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微里专注，你看到种种价值，于是想走得更远。
怎么走？越来越细微，你顺着下去——
从某个程度的弱有意思，让它趋于更弱；
这东西小得可爱，你注意再小点的；
本来够轻，想让它再轻些。份量一直低下去，享受这个好了；
你在眼前的狭窄里玩得欢，再窄些有何不可？
重要的不是现有什么，而是一个无限倾向。有前者就可以追逐后续，就肯定有后续，人总有能力做到，谁也阻挡不了这愿望、这热情。
假如某一步遭到阻碍，这热情会燃烧得更旺，想象的翅膀带你任性飞，没有边际。
早先你专注于当下的细微，现在让你专注的是保持由它而来的这个进程，精神在这单一心态上集中。
问题是，有什么不会变，有哪些新东西东西出现了？

早上天还没亮，老葛醒来，脑子里种种念头冲撞，乱糟糟的，很不舒服。
六点，他起床，走出家门，在马路上晃悠。可还是心绪不宁。
来个三分钟的游戏，如何？
打开手环上的倒计时，设好时长，开始。
眼前是个花坛，栽满了一种不知名的、齐胸高的植物，一个平面，全是绿叶。嗯，这三分钟给你了。
整个面上，分布着颜色深浅不同的叶片。仔细看浅色的，远端比近处多。他来回端详，不管别的。
再注意近处，左边的浅色叶片较多，从左到右，他的目光在这里稳住，缓缓扫过，几个来回。
往下看，侧面也有，只是稀疏几片。也认真看看。
一大张叶子被扔在面上，看起来跟别的明显不一样。就一片，谁扔在这里的？他注意它的轮廓，绕着看。
手环振动，三分钟到了。他离开了。
回头再看一眼，刚才没注意深色的，下回吧。
刚才是专心的，是吧？心情松弛了。
悠哉悠哉，他走了。

人的心总是要散开，而你要让心收拢。
怎么做到？找一个细微的点，把一切都收过来，集中在这里。
难吗？不难，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你。
容易吗？不容易，因为除了自己，没有任何力量能帮你。

人心需要收拢，其实撒开的需要更大、动力更强、更常见。你是活在纷乱现实中的。
这不是坏事。正是有它作为背景，才有了集中的必要。没有发散，专注是死的。
恰恰由于纷繁很自然，似乎不言而喻，所以你只消把心放在集中和单一上，好像光是专注就够了，好像它能够、必须一直存在。
不懂专注的好处时，承受复杂和混乱被视为天经地义，而现在反了过来。其实，专注应该常常被忘记，被蔑视，于是你一回回重返，热情洋溢。这才是正道。
一个生命被威胁、受冷落、遭遇打击，才有了鲜活，被你牢牢拥抱和享用。专注也是。

早上出门，老葛路过一个公交站。一个老头正在活动。老葛每天都在这儿见到他。
很短的距离，小小的步子，步步后退，不断重来。周围候车的人不少，他视若无睹，只管玩自己的。
看来他是在候车。小小的玩法，天天重复。这里面有什么？
专注于细微，他提供了一个真实的范例；
从不放弃，他以此向自己这活法致敬；
如果他想从中获利，这源于自己对生活的热情。他正在释放这热情，这才是最宝贵的；
也许他曾经因某种过劳而受伤，后来他以这种细微活动改变自己。也许无效，但这丝毫不表明此举无意义——恰恰在无效中，人的意志更加彰显；
也许有效，但要达到疗愈的效果，这种细小活动可能不够，但方向是对的。他在开创后来的生活。这就了不起；
如果人选择什么都要有效，就丢掉了无效的价值。他可以因此而自豪；
每天这样做，肯定还有别的、很多的妙处，但短期内可能看不出来。他为这个准备了可靠条件；
如果事实将证明此举没有任何意义或有害，应当抛弃，这证明也不可能很快做到。他正在提供这个足够长和完整的过程。

