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义眼疾手快地接住朝他倒下来的人，在他后背一摸，沾了满手的血。
“啧！”
许知义嫌弃的看了两眼，把人丢上马背，翻身上马，手指压在舌下打了声呼哨。紧接着收兵的尖利哨声想起，夏兵闻声丢下对手，跟在他马后快速撤出山谷，扬长而去。
巴图紧压着断臂，踉跄着奔出谷口，迎上了大漠的黄云骑兵，身后是未烬的火焰，和狼狈不堪的兵士。
打头的巴雅尔收起手上弓箭，示意手下把巴图的马牵过来，看着他凭借一支完好的右臂艰难地爬上马背，眼神冷冷地掠过他那只剩半截、草草包扎的手臂。掉头一言不发地往戈壁深处而去。
巴图垂头丧气跟在后面，落后他半个马身的距离。终于听他沉声问道：“巴图，你玩了一辈子鹰，竟被鹰啄了眼睛？”
巴图嗫嚅道：“是我太着急……夏人放出了秋粮军饷这个诱饵，我一时忍不住，才着了道。”
“**！”巴雅尔冷哼了声，“这么说，你安插的钉子被许知义发现了。是谁传出的信息？”
“好几个都传出了信息，最详细的是十四号传出的。”巴图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那些人都处理了吗？”没有温度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是，都派人处理了。”巴图犹豫一瞬，恭声应道，瞥了自己的断臂一眼。
不，其实还有一个。那个人，竟然没有死？他怎么不去死！巴图这么一想，断口的剧痛变得更加难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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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军营旧部
许知义和派去接应秋粮的副将宋泽前后脚进了北大营。
　　许知义把自己马上的伤兵丢给迎上来的宋泽，“带去医务营，看还能不能救活。”
　　他把人从马上扶下来时，碰到他的腰牌，顺便瞥了眼：沐青。
　　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劳宋泽亲自去，他转手给后面医务营的医士，又接过许知义的马缰，替他牵着马跟在他身后，满脸喜气地汇报：“秋粮已经全部接收，正送往连州入库了。韩竞在那边看着。”
　　宋泽和韩竞是许知义带出来的副手。听了回报，他只点点头，关注起别的事情来：“弄出这么大阵仗来，可抓住多少条咬钩的鱼儿？”
　　宋泽沉吟了一下，“收获不少。这次共查出有六个人与狄戎探子接触，往外传消息。全在此次巡北的帐下。”
　　许知义哼了声道：“看来咱们营中都被钉子扎透了。”他挠了挠脸，上面的红黑污痕被抹得更花，“那些人仔细看好。经此一役，这些人已成弃子，狄戎那边说不定会对他们有所行动，盯紧点儿。”
　　“是！”宋泽肃声应下，看着许知义欲言又止，“将军，此次行动，我们擅自动用了朝廷下拨的军粮设局，还没跟京里的押粮官那边有交代。您看这事……”
　　许知义挠头：“……”
　　北境大营的攻防计划多次泄露，北大营已经被迫换了几次密令口号，却仍然防不住军情的外泄。许知义和手下一合计，决定利用七月京里送拨秋粮的时机，干一票大的。
　　他派宋泽和韩竞在半路截了秋粮，只留出两车粮食做饵，其他全部换成压了石头的稻草，伪装成粮车，又把粮草运送的路径暗自散布出去。他自己押着这批假粮草缓缓穿过北境戈壁，同时让宋泽密切关注军中消息传递的动向。
　　果然在狼烟谷引出巴图的袭击，火烧扎鲁特部精锐，重挫了巴图。同时还挖出了一批渗透进军营的细作。这一战可谓是近来几个月扬眉吐气的大捷。
　　然而……也是为了机密行事，这个计划只有宋泽韩竞和手下两个可靠的总兵知道。连京里的押粮官都来不及通报。
　　当时许知义安排那俩副将去半途截粮草时，很是豪迈：“你们只管表明身份，把粮草拦下，若是那些京里的小白脸啰里啰唆，你们就一掌劈晕他了事，善后的事我来收拾！”
　　如今，报应来了。

许知义：“呃……那个，你们不会真的是、把人劈晕了截的粮吧？那些人还留在连州？这里北大营条件简陋，别把人往这里带，让京里的大人们先在城里好好歇着。待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再去隆重款待他们啊。”
　　北境清苦，那些京官不过待得三两日就熬不住要回京享福去了。到时候自己的请罪折子也送到京里。反正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管他娘的。
