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学术史意识与时代审美思潮
任何一种理论的产生,都不可能是理论家个人闭门苦思而一朝悟得,而是一种时代思潮之下凝聚而成的产物。脱离时代和社会的词论研究注定将流于玄想的境地,也将失却理论研究应有的社会意义和学术意义。也因此学术史的意义不仅在于考镜源流,梳理脉络,而且对于具体理论的定位具有重要的衡鉴意义,学术研究只有建立在渊深的学术史基础之上,方能出语有据,裁断合理。大的“史”的线索和横串在全书的性情与声律兼顾的体系既如上述,至于具体理论的前后承传、源流因革,也体现了一种鲜明的学术史意识。第二章考论张炎的清空说之所以含有骚雅的成分,即与词学史的历史发展有关,以词的古雅来反对词的软媚淫斜,反对粗犷豪宕,在词史上是极其重要的一种倾向,邱先生一一追索了自李清照《词论》、曾懂《乐府雅词》、鲷阳居士《复雅歌词》、周密《绝妙好词》等的评论和选录情况,为相关的学术史考察条列了清晰的线索 又如清代词学以常州派为影响最深,从清代中期直至晚清,流韵未绝,有关词论家虽大体源出常州一派,但彼此在承传中有修正,在修正中有提高,固非初期张惠言之论所能限制 ,第九章论刘熙载词学,即曾以围绕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榻)一阕的有关评论,列举了黄庭坚、沈祥龙、王国维等人之说,而其与常州派理论家的同中之异,邱先生直抵本源说:“融斋提出的‘包诸所有’和‘空诸所有’、‘厚’和‘清’的辩证统一的论点,能够克服张惠言论词的迂执和穿凿。诚然,融斋的这种论点又是从周济的寄托论蜕化出来的。⋯⋯周济未能从艺术方法上明确指出。融斋提出这些论点,补充了周济的见解,而且更具艺术方法论的意义。”(第221页)周济有思想而未能展示具体路径和方法,刘熙载则专重于此引申阐述,这种学术史的考源,除了在不同的理论话语中追寻相似的理论内涵,更注意其理论进阶之不同。类似情形也见于论谭献词学之第十一章,在评述其“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的理论时,曾从常州派词学之整体性角度,为张惠言执着并具体而微的评点从不同角度寻找理论依据 以此而论,周济论词的“从有寄托人,以无寄托出”,宋于庭的“是词之精者,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洞箫楼诗纪》卷三之《论诗绝句》之一),袁枚的“读诗者,不可不会心独远”(《随园诗话》卷十五),都对谭献的词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间或言方法,或言理念,角度容或有异,但彼此之间有着直接而紧密的关系。在此基础上再来品读谭献在《复堂词录叙》所说的“侧出其言,旁通其情,触类以感,充类以尽”,则其“用心说”确实带有更多的文体学的意义。再如就词与社会现实的关系来说,刘熙载的“有关系说”当然广为人知,而《论稿》则将明代陈霆的“词简而意尽,且有关系,有感慨”与清代中期周济的“词亦有史”作为前期“有关系说”的基础,前后联系而论,学术史的线索确实就更为明晰了,也因此第三章第二节“意蕴的内涵”、第七章第四节“词的寄托与时代社会生活”与第八章第二节“词品和人品及词的三品说”,在词学理论上是彼此呼应的 第十四章论况周颐词学,在阐释其以《骚》的特点来要求词旨之“大”,即联系张惠言溯词源词心于《骚》的做法,前后理脉仍是贯通的所以追溯学术渊源,但不流于漫无边际,注重直接的理论承传之迹,应该是《论稿》值得关注的特色之一。
如果再进而论之,《论稿》的学术史溯源也并非只限于中国古典,而是根据理论本身的不同兼及中西。第十五章论王国维“无我之境”,就中国古典而言,自庄周而及邵雍,将庄子的“万物与我为一”、邵雍的“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与王国维的无我之境说比并而看,其中学渊源圃不待详言而可知也 ,但王国维《人间词话》也明显带有西学的影踪,其理论建构受到西方哲学与文学思想的影响,也是不可否认的一个方面,所以无我之境的西学背景也是应当纳入到考察范围之内的 《论稿》从叔本华的纯粹认识主体或客体的镜子与王国维的“无我”观念相对照,认为其强调的认识主体都是自然物化的我,则无我之境与叔本华的“纯粹无欲之我”,在本质上是完全可以相通的 ,《论稿》以探研中国古典为要义,但折衷于中西之间,故其裁断往往持平人理,显示出宏观通衙的理论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