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沈负心旧文】红豆+还生草

还生草
三、五蟹集团的寻常事
    
     不用费心去以身试法，我也知道，假如我公然反抗甚至逃跑，丁孝蟹总有办法对付我的。
     很早以前，母亲就跟我提过丁家人生前或目前创造的种种异闻。
     当初审理丁蟹一案，那杀人犯的自辩辞经听审的市民传出，成了香港、台湾两地的笑料。
     丁家与人几段恩仇，没有哪次不酿成惊天血案。
     那时候我听了怕，禁不住问母亲说，“那要是不幸认识了这种人，不是很惨？”
     “不错，”母亲说，照旧能找出道理不让我觉得世界令人绝望。“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对于这种人，第一个诀窍是你尽量不要跟他们撕破脸——吵架是没用的。对待坏人有两种方式，假如你还没有实力跟他们斗，你起码先保护自己；等到你有把握跟他们斗了，你才可以把道理跟他们讲出来。”
     所以，吃完饭，丁孝蟹让我母亲先在酒店安心住几天，然后又带我“回”公司去，我也就跟他走。
     母亲也不跟他争执。
     依然是开会，依然是坐了一屋子人，我一身休闲装，坐在其间格格不入。
     最让我惊讶的是，累丁孝蟹不能回温哥华接我们，要留下此地的“会议”还不是指今天这些。在他看来，自己公司关起门来安排日常事务怎么算开会？所谓的“会议”，是指明天跟美国一个公司的谈判。
     这半天停下来，我唯一的印象竟是：丁孝蟹也很辛苦。
     事情都做完时，大厦里有的公司早关灯了罢，他才推过几张纸来。
     股权证明……
     我读着，不觉发呆。
    
     丁孝蟹解释说，五蟹集团的股权，丁家一共占有百分之六十一。
     他那个隐居状态的妻子有百分之十五，和他长子有百分之十，原先三个小儿子各拥有百分之五。丁丁是丁孝蟹专给她建的基金养着，不在此列。
     既然丁孝蟹三个较小的儿子死了，二三个都没有妻子子女，那么他跟他妻子应该均分三个小儿子的股份，但实际上，他妻子将继承来的股票卖给他一大部分。
     如今，他的妻子有百分之十八的股份，长子有百分之十，丁孝蟹本人有百分之三十三。
     但丁孝蟹从他手里拿出百分之十一，转到我的名下。
     这倒是天大一份礼。
     而且，他那意思昭然若揭。
     可是我还知道这个道理：股份公司内部权力更替，总要有百分之五十一的支持率。我跟丁孝蟹加起来还是原来的百分之三十三，外面散股有百十之三十九，假如他前妻和长子有天不支持他了，那就是两边抢散股，对方并非完全没有胜算。
     他分股份给我，只是增加不可控的因素——假如我居然带着这些股份头靠别人的阵营，不管投靠他妻子、长子、或者外边什么人，他都可能被人扳倒。
     除了申明他异想天开的叫我做继承人的决心，这做法没什么对他有利的地方。
     “你做了大股东，才能进董事会。”他却说，仿佛此事寻常不过。
     不错，今天那几个都是日常的小会。等到真正大场面，并不是说他介绍一声“消夏是我女儿”就能让我进去旁听的。
     遑论渐渐掌权？
     但，我参加他的董事局会议、掌权干什么？


     我不想接那股权证明。跟在丁孝蟹身后转几天，那倒没什么。我要是真拿了股票，却等于同意留下来做丁孝蟹的继承人。
     “反正要是我将来死了，这百分之三十三全部会留给你，到时候你不要也得要，拿到手之后，想卖给人想留着你才能决定。”
     丁孝蟹说的坦率痛快。
     我暗叹一声，早该料到，他正是决定了什么就干脆利落部署的人。
     事实上，就是这样。
     “眼下这百分之十一，已经是你的了，你喜欢立刻把它送人，也不关我事。”
     我现在肯定不能把股票卖还给他，或送给他，他肯定会又送回来，他做得出来。
     而我也不能给别人。
     对面，那个不知有没有把我当女儿，但起码给我好多钱的人，下巴还是紧绷着，脸上却有了一点笑。
     我瞪着他，那一瞬间，我真想找找他有什么敌人，把股票卖给对方，让他垮掉算了。
     当然我做不到。
     他知道我做不到。
     那样太“忘恩负义”……而且，我无法眼睁睁看一个人陷于危险境地，哪怕那个人是他。
     我不认同他，我看不起他，我甚至讨厌他，可是我并不恨他。
     哪怕我恨他，我也无法利用他的赠与，反过来伤害他。
     奇怪了，既然他说要我回来继承，事情肯定是这样的，但真发展到这一步，我感觉却这么地难受。
     他像是对我很好，他对一个人好就是这么不管不顾地。
     我想，丁孝蟹这个人为人处事倒也有质朴处。只是，质朴可能变成直接，直接可能变成令人难以消受的控制欲。
     “你就不怕我联合了别人来搞你？”不知不觉地，我放下伪装，激愤地问道。“你又何必这样呢？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这样子我压力很大的……
     做这个人的继承人，或女儿，或在他身边，总会有莫大压力。
     “你根本不了解我对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行？”
     丁孝蟹听了，居然愉快地扬眉。
     “我知道你可以。”他说。
     天!
     我觉得，这一切都像是闹剧，我对牛弹琴。
     我不是不知道以死明志之类的事，那哭饿上吊的举动，我是做不出来的。
     股权证明他说帮我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
     然后他领着几个手下跟我准备出去。
     入了夜，我又看见忠青社的魑魅魍魉。
     员工先走了，黑口黑面的彪形大汉上来保护丁孝蟹，本来的商业气息荡然无存，这五蟹终又像个黑社会头目开的公司了。
     “走吧，”丁孝蟹说。
     看我只顾打量那些人，他又拉拉我的手。
     对于我在他身边学徒，所有人都应对的驾轻就熟，让我联想：他们不是第一次，从前丁孝蟹也可能把他的儿子带在身边，旁听，跟他学。
     只不过，丁孝蟹扶持我的念头更厉害些。
     若只是这么个父亲，没有那些黑暗背景，悉心照顾你，又强大得很，而且不老，那倒也不错。
     但事情从来没有那么便宜的，漂亮的蘑菇有毒，看来完美的通常最危险。


