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Asoul企划结束的两年后，也就是2027年的初冬，我也终于结束了五年的研究生生涯，从中关村的计算所搬了出来。和五年前不同，计算机的泡沫已经破灭，字节和腾讯的帝国已经倒塌。去年的秋招和今年的夏招，大厂们要人的力度越来越疲软，曾经唾手可得的offer如今竟有千人竞争，最艰难的一天，我连续收到了八封拒绝信。
没有人再提996，因为计算机业的底层从业者知道，活着已经变成了最重要的事情。
我以为我上了20年的学，应该能混个坐办公室的职位，但最终我还是没有拿到一张offer。北京的生活成本高得吓人，父母承诺会继续帮助我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但是我实在不忍心继续拿着他们的钱重复无意义的求职。要想在这座城市自给自足，留给我的办法除了送外卖，就只有上工地了。

两周前情况出现了一丝转机，我接到本科同学张赫的电话，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去他老家那儿闯荡闯荡。
张赫的老家是东北那儿的，据他讲，一条街上能有大半店面都是做吃食行当。东北人民不搞虚头八脑的泡沫：金融也好，房子也好，计算机也好，啥都比不上吃饭实在。张赫同学的主要想法，就是回他老家也开个饭馆，引进五棵松的先进模式，整点驻唱歌手，争取做大，再办成连锁杀回北京。
我对驻唱这套并不感冒，因为那种又吵又杂的氛围会影响我干饭的心情。但是有条出路总比干耗着强，更何况是人家主动邀请的我呢？

此外，说来有点年代感，我还曾经是个“皇珈骑士”，“皇珈骑士”可能大部分人没啥映像，但我说“嘉心糖”您就知道了。“皇珈骑士”就是asoul里另一个成员的粉丝团的名字，那个成员叫珈乐，而珈乐就来自东北。我读书的时候，每天晚上肝着代码，都靠循环珈乐的翻唱歌单提提精神。那时我曾吹牛打屁，以后要等过年的时候去东北找珈乐。如今asoul解散了，我也失业了。命运给了我另一种可能去实现曾经的豪言壮语，对现在的我而言，最好的选择也许就是接受它的安排。

五年之前，我和张赫窝在宿舍里看asoul生日会，啃着麦当劳29.9元的十翅桶，幻想着炸鸡自由的未来。我和他都没有想到，等待我们的，不是2.99美刀的美帝原产M记炸鸡，而是沈阳大街上促销的鸡架子。
爬就爬，谁稀罕你那北京啊。
我在火车站啐下一口，登上高铁，向共和国的长子奔去。

第零部分 序 完

第一部分 红色高跟鞋

2027年10月27日下午四点二十分，我在辽宁新民站下了车。关上没电的耳机盒，我又一次循环着珈乐的翻唱列表，度过了孤独而漫长的旅途。
10月的东北早就进入了寒冬，前天晚上刚下了场大雪。两天晴朗的白日让雪化了一些，混着没有清扫干净的落叶，在路面上结出一层黄绿色的冰碴泥泞。我暗自怨恨着自己没有带一双胶鞋，只能小心地挪动着，别让雪水灌进我的鞋底。
按理讲，张赫应该在车站迎接我，把我拉上车去某个洗浴中心先搓个澡，然后在烧烤摊就着啤酒啃着串，畅谈到凌晨两点。但是他表示正忙着物色驻唱的歌手和装修店面，今天下午还要去拉扯食材采购，只能麻烦我自己先倒腾住宿吃饭的。

倒不是张赫不愿意让我搬去和他一起住，只是我住了这么多年的集体宿舍，一直渴望着能有一个独处的空间，所以我和他商量好，自己找个离饭馆不远的地方住下。张赫给我留了四五个房东的电话，让我下午就可以先去看看房子，最好看准了就能安顿下来。
到了第一个房东的楼下，这位房东阿姨已经在等着我了。房东大概奔六十，穿着洋红色的棉袍，蹬着一双拉链歪斜的靴子，站在楼梯口打量着我这个陌生的外乡人。除了左手无名指那颗有些黯淡的金戒指，她似乎和刚刚街道上那些大爷大妈没什么不同。

“我一个人住，要有窗户，卫生间，最好能洗澡。”我简单报了一下自己的需求。
“还要能洗澡？不会太便宜哦。”房东回过头又看了看我的打扮和精神，似乎在思考这个小伙子能榨出多少油水。
“这种屋子得多少钱一个月呢。”我心里对此有所预期，按照在北京的行价，不想住地下室就意味着你起码先掏个两千块钱出来，不然就乖乖地和老鼠一起闻霉味吧。
“得要个800了”
“800？”我心中一震，没想到报出来这么一个便宜的数字，一度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800，能不能在北京吃一个月饭都是个问题。
“你要的可是个好屋哩，前年开始就要这个价，你上别去也是一样的”房东误以为我是嫌贵。
“带我去看看吧”我开始感觉，在这个小县城生活，似乎不算是一件更坏的事情。

