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沈负心旧文】红豆+还生草

     “我本来就是这样，你为什么一开始说喜欢我？”
     她说连他杀给方家灭门都可以理解。其实她是忌惮他、为了和那个出租车司机在一起，才对他客客气气。
     说不清道理就不说，他去拉她，他早就是个丧尽天良的小人，“你从前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或许他厌倦她时，就可以摆脱一切束缚。
     其实不会太久吧。
     “我不在乎，我有喜欢的人了，是，我做错过很多事，可是，丁孝蟹，不是说我喜欢过你，就要赔上一辈子！”
     红豆一样的冷酷，说走就走。
     丁孝蟹笑了，越像越好。
     他要她就是为了讨厌她。
     “是，我自甘堕落，这一辈子在别人眼中都是个娼妓。”
     她苦笑一声，直白到这个地步。
     这是她的万劫不复，一时错了念头，永远抹不掉这污点。
     哪怕她只在他这里错过一次。
     他不否认。
     “听话一点。”
     还要说出口么？
     “下一步你是不是要说，假如我反抗你就杀了我的男朋友？”红豆目光锐利如刀，“丁孝蟹，你是不是也要说，我跟他不如跟你，因为他什么也没有？”
     好讽刺！
     这一幕丑恶龌龊之极。
     他已经杀死她了，再念着她，不过是假情假意。
     哪怕就是这样。
     他也没办法不念着她。
     “你戴着这条项链？”他没那么容易受伤，伸手到她领口，挑起项链。“为什么？你不是不再喜欢我了？你不是讨厌我拿你当方婷的替身？你还要带着她项链？”
     因为是他送的。
     明明让人难堪，他只送过这个。

     ——他也送过她戒指，后来给他手下要回去。那时候他说要忘记方婷，他说她是谁都无所谓，只要她对他好，他就让她做最神气的女人。
     “红豆，”丁孝蟹的笑语含混地有些不堪。“你还是喜欢我对不对？你心里明明肯的，为什么要拒绝我？”
     他心里一阵刺痛，有个念头如闪电划过，红豆是真心喜欢过他的。
     而他把她这真心当武器来伤害她。
     他早看出她的心意，有什么看不出？
     有个爱他，生生死死还没放开他；而他一次次把这个人的尊严放在地上践踏。
     为什么？
     因为他不愿背叛方婷。
     到现在他都不愿意背叛方婷。
     “我喜欢的是你，”他却撒起慌来，“连你也不肯原谅我么？连你也不信我？你留下来，让我好好对你……”
     “做你的情妇。”
     她介意他要娶别人。
     她在吃醋对不对？
     他去吻她，万无例外，又被痛咬一次，鲜血横流。
     “丁孝蟹，你发疯了！”
     他偏偏神志清明，看得她毛骨悚然。
     “你真的爱那个司机。”
     “是！”
     干脆利落。
     “他拿我当个人看，他不让我受一点委屈。我已经在奶奶面前发过誓，我再也不会和你这种人牵扯，我要和他好好地过一辈子。”
     红豆说不定有多远的前途，而那个司机一辈子是个粗人。
     可她不在乎。
     小女子说话也一言九鼎。
     不管对错，她说出口的，就不转圜。
     “你不信？还给你！”她手一用力，便将那项链扯落掷还给他。“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了。我根本不在乎，所以我忘了脖子上还戴着你给的项链，我想都想不起来，怎么会把它摘下来？”
     台风把电都刮断了。

     红豆一半在黑暗里，声色俱厉，丁孝蟹下意识将项链捏在手里，它像火一般烫。
     是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方婷才到死带着那条项链。因为她连丢掉它都想不起来，她根本在没想过任何关于他们过去的事！
     “脱衣服。”他恨她。
     她是谁？
     方婷？