生活里，太多的东西不值一提，可是……这句话让老葛心痒痒。
一个念头冒出来：这糟老头今早来的路上，心里是一副什么风景？
他觉得那个站台里会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不知道是什么，他就是想去拿到，舍不得；
他可以不在公交站玩自己的，但现在已经习惯了这个。有种特别的滋味，他要再次去找它；
每一回，旁边人不经意间射来的眼光有意思，让他觉得身上有劲。这舒服，要再来一回；
真的有人注意我？算了吧，一个傻乎乎的糟老头，谁会在意啊。这绝对没错，一会儿再给自己说一遍；
我不是演员，没在表演，这是当然。可今天还需要去提醒自己一次。
我只是为自己健身，还能有更多的？别瞎想了。等会儿跟自己说说。
还有还有，更多的幻想争先恐后要冒出来。他知道它们从心里跑过多次，将来还会有。想到这里，老头心里美滋滋的，脚下有力，蹬蹬蹬朝前跑。
哈，这老家伙真的会这样？鬼知道。老葛想着，自己得意了。要不是我盯着这个不放，会替他想出这么多？

老葛离开了那老头，可兴致不减，还想替老头再创作一个故事。
老头自问：假如我是个年轻人，会在一个这样窘迫的环境里，在等车的时候，在几分钟的局促机会里运动？当然不会。
不是年轻人做不了，而是自己的强大要阻止他。青春的身体，应当在更好的时机、更好的条件下，作出更漂亮的表现，天经地义。这样的自我定位是他生存的基础。
要是条件具备，比如某个空闲时间里，在宽阔的场地上，他要是来了兴致，可能来个百米冲刺，或别的潇洒活动，一展强者风范。如果条件不够，他就放弃。有很多专属于青年的享受在等着他。
他有资格放弃。因为他身体好，不存在追逐、保持健康的迫切压力，没有随时利用机会健身的需要。假如他像这老头这样动，强者的身份就被否定了。这是其尊严不允许的。
这很像一个年轻女孩爱一个老人。通常情况下，她会听到来自别人和自己的一连串义正词严的问话：你也老了吗？你已经失掉了青春的自豪，没有资格和能力争取同龄男人的欢心？你就甘于如此的自我羞辱？这样的声音轻易就能摧毁她的自信，将她撕裂，无论她跟他的实际相处怎样。
还好，我不是强者。他从幻想中醒来。还好，上天没忘记以另外的方式给我力量与尊严。每个早上，在那个公交车站，在那个糟糕的条件下，我的身体和心灵都收到了他的指令、他的鼓舞。老头笑了。
这故事好啊，老葛更开心了。

他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有好些日子了。
这个早上，他醒来，吃了药，又像昨天那样望着墙壁发呆。除了等下一次吃药，没别的要面对。
电话响了，是他的好友林彤。
“是，我现在垮了，你可以嘲笑我了，是吧？”他恶狠狠的口气。
”没有啊，你我是好友，我就不能关心关心你吗？“
他不再说话，把手机扔在床上。
“还要躺多久？”他朝着进门来的母亲叫喊，带着哭腔。
“瞧瞧这天，跟你的脸色一样。”她拿起药碗，指指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母亲正要走，“关上窗帘。”他叫道。
“别关。”他又叫。
“神经病啊。”母亲回来重新打开。
窗子右边，那座还没竣工的大楼露出一侧。平时熟视无睹，可现在他觉得新鲜。
从下到上，他注视着一层层的建筑框架，目光缓缓向上。到顶后，他往下移动，一层，一层。
舒服，再来。他走了几个来回。
何必这么快，慢点不行吗？他调整呼吸，浑身一阵轻松，继续。
真好，真爽，他暗自想。
盯住一层，他发现能把视线往里延伸，隐约有些东西能看到。嗯，还是太快。
那不是一排扶手吗？还能发现什么？他更仔细观察，让目光尽量往里走。接下来他换一层，又一层。上去下来，又是几个反复。
好了，我恢复了。他对自己说。
母亲进来看他，见他抬头看着窗外，表情轻松，就说：“这就对了，看风景好啊，继续。”
又到了该吃药的时间，母亲送药进来时，他正在屋里活动。不断扩胸，下蹲，挺有精神的样子。
“怎么回事，你好了吗？”母亲望着阴暗的屋子，“为啥把窗帘关上？”
“你儿子像不像个运动员？”他来了几个俯卧撑。
母亲有点懵，没话。
他给林彤打视频电话：“瞧瞧，我做得不错吧？”他做一个动作，对着手机。
“怎么黑呼呼的，你在哪儿？”
“没开窗，我也棒棒的，对吧？”
“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去外面阳台吧。”母亲说。阳台上可以完整观察这座大楼。
“不去！”他大声回答，然后跑出了家门，下了楼。
还没好，他觉得身上的虚弱感又来了。他慢慢走着。
怎么又看到了它？他扭头走向看不到这大楼的方向。
走了一阵，他还是难受，回家了。
“怎么样，还是难受？“母亲问。他点头。
“别泄气，你这病没这么快就好，别着急。”母亲走向窗子，准备替他把窗帘拉开。
“别开！”又是大声叫。
“怎么回事，再看看风景，不好吗？”
“现在不需要了！”他怒气冲冲，“你不懂。”
他抓起手机，给林彤打电话：“告诉你，我绝不打开窗子！”
“说啥呢，你恢复了？”
“你管不着，我说了，就是不开！”
过了一会儿，他又打了一次，重复这句话。电话一接通他就说，说完就挂。
没错，我病得再厉害、时间再长也要关窗。他扔掉手机，颓然倒在床上。