　　许知义边打着算盘，边脚底抹油地往自己帐下去，还不忘交代：“让韩竞在城里‘好好’招待那些个大人们。”
　　宋泽看着自家将军就要溜走，在他身前站定拦住，面无表情道：“将军，那押粮官大人，就在军营大堂里等您。”
　　许知义无语刹住脚步，半晌也面无表情回道：“……这次来的是哪个***？老子先去换身衣服，这满身血腥怕冲撞了那些细皮嫩肉的大老爷。”
　　---
　　宋泽虽然暗里笑破肚子，还是很体贴地让人给许知义备好了热水，甚至旁边架子上还搭着给他换洗的常服。
　　然而许大将军才擦洗了一半，就听门外有人大声嚷嚷：“许棒子见老子还要梳妆打扮？他转性成大姑娘啦？”
　　许知义正拧了毛巾擦身子，闻言手一顿，就见掩着的门被大力推开，嘭地一声撞到墙上又反弹一下，才不甘不愿地停下来。
　　许知义低头看了看自己光着膀子的上半身：“……”
　　“许棒子那身黑皮，还有啥好洗……咳咳！”门口的人话说了一半，看到屋内地情形，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艰难笑道：“那个……老大，嘿嘿，身材真不错。您慢慢梳洗……”
　　话没说完转身想溜，下一刻听到身后风声想躲，已然来不及，被一股大力往边上掼去，背靠墙死死压在上面。
　　“原来是隋易你小子。几年不见，胆子变肥了？”
　　来人被许知义的胳膊压着脖子顶在墙上，仍不屈不挠地腆着笑脸：“没，许哥。胆儿没肥……是几年不见，想你想得……心有点大，嘿嘿，一时没搂住。”
　　许知义：“……”

隋易的祖上隋国公是曾与太、祖打过天下的猛将，也因此为隋家挣下了满堂繁华的家业。隋家前两代曾出过不少武将，在朝上很有声望。只是到了隋易他爹隋简，却是个典型的二世祖，文不成武不就，只想躺在世袭公侯的位子上修仙问道，连带着把隋家嫡传这一支带没落了。
　　族里老人眼看着指望不上隋简，只能把目光放到了下一代身上。重振家声的重担就落在了二公子隋易身上。而当年隋易被家里人走关系丢进了禁军营历练，正是编在许知义帐下。奈何隋易的性子跟他名字一样随意，只想在禁军营中混日子罢了。
　　后来许知义随秦盛戍守北境，进军营里也有兄弟跟着出来的，却大多是平民出身的子弟，如宋泽韩竞等人，并不包括有世袭道路可走的世家弟子隋易。
　　如今在这里见到隋易，许知义也挺意外。他松了手，回到水盆边继续绞毛巾，随口问道：“什么时候押粮的活计用到宫里的禁卫军了？还是在营里犯错，被发配来这里了？”
　　许知义只是随口揶揄他，没想到隋易长长叹了一声，“没犯错也能被发配来这里，那才叫个冤呀！家里初一十五给祠堂上香，必定唠叨一遍建功立业那套鬼话，就差把我太、祖爷爷的画像挂我床头，恨不得让他老人家给我托梦，好让我突然军功大振。”
　　他说得口干舌燥，随手拿起桌上水壶，直接对着壶嘴喝了一口，立刻噗地喷了出来，“这是什么玩意？这么苦！”
　　“苦蒺刺煮的茶。”许知义擦好身子，也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下，凉凉地道：“北境气候干燥，沙砾遍地自带火毒，这种茶祛火。哎，你受不了这种苦，还是想法子跟家里打通关系，早点回去的好。”
　　“我不回去！”隋易跳了起来，“若我来了这里又是白身回去，我进了家门也只能直奔祠堂去跪祖宗牌位了。”
　　许知义抬起眼皮瞭了他一眼，没吭声。

五年前身为禁卫军都尉的他随秦盛来北境，是因为狄戎谋乱，勾结常驻北境的泰王叛乱，直杀京城，差点破城变天。最终还是许知义带领南部水师的精锐勤王成功，解了京师之危，并斩杀泰王于城外，因此引起大夏皇帝赵承熹的注意，派他与秦盛一起驻守北境。
　　当时圣上考虑到北境军队旧部原本是叛军泰王带出来的，不好再重用，允许秦盛在禁军中选取得力人手，随他北上防守。当时就有一批营里的兄弟跟了出来。那时隋易不是不想跟过来，而是被家里长老们阻止了。
　　当年内乱初平，边境不稳，边防临时易帅，北境的境地堪忧。能否守住还是未知数，隋家老臣怎肯放他涉身险地。
　　直到两年前的沧原之战中，狄戎老王查那合被秦盛打得大败落马，虽然死里逃生，却从此伤病交加，再无还手之力。西北战神的声名再次竖起。
　　如今看着边境安稳，隋家人又动了把隋易送过来挣军功的意思。只是没脸求到秦盛这冷面战神跟前。而年前秦盛换防调回京城，由许知义执掌北境兵权。
　　许知义瞥着隋易：莫非隋家人是认为他新官上任好说话，就敢大着胆子往他这里塞人了？
　　隋易一看许知义的脸色，立刻猜到他的想法，忙做揖道：“许将军，许老大！虽然我没你能打，但你留下我，放在连州给你守大本营也好。你知道我的，打打杀杀不一定在行，与官商打交道却不在话下。我坐镇连州，保证让你从此粮饷不愁。”