我跟着房东穿过黑洞洞的楼梯，上了二楼。这座楼竖在街口，从墙皮的剥裂程度看，已经有了些年头。楼梯狭窄而歪斜，我好像穿行在已死巨兽的食道里。楼道两旁是紧挨着的住户，门都漆成了绿色，旁边都安着一个电表，经过其中几道门的时候，能听得见里面传出孩子的哭闹声和女人吵嚷。显然这里不存在隔音的概念。
“水费一般是不另计的，但是电费要另给”房东走在我前面介绍到。
“前面那是公共厕所？”一股新鲜的便味乘着窗户缝漏出的寒风钻进了我的鼻腔。
“不是人人都要租带厕所的。”房东斜了我一眼，笑了。

我们加快脚步，过了厕所的大门。这时我的耳边听到了一种奇妙的声音，似乎是前面的某个隔间里有女人在哼唱着我曾经熟悉的歌谣。
她的声音并不算空灵或者清澈，相反，能听出她在高音的尾声处总会带着一点沙哑滑下。但她的气息又是极稳的，用娴熟又优雅的技巧拨动着音符，如同一把开裂的中提琴在大师的手中优雅地振动着。
歌声越来越近，我快要想起这熟悉的旋律的歌名了，房东停下了脚步，掏出一大把钥匙熟练地捻了两圈，翻出一只黄铜钥匙，插进门里反转了一圈半。锁舌碰撞，门边剐蹭着木框发出时间摩擦的声响。
“到了，来看看满意不。”
我只好先放下对声音的寻觅，跟着房东进了门。

房间大概二十多平出头。进了门右手边就是厕所的隔间，还好，起码贴了瓷砖。对着门的是一个简陋的洗手池，上面贴着一面斑驳的镜子，勉强能照出人形。向左看，有一个莲蓬头插在墙面的高处，连着暗黄色的水管：这就是所说的能洗澡的地方了。
从厕所出来，往前两步就是卧室。卧室的墙上镶着一只衣柜，衣柜下不着地，空余的空间里塞着一只生了锈的折叠桌。床正对面的墙上有一块长方形留下了胶沾的痕迹，似乎挂过相框。曾经鲜艳的大红碎花墙纸已经掉色，傍晚的夕阳透过窗户笼在床头，让屋子融在粉色的光晕里。看起来这是一个婚房，但曾经在这里相爱的人已经无迹可寻。
我深吸一口气，还好，只是略有灰尘的气味。这里相比于我在北京的环境并不算太差，但是我不想太早做决定，因为这座楼就正对着街口，此刻晚高峰的下班车流已经过去，我有点担心噪声会不会成为问题。也许可以先继续看看后面几个屋子的情况。
“挺好的，但是我还想再看看别的屋子。”我摸了摸床上的灰尘，转过身对房东说。
“行，那带你再看看两家。”房东倒也直爽，没有多说什么。

我跟着她走出屋子，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两眼，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有什么东西让我开始对这座屋子产生了特别的留恋。房东抓着钥匙准备反锁离开，这个时候隔壁的门打开了。
我很难说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坚定地认为李雨乐就是珈乐。也许就是那一刻，当门框后探出一双含笑的大眼睛贼眉鼠眼地看着我的时候。
“你好，珈乐。”我看着她眼睛里的夕阳呆呆地说出这没头没脑的话。
姑娘和房东互相看了一眼，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珈乐？是叫我吗？”
“啊，没有没有，我认错了。”我逐渐从痴呆中缓过来，意识到自己表现出了充分的郭楠丑态。
眼前的姑娘套着一件灰白色的针织毛衣，胸口是一只长耳兔子。头上戴着一顶淡紫色的绒绒帽，两只装饰耳朵立在帽顶，一头长发从帽子后面披落在肩膀上，可以闻见发梢的微香。记忆中的身影逐渐和眼前的人物重叠。

“我听你们这有动静就出来看看。阿姨，这是新要搬进来的吗？那我之前跟你商量的练歌的时间是不是不能算数了？”她歪着脑袋看了看木楞的我，大概觉得此人有点迟钝，又把目光转向房东。
“还没定呢，得再看两间再说。”阿姨见我没有什么别的反应，继续手上的锁门动作。
“不不，定了，就这间了。”我按住了房东手上的钥匙，仿佛生怕她反锁的动作会关上我生命里另外一扇重要的门。
“此外，你要练歌什么的，你继续练，我没关系。”我转过头，看着这位夕阳里的姑娘。那个打着“珈乐”标签的记忆盒子在心中猛烈地震动着，我几乎是掐着自己不要让目光直接盯向到她的臀部：真正的皇珈骑士都知道什么才是鉴别珈乐的唯一方法。
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咧嘴一笑，微微露出几颗白牙：“哈，谢谢你，但是我真不叫珈乐，我叫，李~雨~乐。”
“刚刚你唱的是夜车，对吗？”我摸了摸额头，潮水般的情绪和记忆冲刷着麻木的前额叶。
“是…我以为这么老的歌……”她的眼中微微一动，疑惑与惊诧流露在微蹙的眉头。
“我当然知道，”我忍不住向她微笑，眼角却已经感到潮湿：
“因为曾经有一个女孩为我唱了一千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