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霍南辰回来，把披风解下来，管家上前来“小姐，昨晚来的那个人⋯⋯”
“埋好了。”霍南辰挑眉，当年柳印怎么死的，自己母亲临终前早已经忏悔了一切，家族中的利益权衡，这么多年过去霍南辰也怨不得谁，更何况年少时代的冲动过去，他才发现身边那个一直陪着自己成长的人更加值得珍惜，但是这个人突然出现矛头对着沈渝，霍南辰靠在椅子上闲闲得饮着茶，任由他哭一言不发，等他嚎完了沉默良久，才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瓷器磕在桌子上细微的声响也把眼前的人吓了一跳，霍南辰俯下身子去看他“我只问你，是不是你当年药瞎了沈渝？”
“这人死得不冤，当年柳印授意，他动的手⋯⋯”霍南辰说完突然有些感慨，自己一直当作是心头白月光的人，背后竟是这般心肠。反倒是沈渝，那时候不怨不闹的，安静的像是一潭深水，霍南辰心疼起来，抬脚往沈渝房里去，管家奇怪的问了句“沈公子一早就出门去了，不是去找小姐了？”
霍南辰的背影僵住了，回过头来两人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等她冲进房间，里面空无一人。
东郊集市离霍家是真的太远了，霍南辰对这边都不太熟悉，赶过去东问西问，霍南辰差点就要想出挨家挨户的叨扰的下策了，被一个老大娘拉住了胳膊。
那人细细看了画像，一脸的疑惑“你找的这人我倒是见过，是不是眼睛看不见？”
霍南辰激动的差点儿没当场跪下，她跟在那人身后一路走到那个院子里，还没进去就又红了眼睛，他就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
前头带路的人还在说着“这公子眼睛看不见，看着那身子也是快要临盆了，我平日里想多照料几分，他却什么都不愿意开口，唉”
霍南辰敛眸，是了，这是沈渝了。
原先柳印入府，她宠着柳印忽略了他，再后来又被人药瞎了眼，沈渝从始至终没有过任何怨怼，无论霍南辰何时去，他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脸。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离开或许是长年累月的没有安全感下来的结果，都是自己的错。
霍南辰一把推开门大步迈进去，他要是还愿意跟着自己，自己一定加倍补偿回来。
　　　　沈渝刚站起身，被院子里突如其来的哐一声吓得往后退了退，就那么直愣愣的站在屋子中间，盲眼无神的看着门的方向，紧接着就感觉面前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了。
风一瞬间灌了进来，沈渝眯了眯眼，下意识的护住了肚子，他这时候才能体会看不见的痛苦来。
霍南辰看着他茫然又强装镇定的样子自己也红了眼睛，抬了抬手让身后的人都退出去，门慢慢又被关上了。
沈渝听见自己的心在一下一下跳动着，像是要蹦出胸膛一样，他试探着开口“是霍家的人吗？”
霍南辰深吸了一口气，定睛看着面前的人“为什么要走？”
呆愣着的人整个一抖，像是被人抽离了所有的力气，一瞬间手脚冰凉，他下意识想要躲，可是脚下根本挪不开步子。

　霍南辰一步一步走过来，近得沈渝都能感觉到她的气息了，他缓缓伸出手去，还没碰到什么东西就被霍南辰一把攥进了手心里。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东郊集市里宅子那么远，你就不能走个近点儿的地方让我早点找到你？！又是双身子，你就这么跑了你没想想以后该怎么办？！”霍南辰越说越来气，语气也重了几分，沈渝还是一脸温和的样子，甚至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霍南辰的话听在他耳朵里就是在怪罪他把霍家的子嗣带走了。
