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晴，云象似一群白色飞鸟，高高的飞在乞巧楼上。
韦结扶着木梯的扶手，一层一层往上小跑，她那件霜纱大袖衫上绣着的一列红鱼也自由自在地游荡在风里。
放风筝的乐趣在哪里，当然是放向最高最远的地方呀！
她身后，小黄门的卢拿着有银铃的纸鸢一路相随，时不时留意着前者的脚下。

并不知是她赶着风，还是风拥着她，快活地到了顶楼，遥遥的却看见已经有人了。
她放缓了步子，披帛在飞，绿鬓边，三脚金乌钗也在晃，阳光下，那一枝光彩辉煌得霸道，仿佛真是天上的日。
她扫一眼楼上宽阔，也便没有赶人。
“起来吧。”
“你在这里做什么？”
纵使不知行礼的人是谁，倒也不妨碍她问话。

自己是京兆人，自然没有多少背井离乡的愁绪，故而，一听她道为的登高望乡，便是笑，乌黑的杏眸尾梢鲜丽地上翘着，直言问她，
“你怎么知道你站的这个地方朝向余杭？”
“我听说从南边来的人，很难分得清东南西北。”

见那人羞涩，她觉得有趣，
“告诉你，自然可以。但是，你拿什么回报我呢？”
从黄门手上接过了物件。那是个美人筝。梳着环绕了紫藤花的双螺髻，她乘坐在赤红的大豹上，怀中抱着一只金色花纹的文狸，周身并无金银饰物，被薜荔兮带女罗，着石兰兮束杜衡，露出的一只脚踝上系着一串红豆，那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山鬼。
她白皙的手指抠了抠安置在文狸身上的竹笛。当它飞起来，就会发出声响来。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大明宫给她的快活当有三百六十五种。

风吹得衣服飘荡似云披雾萦，青丝拂拂，楼檐的铜铃响个不停，她的声音才入耳，就被铃声吞没了。
“可我并不缺人给我弹琵琶呀。”
“还是你的曲子有什么别处没有的妙处？”
她原本是逗人才那般说的，哪知对方真的答了，于是引她又一问。
自小捧到她面前还要被挑剔的珍宝无数。面前人要为她弹一曲琵琶，可大唐愿意给她弹琵琶、祈求为她弹琵琶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扑哧。一双笑眸比秋星春露明亮。
每一个想弹琵琶予她听的人，自然各有目的，但第一次有人说得这般明白，又不显得市侩。市侩不好吗？自然也不是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但所谓的“来”与“往”，“利”与“利”，大有文章。例如，能让她高兴，她才愿意让对方如愿。
她拿着风筝，斜一遮笑，小黛似新月，
“你站在这里，不要动。”
“的卢，去把风筝放起来。”

乞巧楼上风很大，他才小跑，山鬼便飞上了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这次可欠了我好大一通思乡债。”
那一群红鱼随着轻纱，游绕在她身周。她抬起螓首看风筝，它飞得那么高，不知道是否已靠近那些白色的飞云。
“长安常年吹东北风，而余杭在长安的东南边。”
她轻轻说着话，和平时不太一样，她忽然想起了她多才端方的兄长是和她讲述这些时是什么神情。
待说罢这些，转头看那采女，精致绣纹的衣襟上露出了纤细如玉的锁骨，仿佛她兄长笔毫下流畅微提的一横，
“我喜欢你的'一点妙处'。”
“多的，就当我先给的订金吧。”
到这也便罢了，偏还要笑眯眯“威胁”人，
“届时，你弹的曲子若不中我意，我可是要罚人的。”

春色如海。
自从卸下了腹中肉，万般可心。那是个缚神咒、捆妖索，让她打进了大明宫，都不曾尽情顽过。
北海池边，已经祸害了好大一片奇花异卉，此刻，她坐在如茵芳草上小歇，螺髻上的首饰早摘掉了，换了一顶新鲜的花冠戴。青翠的柳条环上缠挂着秾艳的紫藤花，赵粉明媚半开，玉兰洁白至极，迎春花儿鲜色嫩黄。
飞白挑出了个宫娥，叫做小万，很是擅长做这些能讨人喜欢的手艺活。
从颇黎罐中取蝴蝶，挑一只，撕一只，丢一只。过了好阵，才觉得选够了，让宫娥将地上那些扭曲丑陋的“尘芥”收拾干净。
她要叫人将这些拼成画，一幅色彩斑斓的画，送出去给韦薛氏。
她的阿娘喜欢蝴蝶。韦结自己也当了母亲了，终于知晓，这是怎样一份牺牲。
最后，还选了几只颜色各异的，用几根红线将它们系住，缠绕在了她白皙的食指上，让它们还能扇着美丽的翅膀飞，却又不能飞得太高。
这便成了一枚司珍房也打造不出来的独一无二的戒指。
她心满意足地看了又看，才去赏鱼。
鱼的饲料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她不肯自己捏，让宫娥撒一把，她来赏现成的。
万物被春日抚照，她纤薄的肩颈被涂抹上了一层淡金色的阳光，仿佛羊脂玉浸在蜂蜜中，无害又甜美。——如果，红线与蝴蝶没有形成这样残忍而美丽的一帧景。

几缕青丝垂到了眼前来，晃晃悠悠，扰人视线。
向来不爱用桂花油、刨花水，便免不了这个麻烦。远远的，就看见陈美人了，小万也不出声，直到人近了，才轻细禀着。
韦结正将那一缕青丝咬住，听见了，便侧首去瞧。
眉心一只红色小鱼的花钿将她一双乌亮亮的杏眸衬得愈发灵动鲜明起来，朝陈美人摆摆手，让她过来一起赏鱼。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她向来不以外人的苦痛为苦痛。

陈美人的身段仿佛柔软的柳条。它荡在春风里，看似轻易便要被吹折，却也没见到风当真将它折断。
青黛轻轻挑起，蔷薇红的唇瓣吐出了青丝，她笑道，
“这不是应该问你？”
“你和鱼儿才能通语。”
一点揶揄。因为她想起了陕王生辰宴时，陈美人同她说的话。

不高兴有人忘记和她说过的话。于是轻一嗤。
她的瞳仁极其黑亮，只要漾一点笑，杏眸里就像有黑色的水鸟拍打着翅膀从深潭上飞过溅起水花，无论这份笑是什么情绪。
“哦，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说来听听。”
“说不定，我也能说给三郎听，让他也开心开心。”
韦结实在不知道陈美人在为谁难过，难过什么。明明是在为人做嫁衣裳，至于嫁衣是否制成，有多好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竟能让她惹自己不高兴。
她诞下了陕王，但陕王却是由武德妃照管着。陕王的亲生母亲是她，然而，来日得赞，韦结替三郎头疼，他应该夸赞哪位“母亲”呢？
鱼群听不懂赏鱼人话里机锋，依然为一点吃食，来来回回。

-丝-
“我的”。
她对一切惯上了“我的”的人和物，都有天然的好感与占有欲，或多或少的差别而已。譬如：我的家族，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以及我的命运。
含冰殿养的那只狸奴是个好学生。任性，我行我素，在大明宫里独来独往或在韦府里率众群居，并不影响。它想搭理你时，会行到你身边，搭立在你肩上，或甜蜜的伏在你膝头；不愿搭理你时，高高地趴于一处、懒于一顾。
这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权力追逐者，因为她自出生，就是裹着世家大族的权力作襁褓，不知道什么叫追逐。
但是，不着急，大明宫会让她知道，她还能得到更多。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最终，哪里都会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