     这样的切肤之痛，他只有不在乎，把那一点点感觉贬低，消磨掉。
     “一句话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红豆不过是个微末的女子，他就有权在对待她的态度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不在乎，”红豆说，“因为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所以，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没有感情却来羞辱我。”
     其实她在意，自从看清他不会爱她，她才绝不要苟且对不对？
     “你别忘了，你早就是我的女人。”
     “有本事，你永远别让我找到机会翻身。丁孝蟹，我只当被疯狗咬一口。”
     红豆昂起头。
     黑暗中，她的样子和方婷又那么相似。
     丁孝蟹慢慢靠近她。
     她如同一个幻象，他以为今生都不可能得到。
     海角天边，他和方婷有太多事都没有经历过，就再也没有机会；甚至没有机会惋惜哀悼。
     红豆却前所未有地毒辣，“阿孝，你要欺负十几岁的小姑娘，何必以我为借口？”

     “阿孝，”风雨中，仿佛夹着方婷的呼唤。
     丁孝蟹用力闭了闭眼睛。
     “阿孝，救我！”是，他听见，之前也看见——丁孝蟹脸色骤变。
     清清楚楚，方婷在外面唤他。
     来不及拿伞，他就冲出门。
     红豆已走了。
     他来不及叫人，自己发动车子，开出院门。
     出了门，转过街角，他又看见红豆。
     她的头发湿透，仿佛要在狂风摧折，雨再大一点，她就要在这天地间消失了。
    
     “阿孝。”
     丁孝蟹仿佛看见方婷回过头，对着他的车子望。
     “婷婷，”他蓦地将车子横在她面前。
     心防崩溃。
     “丁孝蟹！”红豆只有惊讶尖叫。
     “你告诉我，你是谁？”一定有关系，他不可能一错再错。
     他梦游般，推车门出去，从未如此绝望。
     “你……你冷静一点。”红豆像看疯子一样，连连后退。“你……你干嘛又追过来？”
     “婷婷，你是不是婷婷？”他的手捧着她的脸颊，不容她逃避。
     她不是？
     可他为什么会听见看见？
     “红豆。”
     “对，我是红豆。”
     暴雨中，也开始飞沙走石。
     “阿孝，”风中好像有方婷的笑语，凄凉，又镇定。
     “丁孝蟹。”红豆担心起来，她也要找寻，可是丁孝蟹抓着她不放，周围是沉沉的夜。
     “你是不是婷婷，你转世了？还魂？还是附在这个身体里？还是整容回来报仇？”他声声问，他在发抖。
     为什么？他感觉到她在。
     近在咫尺。
     “丁孝蟹！”红豆也在发抖，原来看见他这样，她心痛。
     “你不要这样。”
     “婷婷。”
     “婷婷，你还活着，你只是这样折磨我对不对？”
     “丁孝蟹，”红豆眼中现出挣扎，渐渐地，却只剩下悲悯。“你病了……”
     “你好难过对不对？”
     “婷婷，你不原谅我，你恨我，我都知道。告诉我，你现在是怎么样的？”他死死抓着她，好像抓着救命稻草。
     “阿孝，”她想躲，却试探着要抱他，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隔着衬衫，他的身体滚烫，像个热病病人。
     “阿孝……”
     “你不要这样。”她说，“我送你回去，我们回去好不好？”
     “你不走了？”
     婷婷含泪点头。
     “阿孝。”
     “以前做坏事你是逼不得已；现在你这样对我，只是因为你难过，六年来你那么难过……”红豆心神大乱。
     “婷婷……”
     “阿孝！”
     方婷的声音幽幽响起。
     丁孝蟹托起红豆的脸。
     这一次不是另一个人，不是什么毁容的舞男，他在红豆眼中看见方婷的影子。
     “你不要这么难过，我看见你这样，我会受不了。”红豆说。
     方婷在红豆眼中，白色的身影，一点点后退，像退到一扇门里去。
     窄窄的门，隔绝了风雨，方婷如一片花瓣，飘摇着，消失不见。
     “孝哥！”
     丁孝蟹蓦地回头，想找到方婷的身影。
     他希望是她本人映在红豆眼里。
     可是他的背后只有一辆车，街道空空。
     只一瞬间，方婷还在的感觉又荡然无存。


