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在山丘上的马场骑驴。
从娱乐室的窗户，望着妻子不寻常的身姿，他爽朗的笑了起来。
“您的妻子在娱乐室和客人在一起弹钢琴。”
从东京赶来的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房间也不去直接从玄关走到山坡娱乐室的走廊去。
但是他晴朗的表情转眼便阴沉了下来——那是他妻子的姐姐，丰子。
丰子走在前面，牵着驴走。
“你说的客人就是丰子吗？”
丰子穿着妻子的和服。
并且妻子的身上穿着丰子的洋装，是一件黄色上衣。他印象中见过这件黄色上衣，但让他感到震惊的是，他看见妻子穿着放在房间里的条纹西裤。而且把上衣塞进了裤子里，肚子一整个被裤子包住，虽然这样显得腿长，但从马镫到脚后跟都被裤子给包住了。
穿着这一身滑稽的行头，骑在驴的背上，且手也不拿缰绳，抓着马鞍的样子，让他不禁感到幼稚可笑。看着如天真浪漫得少女，和这滑稽的姿势是十分般配。像是看见一朵小花，霎时间便长成一朵大花，又惊又喜。即使看见姐姐丰子的不悦，不一会也烟消云散了。从丈夫的眼里看来，好像在偷看藏在远处的年轻妻子，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妻子骑着驴，绕着马场骑了一圈往娱乐室这边来了。全程都很安静，是因为害怕栽跟斗在驴背上想笑也不能笑吗？表情里夹杂着滑稽与认真，炽热的脸颊生动新颖。
马场的背后是一片松树林。松树林北边二月的天空，隐约看见三河国四月的群山。

不一会，妻子刚想要抱住姐姐，就从驴马的身上滑落下来，搂着姐姐的胳膊大笑了起来，她给她姐姐的身子整的摇摇晃晃的。然后大家聊着有的没的，姐姐牵着驴马来到了娱乐室。丰子把驴马拴在一颗树上。妻子双手提着裤子，扭着腰走了过来。娱乐室的门一开，他们放肆的笑声就蹦了进来。在娱乐室楼下有俩台球桌，他想下楼，却停在了楼梯的旁边。
“姐姐你先脱吧，不穿着和服怎么脱裤子呀。”
“那我这也不行啊。”
“那么就羽织（和服的短外罩，外褂）就行。”
“我个子更小，裤子都拖到脚了。”
丰子穿着的是我的裤子吗？正因为是丰子，正因为是之前的恋人，现在妻子的姐姐。所以他才有如此复杂的刺激。
妻子说：“没人在吧。”
“没事，放心。”
“果然还是不行。”
“那就去二楼换怎么样，二楼不错。”
他想着从窗子跳下去，但是还是爬楼梯上楼了。
“哎呀！”
妻子的脸色一下子发青了。穿着姐姐的上衣还有我的裤子，身上披着羽织。
“真讨厌，你还看见我骑驴马了吧。”
但是丰子的脸色比妻子更难看，整个人都僵硬在了那。
“真不好意思，是我强行让妹妹骑的，听到旅馆有驴马，就想着去骑骑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没想着你这么早回来，太无聊了，就把姐姐叫过来一起玩了。”
“我回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子打电报叫我回来，就为乐满足他对他爹的夸大妄想罢了。”
妻子看着他的脸色安心了下来。
“但是，算了还是后面再说吧，先去房间吧，现在我这样子怎么见人。骑驴马也是，还是现在都让你看个精光了。”
“骑驴马不也挺好的吗。你姐可是佐藤马场的马王，就算是野马也能驯服，让你骑骑驴马也挺不错。”
这话让姐姐丰子的嘴唇一阵哆嗦。
东京郊外的佐藤马场。马场的女王。武藏野的树丛中的秋天。落叶。那时，他和丰子在一起了。
目黑的赛马场。邀请他过来的丰子。情绪如子弹般飞驰的赛马场。赌徒的暴风雨。赌博。赌博。赌博。赌博。暮色笼罩着满胜而归的他和丰子。夜晚，两人结合。
丰子的妹妹是女学生。少女肝肠寸断的爱恋。放荡的女人对纯洁与纯情的崇拜。自醒当时过失而流泪。在眼泪中寄宿着的是仗义心与自我牺牲。另她意向不到的是，她多愁善感的结果竟是，他与丰子的妹妹结婚了。
结婚后一个月的某一天，妻子对他说：
“每次和姐姐见面，老是在问我们的事。”
“都问些什么？”
“一天到晚，连我自己没有注意到的事都问，真是刨根问底的问。”
自我牺牲的结果。
