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渡》
裴云川同宋寄柔早从前朝便有交集了。
裴云川是六岁那年断的根,入了宫。
因为模样生得清秀,人也机灵,本来是要被送去内书堂读书的。
后来被冷宫的总领太监何谦一眼瞧上,被领走去了冷宫当差。
何谦是个尖酸刻薄的老东西,以至于裴云川在他手底下过活,抽嘴巴、罚跪都是常有的事儿。
裴云川从小便惦记着如何往上爬。
然而在宫里满打满算整七年,伺候冷宫里的一群被皇帝弃了的女人,再加上何谦的为难,总还讨不到什么好处去。
十三岁的孩子成日里琢磨些歪心思,也愣会记仇,然而他除了背地里使些坏心眼,也因为何谦的压制总还没办法彻底报复回去。
那会的裴小公公欺软怕硬得厉害,平日挨了欺负,受了罪,总还喜欢寻旁人的晦气。
于是裴云川第一次寻晦气便寻到了那位六公主的头上。
六公主那时候还不叫宋寄柔,她跟着她那皇帝爹姓,叫白蕴仪,是宋婕妤生的小女儿,自宋婕妤进了冷宫以后,日子并不是很好过。
于是白蕴仪在一个雨天穿着一身宫装悄悄入了冷宫时,裴云川将她当成了迷路的小宫女。
那时白蕴仪八岁,小小一个人儿,便如那被雨打湿的梨花,生得一张无害的脸,手上还撑着一把纸伞,谁看着都是个讨人喜欢的娃娃。
裴云川当值回来,遇着大雨,未曾带伞,又见这么个不知哪来的小宫女,看着便好欺负。
于是一把将白蕴仪的纸伞给夺了去,嘴里还不忘呵斥着这么个不知哪来的小娃娃。
白玉一般的小人儿被裴云川欺负了也不哭,她只是拽着裴云川一截衣角不让他走,眼睛里湿漉漉的,总还惹人怜爱。
她问他宋婕妤住在哪个殿,裴云川并不耐烦,拎着小娃娃的后领子便将人拎到一侧廊下:
“今儿个公公我借了你的伞,估摸着你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你便在这廊下躲上一夜,免得挨了雨淋、受了寒还怪公公我的不是。”
裴云川虽爱欺负人,总归有几分良心,见小家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心倒也软了几分,哀叹一声流年不利,又瞅见外面泼天大雨,到底多事地将人抱进一间空着的值房里让她歇上一夜。
第二日,雨过天晴,被抬出的除了宋婕妤面色已然青紫的尸体,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姑娘被宫人给牵了出来。
裴云川这才知道他昨夜得罪的竟是位贵人,心下害怕的同时,将头故意压低了,同旁的太监宫女们一样跪伏在地。
宋婕妤是被人勒死的,裴云川不知道是谁,只知昨天白蕴仪或许只是想去见上宋婕妤一面,却被他生生阻了。
皇帝身边的管事太监让白蕴仪指认,她只是沉默,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云川。
这宫里的主子,想要杀一个奴才,是全然不需要理由的。
裴云川不觉得白蕴仪瞧见了凶手,但这冷宫里跪了一地的宫人,总有一个替死鬼会被拉出来顶罪,他当时既惊又悔,正待出声求饶,白蕴仪却伸手直直指向他的身侧。
裴云川身侧一个内侍被赐了杖毙,哭喊着被人给拖了出去。
而白蕴仪在临走时又兀自走向裴云川,深色眸子里蓦然染上一丝笑,分明还是个孩子,却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凑近了于他耳边道:
“这位公公,你抢了我一把伞,如今又欠了我一条命,以后都是要还的。”
裴云川这会什么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在生死关走上一遭后,往日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却再发不出声,良久才傻里傻气回了句:“奴遵命。”
白蕴仪轻笑出了声,再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被宫人给牵走了。
裴云川以为自己身在冷宫,同那位死了亲娘的小祖宗再不会有什么牵扯,直到一个月后的深冬。
裴云川路过荷花池正瞧见一个孩子从水里挣扎着爬了上来,不知道在水里待了多久,偏生湿漉漉的黑发下正是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
颤着身子只来得及看上他一眼便晕了过去。
人被救起的时候已经快没气了,是裴云川带了回去,给她熬了姜汤,又亲自抱怀里捂着,这才彻底活了过来。
也是那时候,裴云川同她说:“等小殿下好了,奴便带小殿下去见皇上,到时候啊,小殿下可得惦着奴的好。”
裴云川的确是个小人,不知白蕴仪身份的时候装作恶人夺了她的伞,知道了以后又借着救她的事儿在她面前居了功。
第二天,六公主白蕴仪的死讯很快就传遍了宫中。
这宫里总归是有许多上不了台面的阴私事儿的,白蕴仪趁裴云川还未曾明白过来时,惨白着一张脸攒着他的衣袖道:
“裴公公,我如今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们将我扔进莲花池就是想杀了我。”
她见裴云川不说话,便兀自起身抱住了裴云川的脖子,声音失了初时的冷漠,软得近乎让人溺了去:
“你得养着我,不能让旁的人知道我的身份,如今我只是遭人陷害,一时落魄,待以后我寻到合适的时机,恢复公主身份,我会让你过你想要的富贵日子的。”
白蕴仪在赌,赌这么一个抢了她的伞却怕她冻着、将她扔进值房避雨的奴才的那么一点善心。
裴云川想往上爬,人自然也贪,听得白蕴仪的话,也当真直愣愣跪下了,似乎眼见着这破落日子快出了头,哽着声道:“殿下给奴这么个机会,奴定然会把殿下护好的。”
裴云川做着宋寄柔恢复公主身份他亦跟着鸡犬升天的荒唐梦,将白蕴仪当着宝贝似的,一护就护了好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