     “丁孝蟹，你振作一点。”风雨声中，是红豆要给他这一点温暖。
     “你……”丁孝蟹看清了，觉得一切又变得毫无意义。
     “你没有看见她？”他只在乎一件事。“婷婷在哪里？”
     “孝哥，”红豆担心得慌了。“你病了是不是？让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去，我马上就走。你不要这个样子！”
     “不用。”丁孝蟹的语气变得冷冰冰的。
     此刻的红豆，是个陌生人。
     他一把推开她，去摸衬衫口袋。
     “你刚才看见什么？”
     几乎贴着他心口的，是那条断掉的项链。
     “你刚才没有听见她叫我？！”
     红豆眼巴巴地看望。“孝哥……”
     他转身就走，车子不开了，这样赌气，方婷可还会回来？
     “你家在那边！”红豆顿足，还是忍不住来拉他。
     她还要说话，忽然一声尖叫。“小心！”
     “什么？”丁孝蟹皱眉，回头，十分不耐烦。
     红豆猛地抱住他，一个转身，将他死死挡住。
     “红豆。”
     丁孝蟹看见火光，却听不见枪声。
     “红豆。”
     红豆的身体软下去。
     一个黑衣人大踏步冲过来，手中枪火犹未停。
     因为之前被偷袭过，丁孝蟹增强了警惕，自己又开始带枪，他一抬手，便将对方料理掉。
     只一个人，又是什么亲人死在忠青社手下？丁孝蟹看清那人死了，觉得讽刺而悲凉。
     “孝，走……”可是红豆不知道，犹自轻声说。
     丁孝蟹看自己的手，掌心里是方婷的项链，浸渍鲜血。
     她不是怎么都要离开他？
     红豆竟肯替他挡死？
     “走……”
     “没事了，”他握着红豆的手，害怕一慌乱，连她都失掉。
     “不要管我，你快点走。”红豆仿佛堕入黑暗里，看不见也听不见。
     “孝哥！”手下们冲出来，张阿毛脸色惨变。
     “救人。”丁孝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不确定。
     红豆的身体好冷。
      张阿毛接过她时，心惊肉跳。
     “红豆小姐。”
     了无声息。


     “谁识兵奇势可保，坐看将军上一道。”他看众人杀气腾腾，只往这上头猜，随后受不了，扑通跪下。“各位老大，饶命啊。我，其实也记住几首诗！”
     “红豆啊！”张阿毛踢他一脚。
     丁孝蟹惨笑一声。
     “红豆，啊，红豆，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那人痛哭流涕。
     其实，丁孝蟹叫张阿毛不为这个。
     不是误会，他都记不起当初的事了。
     那时候，红豆信心十足，不是用这句话挑逗他？他一直不留心，不去看，也不去记。
     等到她真的要离开了，他又自私地想要留住她。
     如果他狠一狠心，没叫人绑来她，或狠一狠心没放她出门；她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
     “孝哥？”
     “共郎长行莫围棋……”
     世事如棋。
     她也是个心机深的人，所以她真心对一个人的时候，反而希望彼此半点心机都不存。
     她待他便如投骰子，掷地有声，一目了然。
     因为她喜欢他。
     她要陪他天长地久。
     可是他，只有在方婷面前才会放下满腹机心，收起漫无边际的黑暗。
     无论是红豆，还是他自己，都已追不上那样的时刻。
     她好像飞蛾扑火。
     他给过她什么？
     现在她还不知道能不能救活，或者……
     “我让你倒杯水给我，”丁孝蟹忍着，喝住张阿毛，刚才要说的话也真不该大庭广众下说出口。
     手术室的灯灭了，他站起来，叫不出声。
     红豆的脸还好好露在外面，没给白布盖上；他松一口气。
     “如果麻药过了还没醒，那可能……”医生的话又将希望降到最低。
     红豆呼吸弱得几乎不见。
     “大哥。”丁旺蟹和丁利蟹居然赶过来。
     丁孝蟹蓦地收回思绪。
     几个人推红豆到电梯口，丁孝蟹站住，大家只好住手。
     “一定要救醒她，”丁孝蟹收回了手。
     医生哪敢回嘴，囫囵应着。


