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董向雪
一场雷雨吞没了碧瓦红梁上的层层热浪，遽然变换间，月影浮动，银河垂地，已至歇寝时分，董妃双睫微微地覆下，又缓扑两记，终于沉沉闭眼——
天空中忽然飘起了细雪，落在地上，一触即融。董妃站在窗外，只见屋内一簇人拥着床旁，各个面带笑容，“夫人，外面下雪了…”“就叫她向雪吧…”这是永祯九年第一场初雪，董向雪就是伴着这场初雪降生的。幼年记忆虽已模糊，但身为家中最小的女儿，董向雪不曾吃过丁点儿苦头，但凡她要的，哪家时兴的衣料、发钗，无一没有得不到的。若是碰到只剩最后那么一件、二人相争这种场面，董向雪向来不屑一顾，只将分量十足的银子往柜台一扔，斜着眼含笑带讽看人，再拿着东西扬长而去。伴雪而生，董向雪不似雪一般的冰冷，却有雪的魄力，令天地为自己更改颜色。董向雪曾说，自己就该生在六月，像一抹烈日炎火，光彩夺目，要么让人再也挪不开眼、要么从此不敢直视。不可否认，她的确做到活得畅意耀眼。
鹅毛似得绒雪在院中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而仅一墙之隔，却是天差地别，外是银装增寒，内是暖如春昼。董妃掀开帘子往里走，越过黑漆描金山水纹竖柜，便是一道腊梅嵌玉的圆光罩，只见满地铺着五彩绒毯，左侧一架多宝阁，摆着各色铜器文玩、玉石珍宝…；右侧一张雕花梳妆台，铜镜锃亮，台面摆着各色珠钗簪花、胭脂水粉…窗根下一张紫檀木海棠纹嵌贝大榻，正中央炕几上摆着斗彩卷枝纹直颈瓶，插着几支红梅，宛如傍晚蒸霞烧云般的浓艳。榻上之人穿着对襟短袄，满头珠翠，斜簪一水儿碎光银插，冲人笑吟吟：“爷当真让妾打理翊坤宫？”色泽如玉的手攀上小臂，艳调轻俏：“爷只管放心，妾一定会尽十二分努力，不叫爷失望！…”皇帝走后不久，董妃再看榻上丽影，浓重的阴霾瞬间遍布了董向雪的面庞，案上一只茶碗成了发泄之物，狠狠地砸向候在不远处的宫女。那宫女一时慌了神，连忙跪倒在地，不避膝下碎瓷，然而那道红迹映在董向雪的眼底，却难刺进心底，怒声斥道：“将才添茶你往哪儿瞟呢！当着我的面就敢迷惑陛下，背后还不知耍什么手段！依我看，你这双眼，留着也实在碍事！”侍奉多年的大宫女与这宫女情意深厚，晓得自家主子怒气难消，一面心疼不已，一面又怕触霉头，权衡之下，提议将人打一顿、再打发出去做最末的宫女便罢。但好巧不巧，她劝董向雪的最后一句称：今儿爷多看了她一眼，难保日后问起…这话不待说尽，便被董向雪怒声截断，胸腔的一簇火苗登时烧得更盛，一股脑直窜到嗓子眼，连声怒骂得将人赶了出去，二人一道挨了顿板子。延兴六年十二月，董向雪已掌翊坤宫庶务，至延兴七年，诞下五皇子，晋嫔，流水似得赏赐不断地送进翊坤宫。这是董向雪一生中，最为绚丽夺目的一年，其中风光，不输昔日盛宠的宸贵妃，更遑论在她眼中一向不甚得宠、只守着位病殃殃的大皇子度日的皇后呢。