不过没关系，快了，很快了，他已经能感觉到腹中有规律的阵痛起来，这个孩子等不及了，刚好霍南辰也在，他不必担心孩子该怎么办的问题了。
至于他自己，沈渝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似的。
“我知道我不该带着孩子离开，不过你再等一等，你把孩子带回去，霍家虽容不下我了，可是这是你的孩子，你还是会不计前嫌把他好好儿养大的对不对？”沈渝在笑，说话小心翼翼的，他慢慢拍着霍南辰的手问道。
不计前嫌？容不下他？
霍南辰一脸茫然，沈渝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是她立马又有些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了，沈渝说再等一等是什么意思？
她伸手敷上沈渝的肚子，后者一个不防吓得缩了缩，霍南辰能感觉到手下一阵发硬，连带着猛地一个收缩，沈渝的身子终于有些撑不住软了下来，呻吟也行死死要住的牙缝里渗了出来，霍南辰有些慌了，赶紧把人扶住，扬声把外面的人唤了进来，管家带了产婆来，霍南辰把沈渝抚到了榻上，让产婆去检查他的产穴。
沈渝茫然的瞪着眼睛，面对突如其来的检查有些本能的害怕的反抗。
“别动！”霍南辰扶着他的肩，呵斥了一声，沈渝再害怕也不敢乱动了。
只是他陷在一片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循着方才声音的来处抬起头来对着霍南辰的脸。
“南辰⋯⋯柳印的死我真的很抱歉，但是⋯⋯呃嗯⋯⋯”他有些急切的想要解释，但是话还没说完产婆猛地一摁他的腹底，沈渝疼得一颤，霍南辰抱着他朝产婆吼着“你轻一些！”
然后转过脸来看着沈渝，放柔了语气“所以你那天听到了，才自己离开了对不对？”
下腹像是拿刀一遍一遍剐着肉，沈渝咬着唇忍耐着，整个身子都在细碎得颤抖，他已经疼到了极致，可是还是一声不吭，不愿意给霍南辰添麻烦似的。
“我不怪你，我没有怪过你，那个人当年给你下药，我已经埋了，沈渝，在我这里，你比柳印重要得多。”
沈渝茫然得睁着眼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身下一震，一股热流从腿间流出，疼痛瞬间上升了几个等级，就算是沈渝也忍耐不住了，无边的黑暗带给人巨大的不安感，行动快于思想的攥住了霍南辰的手，沈渝闷声喘息着。
沈渝是真的害怕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折腾了这么多天有没有弄出什么岔子来，听见稳婆微微叹气的声音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撑着坐起来“是不是有什么⋯⋯”
“没有。”霍南辰就欺负他看不见，一把把人薅进怀里摁住，“你安心把它生下来，你们两个我都是要平平安安带回去的。”
稳婆抬眸不敢出声儿，这公子耳力实在太好了些，她只能给霍南辰打了个手势，胎位有些不正，眼下得先正一正胎位的，可是沈渝方才受了惊吓产程已然开始，情况的确有些棘手。
霍南辰的手一紧，眯了眯眼睛瞪了稳婆一眼，把如果沈渝出问题她就吃不了兜着走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楚，稳婆赶紧颤巍巍低下头去想办法。
霍南辰这点儿细微的动作也被沈渝感知到了，长年累月在霍家里，冷嘲热讽他都尝过，眼盲后这些事情就更加变本加厉了，他总是对身边的东西太过敏感。

　所以能感觉到霍南辰在轻微的颤抖，于是松开了一只攥着身下被褥的手，慢慢抬起来抚上了霍南辰的脸。
他另一只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落在自己脸上这只却轻柔得很，霍南辰一把抓住又靠过来几分。