     隔几天，张阿毛捣鬼，叫跟丁孝蟹的小弟绕个弯子到医院门口，就说顺路。
     丁孝蟹到病房门口，听红豆声音清朗许多。
     “我是要走的人。你真要出人头地，我奉劝你，好好学作正行——其实也不难，你看我，到写字楼打打杂，都学到很多东西。”
     张阿毛唯唯称是。
     一个满心要拥立新任大嫂，以作晋身之阶。一个是早早看破了，打算抽身退步。
     两个都曾一无所有，曾要往上爬；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
     同病相怜的，可否算上门外的丁孝蟹？
     “你……真的不留在孝哥身边？”
     “我曾经喜欢过他。为他做一点事，我心里会踏实一点。你不知道，我这人一向如此。不管别人对我好，还是我喜欢别人，如果有一天我失望了，要离开了，我也会替他们做一些事，这样，我才会心里干干净净，掉头不顾——再也不会有任何可能回头。”
     “说不定我喜欢他因为是前世欠了他；现在都还了，就不用给牵扯住。”
     还有这样说法！
     方婷向陈滔滔辞职，是否失望于“自己骗自己”的爱情，替它做的最后一件事？
     丁孝蟹买两张机票，等三个钟头，是否失望于方婷，为她做最后一件事？
     纵然不死，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丁孝蟹慢慢退步，红豆是对的，她的存在，不断提醒他过去发生过什么。
    
     病房里，张阿毛还说些闲话，没注意红豆望了望门，神情恻然。
     半晌，红豆转眼看张阿毛，意思是我已无利用价值，你为什么不走。
     张阿毛拍胸脯，“红姑，大家总算相识一场，你不敢叫家里人知道，也得有人跟你说说话——我不急着回阿鹏那里，他们反正是胡乱支使我，干活的时候找到我，名利当头的时候就便宜他们自己人了，你帮我躲这几天清闲！”
     红豆笑了。
     张阿毛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飞了皮的金庸，没头没脑就说，“我念书给你听。”
     念到乾隆送陈家洛一块玉佩，上面篆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两个都吓了一跳。
     红豆说，“你别念了，唱首歌吧。”
     “我不会唱歌。”
     红豆脸色又是一黯，这次受伤，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气力唱歌？
     张阿毛说“我买本别的书去”。
     推开门，他却看见丁孝蟹。
     丁孝蟹不知怎么，又回来了，若无其事。
     张阿毛刚才没留心他来过又走，只看他脸色，担心他看见自己和红豆走得近，会不会吃飞醋。
     张阿毛再一想，又理直气壮起来：丁老大又不要红豆，还不许人家有个兄弟姐妹了？
     张阿毛一时好像脑筋搭错，昂首阔步就走。
     丁孝蟹进来。
     红豆抬头看见他，也没说什么。
     换这两个人谈话，一样不知所谓；十几分钟，丁孝蟹再走。
     彼此心里却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天天如此。
     红豆的伤却一定是越来越好。
     这天，张阿毛扶她下楼走走，走了会儿，觉得有人望。
     张阿毛又看见了，喊一声，“龙哥。”
     那边，一个人佝偻着肩，倒不是老的，只是心境沧桑，正是阿龙。
     “龙哥，”红豆也叫。
     阿龙久不知丁孝蟹的事了，只见红豆披着轻裘，既带着忠青社的手下，那一定是孝哥面前站住脚了。就算她脸色苍白，阿龙只当她小病是福。
     在阿龙看来，张阿毛做了她的亲信，也是丁孝蟹身边的新人。
     此时，阿龙不知如何自处。
     红豆是要走的，却要相逢一笑泯恩仇。
     大家坐下来，也一样说话。
     张阿毛像旧日那么恭敬阿龙。
     末了，阿龙忍不住说，“我从前百般看你们年轻人不顺眼，其实是我自己妒忌了。你们受我打压，品行也一样不差，最后还是这样有出息。”
     这话老朽。
     红豆笑了，也不解释。
     她往天上望，淡淡的蓝，几抹云。天高地阔，也许有许多人将丁孝蟹就看做了一切，可是，哪怕结过婚的人呢，假如走开对大家好些，那都不如走开。
     离开了丁孝蟹，她一样活着。
     “丁先生要来了。”她说。
     阿龙怕了，倒是怎么劝都先逃了。
    