     我们给保镖们牢牢圈在中间，我又记起一个问题：丁孝蟹儿子的车祸，谁知道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制造？
     横竖他有许多仇家。
     他家人的日子，总脱不了血雨腥风。
     我抬头看他。
     “你放心，”他忽然说。
     “我不是指自己，”我简直是白他一眼。
     我是他生的，也还算了。我母亲是他一起叫“回来”的，他欠她本来那份恬淡跟安全。
     “我知道，”他神色说，俨然真知我说什么。
     “那么，酒店里有足够人保护我妈了？”意会于心当然好，凡事说破也的确杀风景，但在这件事上，我非得问足十成把握，怎么能乱耍风度？
     丁孝蟹看我，那神色，叫满足和幸福么？他再点一点头，说“是”。
     “到底有多少人？”差不多只隔一秒，我又问。
     结果他笑了。
     这值得他露齿而笑么？
     我有些恼，不服输地也对他笑。
     “酒店的一半房间里，住着我的人。”他说。
     变态。
     我肯定地点点头。
     他可以租间小别墅，把危险挑明了，公然派几个人把那别墅保护起来。他却要假装一切正常，仿佛很随意似得，然后暗地里搞这么铺张的阵势。
     难道他只是想诱我跟他做黑社会？不想一开始就吓到我，所以绕这么个弯子？
     不会吧。
     他家两代人不得善终，他怎么掩盖，我也会被吓住的！另一方面，即使他不费心做这些，他也有办法逼我留下来。
     “没有问题要问了？”他的笑意还未散。
     我没办法完全收敛“你是神经病啊”这类眼神。
     他的笑意又更浓。
     我看得出，他自己尽管未必不知无聊，还是有点小小得意。
     “我送你回去。”
     我可以说不吗？
     他沉吟之下坦白的模样，他下意识的保护欲，这些我眼睛不瞎，我都看得到。只是我心里不会糊涂，这并不是真心实意属于我的那一份父爱如山。
     他掌控那么大的帮会，他一生笼络了多少人？他又有多么会笼络人？
     “我来开车。”
     他看着不老，他高兴了没人敢阻止他、不让他发少年狂。但他何必又拉我到副驾驶座？
     假如撞车的话，他出于本能会打方向盘，撞死的多半是我。
     他忙一天了，这样子算不算疲劳驾驶？而且我记得他中午喝了点红酒……
     ——我这，跟悲观、不近人情只有一板之隔的现实与冷静。
     “你啊，怎么一点没有年轻女孩子的天真烂漫？”灯火如流萤，丁孝蟹微微叹息。
     恐怖。
     所谓父女天性，我希望老天不要将它资助给觊觎我的自由的心思叵测的人。
     送我到酒店门口，丁孝蟹抬头看顶楼套间的窗。我客气看他，他尚有自知之明，没有又跟上去。
     终于又能跟母亲对坐了，我长到今天，反倒有了一点小孩子似的欢欣雀跃，那恐怕是前所未有。
     哪怕我好像给丁孝蟹一步步圈进他作茧自缚的富贵牢笼。
     我一步两个台阶，飞一样地跑，顾不上回头看一眼，虽说心里也觉得这么对丁孝蟹不算尊亲敬老。
     但，管他呢！
     酒店里有他很多保镖是吧？
     此刻，我只想见自己的母亲。