　　许知义脸色有所松动。隋易当年在他麾下，的确是武艺稀松，却自然生就了长袖善贾的好手段，从小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京里的一帮纨绔混得风生水起。自己在京里时，就没少吃他请的酒席。
　　许知义曾私下与秦盛说起，隋易是投错胎了，若是落在个商贾人家，怕不能撑起京城商业的半边天！
　　他略一沉吟，终于松口：“行，那你先帮我把私动粮草这笔账给抹平了，那些随行的朝廷来人，你去应对，我就不回连州了。”
　　“得令！”
　　隋易听得有戏，整个人放松下来，先帮许知义倒了一杯苦茶，自己再龇牙咧嘴地灌了两口，大包大揽道：“老大您放心，那些监粮官包在我身上，保管他们不但不会问责，回去还在圣上面前给你请功封赏。”
　　许知义半途截粮这事可大可小。虽然做得不地道，但取得大捷，而且那做饵的两车粮草也在狼烟谷烧尽，没落半颗粮食在狄戎手中。端看隋易如何周旋罢了。
　　许知义自己不耐烦在官场上打交道，暗忖有隋易替他打点这些关节，也算物尽其用。因此拿起那杯茶喝了，算是应下了他的要求。
　　隋易心里大石落下，遂拿出那套自来熟的手段，兴致勃勃问道：“哎，我说老大，我听说你这次大动干戈，是为了揪出营里的内鬼。可是大有收获？我也好在那些老家伙面前给你记上一功。”
　　“正查呢，还没有确切信息。”涉及军机，许知义不欲与他说太多，正要应付过去，却传来两声敲门声，宋泽站在门口，脸色很不好看，“将军，那些查出的钉子，全都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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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再世为人
这次总共挖出六颗钉子，本来许知义让宋泽把那些人暗中控制着，顺藤摸瓜挖出更多内情，却没想换来这个结果。
　　“这六个人原本是戍守北大营最前线的士兵。这次狼烟谷突袭都上了战场，”宋泽看许知义黑沉沉的脸，声音不自觉小了两分，“刚才打扫战场时才发现，这些人全部死在了狼烟谷之战中。”
　　许知义沉着脸，再开口时声如寒冰，连隋易都感到身上如寒风刮过，“都是怎么死的？”
　　宋泽抿了抿唇角，“从伤口上看不出端倪，像是正常的与敌人厮杀就义而亡。”
　　“妈的，钉子还是没拔干净。”许知义一掌拍在案上，震得那两杯茶跳了起来，隋易赶忙伸手稳住杯，默默地往案台后面缩了缩。
　　许知义拿过自己那杯茶，仰头一口干了，隋易看着许知义手背上的青筋，感觉方才自己是白救那杯子了。
　　就在茶杯被许知义捏碎的边缘，宋泽及时开口道：“将军，其实还剩下一个！”
　　许知义转头，放下那多灾多难的茶杯：“是谁？”
　　“就是您刚救回来的那个，还在医务营里。”宋泽顶着许知义能烧起来的目光，手下意识摸上腰畔挂刀的衣襟，局促道：“他到底是不是漏网的钉子如今还说不准。”
　　许知义目光沉沉地看他：“说不准？”
　　宋泽继续揉捏着那多灾多难的衣襟，“就，就是他跟那几个钉子都有接触，却没查到他联系狄戎探子的证据 。无法判断他到底是不是……”
　　许知义的右手手指微微蜷起。他想起了那小兵倒在他怀里时，苍白柔弱的脸，和后背伶仃的蝴蝶骨，还有摸到的一手血。继而又想起，他让他砍下巴图脑袋时，那人眼中的犹疑。
　　……这样的人做暗钉？他做探子的话，该用在别的地方才对。
　　许知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那人现在怎样了？让医务营看稳点，别给我弄死了。”
　　宋泽把腰侧的衣服都抓出褶子来，“人倒是救过来了。只是……只是据说失忆了。”
　　许知义：“……”
　　——他娘的就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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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承昀靠在医务营的床上发呆，手指轻轻摩挲着一个小小的铁牌，上面刻着两个字：“沐青”——这就是他重返人间的身份？
　　他仔细想了一下，除了头脑针扎似的痛，完全想不起这具皮囊的任何信息。他抓紧手里的铁牌，再次用力从胸腔里狠狠压出一口气，终于确定，自己是完全占据了这副皮子，再世为人了。
　　赵承昀的目光转向窗外。不远处是平坦广阔的博格草场；再往前则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极目之处，则是苍茫的大黑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如雪白的帽子盖在黑色的山体上。天上不时传来高亢的鹰唳声。
