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晒图，也晒戏。分享一段属于露子和海镜的过去，一个平淡、寻常、一波没有三折的故事。简单如此，就像世间所有沉默的情愫、隐晦的爱意一样，仅在彼此的心中热烈盛开，却终将被纷杂的一生所淡忘，止于无声无息的消弭，尽数化为偶然回想时，默契的会心一笑。

目录
Ⅰ 海镜回忆篇
（一）建成二十七年：这封春夜醒雨
（二）建成十五年正月：何不信人间有白头
（三）建成十五年三月：从不赊我只字片语
（四）建成十六年二月：天下孰可免俗
（五）建成十六年九月：万事原来有命
（六）建成十七年十月：你终究只在我笔下
Ⅱ 蜻蜓番外篇
（七）建成十四年冬：我常常是一个人
（八）建成二十二年：终于真正地告别你

【人设】
山海镜，字幺闻，汝阳侯长孙，建成十五年时，16岁。龙凤胎，与胞妹长相神似，五官柔和，轮廓流畅，较常人更多一分清朗。访山问水之名士，精于射御，能以三箭三分飞叶，常于松间林下打马而过。志在历遍五湖四海，网罗天下奇珍异宝，与胞妹共撰《大昭游志》，正在火热连载中。
湛露子，字小雅，毋极侯与叠川郡主独女，爵封重江县主，建成十五年时，15岁。浪漫纯一，是非在胸，不计苦劳心，天真不泯。一双小鹿眼，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向往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自得之态，长期追更《大昭游志》。
山流镜，字牙牙，山海镜一母同胞的妹妹，《大昭游志》二把手，闯祸时称兄妹，好事前称姐弟。
贾舫，行走于漠北、玉京之间的中年商客，自由而浪漫，率性且八卦，早些年倒卖红肠亏了账目，近来对文学出版很感兴趣，小赚了一笔，因此常赖着山海镜。
徐点灯，字蜻蜓，小名点灯儿，四品散官太中大夫徐昆与重江县主湛露子独女。

建成二十七年，我与玉京阔别的第十年，流寓在漠北，为贩书商写稿。这年春天，我回到江南的小院子，移来了那树梨花。
起因是上个月，贾舫又登门，催我的新稿，临走前留心嘱咐：不要论道，缱绻羡爱最好。
我写不出来。自从上次潦草一别，蹉跎这些岁月，乃至梦里，都很久没见，唯一欣慰的是，遇见的蜻蜓越来越少，近年来，她应不太爱哭了。我深知应当两宽，做不到，便再没提过爱恨。倘或说，我的一生拢共能写一筐诗文，大抵一半为志、一半说情；鸿隐凤伏，劳燕分飞，而今我笔下的字句，只能算作消遣，坦白一些，也称作营生。本想借此梨花，赊些惆怅，再凭它肩负的过往，赐我一些从前遗忘在这枝头上的相思之词。可惜，不能如愿，这已是我瘫在圈椅里的第三个时辰，天边飞过了二十三只灰雁。
世殊事异，彼时少年骄矜，不肯卑论侪俗，哪里知道，两两之间，总是见一面、少一面。笔山空了又空，手中换过千百以计的狼毫，我再没有见过那样的雪，也没等到骈兴错出的夜，唯独在所有稀松平常的月下，当窗吟而复吟，片字不沾风情。
今年，仍是欠稿的一年。

这年春末，除却窗边时常飞过的灰雁，我的目光大多在梨树上，漠北一切如旧，常是晴天，昨日同今日的区别只在于流云的多少，总让人分不清。唯独芒种那天，我记得清楚：贾舫自玉京归来，而我收到了流镜的信。