风霰不歇，纷纷扬扬的雪不知疲惫得下了一夜，横在枝上，但从中仍然能窥见一点青翠颜色。延兴七年的倒春寒令人措手不及，天气忽热忽冷，令人记忆深刻。董妃站在屏风后，双眼往里探去。一地热茶碎瓷，这样的场面屡见不鲜，但不同的是：当晚，谢婕妤身下那股刺眼的红，仿佛源源不断的从襦裙下流出，谢婕妤小产了！主殿里的董向雪一个慌神，手指叫针刺了一下，一滴血珠飞快冒了出来。但下一瞬，血被擦净，董向雪也如往日般镇定自若。董妃跟着她，去到谢婕妤屋中，彼时太医仍在，屋内仍有淡淡的血腥味，董向雪暗暗瞪了谢婕妤一眼，便称自己不适，这一诊脉竟查出孕信。若说起初董向雪尚有几分心虚，这话便如久旱盼得甘霖初降，一解燃眉之急。室内静下来后，董向雪捏着帕子掩住口鼻，将眉毛挑高，声调漠然的像一阵雪风：“谢婕妤，护嗣不利，该当何罪？”“谢婕妤，你可知道，这宫中生存，凭得什么？是爷的宠爱，你猜，爷会信谁？”“谢婕妤，你若敢说出去，本宫必叫你承受比这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后果。”往后时日，西偏殿烛已灭，随着主殿娇哀，西偏殿烛又亮了…却见主殿里，重幄纱帘，香温暗渡，春意消融，满月照人圆。
大雪越飘越厚，仿佛所有的冰雪都落在董向雪肩头，天地之间，结成一道广阔的白幕，彻底隔绝了翊坤宫，淹没了董向雪。董向雪不想，乾清宫一拦，竟替自己换来一张堕命符。董妃站在圆光罩后头，见董向雪盛怒当头，将炕几上几碟子坚果瓜子尽数挥落：“这皇后和宸贵妃就是一丘之貉！什么暗中不合呢，我呸！平日见她不声不响，这回倒好，合起伙来对付本宫，连带本宫的儿子也要抢了去！”……不知下了多少场雪，庭中枯树抽了新芽，董向雪终于踏出翊坤宫，迎来第一束阳光。但这缕阳光，终究只照亮一时，没能扫去董向雪身后散落满地的阴霾。坤宁宫里的对峙，最终以董向雪养病告终。翊坤宫里，空荡荡的，多宝阁只有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妆台上的铜镜照不清人影、案上的花早已败去…董向雪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薄被覆盖下的不是昔日风光的董向雪，有的只是一具了无生气、浑噩萎靡的躯壳。在这之后，董向雪唯一发自肺腑大笑一次，还是听说皇后小产了。董妃笑得肆意，珠钗乱颤：“报应啊，报应——”“你看，她没了长子，将我关在这儿，如今又小产，她罪有应得！”“我倒要看看，她和宸贵妃还能不能齐心同力！”……董妃走近榻边，炕头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短烛。这点烛光实在照不清什么，却在一个恍惚里，董妃看清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干枯的眼，寡白的唇、凹陷的颊…短烛散发出最后一点微光，终于成了一淌热泪，烧到尽头——

*董向雪，延兴三年入宫，嚣张跋扈，明艳张扬，自视甚高，延兴八年六月病薨，追赠妃位。在目前的故事里，董妃已经成为历史，然而宫中关于她的故事一直不曾被人忘却，其中最受影响的当属谢昭仪。董妃在时，受宠是真，更是几乎以一己之力团结了其余所有嫔御。斯人已逝，关于董妃，也只能在其他人戏里窥见一二了。

妃·文殊宜
[文妃少时爱娇，在亲族间并不是什么秘密。雪肤花貌、艳冠群芳的小娘子但凡捏起嗓音，细声细气地啜泣一回，不消泪落，父母兄姐便已情愿捧上星辰，千般哄慰劝解、揉怀安抚。正因岁青不知忧愁，于为母之道上，便从来不解。譬如某年冬夜，难得见雪月交光，文妃一身薄裙，亭立雪与风中，飘飘若仙，更为娇赖长姐作画，分毫不移。次日果然寒邪侵体，发起高热，苦药连饮三大碗，病况已足够凄楚，还要连日歇于母亲眼下，昼夜不离，听凭责备，彼时便会心想：我来日做母亲，必不会这般絮聒，我的孩儿也绝不会如我这般耳朵长茧、可怜兮兮。再如及笄当年，风饕雪虐，最厚的皮氅也不足以御寒，实不是好天象。文妃忧心典礼不够圆满，为此日日颦眉，更甚落过几滴珠泪，终究决意从简。但母亲操劳不改，一柄紫竹伞、一件祥云披，端淑的身影自正院出，经过冰天雪地，行至花厅与众管事议，是那段时日最常见的景色。更甚一日，为能如期求得佛寺净水以供礼节使用，唯恐迟去，神明不肯相佑，母亲明知雪势忽重，仍往山行，险些被困，后来引发高热，数日不愈。彼时文妃侍奉床前，汤药从不假手他人，自责之外，也曾心想：倘我来日成了母亲，也会这样不计万事，一心系于子女之身吗……？]
[炭燃声里、烛摇影中，旧事历历在目，而延兴十年的雪已落下。银砌飞簷，声余一点簌簌，文妃才浣了发，静然安坐，一面事花，一面任人小心地绞尽发间湿意。窗有明纸伴上，于是飞光入朱阁，照壁莹白。这道持花插瓶的纤影窈陷其中，便成了金碧之间唯一一痕玉瘦，见而生怜。忽然跫音动帘，来人是六皇子近身侍婢，她道殿下许因天寒，又闻三两咳声——若在从前，文妃插花之时决计不允、也不会被任何人与事物相扰，倾注全部心力，唯恐惊断妙想，不得好形状，而如今只消听见殿下之名，不论何人，皆可将她自万事之中立刻抽剥出去，只记得为母之职——当下亦然。乱红叠绿，已被弃于案头，而芳踪远去，不及挽发披氅，唯余几句惊忙]我不是说熄炭通风的时候，一定不准把他留在殿内吗？你去拿热巾子来，给他敷敷肚子……