“没关系的，我不过是个瞎子，将来⋯⋯”
“胡说什么！”霍南辰打断了他的话，即使她不这么做沈渝也说不下去了，稳婆想了个最快速也是最痛苦的方法，揉着他的肚子缓缓把胎儿正过来，她小心再小心，还是让沈渝痛呼了一声挺起腰来，他面上全是细汗，发丝粘腻在侧颈上，挺起腰又无力的落回去，但是却始终没有发出什么太大的声音。
霍南辰看着他再一次无力的落下来喘息，嘴角也渗出血来，她有一瞬间的慌神，但是很快反应过来那是沈渝自己咬的，她猛地放开了沈渝的肩。
他的眼神瞬间惊慌无助起来，身边的人突如其来的离开把他的不安放大到了极点，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连低低的声音里都染上了微微的颤音“南辰？南辰你别⋯⋯呃⋯⋯我很快就能⋯⋯”
话说一半剩下的全部被一吻堵住，霍南辰跪在榻前支起身子勾住他下巴吻了下去。
用一个最虔诚的姿势吻住那个正在为了给她延续子嗣受难的人。
沈渝徒劳的睁着眼睛，慢慢红了眼眶，眼泪顺着眼角划入鬓发，霍南辰感觉到他气息喘不过来了才把人松开。
“第一，不许咬自己。”
沈渝露出来茫然的表情“我⋯⋯”
“第二，再说自暴自弃的话我要生气了。”霍南辰的威胁绵软无力，但是对沈渝却格外管用，他赶紧顺着声音握住了霍南辰的手，还想要说些什么就感觉孩子缓缓下走，巨大的撕裂感和痛处让他微微蜷起身子，发出的所有声音都变成了痛呼和嘶吼。
　　霍南辰早就泪流满面，赶紧一把把他抱进怀里。
“第三，我要跟你白头偕老儿孙满堂的，你给我坚持住了，不然要你好看！”
沈渝趁着疼痛的间隙轻轻把手搭在了她身上，哑然说了句好。
　　霍家大小姐长到四岁，最喜欢的人就是自己的爹爹，但是娘亲又来了，又把她赶出去了，她想悄悄趴在门框上听一听，被身后的乳母好说歹说的拉走了。
霍南辰专等着人走了，才慢慢靠过去顺势坐在了沈渝身上。
后者原本端坐在桌边写着什么，霍南辰一直在奇怪他什么也看不见字还比自己好看，不过她现在不是来纠结这个问题的。
沈渝怀中突然塞进来一盒温软的身子被吓了一跳，感觉到霍南辰身上的气息后赶紧撂下笔把人护住，眼角含笑的问她怎么了。
霍南辰看着他这模样抿了抿唇，沈渝的身子这么多年来也终于养好了，当年在东郊生下孩子后真的就剩半条命了，霍南辰这么多年来都小心对待着，今日得到大夫肯定的答复说是身子已经大好了
管家就看着自家一向持重的小姐迈着野猫发情般的步子十分欢愉的走向了沈公子的院子。
霍南辰可是一点儿不客气，直接伸手扒开他衣襟就要往下走，沈渝惊得耳朵都红了，一把摁住了霍南辰“南辰？”
霍南辰挑眉把他的手扒拉开，在他耳根呵气又在他唇角轻轻一啄，沈渝的身子就软下来了。
霍南辰整个挂在他身上轻声道“你是不是忘了答应我什么？”
沈渝还在试图摁住她造作的手，强装镇定的嗯了一声。
“白头偕老。”霍南辰嘻嘻一笑。
“儿孙满堂。”
　　

26.帝师篇
　　　　昭瑜提着裙子拾级而上才发觉自己是真的来迟了，往日庄严肃静的宫道两边占满了大臣，她一路上去，在最高处首先映入眼帘的反倒是跪在地上的那个人。
曾经的燕王，如今的阶下囚，此时正跪在地上等待着接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死刑。
天家贵胄和卑贱蝼蚁，很多时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夺嫡之争里向来是没有血缘可言的，输了的代价就是如此。
如今的新帝，她的皇长姐特意让她来观摩这场刑罚，想来也是杀鸡儆猴别有用心。
昭瑜面不改色的越过地上的人跪在了皇帝面前：“臣来迟了。”
“一家姊妹不必如此，过来坐下。”新帝昭阳慵懒得靠在龙椅上，她特意强调了一家姊妹，反倒是让昭瑜后背一阵发紧，她们和地上跪着的那个死囚不也是一家姊妹？