     到了我和母亲的套间，迎面看见沙发、屏风上搭着许多套工装，是丁孝蟹选了送来还是他手下孝敬的，我就不知道了。
     显然，那是我的尺码，明天我还得朝服衣冠。
     我瞥母亲，她本来对着台灯看书——私底下的她和外面的她一向判若两人，她素颜，少言寡语，宁喝咖啡熬夜也不肯一夕释卷。当然前提是她没有忙到连家都回不来。
     我看她家常穿着半旧的棉布运动衫，倒不意外。
     “我用不到，你拿去花。”她说，将一张金卡推过来。
     也只有指甲上化妆，她不再费心去掉。
     这也算言简意赅。
     第一，丁孝蟹不算无视她，我得几件衣服没错，但她做母亲的有金卡领，所以我千万不要就她的待遇跟丁孝蟹啰嗦。否则，那简直是丢人现眼。第二，她是很不屑于这些的。
     而丁孝蟹也含蓄，一张金卡，也就说明了他不止留我，也留母亲。
     我笑笑。
     “丁孝蟹给我五蟹的股权。”
     “我也猜到。”
     一样地直截了当。
     应该说，我的父母都是聪明人。
     我们母女两个就此不说话，暂时忘记眼前的麻烦。
     假如一时无法解决问题，那不如放自己一马。精神太紧张，最后受苦的还是自己。
     记得我小时候有个路人甲叔叔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计算着，丁孝蟹给我工装，意思是我年轻人要好好做事。
     ——要是我一天之内刷爆金卡，卖了股权买化妆品，他会不会赶我们出门呢？我又突发奇想。
     当然，想想而已。
     过了片刻，我说，“抱歉拖你进来。”
     母亲一笑，俨然这些事都跟她无关。
     我们母女的关系，经常是冷笑话，绝地求生中“却道天凉好个秋”式的挺直腰杆嘻哈。
     “我也抱歉拖你进来。”母亲说。
     我们各自都说实话，但也都是玩笑。
     然后，母亲头也不抬，“闭嘴。”
     好，我不复东拉西扯。
     “回房间去。”
     我认命地不再打搅她。
     洗了澡，抱了一盆水果，我裹着毛毯看电视，看点老牌商业电影，滑稽的，平安喜乐，大团圆什么的。
     ——其实我可以不用伪装，我本来也没什么胸襟志向的。
     看了阵子，水果滚了满地，我栽在床下，才知自己睡着。
     因为咕咚一声，母亲推门来看，见我的窘样，转而笑了。她走过来拉起我，拍我的头，防止刚刚撞到的地方起包。
     “长高了，”她皱眉感叹句。
     我傻笑着。
     于是她又恢复常态，简单对我，“刷牙。”
     好，我刷牙。
     母亲不是琐屑人，不会婆婆妈妈弯腰收拾那些水果，我从浴室出来，正见她利落地把所有水果都踢到桌底下去。
     ——只要我走路时不被它们滑倒就可以了，反正丁孝蟹派了用人，也有酒店服务员来收拾。
     我跟着踢了几脚，母女对望，很觉得没什么不妥。


     到了丁孝蟹这个程度，他不用自己整天进场炒股，有手下给他作分析，决定日常事务。
     只有并购什么公司，他才会忙起来。
     眼下他究竟谈什么我不太清楚。
     我只知道：他将我支使来，支使去，心里好像很乐。
     这乐当然不是父亲看到女儿长大能做事的满足，也不是故意整人的坏笑，很难讲，如果我不是知道他富了二三十年了，我简直怀疑他这是暴发户心态。
     就仿佛他这辈子头回找了个新丁做助理似的，他捉摸我镇日，得意吧，极偶然地，我又看他如同忆起哪件往事，惆怅得很。
     他指挥若定，他看起来好风度。可是他不是个好人，甚至不是个正常人。
     同时我坚信他其实没什么正常有风度——拜托，那个有风度的人会把老弱妇孺扔下楼？
     大家休息了，他又要问我感受。“这个工作怎么样？”
     父亲问自己女儿工作和上司如何，那倒正常。但假如这个父亲本来就是上司，头一秒中还在工作状态，而且这个工作做女儿的就不想做，就连这个父亲她都没把他看作父亲，也没真心看作上司……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下午去跟那个大公司谈判。
     其实这是他逗留在渥太华的目的，否则平时他也不用这么样，许多事情都有经理们按部就班解决。
     “你这么工作很好。”丁孝蟹说。
     这就是传说中的自说自话、丁式自恋么？
     坐在车上，他还不忘支使我给他整理文件。
     旁边裕阳闲着。
     他接过那些英文资料——字都很小，看了会儿，他摸出一只近视眼镜，看来度数很低吧。他还有点近视？
     等到他看看皱眉，又拿出另一只眼镜来，我看看，发觉那个不同，竟然疑似老花镜。
     虽然度数可能也很低。
     我却受不了了。
     “我念给你听，”我劈手枪过他手中文件夹，声音竟有些颤，心有点慌。
     也不知是轻易感动了，还是什么，丁孝蟹总算不再那么喜洋洋快要扰民，多少恢复了初见时淡定的气象。
     他默默地，给裕阳打个手势。裕阳会意，按个键子，我们跟司机之间就竖起一道隔板。
     大概是商业机密，连司机都不让听到。
     我念着，心里有个鬼在作祟：要是我故意念错几个数字，让他脑子乱了生意赔本，假如他破产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受他的规矩了？
     当然我不会那么做。
     气氛怪怪的，裕阳听着听着，手扶上眉心，转眼看别处。
     他的父母，至今还没有消息。
    
     “消夏，你在这边等着。”真要谈判了，丁孝蟹却又说。
     遛我倒这么远，结果这桩买卖，他不要我参与，签约是我都不用在场。
     我得在他们谈判的饭店旁边的美甲店等着，身边给丁孝蟹派的保镖围得铁桶相似。
     究竟是什么呢？我心里盘算，刚才我只知道是关于航运的，什么货物，自然是笼统的。中间还牵扯到一间大银行。
     那么大的公司，也会有不法行为么？
     假如不是不法行为，丁孝蟹怎么会拦着我不让我知道内情？