*文妃惜花，极好瓶插，造诣颇深，已经宫中众人皆知的事。同样，爱好瓶器插花的还有孙嫔，日后有机会一定分享文妃孙嫔的相处片段。话回文妃，对瓶花的认真，从来不容质疑，更不会有人质疑。但也由此，更能看出文妃对六皇子的爱护之切了。即为母之责，不计万事，一心系于子女之身。

嫔·孙珍
昨日子夜起，接连下了好几个时辰的雪。至晨省过后，孙嫔踏雪而归的一路上，所见即是白茫茫大地，铺着厚绒绒的积雪。这第一场冬雪，来得适时，瑞雪兆丰年，明年定然会有个好年成。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将寒梅点缀得宛如琼枝，自有梅醒春回的风韵。再有融无根之水，烹雪煮茶，亦能算一桩雅事。若非定省的时候，闻听了谢昭仪晋嫔的喜信，孙嫔甚少会在这等日子里忆及董妃。
董妃蠢笨，却实在耀眼，论眷宠之深浓，竟也曾直逼贵妃。倘若说宸贵妃是傲霜斗雪的红梅，冰魄寒姿，不与桃李混芳尘，董氏更像石榴。榴枝婀娜，榴花碧桃红颊，开处照宫闱，生平若石榴般红火，盛况也如榴花样短暂，急匆匆地飘零，花开不及秋冬。孙嫔鄙夷她，厌恶她，却也实心里艳羡。官宦家的女儿，品性却好似老鸹窝里飞出来的，怎么也成不了凤凰，但这一辈子，过得璀璨，风流说到今，怎么也说不尽。
而论起孙嫔，累几年的主位娘娘做下来，过得舒心称意，但约莫总差了些甚么——延兴三年的一众里，孙嫔已然是唯一一位膝下不圆满的了。原只是隐隐地萦绕心上，偏今日揭露得透彻，许也不单是愁，更像厌恶。大明朝的位份，向来剖割不下子嗣绵延。今朝固然在嫔位上坐得名正言顺，可若周旋不能，怕也难博得个进益，平白耗下这许多辰光，如何令人不犯愁。
便是在初雪里，孙嫔头一回思及，这庸常、无着落的几载年岁，比拟起董妃的一朝荣光，又当如何算呢？
实则人世迢迢千万年，芳魂一旦消耗，便如万事全抛，这样轻易的人世，不可再有荒谬的设想。但当与世事本色相见的时候，纵有是非善恶在前指引，凡胎俗心之人，如何会困囿于定型，总归是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心思分属起来就显得叛逆，且毫无畏惧。
约莫再几日，也能若花叶两相忘，将自己宽慰：上品之人，如何会有窘境，总能享豁然过后的欢喜与安稳。可惜今日，大抵是在风雪中，被冲昏了思绪，不禁追根究底起来：苍穹在上，世间盛衰消长虽是应当，但其中乘除加减的分量，又当如何算呢...
凛风湧入怀，惊断沉思，孙嫔轻嗽过两声，自辇上起身，徐徐地步进了咸福殿宇，余有一味寡淡的慨叹，融进了风里：“今年的雪这样好，可惜她再也见不到了。”