不过这样的话昭瑜当然不敢开口，她不动声的笑了笑起身来坐到了皇帝指的位子。
坐下去她才注意到皇帝背后居然还拉了一个帘幕，若隐若现的能看见背后的一个身影。
至于背后的人是谁，她想也不想就能知道，不可说，不可说。
昭阳伸出手去抽了一块令牌随意的扔了出去，刚好落在了地上的人眼前，燕王垂着的眼眸中没有起一丝波澜，似乎早已预料到有今日。
只是在闪烁着寒光的刀刃高高扬起的一瞬间，她突然缓缓抬起头，看向了皇帝身后的帘幕，眼神很是复杂。
“你会后悔的，皇姐。”
她慢慢笑了笑，然后头颅落地再无人声。
昭阳眯了眯眼睛，死之前还要来隔应她一次？不过她旋即便换上了一抹冷笑，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但是还有活着的人来继续给她找不痛快，在燕王头颅落地的一瞬间，帘幕背后传来了一声闷哼。
压抑着，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声闷哼。
昭阳脸上的笑意瞬间变凝固，起身狠狠得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昭瑜颔首，她既然知道背后的人是谁，自然更知道现在自己不应该呆在这里了，没有等皇帝的御令，她直接自己起身照着原路又离开了。
脚踩着自己姐姐的鲜血，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昭阳掀开的帘子又重新闭合了起来。帘幕后的事情众人一丝都窥探不到。
帘幕后的长椅上坐了一个人，现在正艰难的撑着扶手维持着坐姿，另一只手在隆起的腹部打着圈儿，似乎想要抵御突如其来的剧痛。
这人一身月白的长袍几乎要被冷汗浸透，面容有些憔悴，但嘴角始终蓄着温和的弧度。
“看见她死了，你就这么伤心？”昭阳伸出手去摁在了扶手上，几乎把面前的人整个圈在了怀里，“燕王妃？”
顾明远垂眸不语，只是手缓缓搭在腹上安抚着，昭阳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她见不得他对自己冷言冷语，却对燕王的遗腹子如此温柔。
“我听闻昨日送去的药燕王妃全给砸了。”昭阳玩味的笑了笑，“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气性？”
说着她伸手向他隆起的肚子上拢去，触及的一瞬间他腹中猛地一缩，顾明远撑着身子的那只手也软了下来，整个人往后倒去，昭阳也跟着倒了下去。
现在她是真的把人摁在了身下，用一种及其侵犯的姿势。

“陛下自重”顾明远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虚浮沙哑，但是却让昭阳身子一震不由自主的弹开了。
站远了她才暗暗咬牙对自己下意识的动作表示懊悔，女帝挽尊一般的甩了袖子。
“反正你这孩子早晚留不住，你要折腾便折腾去，你以为朕真的会让燕王的血脉留在世上？”
说完便挑了帘子出去，榻上的人怔怔的看着她离开，攥紧了身侧的扶手。
　　　　第三碗堕胎药是昭阳亲自送来的，她让人把顾明远软禁在了辉恩阁，那是她从前做皇女时住的地方。
外头下了一场大雪，御医把完脉从辉恩阁一路径直到了龙息殿，把燕王妃身体的状况全部禀报给了皇帝。
心悸腰疾，还有体虚之症，他能怀着这个燕王的遗腹子活到现在也真是个奇迹。
太医院会诊的结果是趁着现在把孩子落下，再细细调养身子，花费个几年也许能恢复到从前。
皇帝冷哼了一声搁下笔∶“药呢？”
“还是给砸了⋯⋯”那老太医抖了抖，他从前也不是不认识这位燕王妃，他还是帝师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顾明远十六入仕，深得先帝青睐，及至后来封为帝师教导皇女。
不管是朝廷人臣还是帝女之师，顾明远都是个出名的好脾气，不论位子高到何处，他永远都是那副春风化雨的柔和模样，可是今日的顾明远，那砸药时的架势简直像换了个人。