给细微以专注，把精力放在小事情上，有时候并不容易。
人总是想做强者，特别是强者的身份被认可。假如得不到别人的，至少能自我认同。
很多时候，实际上强不强倒没让人怎么在意，你更用心于那个外壳，那层光彩。真的达到强大往往不易，有时候极难，要付出自己承担不了的代价，但后者就比较容易实现了。
一个有能力以亲情的名义绑架人的人，他在这里体会到自己的强——他只要动动嘴就行了。一个自虐的人也能如此成功，他只要脑筋一转，对自己说说某些话，轻易就能如愿。
例如他可以说：这些不起眼的、没份量的、琐碎的、卑微的东西，你为啥不赶快丢掉？这是你弱小的证据呀。他让自己畏惧，感到耻辱，这就够了，他不再做什么。
吊诡的事出现了。人本来就是要当强者，至少是名义上的。可人却在弱化自己、贬低自己中寻求暂时的、可怜的力量感，一点强者的幻觉。
如此，你还会对细微的东西有热情吗？你害怕被自己轻视、嘲笑。接下来，未必你就去寻找宏大的东西，去努力一番。你啥都不想做。

有时候你是真的要当强者，甚至会为此做点什么，也许会挺卖力。但这背后支撑自己的是一种恐惧，你只求在消除它后安下心来。
你还是要行动，但不容易。何时有效自己没有信心，容易失去耐心，效果会怎样难以确定，特别是在他人面前的效果。于是，你自然倾向于便于操控的、见效快的、较为有把握的东西。
有时候别人不是看不到，而是故意忽视、扭曲你的努力成果。而你无可奈何，这就更惨了。
这样一来，你还会专注于小事情？在这里不确定性更强，自己心里更没底。特别是，别人冷冷的存在令你心寒。也许人家根本没啥表现，你已经自我了断了。
还想什么？认怂吧，躺平吧。

、他从屋里出来，走过那个沙发。她就在沙发里窝着。一丝颤抖从他心里掠过。
是的，这镜头总是让他不安，不是第一回了。平时她有机会就会把自己的整体塞进去，慵懒地玩手机。她享受这个。
不，这沙发对她不够宽容，每回她不得不允许这整体的一个部分，身上最长的、有着白皙而娇嫩的表面形式的这个部分出来，让自己舒服些。
这不，现在这两条长长伸出，就这么随随便便搁在沙发扶手上，在他就要经过之处，要在他的炯炯目光下存在。他当然明白，在这屋里，所有人都有资格享有这一幕，展示其正当权利，唯独不包括他。
不，炯炯二字，这说法未免放肆了，这是贪婪啊。应该换成暗淡、羞怯等等。我最好把头扭到一边，如此通过。
他启动了，可该把头转向哪个方向，他在犹豫。哪个更能挡住自己的视线就该是哪个，对吧？他拿不准，先向左边吧。
接近了，是不是向右更好？他转向右边。
不对，可能还是左边恰当，他又返回。
还是不踏实，他辗转反侧，居然忘了该赶紧通过。“你在干啥？”传来一声断喝，他忙跑过去了。
他又站着发呆。他在责备自己：刚才你没动步子，晃来晃去，是何动机？想趁机……那个？
没错，就在脖子从一侧向另一侧转动的间隙，他的确窥到了那一幕不该自己享受的——翘起来的、白得晃眼的、表面细腻的……两条。
呵斥又来了：“你还在发傻，是吗？”他嘿嘿笑，望着墙。