*延兴三年入侍的四位妃嫔，董妃已故，文妃膝下一子，谢昭仪养有吴选侍之女，又生七皇子，独有孙嫔孤身一人。若说晋谢昭仪为嫔的旨意下来前，孙嫔和谢昭仪都算不得十分圆满，那么这道旨意下来之后，就独剩孙嫔一人了。初六曾贵人诞子，身为主位的孙嫔只能看着皇后抱走稚子，翌日初雪降临，孙嫔竟也怀念起董妃。

昭仪·谢偕
庭中又落雪了。
重檐之外，上下一白，天地之间，也静得仿佛只余脚步窸窣、落雪簌簌。
雪缕领着两名内监迈过翊坤宫高高的红槛，打从下房前走过时，就能听里头小火炉上煨得咕噜不休的沸声，愈近暖阁门前，还有两耳孩童顽乐的笑音，此中喜盈鲜活的热闹，就将这一重冷寂，结结实实阻隔在外。
谢嫔今日的心情仿佛格外的好，晨省进位，友伴偕行，儿女绕膝，又或是身后两个——或因提早闻见风声，也要来沾一沾东偏殿的喜气，两枚于仲夏时就吩咐造制的玉锁，在庭中印下一串儿分风拂雪而来的薄迹，此刻就着银裹素，随在雪缕身后满面堆笑地拜进殿中，道颂万福吉祥，又于暖融里轻煨，融雪消霜，现还出两方暖莹光洁的本身。
谢嫔平素爱玉、集玉，知玉、而少鉴，此刻经由两名内监膝地恭奉，两枚白润的玉锁就在眼下通览无余，其质如凝脂，凝透纯净，细腻而无瑕，不难看出是极珍的品相，同延兴八年进制、此刻正挂于四公主襟前的那枚黄玉籽，又略有不同。
于是心悦意足，夸说用心，含笑又客气地叫起、领赏，一枚转眼儿落到七皇子手中，一枚则另拿了宝匣仔细盛好，让两人再接，向来不问底下俗务的谢嫔，此刻却能有几分逸情寒暄，多关照了两句：“你们当差不易，外头是又落雪了罢？……就说，是我的意思，不在这一时半刻急着办差，先下去喝口热茶暖身，稍一稍再行，但要使这枚好玉，能顺顺当当地，给交到永和宫你们文娘娘手里去好啊？”
这话实在温和平易，亲切得不像个主位娘娘，自然教他们受宠若惊，迭声谢恩，磕头退外，进往下房中去。雪缕亲送回来，就笑将手边这盏茶递了过去，感慨说：“您实在不知道，他们的耳报有多敏快！不过晨省降的旨，转眼他们来时就改了口，一口一个娘娘，唤得勤快又响亮，从前哪里这样殷勤过呀……”
是呀，从前哪里这样殷勤过？
谢嫔一时失笑，不由陷入轻思：若论这样的殷勤，人生路上，仿佛往前再数七个年头，也曾是有过的。
彼时也是这样的盛雪天，那个时候，她还是谢家小女，同姊妹聚在庭中拟比书中，赏雪顽乐，虽然腼腆青稚，常牵在姐姐身后，却也不失女儿家这个年纪喜乐欢愉的朝气。一场江南鲜逢的瑞雪，就带来了个极好的消息：宫里传旨说，要聘谢家六女进宫做皇帝的婕妤了。一时阖府上下与有荣焉，姊妹艳羡，下人恭敬，话谈行止里，殷勤之色溢于言表，平素爱吃惯用，总头一个送到她面前，生恐她——未来的娘娘、主子要说半字不好。
人前享过何等的鲜妍风光，可临行前一夜，却也是会躲在母亲怀中娇泣的女儿，惹得母亲宽笑絮絮，又抚鬓殷嘱：“婕妤进宫后，千万要记得同人为善，要常怀敬心，勤勉侍上，不可招惹是非，若不能独善其身，也万盼珍摄啊……”却终难忍，“儿女当中，数你最年岁最小，性子又绵软和善，我最疼怜，此番远去京中，山水迢迢，经年难见，教娘如何放心得下呢……”
于是最后这晚，和着牖外彻雪彤亮的天光，母女情近，注定是难眠的一夜；而似如彼时的殷勤，却如那场鲜见的江南雪，如昙花一现，很快了无踪迹。谢偕顺利地做了皇帝的婕妤，几年过去，却也仅仅，只是个温柔静默的婕妤。
她一时就有些隐惴的不安：殷勤，又有什么好呢？入宫前的殷勤，来去都快；董氏身前享的殷勤不少，却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就背过身后儿女稚面，淡淡叮嘱道：“旁处不由我，且由得他们去……但册礼未成前，我们自家殿中，谁也不许率先唤这一声娘娘，知道了吗？”雪缕等素来知心，自然没有不应。