     又过两天，张阿毛拍手笑，“时代破产，陈滔滔入狱，方展博二度失踪。”
     红豆吃一惊，问明了。
     原来，这些日子，丁孝蟹倒是从从容容，招了许多人才。
     有才无德、不容于世、只能投靠五蟹的人才也还找得到。
     商场上都说丁孝蟹六年前已该破产，不过仗丁蟹运气苟延残喘，最后竟发大财；现在看，他将纵横黑道的本事移到商场上，初时不顺手，最后也渐渐上了轨道。
     “他要做什么，总能做得到。”红豆说一句，自己发呆。
     张阿毛以为她看见丁孝蟹威风，后悔了，不想走。
     这一天，江湖上知道丁家腾出手，都害怕了。各帮会讪讪地，又来请客。
     种种“方婷”事件，彼此只装不知。
     这酒会，李小姐是不会参加的。丁孝蟹也只喝几杯酒，有事去了。
     他却也没来探红豆。
     许多天来，这是第一次。
     红豆守到晚上，倒长出一口气，早早睡了。

     她的长发散散地编着，肤色莹白，素色的布衣，哪里还是初见时贪长个子、略嫌瘦削的小歌女？
     为什么他寻遍西湖也并没遇到她？
     她带着丰盈的生命力，深深地望他。
     “丁……孝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她落着泪，那双眼睛禁得住么？
     他不想再看见她哭。
     不知不觉她已到了他面前。
     “你为什么要来？”
     “因为你在这里。”他只看见那双眼睛，便忘了其他。
     她低头看见他身后的小弟人手一份介绍过杭州船娘的报纸，就笑了。
     “你看见那个找到我？”
     “是。”
     “你一直在找我吗？”
     “是。”
     为什么不撒谎呢？
     他不惜一切代价要留住最后一点点美丽的东西。
     小女孩欢欣雀跃起来，傻傻地望着他笑，脸上的泪珠还没干呢。
     他将她拥进怀里。这是不同的。可是，他只剩下她了。
     红豆说，“其实我没做船娘，我在读大学，他们要对外宣传形象，才找到我。”
     她那样骄傲。
     “你学什么专业？”他有些紧张。
     “国文——他们叫中文啊。这学期有个很厉害的教授教诗词吟唱，是教授带我们来旅游的，学校在南京。我不知道你怎么这样巧，可以遇上我。”
     缘分是躲不掉的。
     她继续她擅长的那些小把戏啊，丁孝蟹松一口气，这一个不会像鹰那样生出一对坚硬的翅膀，停留在他肩头时依偎着他的脸，可是随时都会飞走。
     “我还没问清楚。你为什么要找我？”她却退一步，犹豫起来了。
     “我后悔了，”他说。
     这还是不够的，他用吻告诉她，那吻落在她的睫毛上，轻得好像雪花。
     “因为我像方婷么？”激烈的冷笑，因为流着她的血，所以翻脸也这样快么？
     他无言，他终究不擅长对着这样一双眼睛撒谎。
     她背过脸去，举步就走，他如给雷击中，双手徒然张开，诧异地望着，这身体里到底残存了多少她的记忆？
     “我恨方婷，”她站住了，对着湖光山色激动地说。“我讨厌她，凭什么说我像她？她是她，我是我！”
     他没有回答。
     可是她走回来，一下子又扑回到他怀里，一双手臂紧紧地箍着他的腰，小无赖一般，听他的心跳。“可是我舍不得你。”
     这一次她没有走。
     “孝哥，带我走吧。”是红豆在说话。
     “你记不记得十一岁时作过一次手术？”他为什么这样残忍？让方婷跌下楼，又定要对她说实话。
     红豆整个人都僵了，隔着衣服。他都觉出她身体冷。
     丁孝蟹忍着心，就不去哄她。
     “那么你现在有没有危险呢？”小女孩受不了了，不去答他的话，喃喃地问着自己的问题，继续她的梦。
     他如果给人识破身份，就性命不保，可是他千山万水寻了来，只为见她。