把专注给细微，人容易得到自由，就像他。
若把精力投向大的存在，条条绳索、需要躲闪的东西较多，人就难多了。
要是身处细微中，僭越的迹象不彰，碰撞的后果不显，于是周围的目光容易涣散，给你可利用的缝隙。人家正落在世界给自己的压力或诱惑中，顾不上你。
通常你不敢想这等好事。一旦越位或只是可能就慌了神，只会暗暗祈望、等待外来的些许温柔。现在，就因为没啥不得了的，你觉得这可能不是奢侈品，甚至就牢牢在握，于是让自己松懈下来，放胆前行。
你可能会失望，某个警惕的目光会射向你的异动，惩罚的锤子也许会落下。不过就因为作案的迹象平淡，危险较轻，对方鼓不起足够的勇气，于是你溜过去了。
其实你会想到这些，所以怯意消失，迈出通常不会有的步子。野性不知不觉冒出来，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细微可以扩张，这是又一个领悟，条件是你的专注。

“你还在发傻，是吗？”呵斥声传来，他只是嘿嘿笑，低头望着墙。
为啥这样？恐惧犹在，心还在发颤。他想。
“你想做什么，去呀。”似乎没那么严厉了，他回过神来，拿起煮面的锅，放在炉子上，倒上水，开了火。
恐惧，好啊，刚才的整个奇妙，不就是来自它吗？
要是我躲开它，也就是恐惧我的恐惧，从屋里出来时就被吓回去了，是吧？
接下来，走过去的路上，如何避免被认为自己想干龌龊事，这个问题就不会出现了，是吧？
怎样的视线方向是合适的，我还会专注于这问题？不可能了。
就算应该，我也会随便挑个方向，哪会那么较劲，还紧张兮兮的？
可就是害怕，所以才一路下来，才会轻易怀疑某个选择不妥，急着换过来。自然地，快速的来回转换就有了。
还用说什么？接下来就是美妙的、闪电般的一瞬，又一瞬。只是细微的存在，所以不易被察觉，即使有谁发现了，也容易放过。这好机会，是个正常人就不会让它跑掉，所以……后来……他又傻笑了。
“今天你是见鬼了吗？就看着水在烧，啥也不干，好看吗？”
他连忙应答，找来面条，扔进锅里，看着面条在里面翻滚。
恐惧，这是人生之宝啊，我抓住了它，真好。
从此就啥都不在乎、不会躲着它？当然不是。肯定还会往后缩，不止一次，那就让今天的经历一再重来呗。
面条煮好了，他开始吃。
生活里真正的遗憾是什么？是对人没法跟自己的恐惧相处，找不到合适的态度，是恐惧你的恐惧。嗯，这总结不错。他一再玩味。
我怎么这么聪明？他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细细品尝，心里舒坦。

面吃完了，他开始洗碗。
打开水龙头，把碗放在水流下，温热的流动经过手指。他想下去。
这雪白的两条，这光芒耀眼的、让人慌张又逃不掉的存在，由沙发里的那个主体衍生出来，公然搁在沙发扶手上。要是展示长长的两块猪肉，会不同吗？也是白白的，肉还更多。
谁都会立刻给出回答，可要是问哪里不同，大概只有我能说明白了。
前者有观察者在，有某种热能的张扬，从其整体内一个低海拔处开始，力道十足，一直冲撞，造成其所有的情绪震荡。所有的混乱和危险，气势磅礴。后者当然没有这些。
还有时间的短暂，更重要。白驹过隙，如此细微。但若没有目光的凝视，过去就过去了。专注是根本。
如果我退回屋里，观察落空，危险消失，沙发上那两条的光芒就暗淡了，岂止如此，不复存在了。现在它们顶多算是后者，而且还不如——肉质较差。
要是认为那灿烂是这两条生命存在的精髓，被观赏是其存在的前提，可以说它们是我造的，为我心情的张与弛而生的，是不是？
如此，她是不是需要我的走过，带着我制造的所有？以她目前的身份和状况，这些都是罕见的。不，根本不会有，至少此刻是。
所以我就是她的神，她应该明白吧？她把这撩人的两条放在我的路上，看来不是无心之举。除了智慧，也许还有点……对不？
温水流过，温情升腾。他洗了碗，回头望向她的位置，竟觉得有股子缠绵气息，不知何来，正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