就是悲剧，他不会接受。
也许会，很可能会，这是他的自毁，没说的。

玩味不尽，这词儿不错啊，他想。
挨得这么近，力道太足了，是个人谁能撑得住？
要是控制失效，脖子向她扭了一个角度，视线下坠，会怎样？也许落在它不可触及之处，其主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可能它没被捉住，这是上帝垂怜，狗屎运气。
抑或不是，但她素来是个善人，可能不作出愤怒的反应，或者内在动静没露出来。上帝没帮忙，可她为何遮掩？动机及过程如何？
不可触之物的主人发威，这更可能。就算他小心，视线只从它上空溜过，是不是也会惹祸？
假如越过的高度较高，会怎样？
要是较低，要是几乎挨近，那又是什么情况？
不管是什么，这主人会以何种方式践踏、撕碎他？
如此等等，更多的问法在等着。在现实的复杂性面前，他的知识与智慧堆上来也没用。
妙极了，他只觉得自己脑子快活地转动。这不就是自己最在乎的吗？
能解答，但不必。只求尽情玩味，就这么下去，玩下去。

专注于卑微，这对卑微之人很有意义。
活着就是挑战，此言对他尤甚。小小的雷池，于他人来说毫无压力，可轻松越过，可他却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其地位再明显不过了。
但他可以不被压死，除非先在内心里杀死了自己。
他在远处，在安全的极远处拿出主观能动性，使其在内心发挥到极致，或者说膨胀到、张狂到顶点。他由此得救了。
一旦有点甜头，他会忘掉自制，试图把脚尖往前伸。若没危险，就会得寸进尺。哪怕一寸也是巨大的成就。
通常得瑟不了多久，难免与恐惧再遭遇。他又后撤，静候下一次机会。就这样他来回折腾，享受两种相反情绪的反复撕扯，其乐无穷。
卑微者只有这些了。专注是惟一的活法。接受这点，专注就是最佳选择，没有之一。

做人的一种奇妙，你值得拥有——
身上某处不舒服，有某种痛苦缠着自己，但你分明能体会到，一种活泼气息正围着自己——在每个感觉中，在每次自省中，在心里。它无形，没法具体描述，但真的存在。
你难受，但这个觉察消除了慌张，让你稳了下来。
人没法阻挡客观不幸的发生，但他有理由向往这个局面。在这里他有了跟命运相处的定力。不仅是对付，还能得到更多。
相反，比当下的疼痛更糟的是，你发现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活力，一股萎靡、腐败之气充斥你的存在。可悲的整体戳在眼前，绝望，却躲不开。
不仅如此，这意识会反过来加重人具体位置的痛感，使之失去更多。
人都知道该珍惜自己的活力，要让自己活起来。也许不会因此得到什么，但至少给你一个护栏，不至于坠下深渊，失去更多。
一个好的活法，价值大概就在这里了。

身上的这团活气，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就是能存在。
当你懂得自己离不开它时，就在这意识出现时，你看到了它。
特别是，你发现自己爱这鲜活，有真诚的向往，这判断尤为清晰，它的存在绝对真实。
它在，它可能就要溜走，也许就在下一刻。这样的意识下，真实性更不可否认。
你为此不安，急着要做点什么，脑子为此转动起来。那就更鲜明了。
这情绪体现在在生活的时时处处，比什么都积极，不惜代价，那就更不用说了。
真正的宗教境界。
你需要做个教徒，向自己的偶像——生命的活跃顶礼膜拜。这样的宗教热情，你想有吗？能长久保持吗？

整个人有股子精气神，被活泼泼的气息包围。你可以不管别的，只把这感觉抓住。把玩这单纯是件美事。
若是正处于某个努力的顺境中，你会觉得力量感和自信正从此时此处弥漫出去，向自我的辽阔存在扩张。这势头喜人，什么都不能比。
如果当下失控，你能削弱、消除自己的不安，且保留未来的希望。新的场合或时刻，新的选择中，你一定能恢复力量感与自信，相信机会就在不远处，干脆说就在手中。是这感觉支撑了自己。
要是无所谓好坏，生活不会无聊。平淡不过是未来精彩和成功的序幕。你静静度日，不在乎功利，活泼的自我是良好的陪伴。因安于当下而积聚能量，想要的自然会来。
也许此时啥也没有，空空如也，然而空即是色，要做什么追逐什么，你有绝对自由。你的勃勃生机充满自己的浑身上下，充实这自由。