（一）
时间：建成二十七年，春天
山流镜
窗下笔聊管耕，诗篇难瘦。三更灯灺，九枝荷芯才缀进一朵摇萼，却不想写诗，案前将逸致寄付：
弟弟，这封春夜醒雨，应记往录。翻覆关山，到你掌中时，紫荆休提，莺飞更南，茉莉业开在檐下梢头。年华似水，倘说从前，由你那只总忧掉毛的懒工小鸽衔信，一去一岁。
衔章也算江南，它在雨中沉眠。我于案前看很小的天地，细雨风轻，渌波花卧，微萤恐被吹湿，不肯与梨花映雪，有些不像玉京。实则，我快记不得玉京了，哪一处才是乡土呢？以前我说、还是你说：朝碧海，暮苍梧，即是我心归乡。
岭峰无涯，洞天海岛，一人竟才走过三十六所。掌灯翻看游志，十年旧记，颇似为昨宵，今夜也如梦。应怪我鬓未秋，总叹惋逝水。
你尚还能打马竹下，飞箭三叶么？或抱剑极巅，大漠听雷，随百川东到海，满城牡丹题；游侠紫骝玉门关，雪旅阴原，四百八十寺，囊中雪页薄。沧江浮天，有我、有你的道栖身吧？
海镜，此时风骤雨急，夜中四更天，魏王殿下催我睡觉，祝春好。
时间：建成二十七年，秋天
山海镜
【信来时，才是蝉躁之季，云流如水，展纸读来，夜在弹指间。长辗转，蹉跎至于征雁一字过，方肯清夜扪心，更吟笺赋笔】
姐姐，刻下应是秋了。漠北多风沙，松竹不发，花事寂寥，我早懒于辨看四时，一年唯两季而已：梨花开是一季，不开是另一季。
此处便不堪说了，倒是江南风景难赊，三分烟雨、七八楼台，是否鹭踏星起，舟裁月开，撑篙入青波钓鲤，披笠上丘山采荔？纵不远行，也望你别束己心。寒宵吹灯听雨，暑昼垂帘对弈，抑或向桂下扎秋千，趁东风放纸鸢，长竿粘蝉、纨扇扑萤，总之千万日夜，勿忘野趣。雁断鱼沈、十年漂泊，不觉春去秋来，已然几近而立，一事无成。好在致兴自然，近处有泉眼，夏则喷涌成湖，高阁矗云傍之，我常登临。有时明月如盘，尚可抬臂推盏，同天公讨饶，借他中天一盏灯，祭我平生梦；又或俯看影疏，山海尽囿在一湖倒相，天地广袤，也不过如此。这又不值再说了。
流镜，魏王应是位敢说、敢为的好人，江南多阴雨，祈盼你们相依偕老。秋意渐起，勤加衣。
【翌日，贾舫登门，案边拾之闲看，问道是否新稿，不过付以一笑，答说润笔而已。就此敛入屉中，借旧砚压封，终年未寄】

入夏后，漠北一如既往，风沙不休，天地皆蒙入漫天的灰黄。我照旧住在那处简陋的院落，门口伫立着一树单薄且突兀的梨，像是羸瘦的少年过早地佝偻了，萧疏、又自若，与季节相背，与大漠相和。此地广袤无垠，人烟却并不多，再者，方圆十里之内，再没有第二户人家会栽梨树，哪怕是东边出了名的朱姨，也知道细沙养不活它。因此，贾舫很容易便找到了梨树，站在了我的门前。几次三番的避而不谈，使他更为好奇，央我同他说梨树的故事，还把数月前，他在玉京听来的趣事作为交换，讲与我听，美名其曰：礼尚往来。彼时我仍故作骄矜，恐吓他说：故事很长，听起来可不容易。贾舫欣然点头，双手捧起茶盏，兴致勃勃地纵容我走进一场回忆。
故事很长吗？是我总以为很长，可事实上，无非都只关于一棵树、一场雪、几只蜻蜓或蝴蝶，她也不过像蜻蜓点水一般，短暂地爱过我而已。我常这样想。又或许说，曾有几时，我们之间近得只差一句话，刻下也不值得再说了，毕竟终此一生，遗憾无穷，更不止于情爱、仕途，唯一可叹的只是：我此生许多漂泊，最爱下雨，却被困在漠北一隅，风沙不知几时安，梦中犹不见江南。

“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
建成十五年，湛露子及笄之年。访山问水，多年游历，我深知四海之大，英才总向玉京来，掎裳连袂、目不暇接。湛门显赫之家，自不乏花言巧语的白面郎君，以曳裾王门为由，明来暗去，为讨她的一眼青睐。我因此忧虑许多——她的十五年，皆由雕梁画栋、雕盘绮食壅培而成。及笄春风一来，我盼望她渐通人情，尝试爱上谁，却又害怕她初出茅庐，轻易爱错人。好几次，我隐晦地剖白欲言又止背后的真相，却终究没有直接说出那句：“寻爱不易，好在我还不赖，可以一试。”