     总归，他没有完全信任我？
     我胡思乱想。
     先是工装，又是美甲，这些琐屑小事，他却见缝插针，安排人一件件给我办着，显然一步步引我走上他心目中的“社会”和“正轨”。
     不要说今天的谈判可能有拿手枪互相指着脑袋的剧情，他暂时不想让我上场——我回忆着电影里的黑社会，越想越寒。
     美甲过后，他们还没谈完，我回到车上翻资料。
     天黑了，他们还没有谈完，我打电话告诉母亲可能晚归，她说算我酒店回去，还说发现了一间不错的中餐馆，会替我叫外卖的馄饨面。
     他们一直都没有谈完，我简直怀疑出了什么事了。
     黑社会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呢？
     “等急了吧？”
     等他们大步走回来，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没有不安。
     “去吃饭。”
     “我答应我妈妈回去吃饭。”
     “我现在送你回去。”
     丁孝蟹说完自己又像是愣了一下。
     我一定没看错，他本来没想送我的，他并不打算每天接送我，他也没有跟我和母亲住同一家酒店。
     他应该是，刻意跟我们保持距离。
     此刻，他俨然是没留心作了个计划外的提议。
     他只是要一个人发扬光大他的“事业”，并不是因为亲情、爱情，即使在“事业”上，他还算是对我坦诚。
     他也不准我们期望他的感情，一如他当年对母亲、或对别人……
     不是么？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过爱情。即使有，它也随着方婷死了。
     可是他怎么能够这样漠视跟他朝夕相处过、实际上也是他的妻子的人？
     而我，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工具而已。
     我厌恶地将视线转向一边。
     “不想让我送？”有时候人和人交流起来，聪明的也像没智商。
     他这么问话，我懒得回答。
     结果他愣了下，试探道。“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他真是那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狂徒么？他的眉宇间尽是惆怅和隐忍。
     我仍不出声。
     他看了看，又打开车门，坐到我旁边来了。
     “走吧。”
     司机适时地发动引擎。
     我真不知丁孝蟹这人的思维习惯是怎样的。
     裕阳如同什么都没看见，自己坐另一辆车走了。
     也只那一瞬，我失态了，之后心平气和。一路上，我倒想逗丁孝蟹说话，免得他以为我跟他摆脸色，改天让我横尸街头。
     母亲几万次告诉我，丁孝蟹说一不二，真惹毛了他，只怕转脸再求他都没用。
     我最好别把他当父亲看，当抛弃了母亲的负心人看，只当自己不小心认识了一个丁家人。
     可是丁孝蟹硬是一路没有多少话，连看都不看我，我提的话题他只拿一两个字应对，究竟闹什么脾气呢，我不能完全说清。
     车子刚停稳，我就胡乱丢下句再见的话，飞逃一样。
     关车门时，我又惊讶地看见丁孝蟹错杂的表情，他眉头皱着，不知发什么愁。


     莫名其妙，我跑回酒店房间去。
     母亲在浴室里洗澡，水声哗哗，我知道，她喜欢很热很热的水，此刻里面水气氤氲吧。
     我转过头，看见餐桌上果然摆着馄饨面。
     地上，却又有架陈旧的木马。
     什么？
     又是丁孝蟹派人送来的么？
     我不明所以，奋力大吃。
     吃过之后，多少恢复冷静，我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拨通丁孝蟹的电话。
     “对不起，”我说，“刚刚不该跟你发脾气。”
     我懂得忍。
     丁孝蟹似乎是笑了。
     笑得有些无奈。
     “……董事长……”
     我仿佛看见他的笑容消失。
     我不是故意气他，只是我心里不过这样看罢了。
     在公司，我不是总归也要这么叫么？
     我的本意只是想向他道歉而已。
     难道他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我已经觉得刚才的别扭闹得无味。
     “早点休息，明天下午飞机，我们回温哥华去。”丁孝蟹还是说，温和得很，我几乎要错认作他很可以包容他人。
     甚至，不管我怎么伤他，他都会原谅我。
     荒谬啊……
     “……也告诉你妈妈一声。明天还要降温，多穿衣服。”
     母亲洗澡的时候，大概总是独自想很多事情，时间超长。
     “丁孝蟹说，明天我们又得回温哥华了。”我只得叩门说。
     “知道了。”母亲泰然应答。
     我无聊地走回桌边，弯腰伸指去拨动那个木马。造型也简单吧，但它竟像是人手亲自刻出来的。
     刀工很是流畅。
     “说是什么古董。”母亲走出浴室了，解释说。“你爸爸送来的。”
     “喔。”我无心考究。
     “好好收着。”母亲却催一句。
     是啊，丁皇帝的赏赐，我这太子女胡乱丢的话是要被人告状的。
    
     转天大家包机，早有人帮我把丁孝蟹送的一切东西打包带着，飞机上，我跟母亲坐末后一排，丁孝蟹本也拉了裕阳在身边说话。
     现在，一切看着倒是正常。

     司机孔武有力，一件就是也能兼作保镖的。
     他还给我带来一把猎枪。
     那得这半日安宁，我先不管别的，摸上楼，也窝在母亲身边补眠。
     “淘气！”母亲拍我的脸。
     “这地方是你以前住过的么？”我心里却警醒着，不觉问。
     “不是。”无可怀疑。
     我有些灰心。
     睡到黄昏，我反倒精神了。那个专司我社交活动的公关来敲门：董事长说，看大小姐醒了没有，如果不累，就去参加一个酒会。
     真是没完没了。
     “你走不脱这几天，多陪陪他也没什么。”母亲在我旁边正开眼睛，淡漠得不合情理。
     “你不恨他么？”我禁不住问。
     母亲一笑，笑得我心里毛毛的。
     我撑着爬起来。
     大概是这意思，二十年来也算了，既然丁孝蟹找上门来，我在他身边尽尽子女责任也好，免得终身不曾对父亲尽孝，将来天打雷劈。
     “我并没有把他看作父亲。”我清清楚楚地说。
     母亲看我，却也不高兴，也不恼。
     “丁孝蟹是丁孝蟹，你是你，我是我，有些事不需要牵扯在一起的，你就不要想太多。记着……”她顿了顿，又认真地说。“放轻松点。”
     我只得转向那个公关，让她帮我打扮出门。
     丁孝蟹不知何时已经把什么晚礼服、冠形钻饰打包送来，尺码有大些的——是我的，有略小巧的——是母亲的。
     看来他还预备了我母亲日后公开亮相的机会。
     公关很精，也不动房子里本来的衣物，另找了箱子盛它们。
     我看公关给我卷头发，眉毛又挑起来。
     血一样的礼服，不是欧洲传统的式样，混了前几年兴起的“印巴女王”的味道。
     她还要给我带一件耀眼的钻饰，我挥手荡开。
     她不是装扮一个舞会上的少女，她要达到的效果是丁孝蟹的女儿——太阴骘，也太霸气。
     何况我本也一身微黑肤色。
     公关赔笑。
     这样我走出去，司机等等流露的神色也都是：像得很，的确是丁孝蟹的女儿，怪道一下子就决定作继承人。