而祈求这个结果的就是她的妹妹。

“晚安。”
不知是否是丰子自己预约了别的房间，若无其事地从他的房间出去了。他悄悄的紧随其后，看见她从后院走到了走廊，回到房间大概是在半小时后，他对妻子说。
“你去泡个澡吧。”
“你呢？”
“我去山那边透透气。”
“为什么？我也要去。”
“我和你姐稍微有点事要商量，你姐在山那边。”
“是吗。”
妻子耷拉着脑袋，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泡好了你也到梅林的亭子那来，我等你。”
从旅馆二楼爬到山腰，爬完长长的走廊，他趿拉着拖鞋，开始寻找。穿过旅馆的附属动物园，在月夜下温室的窗户里，发现了丰子的踪影。她的背影诉说着悲伤。
“怎么又在这种地方，绫子已经睡着了。还以为就躺着呢，结果已经睡着了。”
丰子惊讶地回过头，满脸疑惑的看着他。
“去不去梅林的亭子走走？”
“不了，正准备回去呢，有点冷。”
“我有点话想和你说。”
满开的梅花映照着月光的清光，山脚海边散发出潮水淡淡的香气。他贴近丰子，在她身边坐下，可丰子突然避开了。
“绫子很感激你，你知道吗，你对她的生活就像是在模子上的寄木细工一样。”
丰子仍然保持沉默。
“你觉得绫子对你的感激是理所应当的吗？所以你觉得绫子能和我结婚都是因为有你吗？然后每天沉浸在自我牺牲的感动中，把泪做糖，细细品味是吗？”
“你怎么这么说？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如果你觉得这是自我牺牲，那你就真是大错特错了。我很爱绫子，但是从没感受到对你的爱，抛弃不爱的你，去选择爱我的人，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好感激你的，无论有没有你，我都会爱上绫子，所以绫子也没必要感激你。”
“那又怎么样？”
“看到你觉得自己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实际上只是把名作‘失恋’的洞穴用‘牺牲’的泥土，把它掩埋上了罢了。看你把这块泥土给看做宝贝一样供着，还有填洞，在我看来不过是你自顾自的感伤罢了。你的失恋和绫子与我结婚八竿子打不着边，谈不上任何牺牲。”
“那我也说说看，我也觉得你不曾爱过我。”
“不管怎么说都是谎言罢了。”
“呃呃。”
“觉得自己牺牲了爱情，对此牺牲想要获得感激，看到牺牲起了效果就借此来自我安慰，这些心情不知从何起，不就变成了爱过我的证据了吗？”
“就算我有不爱你的时候，也绝没有不爱妹妹的时候。”
“因为你在这场爱情战中输了，眼看自己即将惨败，你就摆出一个这次的胜利是我让给你的架子，其结果就是表面了你对绫子来说你不是敌人。”
“你要夸绫子那就多夸点。”
“而就是这样可怜的绫子到现在还在感激你。你不觉得你这样是想要遏制我对绫子的爱，想要把我从绫子身边夺走吗？旁敲侧击地不都在说让我觉得我还爱你吗？”
“那你小心了。”
“你太卑鄙了！”
他大吼着就像要揍她一样。

但不赶快妻子马上泡好澡过来了，他把声音放低了。
“你竟变得这样柔弱，原本争强好胜的你明明那么可爱。我都这么说了，你都不乐意自己站起来吗？”
刚说完，他就粗暴的把丰子抱在了怀里，脸贴着脸，仿佛就像要亲上去一样。丰子想要挣脱开来，但过于突然，让她难以挣脱。
“你，你，你干嘛！快把我放开。”
丰子拼命想要摆脱。他紧紧的抱住丰子，仿佛要把她身子都要给碾碎一般，却轻轻地咬住她的肩膀。
“听我说，不这样的话我说不来，稍微安稳点。”
说罢，他便用自己的牙齿，咬开了丰子吃惊失色，紧闭的嘴唇。