那年正月初三，我与胞妹流镜共赴宴集。经年来，每逢筵席，我已习惯于抽身人海之外，只等她的身影。彼时天寒地冻，雪虐风饕，高楼尤须烧灯续昼，我从南方游历归来，一时不适，却也罔顾风寒，仍登十八梅楼。雪飘如絮，她拨开一枝又一枝的梅，在漫天的皎洁中向我走来，只此一眼，便足以慰却多年。不过，我并不知道，那年四海承平，玉京贵胄间宴饮不休，而她借口天寒体弱，鲜少应邀，唯独这一次，回帖得意外及时。原来，在那个折胶堕指的冬天，我们为了彼此的一面，都走过了许多的冰与雪。

（二）
时间：建成十五年正月初三
地点：十八梅楼，位于玉京城外，石阶两侧植有十八树红梅花，由此得名，是自四方归来玉京的必经之所。
① “众生雪中白首，独你我灯下常青。”
山海镜
【琼觞中伏卧十三灯影，元来厚雪纷飞、堆银砌玉，白日也须烧烛。飞觞走斝间，有人醉晤蓬莱，说他几时仗马，曾写几多烂若披锦之辞，判尽天涯。我只摇头，心想、论及狼烟大话，还应看取山流镜。趁其怯埋首，拨穗就起】牙牙，你且在此不要走动，哥哥速回。
【显然扯谎。借此雪国高楼，凭阑鹤眺，且瞻风光，或说是在等人。而北风如冰刃，也裁双行朱梅，吹落十八树胭脂雨，纷纷不止。是以殷红栽陷雪衾，我自袖手，作态凛然，俨然话本中执剑之帅，亟请下轿人】长阶血未尽……小雅，上楼来。
湛露子
【露红陈阶，想为雪瘦，自有化工十分闲趣。已过一深云径，重氅加身，拾级只上几级，碎扫席地六出花，提裙下摆钿样翻白，很易濡湿一握鞋袜】哥哥，高处不胜寒，【一览山霭环合，拥五岭，抱七闽，天地俱有雪落霜砌，稼轩堪题，何不信人间有白头。看花也相宜，挂眼雪梅舳舻接天，信拈一枝，倚阑对说】实则我常登十八梅楼，于你描山写海时，【极目高低，就一杈梅枝指点江山】渺观须弥，想你彼时或在我眼里的某座山里衔叶簪风、某棵树下抱剑好眠，大千里一苇一芥子，也算我见过你。
山海镜
【寒山结白絮，满天都是梨飞。鉴听她谈孤楼望远，青嶂云海中，曾辨看几重峰嶂，猜过何处遇鹏、何处见湾，相思不知岁晚。捱住七分情愫，相与附和】走遍十方微尘，也尝望洋兴叹，每至意兴阑珊，总念及玉京千万灯火、一盏为我而明。【邀她再登高】我请小雅楼上并肩——是为见众生雪中白首，独你我灯下常青。
【奈何上下濛濛，伏身仍看不大清】不该隔阶相望，理应为我簪梅，聊慰风尘辛苦，也说一句：好久不见。
湛露子
【渺鸿齐翔去，雁字行间，一卷谷青浪白的笔仗。随之登高数阶，撷添鞓红一朵，簪与风乱而亸发的鸦鬓，比之颜色，人胜花美，但不如我】哥哥想得太多，灯油钱小，只我点灯睡不着，为你而明的那一盏，想来不是我。【熨尾梅瓣上的红腮，偷描春痕，然而说情说意说相思，确是好久不见了，很多愁烦债，好委屈】唯独在梦里要为你明过灯——你似乎来得仆仆，不说好久不见，只道十分辛苦，我欲挑灯续烛，想看你一眼，果真起身，才发觉是梦醒了。【一出惠风，赠香襟袖，摧折瘦花容易】山海天镜之大，既不念莼碧脍玉，更不念及我了。