     报讯的阿龙分明骗我。
     我喘口气，“司机肯定不肯闯红灯，也不敢开那么快。”
     在这个街区，路人和警察竟都看了我的车牌就退避三舍。丁孝蟹自己住的房子离我住的地方也不远。
     “我只是不想亏了你很多钱，还没还给你，你就死掉。”
     我有些气，嘴上补了句。
     丁孝蟹笑了，皱皱眉，又瞪了眼自我进门就守在边上看热闹的阿龙。
     “你还是不肯认我做父亲？”丁孝蟹等阿龙退去，忽地问了这一句。
     我本来自己拿了杯子倒水喝，手不禁一颤。
     “你不是有点怕我么？要是我死了，你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丁孝蟹说。
     我心里反驳着，不是这样。
     丁孝蟹是疯子，疯子而已，他作的事情没有一件正常的，我也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转过身，学母亲雷打不动的神色。“你想让我叫你爸爸么？”
     假如他逼我，用他的权势威胁我，我会叫的，那当然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也就不说话了。
     “你是怎么受伤的？”我又开口问。
     这事到底也跟我有关。
     下一次别人偷袭的如果是我呢。
     对于他拉我进这种生活，我就是很不满。
     我记起第一次给他打电话，那一阵不寻常的响动，后来接电话的变成阿龙。
     母亲说过，阿龙早就是他独当一面的手下，应该也是他在温哥华的餐饮娱乐和黑社会相关的一部分生意的负责人。现在阿龙也在温哥华，这人本来就该守在这里，为什么那时忽然感到渥太华去？
     是不是忽然在黑道上得到什么消息，那时候就有人跑到五蟹公司要杀丁孝蟹？
     “他们的目标只是我，这件事跟你无关。”丁孝蟹说。
     “你到底有多少仇家？你害死了多少人，所以别人才对你这样？你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死的死、伤的伤、变傻的变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克制不住，虽然知道丁孝蟹不容别人如此冒犯。
     “丁丁她不是给什么人害得变成那样的，”丁孝蟹先捡容易的说，我也不难听出他的偏袒之意。“她只是……生来就那个样子了。”
     他责怪我直白地骂丁丁是傻子对不对？
     我不肯低头，依然冷冷地看着他。
     那么别人呢？别人的事又怎么样？
     “消夏，关于我，你妈妈都说过些什么？”
     “这跟我妈妈没关系，”我冷笑一声说。“她甚至从没说过你对不起她，而这世界上你对不起的人也远远不只是她。我会从别人那里听说你的事。”
     “说说看。”丁孝蟹没特别不高兴。
     他只轻声命令句。
     我看他沉默着打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暗自盘算：要不要将我这不顺从的女儿也杀死。
     “谁都不能惹你，什么事都是你自己决定，别人根本没有立场，如果你的想法别人不接受，你就用流氓手段让他们接受，再不行，你就把他们杀死。”
     我一口气，却说出心中的怨恨。
     “很好，还有呢。”
     “你是忠青社的老大，是个坏人，你亲手杀死过很多人，间接害死的尚且不算——你害死的人里面，有的是你们丁家两代人都亏欠的。而你，甚至还跟他们有点感情。”


还生草
五、狠绝
    
     天一亮，丁孝蟹照旧流水似地送各种财产过来，我且不理论，既然有了计划，行动就快。
     如今也有人奉承我，离丁孝蟹近一点的人都知道我“前景光明”，所以我说要关于丁家成员的历年新闻，有人就真的着手帮我做剪报。
     “你怎么决定了什么，就不肯再冷静考虑下。”母亲责怪我无谓忙乱。
     我铁了心不理。
     传真机安来，互联网本来就可以用。
     剪报几个钟头就到手，公关更有手段，巴结说，她男朋友也在温哥华的分公司，有些不太重要的文件很有趣，她都可以给我弄副本来。
     我觉得这倒不必，但她说话时已经差人家去做了。
     等了又等，丁孝蟹倒先来了。
    