     天色渐渐变暗，丁孝蟹仍静静等着。
     为什么变得这样冷酷？因为这一次，他不想再被人抛弃了。
     红豆怎么都没有离开他的怀抱。
     “我们走吧，”到最后，是她担心起来。
     方婷丢开了前生的恩怨，担心地望着他，伸手推他，叫他快走。
     “你的学校怎么办？”
     “管它呢。”痴情起来也是火性，方婷逃离方家，曾付出什么他都辜负了。
     “你不后悔么？”
     红豆抬起头，“你不计较我做过歌女么？”
     她也并不管他做过黑社会。
     “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
     “好。”
     甚至不问他是否已经结婚，不要他发誓如何对她好，她是个痴心的小女子，因为透过那双眼睛看他，才会如此么？
     她就这样随他走了。
     “你的奶奶呢？”他还是禁不住问。
     “她去世了啊。”
     她想是越来越冷，“带我走吧，”
     那是她的伤心事，他不忍再揭起。
    
     丁孝蟹的婚礼在半个月后。
     他娶了个无财无势无名的女子，大众哗然。
     婚后，那小女子蒙他万千宠爱，自己也省事，绝不干预丈夫的生意，赢得上下的尊重。
     她只一心一意对丁孝蟹好。
     可是，丁孝蟹遇上生意的疑难，却渐渐说给她听了：因她极聪明，当初能看穿他将方家灭门的用心，算是他这样枭雄的红颜知己。
     红豆给逼不过，才跟他说几句，倒真有启发。
     财经周刊上有回登出他们夫妇的照片：丁孝蟹吻着红豆的眼睛，红豆淡淡地笑着，几许无奈，仍端重温柔——“丁孝蟹夫妇谈笑间赢取反收购战”。
     “都准备好了么？”贺新放下周刊说。
     对面的人一笑，“都准备好了，贺伯伯。”
     “红豆真肯完全按我的要求做？”
     “她没办法不，丁孝蟹害死了她的奶奶。”


     她死都死了，最后竟在焚尸炉前爬起来，千辛万苦逃到澳门，贺新便知道这是个用得着的人。
     她小时候只见过他一面，就记住了“贺新”这个名字，终于记得向他求助。
     那时候，她说的话很直接。她说，“我也记得韦康成的名字，可是我选了你，那么你就该知道我可以不择手段，也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可以在事成后不要任何报酬。”
     三个富豪怎么可能同时做一件事呢？商场如战场，三个中，她只能选一个。
     而对于贺新来说，丁孝蟹是后生可畏，五蟹集团是五十亿的肥羊。
     丁孝蟹爱过的方婷比方家其他人都多点价值。
     “我必须把这件事做完，”方婷说，“否则就算我暂时保住大哥，我们今后的日子还是万劫不复，你说对不对，贺伯伯？”
    
     “你还叫我贺伯伯？”贺新笑，“我想，你该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
     方婷低下头，“丁孝蟹一家横尸街头时，我就兑现当初的诺言。”
    
     “不管怎么样，方婷，你还是利用了丁孝蟹对你的感情。如果他不是忘不掉你，如果你没有几次三番亲自在丁孝蟹面前扮鬼，一切都不会发生。”
    
     在西湖边，红豆早就看见了丁孝蟹，她却一直唱歌，她那时已在演戏。
     如果红豆没有爱过丁孝蟹，他不会相信她后来的假话。如果丁孝蟹没有令红豆失望到极点，她不会认定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相信他做得出杀害她亲人的事。
     哪怕丁孝蟹当时肯撒一句谎，只说是为了红豆，她或许还能心软。可是丁孝蟹对方婷那样地“忠诚”。
     就算红豆爱过他，她已当他是杀害自己亲人的凶手，而且他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才这么不择手段，红豆还可能有第二种选择吗？
     此前一切痴迷红豆都是发自肺腑。
     等到她的爱全都没有了，她才给推到丁孝蟹身边。
    
     这美人计，到了最后一幕才真正上演。
     而丁孝蟹真正在乎的那个人，宁愿操控一个小歌女来达到目的，就算诱惑，她也不会亲身去做。
     明天他死了，她都不会去见他。
（全文完）