　　这里是连州城外的北大营，深入北境深入前线最远的一个大营。外面的博格草场曾是北境各部落的饮马牧羊之处，戈壁滩则是各派冲突的缓冲带。至于大黑山，那是北境各部的神山——天神居住的地方，也是大夏诸将梦寐能在上面封禅祭天的地方。
　　“许知义？”赵承昀把这名字在唇间无声地过一遍，确定自己并不认识此人。
　　年纪轻轻就镇守大夏的北境门户，莫非是军中的后起之秀？
　　只是当年“北境战神”泰王却去了哪里？
　　近二十年前，在他还是怡王时，镇守北境的是先帝的弟弟，自己的叔父，泰王赵祈钺。
　　赵承昀依稀记得，当年见到泰王叔，是他刚刚大败狄戎，被誉为“北境战神”，回京城受封赏，同时完成大婚。他还在蒙学读书，小小的自己看着那个魁梧萧肃的身影，只觉得那是大夏北方的擎天柱。

呵，十几年过去，竟然连皇室至亲的泰王叔，都被赵承熹清洗了吗？是怕他功高震主，还是担心人家手握兵权会谋反？
　　赵承昀在心里冷笑，这个弟弟登基以来，手段竟然如此狠绝了。
　　只是先生……竟然也纵容他做这样六亲不认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的先生、太傅梁毓，赵承昀的前心后背都疼得撕裂一般。他在地府等了整整十六年，就是为了等梁毓下来，见他一面。
　　可是，自己如今这个样子，还能去找他吗？就算真的去京里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来，该喝药了。”
　　穿着短打束腰的小医士端着药碗过来，把赵承昀扶坐起来。他道谢接过，把药仰头干了，把碗递过去时，见那小医士正直勾勾看着他，连碗也忘了接。
　　赵承昀：“？”
　　小医士回过神来，忙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你长得真好看。”
　　赵承昀：“……？”
　　他知道，自己以前的皮囊也算俊秀英挺，而现在遥远京师里端坐圣殿的皇帝，就是他的另一个模子。只是他们自小身份尊贵，别人恭维他们也是说“风流逸群”、“龙章凤姿”，却从没被赞过“好看”！
　　好看……是个什么概念呢？他至今为止还没见过如今这身皮囊，想象不出。
　　赵承昀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医士。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皮肤白皙，眉目清秀，一双漆黑的眼睛睁的圆溜溜的，透着温柔和善——好像驯服的小鹿。
　　他微微一笑，“你也挺好看。”

为了这句善意的安慰，那小医士瞬间打开了话匣子：“哈，真的吗。我叫柳将舒。你叫什么——啊，我忘记你失忆了。你为啥会失忆呢？你是伤在背后，不是伤了脑袋啊。”
　　赵承昀久在地府，对如此热情阳光的问候非但没感到亲近，只觉得呱噪。只是出于礼貌，敷衍应道：“也许是……吓傻了吧。”
　　没想到柳将舒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嗯，我虽然没直接上过战场，但送下来的那些伤员中血肉模糊、断胳膊断腿的。的确太惨了。”他看着赵承昀，眼眶泛红，同情浓得要流出来，“你是经历了多么可怕的场景啊。”
　　赵承昀：“……”
　　这样的人若是再落到地府，只怕要被撕得渣都不剩吧。
　　小医士见赵承昀不答，以为他精神不济，忙上前扶他靠好，体贴道，“你先躺着，我给你去端点吃食过来，好好补补身子，等养过来了，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
　　医务营的伙食要比普通士兵略好，也不过是糙面饼外加一碗熬得绵软的薄粥。都是寻常食物，赵承昀却吃得格外慢，在唇齿间细细品味人间的味道。
　　柳将舒在一旁看着，笑问：“看你细嚼慢咽的斯文劲儿，像个贵族公子哥儿。你以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吧？”
　　赵承昀拿汤匙的手一顿：“……不记得了。”
　　“哎呀，我忘记你失忆了。”柳将舒拍了拍脑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赵承昀低头继续喝粥，不太想搭理这话痨。这烦人的程度跟那三生台上的小鬼有一拼。这么想着，他突然心念一动，抬头盯着他问：“你也是从——那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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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相互试探
