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槐渐浓，新蝉渐噪，坐觉溽热难耐，至暮鼓声起时，才有几缕风过，稍解暑湿。每到这个时辰，我便再也忍不住殿中寂寥，借着片刻沁凉，往别所去寻人说话。】
【宫闱远远近近，阍闼高高低低，绕过高眠竹，走过自在花，才能见到三两半面之识。叨扰几句，攀托几声，以结成胶漆，作伴度过这长长短短的夜。怪我从前过惯了傍花随柳、采风问俗的日子，而今倏然安分起来，很不自在。所幸往来泛泛的新友，皆是十三四岁、正当春茂的女子，或动或静，只需漫聊上几句，便可闹作一团。其间所得的逸闻趣事，不比民俗稗史来得逊色，以致夜半时分，总要反复细嚼回味，兀自痴笑。】
【今日打衍庆殿归来时，风中犹余蒸热，仔细嗅，尚有榴花甜香。只一缕，便将我这魂儿勾了去。兴致骤起，一头钻进幽蔽处，去寻红蕊。因看不分明，少不得用手去触探形状。这一进一出，愈心焦，愈莽莽，直往绿丛中扎。这一扎，手背顿时热辣起来，忙抽回来看——一条小虫儿似的血痕渐渐渗开。】
【心中大叫不妙，脚步匆乱退回小道，急急向居所处去。还没走几步，星花便在眼前漫开。身子一软，胡乱抓住身侧宫婢的小臂，虚道】快去找水来！我…我晕血，快去…

（我见到饮冰时，正感叹着宫中回廊的曲折，它像极了祖邸里通往的书斋的那条林荫小道。晚霞此时早歇在云里，只留在一片轻纱拢在天幕上。这样将夜未夜的傍晚充满诗意又极具暧昧气息，不禁让我想起戏折里张生与崔莺莺相遇的场景。但这样浪漫的遐想却并持续多久，又或者说，现实的际遇比画本更跌宕意趣）
（年幼的宫娥大抵少见如此意外的变故，上刻还翩然俏丽的主子陡然间弱不胜衣，有些慌了阵脚。我在扶住饮冰的当刻移首望向她们，语气清柔却掷地有声）慌甚么？这里有我。你们几先往最近的宫室取些药和水来，不必折返宝禄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轻轻地将饮冰的头颅靠在肩上，取了锦帕暂先覆在她流血的手背上）好了，看不见了，我带你去旁边的亭子里坐坐吧。（扶着她走向那里，一丛郁叶垂落在身前，不动声色地替她拂过）

【身边人从来不是腹心之臣，年轻且不谙世事，由内务府做主安排进宝禄，并未问过我的意愿。只是在宫中我也无他人可以依托，既无族亲，也无旧友，只好将身家性命与身边人锁在一处，期望她够机灵，比我先成长一步，让我依靠。】
【可惜不遂人意，她甚至比我还不懂如何在宫中肆应，死死扣住的人一动也未动。急到想用尽平生秽语催促她，但是没有再多的力气。正当我以为要就此失态，在承乾宫沦为他人笑柄时，忽而一声温言软语从周遭响起。温柔，却可靠，仿佛黑暗深处的一星点亮光，将我从深渊里拉扯出来。】
【沉沉倚在来者身上，乖顺地一步一行，直至安稳落座。此刻头昏脑闷，无力去回忆这熟稔的、拯救我于水火的人是谁，只依着人情挤出一句】多谢…
【不知多久，有凉意触唇，下意识就低头去凑，将递来的一碗清水尽润了下去。斯须，目光清明，丹楹刻桷皆历历可辨。支起身，再去瞧所倚之人，正是淮月。才恍然方才清音在耳，熟悉非常。】
【因平生鲜少麻烦别人，这一遭，纵使是今雨新知，也是感激之余，更有羞赧。故而半晌才道】——让你看笑话了，多谢你呀！

（我回应她略带羞赧的笑意时，面上泛着和煦的温柔，在很久以后当我回想起与饮冰这次相见的场景时，仍带着往昔可念的感叹）
能为淑女效劳，是我的荣幸。（什么是笑话呢？至少在我看来她不是，所以这样的问题，我选择避而不答）
（说话间此前遣去取药的小鬟已回，我看着木盘里的金创药又看了看她）你且忍着些，我尽量手轻。
（其实我没有太多亲手照料他人的经验，毋论在族中我是同辈里最年幼的那位，只单提簪缨世贵的门庭里，这样的事情发生时哪儿有用着贵主的时候）
（却很耐心的开瓶儿，一层层的将药薄施在她伤口上）小时候有次我贪玩儿，爬到假山顶上去，脚一滑摔了跤，我姐姐也是这样给我上药的。（窥见佳人眉头不着意的一颦，于是漫聊起其他，让她好转移些心神）