物化女性，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问自己。
会忽视对方的灵性、主动性，可能导致侵犯。要是我无力侵犯，还剩下什么？
物质的、不可控的世界让人撞墙，人只好依赖自己，好好地照料自己。女人不过是万物之一，别浪费了这作用。
这就对了。他想到了她，微笑。
当他从她身边路过，只专注于自己的躁动。被诱惑的纯粹滋味，不错。
当她站在他眼前，露出双腿。他只是让目光在其四周溜达。这自持、灵动遇上内在的动荡，够了。
与她站在一起，一低头就可欣赏其美妙的肩膀，可他让视线飞快掠过，定在别处。他只想在这沉稳中品味一切。
在电梯里，他有意站在她身后，看她头顶的、后面的东西，唯独不落在她身上。刚才的满足还没退去，为啥要急着跳出来？
出了电梯，晨风拂面，凉爽宜人。他轻松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我的灵性、主动性在手中，对不对？他微笑。

又来了，又来了，他慌忙把头扭开，垂下眼帘，往一旁溜去。
是那一双让他心跳的、梦牵魂萦的，被其主体带着，在他面前出现了。他觉得自己有做贼的不安。
如果说我像是贼，有啥可偷的？他自问。
将视线在那上面停留的机会。他当然没这资格，一秒的都没有；
跟这屋里其他人一样，对这一双的自然欣赏，加上与其主体彼此尊重的自由；
赶走自己的低贱身份造成的难堪；
合乎本性的释放，对身上绳索的挣脱；
表达自己的意志与力量的机会——挑战这主体的傲慢，顺便向其四周的不平等发起冲击；
在这样的猖狂里，向他的人格圆满的一次伟大进军；
还有还有，所有这些都只能是一晃而过，但仍会被视为罪恶的僭越，危险就在眼前，大锤随时可能落下。他走到安全之地，继续想，想下去。
有点诡异——自己居然不难受，还有点得意。他咧开嘴笑了。

男人至死是少年，他的价值所在。
要紧的是这样的念想。在他真正的稚嫩时，首先是它把少年的风貌引出来。否则，无论年纪多小都不是。
年纪增长，男人当少年的物质条件逐渐削弱，这热情可以不变，甚至更盛。
最有资格时，外在的规训就不轻易容许他满足，就制造不便与恐惧，使其热情之火旺盛。到后来，一步一步，压制更强，熊熊燃烧了。
如果说本质上是人想当少年，那么可以说在岁月摧残之路上，条件越来越有利，可以使男人的这个身份越来越真实。
老了，被剥夺到了极点，于是那句话彻底圆满——真实性达到了最高，不，有了实现的条件。
没错，男人要不要继续当少年，是个问题。他可以自问：我还有念想吗？

今生今世，能干点啥？搞破坏。
某个不良进程在滋长，你干掉它；
总想逃避的东西，却顽固存在，按其节奏一遍遍到来，你不得不设法毁掉它的节奏；
明明知道自己的心态有问题，但一直难以抗拒。你要下决心了；
自我感觉遮蔽了你的敏锐，你要挣扎出来；
世人凭借对你的偏见钳制你，这锁链非砸烂不可；
你在某条路上执着向前，危险随之发展。破坏这定势是首要任务，你明白吗？
失败了，失控了，绝望了，难道生活就只能顺着这方向发展？必须换个脑子了。
如此等等，有害的东西是你该破坏的，那么，好的就必须趋向、保持完美？不，一旦有这意识，它就会失去活力，变成僵死的存在，可能走向其反面。你就是要有冷落它、背叛它、阻滞它的能力和准备。这自觉极具意义。
很多时候，你所不舍的不是别的，不过是将生活视为一个个维护，去不掉这习惯意识，只要想到是破坏你就不安。这个是最该破坏的。

活着，你让自己每个表现有意义，这似乎没问题。
某个选择帮你解困；现在动起来可以得到某种好处；不得不做点什么，因为要消除当下的焦虑；为啥往那个方向移动？你看到了好的前景，等等。
凭什么？有啥必要？至少大致满意的回答后你才有所作为。不见得是什么显赫的意义，但你的内在安宁离不开它。先别说干什么，意义的空虚就使你不踏实。
生存于世，挑战不断，日子都要这样过不可？
眼前意义空空，但植根于生命深处的东西还在。这空虚恰恰使最不能舍弃的自我凸显出来，让最牢靠掌握的力量被你看到。
当然你事先要有这些，储备必须丰满。它们是否就足以稳住自己？这个问题不简单。
若是能肯定，那么你就无所畏惧了——丢了芝麻捡起西瓜。没有意义，所以生活极具意义。

没错，破坏者应当是不留情的。
要是你坏自己的事，这点更要强调，除非你对破坏的肯定是虚假的。
怎样的不留情？不光是下手狠，还要有突然性，仿佛后脑勺上的猛然一棒。这样的破坏才是份量十足，符合你的需求。
情感上你当然拒绝，就算想好了该挨这一棒也是。然而突然性、强制性靠的就是这个。
如何做到？将生活交给一个外在力量，其运转你完全不可知不可控。它绝对冷血，没有怜悯。
当然你可以预先有所选择。风险不大的、在有限条件下害你、帮你，这类小东西就在手边，看你是否有心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