②“你游丘登峦，阅遍山海鲸波、鹳崖鱼窟时，见过我的蜻蜓吗？”
山海镜
【自矜做派，字正腔圆地讲】行前曾闻灯谜，问说：雨到鹭鸟飞，打一字。而我不擅文墨，只此一谜，也够猜上许多年。
【久不归玉京，不知几时兴起口非心是之风气——如山流镜者，扬言不爱珍缘，然则三百楼亭，望穿流云，羞看一绶玉带；柳下援琴，九分歧路，见人却说偶遇，分明最信兰因。我也如是，隐晦中千万情悰辗转，却只说】跋涉几程，且琢且磨，自然无暇念及玉京，更不知无灯闺帐中，会生一枝惊梦的影。【多一分坦率，也仍兜兜转转】山川风物看遍，却不知春色将醒，此影会否也花开，也在东窗结一串红豆？
湛露子
【蓬壶两望间，想他一人一天涯、一叶一知秋，只看烟雨十八楼，不识人间万户侯，自去拂袖、不回头，分明很潇洒。偏说】雨到鹭鸟才知飞，好呆，因而我猜，【把枝戳人肩】这是个呆字（子）。【眉凉不禁风，松烟留白，浑过薄雪，扶摇上檐牙，郁郁且茫茫】鹭鸟振飞，雨至成露，居内也曾有湛露濡衣，举头才知原来不是椽瓦漏水，是我的眼泪。【春山可怜】而我之谜面在于：泪垂目下，蒙平生悔心。哭完还要想你，如此重三迭四、仰卧起坐，杞人也要笑我自鞠自苦。
【伏掐半搦裙腰，凭百尺危阑，湖光山渌遐远，才知一宙寥廓，此际不过一嚣尘】且不说春还未到呢，要栽属己的树，开属己之花，何止一个春天，需得看过一回樵柯烂尽，或不计多少次星移斗转。这才是许多年。
山海镜
【从前笑斥呆子，尚在青崖。彼时蟾光踱庭，潇潇风下，叶描一笔影，井中一枝月。山流镜号哭述观务农，我说，呆子，圣上拔犀擢象，天下自有人掞藻飞声、一举入仕。她不甘休，夜中苦守好久，乃及访行千里，星燧贸迁，辗转百十断雁孤鸿，才至萧郎陌路，空耳不闻述观何从。相较之下，愈见俯仰之情真切，叹道】屡次三番，也算石赤不夺了。
【途中辛苦，也去摇橹泛舟，倾一盘荷，两掌都是露；三更不寐，挑灯推窗，披衣正欲问候，夜露已成秋霜。百无聊赖时，也录手札百章，写尽几时曾仗伞、何际须戴笠，大抵关于世间所有的雨，无一不在记她。便以前人之口吻，恳恳劝诫】我苦相思久矣，恐你蹈我覆辙——再有许多年，凭你日哭三次，我只捡你的泪，也劝你，别太爱啊…
湛露子
【消受千树梅株，寸瓣风落，雪破荔腮，凭添一钩螺黛，更见面皮一冶虾红。豆令人重，榆令人瞑，山海镜令人失语，风情无解。此种恶习，天塌不改】可见哥哥多想的毛病难除，或日哭三次，是因想你只三分。臆想是病，速找宓郎治之。【然而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是“天下只有三分月”的三分。但不说，捻缀娉婷分明一蕊，拟作春红、典卖东君，掖去言他】曾有一只蜻蜓捡过我的泪，白露织裳，湛泪愈湿，我想应当不承其重，一时难飞了。经年未见它，想问：哥哥，你游丘登峦，阅遍山海鲸波、鹳崖鱼窟时，见过我的蜻蜓吗？
山海镜
【谈清狂，最应道是秋，霜朽旧棂子，赊我半窗风。此曰昔年别故里，一枕明月，两袖疏寒，冻得睡不着。我与谁披衣坐起，闲吹豆灯，求借星芒，亲见两扇纱翼、不再揄扬，蜻蜓就葬在一场轻寒】彼时风轻水软，曾在苍山脚下遇见。我不敢看它一眼，只听说，有一片澹如澄镜的海，竟也为它潺潺。
【我说梅香疏朗，清明却不合时宜。此时也学一些孤芳，若无其事地袖手】有人问、不是我问，若你经年的泪，不成露、不汇向海，都须等蜻蜓来收，是否太过残忍？
湛露子
【花细雪粒卧掌，转洇成珠，我想天公哀戚时，也不敢纵泪张狂。收指握一捧平陆清珠，衔泻心上一抔湖、一汪泪，万物可盛，却会因你坠落】此后的泪，不是尽由你来收么？【一枝拍栏，萼红覆白苹，提提点点】说话算话，方真君子也。【城头雪老，梅楼孤巍，看来天地萧清无心，却怀柔。抛枝掷履沿，笑眼招手】山君子，走吧。

三月初四，湛露子的生辰。那日我向湛府递信，说偶然间寻到一处无人之岛，请她赴约而来。我常年行走林间，自然知道车马劳顿，并不肯她多行一厘，因此白鹭洲虽在城郊，却并不远。那年的春天来得很迟，三月尚有繁花如锦，膏粱子弟耽于双柑斗酒、四处寻青，天下游人也向都城涌来，如此人声鼎沸的玉京，自不会有人迹不至的一处宝地。或许她不曾想过，为了那轻描淡写的一句，我曾奔波过许多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