【许是她泰然自若的照料触及了幼时父母偏覆他人的记忆，心底倏然惄焉，不知如何答话。只一声不吭地瞻视她左右忙碌的纤细葱指，细细地铺散开药粉。此时再抬眼去睨她面上颜色，仍是娴静如水，余有威仪。】
【那疼劲儿有些难挨，但好在她时不时与我闲叨上两句，竟也不觉椎心。只噙笑应道】你很会照顾人，是和你姐姐学的么？
【谈及姊妹亲缘，心下一沉，似有千斤坠于膺中，无不怅然。追忆曩昔，似乎从未有与饮怜亲近如斯。纵是我偶有闯祸被双亲责罚，她也总是作出一派正言厉色的模样，一并指摘我的荡检逾闲。思及此，长吁一声，叹道】真羡慕你，你姐姐待你是这样好。

我上面且有九个姐姐，她们待我都很好，一时业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个。
（替她上完最后一处，搁下手中的物件儿，笑着朝人望了一眼，转轻回过身，由着傍晚的清风拂动鬓发）
（但我却心知，饮冰此刻提的是哪一位姐姐。漫垂下眸，沉思了片刻，轻启朱唇）小的时候，我总以为这世上最英勇的人应像巴图鲁那样，骑在烈马上开疆扩土。后来却渐渐明白，真正的勇敢，或许是能永远心怀清卓的面对人心。
（从前的许多场景浮映在眼前，面上的笑轻轻漾起）她那样好的人，应该一辈子坐在明堂上，不要沾风雪。
（堂下刀光剑影，若能全由我为她挡下就好了）大概每一个被庇护长大的人，心中总有这样一份愿望吧。（可能晚风太温柔，这一刻，我忽然有了些想与她谈心的意思）

【收回手，垂目细睨被覆住的伤口，兀自思量。却听得她那一句“九个姐姐”，颇有些出乎意料。偏首睨她，只道】我不知道你竟有九个姐姐？还以为——
【二人心知肚明，也不必再续，只默然去听她将旧事旧情娓娓道来。她的世路荣枯，是我从未历经过的，但也能凭想象会意。思及前日里禊事会上，端坐高位的女君是如何的温良俭让、如何的雍荣尔雅，犹然在目。纵是荡检如我，向来不屑奉行珠规玉矩之辈，也不得不叹服其彬彬之貌，难抑怜香惜玉之情。何况淮月与她，手足至亲。】
她是很好。【话至此，也难免勾忆曩昔，若有所思道】可惜我并没有这样的手足，即便而今在宫中，与亲眷相隔一隅，也不知该思念谁？
姐姐，我而今很明白你当日在困斗中仍要直言相护，恐怕并不只是为了族中尊荣，更是因了一份自小带来的情谊。说真的、【言之恳切】我好羡慕你。

（饮冰所言，堪通我几分心意。于富察婉儿心中，家族荣辱的确重如泰山，是她要竭力维护的尊严，但即便如此，也比不过一个富察媛容）
（眼眸看向她，因那些徐徐道出的不知与艳羡，生出几分怜惜）天涯海角，只要互相惦念，即便千里万里，抬眼的红墙看不见边际，又有何妨呢？
很多时候，那道围栏只在心里。（我不知她往事，亦无意也不想扮作雍儒的长者去同她说教，只是喜爱她这张娇柔的面孔，想作一两声宽慰罢了）
如果敏嫔愿意的话，栖桐殿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对于淑女我一向拥有慈心，这并不算一个好习惯，但于目前为止，却也不算一件坏事）

【但闻前一句，心中怅然，不免额蹙生忧。良久，才叹道】可惜天底下的女子并非都有你的好命。从前同寝同食时，尚不曾黏吝缴绕，而今各自为安了，哪里还会去惦念？
【含糊不清地续了一句，又自觉多余，只笑笑将这事按上】罢了，我的事说来话长，往后有机会再说。
【从觉非藏得住心事的人，但有些话讲出来，不过徒增他人烦恼。更何况这人又待我如此亲厚，怎好将十数年来的悒悒不乐骤然展于她前。彼时她又当如何想我？一个怨妇耳？便是她体察人情，也须费不少心思宽慰我，也不值当。】
【如此千回百转，也不过是因眼前人的好心。单是末了的那一句，便足以我倾情相报。】我虽没什么可回应你——我有的、你都有，甚至更好。但凭你今日诚心待我，往后我也绝不负你这番情谊。

（说来话长四字本身就是极具故事的名词，它的一撇一捺如同从前所历的爱与恨、情与仇，历历在目却又只是湮没在记忆里的尘埃）
（近侍的小鬟何其聪敏，见贵主有停留之意，话谈间一壶香茗几小牒点心已呈至亭间石桌上。抬腕为她斟上半盏，垂眸淡然的笑意落在唇上，算是予她的答）
红枣茯苓糕，有益气血。（指尖推盘儿，向她那处移了移）你尝尝味道可还喜欢。
（停语间似很着意的在思量她的话）绝不负我，这四字听起重如千金亦抵过千金。
我很喜欢。（舒然说道）
但其实能拥妹妹一刻真心便不算辜负你我二人相交之谊。（我永远相信誓言说出口时的情真意切，沧海桑田，变的只是后来人而非彼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