“啊？你说哪边？”柳将舒懵懂看他，“我从江北宜州来的。老家就靠近江边。嘿嘿，风景秀丽的一个小村。”
　　赵承昀低头抿了一口粥，放下了心思——看来不是那小鬼。他把吃净的粥碗递给小医士，道声“有劳”就躺下转身向里，闭眼假寐，不打算再理人。
　　柳将舒怕他累了，也不再吵他，收拾了碗筷悄没声儿地出去了。
　　小营帐里安静下来，能听见外头夏虫的细碎声音，夜风穿过帐门，带进来青草和砂砾的气味——这也是人间的味道。
　　赵承昀闭着眼，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体会着久违的感觉。直到他听到门外传来西索的悄悄话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柳将舒掀了门帘进来，小心翼翼走到床边，刚要探头看赵承昀，恰见他睁开眼睛看他，脸色冷白，目光凌厉得好似刚从深寒地狱出来的恶鬼。
　　柳将舒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差点惊叫出声。只一瞬间，赵承昀垂下眼皮，再抬起时已寒光尽敛，低声问道：“有事？”声音带着初醒的惺忪沙哑，似乎方才那冰冷一瞥只是柳将舒的错觉。
　　“我……吵醒你了？”柳将舒回过神来，讪讪笑道：“许将军派人传你，让你到大帐里听询。你——现在这样，能过去吗？”
　　赵承昀背后伤势极重，深可见骨的刀口几乎贯穿整个脊背，造成大量失血。他能活下来柳将舒直呼奇迹。
　　看着苍白惨淡的脸色，柳将舒担心赵承昀还有没有走到大帐的力气。奈何那边传来的口令是：“他若是不能走，就把人抬过去。”
　　然而赵承昀只是淡淡地点点头，撑着床边就要起身。
　　“哎，你慢点儿。小心扯到伤口。”柳将舒忙伸手扶了他一把，摸到那一把瘦骨，叹了口气，“算了，我扶你过去吧。”
　　赵承昀微微点头致谢，随即把大半的重量都压在柳将舒手上。其实他没这么虚弱，只是在未知境况面前，他习惯性掩藏实力罢了。
　　他们来到大帐堂前，见到里面的许知义和隋易。
　　还没进门，赵承昀在心里已经估算出四五个可能藏人的角落，并想出了七八种从里面快速撤离的方法。然而他只是半死不活地吊在柳将舒的手臂上，对着坐在右首的人有气无力道：“标下参见将军。”

许知义玩味地看他，浅浅勾了勾嘴角，“本将军还没谢小兄弟你的救命之恩呢。”
　　“将军客气了，这本是标下的分内之事。”赵承昀清浅应道。
　　“是吗？那后来我让你砍了巴图，你怎么没动呢？”
　　“我当时身受重伤，连站着都勉强。”赵承昀见招拆招：“要不是将军您救我，最后被砍的人只怕是我。”
　　“原来如此啊——”许知义拖出声音，突然话锋一转，“你不是失忆了吗？现在又记起来了？”
　　“……”赵承昀难得地顿了一顿，第一次发现自己跟鬼打交道久了，已经有点不适应人间的套路。他看着许知义的眼睛，镇定应道：“我在战场上受了过度惊吓，只记下了让我受惊的事，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旁边的柳将舒也帮腔：“将军，这样的情况我以前在医务营也见过。您别逼他太紧，说不定过些日子他就能记起来了。”
　　许知义嗤笑一声：重伤之下还能毫不手软地一刀砍下巴图的半条手臂，这人会被战场吓到失忆？
　　他抖了抖手中发黄的纸，“那我帮你回忆回忆。来看看，你对这些信息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赵承昀接过。纸上写的是“沐青”的信息：十七岁，三年前在连州城外的锁雁关入的军籍，登记的身份是——流民。
　　柳将舒从旁也看到了信息，啊了一声：“是够简单的。连户籍也没有吗？连想找老乡了解也难办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将舒混不知道他一句话把堂上的气氛搞得有点微妙。这样几乎等同于无的登记信息，几乎是细作的最好掩护。
　　许知义盯着赵承昀。赵承昀毫不畏惧地回看他，摊了摊手：“抱歉，将军。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许知义的眼神变得暗沉，声音散漫道，“既然你是在战场上吓失忆的，或者我给你还原一遍那些血腥场面，你就能想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