     温哥华的气候本来好，临黄昏时，是低气压怎么的，竟起了场罕见的大雾。
     雾蒙蒙地，有人按门铃，公关本来笑着跳去，然后就是诚惶诚恐地叫一声。“董事长，您来了……”
     我铺了一桌子的纸，母亲本来在上网，这时齐齐抬头。
     丁孝蟹走进来，一言不发拿起一只剪报夹翻翻，然后放下。
     我不觉张大眼睛。
     “你怎么不拿红油漆刷在白衬衫上，满大街游行，说你不要做丁孝蟹的女儿？”
     丁孝蟹闲闲地问。
     裕阳本来早早打电话来，说他们又桩生意要去谈，因为已经进行了大半，恐怕我很难上手，让我暂时不要跟去——我万无意外理解为，今天他们是做黑社会的勾当。
     因为我那样立场，丁孝蟹暂时不可能让我知道那些。
     我以为他们正非法集会、举动斗殴，哪知道赶回来这么快。
     而且，我也没猜到丁孝蟹有心情到这房子来。
     至于我私地下的小动作……他早该知道我不会那么快死心的。
     我只是觉得当着面给他逮到，有点尴尬。
     我想了想，要辩白说，既然是一家人，我也想了解下他本来的孩子——但我立刻觉得这样谎话没意思。
     所以我撇撇嘴，不置可否，面上的礼貌倒是要的，转身就给他倒咖啡。
     丁孝蟹煞有威风地盯了我半天，却又笑了。
     “你来了？”母亲转身问。
     两个人总归不能见面不说话。
     丁孝蟹好像犹豫下，勾嘴角对她一笑。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母亲也便坐在一把椅子上。
     我将两只杯子放下，眼错不见，丁孝蟹就先我一步，往母亲的杯子里放两颗糖。
     公关伶俐地替我也端了一杯来，自己躲出去。
     “你不是说今天我不用做事么？”我用力摆个了无恩仇萦绕于心的笑容。“董事长。”
     “嗯。”丁孝蟹点点头。
     等于没回答。
     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发生。
     其实我本来故意刺他：我们可不欢迎他在这里出现。
     “对了，”静默片刻，母亲又说，“你家里的事我听说了，节哀顺便。”
     丁孝蟹抿一抿嘴，扬眉直视母亲的眼睛，终又没说什么。


     “过两天就是‘七七’吧？”母亲问。
     “是。”
     又没有后文。
     “阿孝，你妻子到时候会回来对不对？”母亲又问，这样，也算软语轻声了。
     她随意绾着发，大一码的衬衫，因为在家，没料到外人来，只薄施脂粉，看着竟然那么年轻……或许不再像少女容光焕发的模样，但，更深邃。
     那时他们年轻时的称呼吧，我想。
     丁孝蟹听她说话，端着咖啡的手臂一震。
     “是，”他回答说，“所以……”
     他有些抱歉的意思。
     “我还得看一看，才知道消夏能不能到场。”
     我心里哂笑着，低头喝咖啡。
     “不能尽这一点心，也真遗憾。”母亲又说，“兄妹一场，可惜她跟那三个孩子有缘无份。”
     丁孝蟹专心听着，我觉得此刻他不同。
     为什么缘故呢？
     母亲说的也不过是些客套话，他用不着表现得好像铭感肺腑。
     “你这些年身体可好？”又一句，母亲她大度，我若是丁孝蟹，应该无地自容。
     “消夏，去我提包里拿照像本子来。”这时候，她又叫我做这个。
     我也不多说，站起来，到了本来好像主卧室、现在母亲住着的房间。我们匆匆而来，我还真不知道母亲提包里带了这个。
     中等大的照相簿，里面尽是我小时候照片。
     我又记起来，裕阳急催我们过来，我们的东西都没带来，丁孝蟹尚未周至到派人帮我们运。
     是凑巧带了这个？
     还是……母亲早看过报纸，有些预感？
     我拿了照相簿下楼。
     这片刻，两人也没说什么，我只见丁孝蟹低头，自我解嘲、强颜欢笑地，“反正她讨厌我。”
     一点直觉我还是有的。
     我想他在说我。
     反正我讨厌他，所以逼我继承他作个坏人也不要紧，明明我并不想见他，他也折腾我几千里地随着他打转也不要紧——反正我也不可能比原来更讨厌他了。
     是么？
     这是什么烂理由？
     我往下照相簿子，丁孝蟹的心情藏不住，感伤的，仿佛他的心那么柔软。
     他伸手翻开封面，就看见扉页上放大的照片——独独这一张是我跟母亲合影的，那时我还小。
     母亲整理照片的习惯是，她单人的、我单人的、我们两个合照的，各一个本子。所以这一本里面只有我自小到大的若干照片。
     丁孝蟹的目光在上面一停留，又更感伤些。
     让人几乎不忍心看。
     不是他自己不要的么？
     我禁不住想。
     他一页一页默默地翻着。
     “也没什么特别的，”半晌，母亲又说。
     我觉得他们就好像在打哑谜，我渐渐听不懂。
     丁孝蟹翻得很慢，仿佛那是一本书，有什么悲伤的结局在背后，一旦翻到最后一页了，他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本来就是送给你的。”母亲轻声说。
     我有些无聊，看一眼窗外茫茫的雾色。