不过到也是人之常情，燕王已死，这是她留存于世上最后一丝血脉，没了就再也不会有了，顾明远如此在乎也无可厚非。
只是站在女帝的角度讲，她要落下这孩子不仅仅是应为芥蒂它的出身，还因为要保住顾明远。
他早就不是那个翩翩少年郎，岁月留下来的痕迹像刀一样一点一点刻在他身上，他已没有能力去孕育娩下一个孩子。
可是那边儿不领情，这边儿不说破，太医院每日胆战心惊的端着两边儿的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了脑袋。
“再准备一碗，朕亲自去。”昭阳一只胳膊撑在桌案上扶着额头，语气里意味不明，看样子是有些疲惫了。
顾明远身上穿得有些单薄，外头北风卷着大雪呼啸，他侧耳细细听着，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前。
大抵是女帝又让人送药来了，顾明远感觉自己脑仁儿都是疼的，他站起身来做好了再砸一碗药的架势，推开门进来的人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端起来的架子好像一瞬间就塌了一样。
　　

昭阳裹在厚重的貂裘中，手里稳稳的拖着一个木漆的盘子，正中央白玉碗里黑褐色的药汁顾明远无比熟悉。
“陛下⋯⋯”他有些不安的抬手护在肚子上，戒备的样子让昭阳的心情又坏了几分。
她面无表情的走过来，轻轻把药放下，看了看四周：“先生可还记得这里？”
她和行刑那日暴戾失控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整个人沉静了下来，眼睛像是一潭死水毫无光彩。
“从前先生在此允诺于我，有生之年常伴左右。”昭阳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她当初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两人会这样到了相对无言，猜忌生死的地步。
“不过是玩笑话罢了，陛下何必当真。”顾明远慢慢笑了笑，语气还是那么温柔，这次却是一把温柔的刀直接一点一点剐进昭阳的心里。
“玩笑话？”昭阳反问了一句，随即又点了点头，“是，燕王妃是厉害的人，能把这样的承诺当玩笑挂在嘴边。”
她伸手端起药走过来“既然这样，如今朕是夺人所爱的昏君，你是委曲求全的臣子，朕也不用再顾忌什么了，你把这药喝了。”
顾明远看着她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他紧紧护着肚子，往后小步的退着“臣愿意拿命换这孩子，只求陛下⋯⋯”
但是已经晚了，从他第一句话开口，昭阳憋着的气性一瞬间爆发出来，拿命保燕王的孩子，真实伉俪情深呐！
这次的药不需要顾明远来砸了，昭阳狠狠得把手中的碗砸向了脚边，瓷碗破碎的声音在安静的宫殿里格外刺耳，药汁四溅，顾明远闭了闭眼睛。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不是？”昭阳怒极反笑，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你不愿意也罢，那就等着跟燕王的这个孩子一起，去下头一家三口好团圆！”
顾明远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眼，他下意识的想要抬手去把昭阳眼角的眼泪擦一擦，可是旋即又自己反应过来，抬起的手最终还是落回了肚子上。
昭阳看着他动作有些僵硬的慢慢跪下去“臣死不足惜，可稚子无辜，求陛下⋯⋯”
“闭嘴”
昭阳轻声开口打断了他，她俯视着跪在自己眼前的人“你没资格和我提条件。”

昭阳感觉自己像是在跟自己置气一样，顾明远谦顺的跪在她面前，用一种温和又无奈的眼神注视着她，这种眼神让昭阳很不舒服。