     是夜，到底下了全年最后一场雨。
     三滴两点，落在地上都成了冰，我跟母亲住得临近，也还不放心。半夜里，在一两声闷气的冬雷和冷雨敲窗声中醒转。
     最恐怖的，是我楼上的房间里像有人哭闹着。“要找爸爸，要找爸爸……”
     在我听来，那竟像是魔鬼诱我接受这罪恶的丁家。
     听了半夜，更受不了，但我总是无神论者，恼怒起来，腾地跳一来，乒乓推开窗。这一声太响。连隔壁的母亲都惊醒了，推开窗，便与我面面相觑。
     “要找爸爸……”楼上，一个少女像小孩子那样哭。
     “小姐乖，老爷过几天就回来了。”有人哄着她。
     我才想明白：楼上就是那个白痴小妹。
     “骗人！我听见门响，爸爸回来了。”她说话还算连贯，大约我也吵到她，她闹得更厉害。
     我好奇心起，略探身出去，长发拖垂，自己就有些像鬼。
     正巧，楼上的丁丁——这名字！她也抱着把雨伞，探身朝下望。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快回来。”女佣几乎哭出来，身手抱她。
     丁孝蟹自己叫人全家摔下楼，自己有全家摔下楼，这宅子在有些事上是有忌讳的吧。
     丁丁一身淡粉色运动衫，也是长发，星眸桃腮，眉弯弯的，好看得很。她背后灯光映着，我看出她发丝略湿，若有所思似的，嘴巴有点嘟着，倒不像真的只有七岁智商。
     “爸爸回来了，可是天下雨，我给他送伞。”
     她……还真可怜可爱。
     我跟她目光相遇，不觉翘嘴角笑了。哪知道她看见我笑，眼睛更亮，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也微微地笑。
     母亲在那边窗口，不知触动什么心事，又吸起烟来了。
     说来奇怪，这个丁丁眉眼轮廓倒和母亲有点像，不像我，眉毛长挑着，眼睛也跟母亲长得不一样。或许，美丽的女子总是相似的。
     我这个相貌，充其量叫做有个性，却不能算作美丽。
     以往看过报章，丁孝蟹死了的老爸和四个兄弟，死了的三个儿子和活着的长子，也是或斯文或俊秀或英武，没有难看的——丁家可以集体进“外貌协会”。
     夜，这才静下来。
     我不抽烟，但是我喝酒。
     对于我喝酒的事，母亲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此刻，房内无酒，我绝不会跑出去翻丁家的酒柜——外一翻到什么白粉、骷髅、泡在酒里的人体器官什么的就不好了。
     我恶趣味地想，冷笑一声，蒙头硬睡。
    
     清早，远远地看见一片草地上有个坐轮椅的人，我急着赶飞机，无暇细看。从温哥华到渥太华，至此为止，我算不算绕了大半个地球呢？
     机场有人接。
     有个秘书甚至带给母亲一束花。
     ——这也是丁孝蟹的常例吧？他自己不会在乎，手下们给他办好。母亲算什么？也不过回到当初那个状态，而且，不是自己想要重头来过。
     既然母亲的地位是无足轻重，不伦不类，何况是我？
     你得承认，我这个至今未曾亲见的父亲也挺可笑的。
     我的生命力亦如野草，这时候又打起精神来了。