     “我……”丁孝蟹胸口起伏，却又不把话说完。
     我困惑地睁大眼。
     “你的伤怎么样？”母亲是冷静的，自始至终如此。
     她的话简短。
     像时钟一下一下，准确，不受他人意愿的影响，也像……时钟一样，让人记起生命的流逝。
     怎么会这样？
     我只觉得，这一刻像空瓶子里残留的那一点香水，骤然将瓶塞打开，静静地挥发掉。
     简简单单说话，但看起来，有些人有些事再也没法回头。
     我有些不安，骤然站起来。
     “我听消夏讲电话，听说你昨天又受了伤。”
     丁孝蟹那样人，受伤遇险总不会少，当年重整旗鼓、尚未站稳脚跟之时更会那样。
     只是，母亲一句一句，像要把一生的话都说尽似的。
     他们这一生，岂非早就没什么交集。
     就算还剩什么话，也不会有几句。
     “你在赶我走，”丁孝蟹蓦地说。
     母亲笑笑，淡淡地。
     在我记忆里，很少见她开怀大笑，笑颜如花。
     可是她的笑意渐渐浓了，想饱含理想，看见希望，或者少女初次约会情人。
     非常，非常的好看。
     我低下头，不知为什么咬着嘴唇。
     再抬头，那笑容已经像第一缕天光快要来临时的昙花，渐渐收了，只余一点惋惜，在空气中弥散。
     丁孝蟹的眼睛，将这一刻收在心底。
     他的态度是什么？
     欣慰、绝望抑或了然呢。
     他也就站起身来。
     “告辞了。”
     什么措辞啊？
     我完全完全失去方向。
     他走出去。
     我捋一捋头发，烦躁得很，但心里好像有一只洒脱的手在挥，说我得过且过也好，说我没心没肺也好。
     有时候，我挥一挥手，什么不解处都可放在一边，顶着天大烦恼，只不抬头，就装从未看见。
     “妈到底怎么回事？”
     我利落地收杯子。
     当然有用人作，我找点事分心行不行？


     “没什么，”母亲手撑着额头，沉思片刻，气度还是宁静。
     听见外面车子发动的声音，我松口气，“总算走了。”
     想着想着，手上打滑，一只杯子就跌在地上，碎了。残留的咖啡却多，高高溅起，喷上我前襟。
     母亲对着这情景，没来由地发了下抖，随后，也就没事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四顾，想找东西来擦，母亲想了想，径自去这屋子原来放衣服的地方，取了件套头衫给我。
     她示意可以，我只得换上。
     好幼稚，看来是十六七岁的中学生穿的。
     这房子究竟有什么过去，丁孝蟹曾领回什么人啊？我恶寒地想，倒不嫌弃是来路不明的衣服，只将刚才不安的心事收回一半。
     “还挺新的么，”我伸两臂看看，我在衣食住行上的确不甚讲究，我笑笑。“也挺合适——妈妈，看来我十七岁以来也没怎么胖。”
     母亲哑然无语，看我半晌，又叹口气，“你去送送他。”
     “嗯？”我惊讶得少，不以为然居多。“丁孝蟹不是走了么？妈妈，你等着，我这些年各种杂书也不是白看的，等我说服了丁孝蟹的大儿子，我们就回欧洲去——你其实也可以注册间大学么……”
     “你把你那些玩意儿收起来吧。”母亲指了指我搜集的资料，几乎呻吟出声。“去，出去看看。”
     我真不明白。
     手插在裤袋里，我慢吞吞出门，离了门不愿，居然丁孝蟹的车子还在。
     难道母亲料事如神？
     “没有汽油了么？”我走过去问，为表白母亲对我的家教，才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丁孝蟹的车刚才当然是发动过，此刻却熄火，车窗摇下，他目不转睛看着我。
     方才，他本也朝着方向回望。
     他一动不动，想做了什么亏心事，或者看见不该出现的幽灵。
     “我妈妈要我送送你。”
     单纯为了强调多一次我母亲多大度、他多小气可不可以，我自己也知道有副气死人的微笑，我又将它挂在脸上。
     丁孝蟹呆了数秒，挪到旁边的座位去，俯下身，推开车门。
     他好像虚脱似的。
    
     我坐在他身边，忍不住偏头看丁孝蟹。
     我的心态，有那么点小人……
     “我要回别墅去，”很想了一会儿，他才说。
     没他吩咐，司机本来还把车子停着。
     别墅离城那么远，是我计划之外，我犹豫下，裤子音乐响。
     母亲手真快，什么时候把手机丢我口袋里，我本来没带着啊。
     我看丁孝蟹一眼，忙着接起来。
     “他要带你去做什么，你就跟着去，不用一心只急着回来——当然，伤天害理的事不可以。”
     “我，我知道。”
     我又看看丁孝蟹。
     他很在意的，但又想早知道什么绝望的结局。
     “那我们走吧，”我说。
     想了想，我又补一句。“你让我跟去吗？”
     “走吧，”丁孝蟹对司机说，对我露出一抹笑。