实则谢偕在四方红墙里住了七年，见过，赏过，又挨过一年又一年如期来、却冷胜去岁的北雪，到底让母亲一语成谶：于董氏凌威势下，一度减却清光，又渐掩才情，岁岁年年，心中愈生怯厌，讷讷埋声，于疾风朔雪里摧压得惟余一味惴惴戚戚，若非儿女愿盼的支撑，挚友的相扶，弱柔如她，恐也要似吴氏交代在那年深冬。某夜宫人下了值，两个新来的丫头不知事，偷偷要顽雪，被后来提至身二等侍奉的穗穗喝止，说谢昭仪喜静，两位殿下也要静养，你们再瞎闹腾，仔细我揭了你们的皮。那些话教她听见，钝钝的，一时竟有些难受，要阻、要压，要宽慰，却终究不能够释然，晨中揽镜对照时才蓦然觉得：其实七载的不堪回首，终非无迹，亦难越心中鸿沟，装作未曾，她想，那还又重拾什么赏雪的意兴呢？雪月相宜，梅雪清绝的光景，或许从诗中拾得的，终仍要还归诗里去看，才最合宜吧。
于是自延兴八年，或说四公主降生的那年起，为免幼女顽乐跌滑，又怜宫人不便，顺理成章地，东偏殿就渐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庭中从不留雪，而后有了七皇子，则更是如此。宫人只当谢偕爱女非常，又或眼里清静惯了，不甚爱雪日的泥泞，也只有经年陪在身边的雪缕、雯微记得，曾几何时，年轻的谢婕妤也极爱过、羡过雪，那一年，董氏还不是昭仪，冬日也还不曾难捱，她问过籍在当地的宫人，又用一手极擅的簪花小楷，一遍遍誊下咏雪的词句，彼时朗朗读过，按捺的雀跃里，又有几多畅怀，正意兴满满地候着延兴四年的第一个冬天：“原来梦中不可得的，年年岁岁，都在天子身边呀……”
却原来，雪满从不在庭中，而是心上啊。

*延兴三年起，翊坤宫住着两位性情迥异的妃嫔，一位是热烈外扬的董妃，另一位就是温柔静默的谢偕。谢偕的软，不仅是女子的柔，更是似水的弱。委在董妃之下的谢偕日子并不顺遂，甚至间接影响了七年进宫的命运悲惨的吴选侍。直至董妃薨在延兴八年，她才真的得到解脱。至十年，谢偕终于迎来生命里另一场雪，晋为谢嫔。

婕妤·冯璨
皇城也多雪。
一抽金丝鸭纱，裹一帐暖。沿江以北，携银飞霜，乌檐飘白，谑掩廊鸦瓦污，天地独留塔松一抹绿，无端似青冢。冯婕妤踏在雪里，和霁絜阴中，世间就又添了一道色彩——绚烂的、独有的。
以瑚光的视角来看，冯婕妤便该是如此肆意。那年别府，一蕊璨黄夺目，随众游玩时，冯女也曾顽劣，躲入嶙石，穿洞交叠，势要僻一处独静，不料天公不作美，也是一瀑鹅毛大雪，赛比今日。瑚光便寻小姐不见，急如摧花，只差跳脚。一错别目间，灯下火银，罩光纷繁处，堂黄明亮，缓缓归来，而其身后，风雪似与同歌。一片冰花，唯恐不乱，悄然躲落进赤阳簪缨，不声不息，且化作无名。瑚光急忙去迎，却得一句口吻玩笑，历久弥新：“许我明光璨璨，雪风也不敢侵身呢。”
……
又一剪细柳，巧织春燕，早该无雪，是柳絮裁新日，妆爱梳冬。冯女尽朝光亮处，挟玉流香，橘红外褂教风喂饱，鼓出翻花。这是次年春，兄长与嫂归家。那一捧赤焰，瑚光灼了眼。
……
“想什么呢？”溪水击石，雪花吻面，杏色兜帽下，冯婕妤笑问，一路又是一串铃印。
“听闻胭脂点雪萼梅栽得极盛，不知与照山比之如何。”
“今岁瑞雪委实来得早，我让人赶制的雪衣还没成呢。”
瑚光跟在冯婕妤身后，一个恍惚间，又是一记欺目灼灼。