“我爱的人是你，不是绫子。在看到你把绫子让给我的样子，我就觉得那时你把我抛弃了，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你就算把我抛弃也不把我扔在垃圾场里，而是花园里，多谢你的好心好意。但是我实在没法爱上绫子，但我还是和她结婚了，是因为她和你实在太像了，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快放开我，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我就想着有谁看到，这样你就能明白了吧。在那时我我感觉你对我有所减少，但这是我的误会，不过是你以自我牺牲写得又臭又烂的诗。这首诗在段日子里让你自我满足了吗？看看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吧，不觉得曾如花朵般熠熠闪光的双眼已经变成与名为牺牲的泪水相配的，可悲的眼睛了吗？泪早已落下，你的眼睛就干涸成了感情的乞丐。但是因为你的反复无常，因为你的多情善感，甚至把我的生活都给我毁了。这份虚伪你不觉得已经持续的太久了吗？虚伪，虚伪，虚伪！其中唯一真实的，只有我们互相的爱，让我们互相摘下面具，坦诚相待吧。”
“就算是你的梦想我也不会认同的，这样的话么妹太可怜了。你也太可怜了。”
“所以说这就是你那讴歌悲情老套的诗。你的感情就脚就像一根丝带一样，没法自己站的笔直吗？像你这样的美女，如此燃烧自己的生命。当你的火焰熄灭的时，就连神都会感到可惜。”
他终于放松了抱紧丰子的手臂。一直被他手臂夹着侧腹，她无力的耷拉着手臂。他抱起她的脑袋，把头凑过去轻松说道。
“你什么都不用说。沉默是真的，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
他感受到了彼此间膨胀的悸动。他把她抱住，她也用双手抱住他的头，静静地把脑袋依偎在他的右肩上。梅花照着月光凄白孤寂。就这样过了二十分钟。
突然，他推开丰子一下子站了起来。
“绫子肯定早泡完澡过来了。”
“啊？”
丰子瞪大了眼睛。
“我和她说了泡完澡到梅林的亭子来。看到我们俩这样，估计中途回去了吧。”
“你说什么？”
“她肯定看到我俩抱在一起了，我故意让她看到的，她有必要知道。”
“真是恶魔！啊，你真是。”
“现在应该回房间哭去了吧，这次妹妹肯定会牺牲姐姐成全自己。我敢断言，这样我不就不会和个橡皮糊一样，在你俩姐妹传来传去。但是看到我们俩这样，绫子就不会觉得姐姐是成全自己爱情的恩人，而是从自己手里夺走爱情的敌人，肯定会恨你。然后就不会再感激你，也不会需要你的帮助，而是用自己的力量来爱我。这样绫子终于从你那牺牲的幽灵的手里解放了。”

天一亮，丰子就启程回东京了。
妻子睡眼朦胧，眺望着四月般温暖、二月的海。陷入了沉思。
“喂，去骑驴马不。”
“别拿这件事来捉弄我了。”
“和你姐都骑，怎么和我就不骑了。”
“但是，姐姐穿着上衣。”
“那我也穿上衣不就好了。”
“这样也太怪了。”
“我就想你骑骑看。”
“也行，但你可别笑我。”
“怎么会，在我眼里你可是非常可爱。”
“今天心情不好，不想骑。”
“那就当去放松去了。”
他勉强说服了妻子。在去换衣服的时候，听声音，妻子心情总算有点好转。
“系不来领带啦。”
“那就别系了，领子也脱了吧。”
后来他就带着穿着邋遢洋装的妻子，到山丘去了。
旅馆动物园的猴子们还在嬉闹，仿佛还在清晨。看到四五只鹤一起伸长脖子。
旅馆有两头驴马，就和老板借了两头驴马，一起骑。先让妻子骑上，他则是穿着棉和袍直接骑上去了。就算只看耳朵，驴马也还是很奇怪。他一边摸着妻子的驴马的头，和妻子的驴马并头前行。
“脚上使劲，夹住它的肚子。手从鞍上放开。在坐笔直点。看看我怎么骑的。”
走了两三圈，看着妻子稍微有点熟练了，他说。“稍微跑一下吧。”
“不行！不行！不行！”
妻子说着，驴马开始跑起来了，但坐暖和的驴马的背上，妻子虽张红了脸，但还是难掩喜悦。
“很快就会骑的，你太重了吧，摇摇晃晃的。牺牲或许也和驴马一样，吗？”
跑了一圈后，马也慢慢停了下来。在山丘下的是东海道线，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蓦然回想起回到东京的丰子。
“从上面看，铁道看着还真呆头呆脑的。”妻子说。
“但是，就好像太寂寞了它都瘦了。”
驴马又摆着怏怏不乐的脸，走了起来。
可以隐约看见仿佛在四月南面的山丘，蒲郡的入海环抱着两个半岛。
鹤唳猿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