     看在……他是个可怜的父亲？
     ……相对于他这里的子女而言。
     我快步走上楼梯，不再说什么，跟在他身后。
     推开丁丁卧室的门，那真是小女孩的房间，都是些粉红色的布艺，簇新的。丁丁埋在卡通图案的被褥，合一堆动物玩具里，睡颜分外可爱。
     大概，因为丁孝蟹的“方婷标准”缘故，丁丁的模样和我母亲真是越看越像的。
     所以再见到她本人，我杂七杂八的心思又忍不住收起来了，假如从小一起长大，有这样一个妹妹也好，我会，非常非常喜欢她。
     假如我只是单纯地，以旁观者的立场去理解、同情这些人，日子会不会又简单点？
     丁孝蟹坐在丁丁床边，替她略开横在眼睛上的一缕碎发，他的眼神极温柔。
     假如丁丁……是有命无运。
     我跟他们却又是有缘无份。
     我心里又动了一点恻隐之意。
     丁孝蟹像棵大树，遮蔽了多少弱小草木的阳光，让它们枉死。可他的结局也不过是花叶凋零。
     我们就这么静静看着丁丁睡。
     我不知丁孝蟹此刻又在想什么。
     等了许久，他领我出来，关上门。
     我跟他在这一点有很像，脚步可以轻得像鬼魂一样。
     “那是方婷，”他说。
     我几乎栽个跟头。
     “……几乎跟婷婷一模一样，一点差别也没有。”
     呼，吓我一跳。
     “方婷只有八岁智商？”一旦看不见丁丁那张脸，我又可以变得如此刻毒。
     人莫予毒。
     我不是在伤害丁丁，也没有嘲笑她，我没有在别人面前说她的坏话。
     我更确定，这些话她听不见。
     我只是讽刺丁孝蟹的变态而已。
     丁孝蟹果然如同给人朝心口戳一刀，然后，又像得偿夙愿似的，看着我笑。
     或许，我也还有那么一点点嫉妒。
     “还是你希望方婷只有八岁智商呢？”我逼近一步。
     丁孝蟹和方婷的故事，我多少听母亲说过一点。那女子倒不失为我的偶像。
     敢爱敢恨。
     起先，是那么动人的故事……
     我像是一个固执的听众，责怪丁孝蟹这个主角，他怎么又可以把那样一个人杀死？
     方婷当然不是八岁智商，她也不是寻常的什么也不知道、缺少个性一点、甚至没有尊严，所以社会容她们、男人捧她们的寻常女子、傻瓜笨蛋。
     因为那样……所以丁孝蟹把她丢下楼？
     可是，他最爱的又是她了，之后别人再没法走到他心里去。
     丁孝蟹自己念叨着，转身到别处去。“我这个女儿，好厉害。”
     我跟上去，又有点后悔了。
     我怎么又说这些？
     我已经是打定主意，总有一天会走的，到时候相忘江湖。我不需要为了任何事与丁孝蟹纠缠恩怨。
     “对不起啊。”
     我对着他后背说。
    
     ……有时是挺厚脸皮的，我在心里，自我鉴定。


     这个……我又悄声退回来，那女人浑然不知。
     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有人轻轻叩门，我将门打开，李伯有些尴尬地笑着，裕阳站在他身后。
     他头回这么样，伸出一只手，挽了我就出门。
     他好像同情我、安慰我似的。
     我也没说什么，只想尽快离开。
     到楼梯拐角处，脚下踩到什么软软的，总不会是老鼠……
     我一惊，低头看去，竟是丁孝蟹方才系的那条领带，再抬头看，楼梯上，几步以外，是一只高跟鞋，和西装外套。
     我的心立刻怦怦乱跳，像是给人泼了一杯烈酒，有点苦，辣辣的，不是不恼，恼怒得冷笑一声……
     可是，也不过几秒钟，我就没什么了。
     “如果可以，替我向董事长夫人问好吧。”我低声说。
     裕阳紧紧拉着我手。
     这有什么的？我觉他可笑，好像我遭受了什么不幸似的。
     这还算了，丁孝蟹却又立刻走下楼来，找裕阳说话。
     几双眼睛互相看着。
     我看他衬衫领口也是不整齐的，袖子上尚有别人泪痕，脂光粉腻。
     尴尬也尴尬死了。
     他那妻子又追出来，牵扯不放，他隐忍不发，只从她手臂里抽开手。
     到底还是撞见了。
     我看丁孝蟹的妻子，又有三分像那个丁丁，只不过五官轮廓隐隐有异族的色彩。她的态度也极骄傲的，一身气质和那装扮并不搭。
     她紧贴着丁孝蟹，给他甩开了，又去环他的腰，示威似的，昂着头，一双眼睛逼视着我，无所畏惧。
     旁边裕阳的脸先就红了。
     “丁太太，”我低了头，“你好。”
     我看见那双充满野性的异族女子一样的眼睛，狠命地盯我，好像两簇灰烬里藏着的火。
     片刻，她又不在乎了，只是执著地、得了什么胜利似的，望着丁孝蟹。
     她反倒不理我了，只看丁孝蟹，她只是抱着丁孝蟹，仿佛没有任何人可以将他夺走。
     我对她倒也同情的，可看她架势，这么死死地抓着丁孝蟹，无怨无悔。
     一个叫来的私生女又怎么样？天荒地老，活着或死了，到底是她站在丁孝蟹身边。
     回过神来，我才说，“董事长，我想走了——我听说，明天还有个会？”
     “不太要紧，”丁孝蟹说，匆匆忙忙，像还有料理不完的事情。“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在家好好休息几天也可以。”
     他又不逼我了？
     我心里有无尽的疑问。
     丁孝蟹到底先推开他妻子，叫裕阳去书房商量什么。
     他妻子又瞪我一眼，走了。
     管家叫人拿车，要派好多人送我回去，我们刚到廊檐下，丁孝蟹又站在一楼书房窗口，将窗子推开。
     “你等等，”他对管家厉声道。
     管家吓得一动不动。
     丁孝蟹给裕阳打个手势。
     裕阳立刻追出来。
     我们穿过草坪快步走，裕阳动作迅速，自己重新安排，十几个手下、四五辆车就布置开了。
     原本停在这里的车子，他却看也不看。
     一个形容彪悍的人走过来，拿钥匙开了那里车子的门，怎么翻一翻，就拎出个滴滴答答响的东西来，一声不发走了。
     我惊讶之余，倒佩服他们夫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妈，我要回去了。”我立刻打电话说。
     母亲也没说什么。
     我们正要上车，裕阳忽然皱一皱眉，目光直视我身后。
     我随着望过去，几步以外，是个坐着轮椅的人。
     他比我大不到四五岁，模样很好看。
     他艰难地转着轮椅，要朝我们这边来。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瞬，我还是朝他跑过去，我伸手帮他推那个轮子，脑子不灵光，推了下，很费力，我又颓然放手。
     我寂静无声地，弯腰看着他。
     啪！
     他却给我一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