*明媚灿烂的冯婕妤，尽管入宫只有一月，却一跃成了新晋宠妃，额间妆，连夜寝。总会让人一个恍眼，撇到一线董妃的影子，也因此不可避免的被拿来比较。当然，故事刚刚开始，冯婕妤究竟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董妃，故事会如何发展，让我们敬请期待。

婕妤·余箐
戌时三刻，夜幕四合，天际又飘着绒雪。同时承乾宫内，余婕妤正倚靠黄梨圈椅于窗前赏雪。冬风伴着雪粒儿透过开合的窗送至屋内，送至余婕妤瘦掌直至融化殆尽。葆岚从打帘进来时见着的便是这幅场景，忙不迭上前送上披风，转身就要关窗。
“冬日风大，最忌讳的便是您这样还开着窗赏雪的。”
“不碍事，这样感觉更真切些…”
止了葆岚动作，余婕妤眸光仍投向窗外，却愣怔着，眼前尽是另幅模样：父母感情和睦，夫妻关系融洽，没有妾室更没有庶出子女。父亲事务完毕便会直奔正院，会如朝思暮想般的那样揽人入怀，事无巨细地问着。抑或是回府途中备好小女儿惯爱的物件作为惊喜…待父亲从袖中拿出竹编鸟儿，余婕妤正要抻手去接，握住的却是葆岚温热的手与一串细密的话儿。
“您瞧就这一会儿手掌便凉着，娘子可莫要任性，若真爱赏雪，奴才便交代下去明日不教他们扫雪，专供您赏…”
余婕妤欲张口说话，还是未赶上葆岚的动作。寒风从窗缝钻进，吹得屋内烛火明明灭灭，人影摇晃…

*见识过冯婕妤灿烂灼灼，一定会感慨同日礼聘的余婕妤是如何谨小慎微。家教严苛，父亲宠溺妾室，母亲过分软弱，这使得余婕妤极少家的温暖。大雪飘扬，观雪的绵长一眼里，父慈母爱的景象，何尝不是余婕妤心底期盼已久的温暖。

美人·周柔
天公翦水，飘花常作盐态飞越万户人家，承乾宫东偏殿专有一间耳房，靠里置有一张罗汉榻，其右首是随墙书橱，除却周氏爱看的游记、话本，最里厢放着一个上了铜锁的大盒子，每到冬至那天周氏总会教人将此抬到窗下，自个则是捧着圆绷，斜身凭靠栏尺，一双寸莲珠履踏在几上，端正坐着绣些小玩意儿，累时便会仰头看向窗外扫雪的宫人，再看看连残叶也留不住的树，而枝干与身仍旧巍挺，目光也会延其枝杪远越朱甍，像雪一样，回到年幼京郊的院子里，和养母彼偎在各自的怀抱中，等霞光临照，不论是否完成绣面周氏都会取下放进盒中收着，且年年如此。延兴十年冬，已是周氏进宫为妃嫔的第三年，也是尚宫回老家养老的第三年，若是真要论起来，周氏年少时就已离家，而在宫中的日子远比幼时在京郊院子里多，太多回忆都不再真切，记得更牢的无外是养母离去时给周氏的一番贴心话和忠告：“厉利剑者，必以柔砥，唯愿善善择柔从长、从善罢。”而今再启盒，只今年未能完善绣面，周氏捧盏对着玉京颔首埋笑道：“真是手疏，这功夫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是比不得年轻娘子哦，却也还有观心不静，更比不得往前周柔了。”观之玉京，一面温和从容，细语流长的慰解周氏：“好娘子，适宜事易，您不是司制司女史，也不是司制司一个小小绣女，这些活儿于您是打发闲的…可皇爷的制裳确需尽心，只今也晚了，娘子好好休息等明儿再说?”周氏回以嘴角下俩个浅印小窝，趣过一番话，又道是等回暖时做刺绣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