     丁孝蟹要问我真话，我又怎么能照直把鄙视的话说出来？
     我想骗他，说我并非看不起他，只是没有培养起感情罢了。但我的心里又在低呼，原来你还记得你是我的爸爸。
     他够骄傲，二十年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现在又来考究我对他的态度。
     是啊，一个人杀人放火才换了今日地位，他怎么能容许别人不“尊重”他？
     哪怕他所谓的“尊重”也不过是劫于权势的屈从和敷衍，跟真正的尊重并非一个概念。
     哪怕非要人“尊重”，本身就不是什么值得尊重的行为，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别人。
     “并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成见，”这样子，我却偏得继续忍。
     他手肘撑着桌沿，心思难测，等我答案。
     我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与其让他觉出我鄙视他，我不如让他觉得我只是为了私人恩怨耿耿于怀。
     “并不是我们不理你，”我说，思路顺畅起来，“也并不是我们嫌弃你，我母亲既然生下我，她就没有像别人那样对你抱什么成见，而我，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自己没的选择。”
     虽然怀疑他对当年的决定绝无愧疚，但我还是要试试用这个做缓兵之计。
     “我不想改变原来的生活。”我说。
     不知他抛弃我跟母亲这一事实，能不能让他心存愧疚。
     我们沉默了片刻。
     他很不高兴，但这个人好像也很别扭的，年岁真正不小了，生了气还要索性赌气、仿佛不在乎。
     果然，我们才是受害者，但这不足以让他收回对我的不合理要求。
     既然他不开口让我走，这事情就还没算完。
     “你很生我气对不对？”我胆识横生，忽然回他这么一句。
     他有些意外，态度倒柔和了起来，看他这样神色，也有些怜悯之意。
     “这些年……”他口头松了下来，说了一半的话偏又打住，紧盯着我。
     “你也饿吧，我领你们吃饭去。”他说。
     我猜，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的。
     他依旧是轻托我后背，若是不知道内情的旁人，只怕以为这个父亲对我这个女儿十分爱惜。
     可是我觉得一秒钟如一天那么难挨。
     他看得出，不快归不快，自说自话却是照旧。
     “打电话叫你妈妈，说我们去接她。”
     我们坐在车里，他不发火，我都看得出他很固执也很凶的。
     “妈，丁孝蟹想跟你吃饭。”我拿起手机，当着丁孝蟹的面，到底这样叫了起来。
     旁边，丁孝蟹的脸愈见其黑。
     “我看这酒店的餐厅就不错。”母亲自有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为。
     “我妈说我们就在住的酒店餐厅吧。”
     “好。”
     想来是错觉，我竟看着丁孝蟹在说好之后，有些焦躁不安，见鬼！
     “你不放心你妈妈，所以带她一起来？”他岂不是明知故问？
     但我不给他回答，免得他借机就说，“如果你想你妈妈好好活着，就要听话。”
     对于他的人品，我实在不敢相信。
     “她自己也愿意跟来么？”结果，他是要谈这个话题。


     能够在丁孝蟹不高兴的前提下，还把我给生下来，母亲也终非寻常女子。
     其实丁孝蟹何必异想天开叫我们来？大家终生不见面岂不省事？
     “只要她接手，以后怎么做是她的事，解散忠青社，漂白公司，改邪归正。”丁孝蟹说。
     多么不切实际！
     黑社会拉人入伙，只怕个个都要安慰你，“黑社会也有好人”，“你可以利用黑社会做好事啊”，“你如果能说了算，大可以解散黑社会”。
     丁孝蟹这么老于世故的人，谁都不要告诉我，他这些话他自己还相信！
     “何况现在我让她话事，美国加拿大，随她怎么决定。”丁孝蟹一步不退，走到母亲眼前，就像是要用他那身高吓人。“她不是给别人卖命、去做什么亡命徒。”
     “你决定的事，只怕也很难改变。”母亲却只这样说。
     也不是不可以……我不动声色，就算眼下走不脱，我可以开会时充耳不闻，整天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我不杀人贩毒，丁孝蟹未必会手把手“教”我那么做吧。
     何况他打着“可以改邪归正”的旗号。
     我们三人进了餐厅落座，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幸福一家人呢！
     “消夏很像我。”丁孝蟹像是叹了口气。
     不知他说名字呢，还是别的。
     “也很像你。”
     我的言语无味，莫非也是他的遗传？此刻的他很像是没话找话。
     乐观看待此事的话，那就是此刻他到底要指望我，一点讨好也不足为奇吧。
      “女儿都像爸爸。”母亲说，不甚用心，头都不抬，自己点菜。
     末了，我恶作剧。
     “那外一我没本事，搞破产了呢？”我状若单纯地，盯着踌躇满志的丁孝蟹说。
     不能明着惹他，我可以悄悄地、悄悄地踢他痛脚。当年他破产全家跳楼的事情，总归是他心头创痛吧。
     他听了我的话，不自觉地活动下肩膀——气得疏活了筋骨，准备打我么？
     我装傻到底，平静地望他。
     “无论如何，”他说，“我叫你们过来，就没打算让你们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