　　就好像是做错事情的是她一样，可是该愧疚的明明就应该是顾明远。
　　 是他先开口说了承诺，然后又把承诺当笑话一样抛之脑后。
　　可是昭阳最终还是没有为难他，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昭阳冷哼了一声摔袖而去，顾明远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挺直着的身子微微软了下去，他伸出一只手臂在撑在地上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去，另一只手拢着肚子安抚一般的慢慢抚着。
　　直到昭阳的脚步走远，他撑着身边的圆凳才勉强站起了身，摇摇晃晃的眼前一阵发黑。
　　外头又开始下雪了，顾明远来了这里后便没有人送冬衣过来，他穿的着实有些单薄，昭阳离开的时候连殿门也没关，冷风卷着鹅毛大的雪花灌进来，顾明远佝着身子下意识护着肚子，一步一步慢慢挪到了门边，伸手去关门。
　　可当他扶着门框站在门边时，看着辉恩阁前院里那株梅树又落满了雪，依稀还能看见繁密的枝丫间一条流苏在微微晃动，顾明远的动作愣住了。
　　他竟然已经忘记过去多少年了，好像是半辈子那么久了，他拢着昭阳的十指呵气，在那个大雪天承诺了对方后半生，那天的雪好像也是这么大。
　　他又想起先帝临终前那句叹息似的的问题。
　　问他可会后悔。
　　顾明远没有回答，他现在依旧给不出答案来。
　　女帝顶着风雪一路回了龙息殿，当夜便发起了高热，可是向来冷静自持的皇帝现在却像是个讳疾忌医的三岁小儿，把来看诊的太医全部呵斥了出去，自己一个人缩在杯子里，连脑袋都不肯露出来。
　　一堆太医在殿外急的团团转，最后不知是谁的主意，竟然把顾明远请到了龙息殿中来。
　　资历老一些的太医都知道顾明远和女帝之间不可说的关系，燕王满门屠尽，却偏偏留下了这一个人，似乎也在无声的印证这种关系。
　　顾明远显然是深夜被人叫起来的， 他眼中的疲惫根本就遮挡不住，一众宫人连带着几位太医看着居然真的把人请来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不过好在他也没在外面耽误，进了龙息殿直接挑开帘子就朝着后面的寝殿去，直接走到了女帝的榻前。
　　宫人一面惊讶这人居然敢在龙息殿如此放肆，另一面惊讶他居然能在龙息殿如此轻车熟路。
　　顾明远快步走到榻边，往日平静的眼眸中也染上了些许的焦灼，他伸出手去慢慢推了推那团被子里面的人，白日里还生人勿近的昭阳此时活像是一只什么动物的幼崽，不满的哼唧了两声不耐烦的想远离身边的人，软软的缩成一小团，被顾明远扒拉开被子露出来的时候，脸上一片绯红。
　　顾明远伸出手去探了探，他一路也是冒着雪过来的，手上一片冰凉，此时触及到她滚烫的额头，简直像是摸着了一块儿烙铁一样。
　　这个温度把顾明远惊着了，他俯下身子去慢慢把人从被子里刨了出来，整个过程都在轻声哄着什么。
　　然后众人就惊讶的发现陛下还真是吃这一套，她不满的皱着眉头，却还是任由顾明远把自己半搂在了怀里，拉着她的腕子伸出去。
　　底下太医默默上前去开始诊脉下药，最后药也是顾明远连哄带劝一勺一勺喂了进去，龙息殿的宫人已经是彻底惊呆了。
　　女帝平日里对这位燕王妃不管不问态度很是恶劣，可没想到她最乖顺的一面却也是在这位面前。

昭阳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顾明远那张脸，他应该是一夜都没有合眼，整日龙息殿没有别的宫人在，只有顾明远半靠在地椅上，睁着疲惫的眼睛正在看着昭阳。
　　所以她一睁开眼就直接和这人对视上了。
　　顾明远清楚的看见她眼中的温度瞬间就降了下去，他缓缓撑着站起身来，开口声音很是沙哑：“陛下......”
　　“你来做什么？”昭阳捂着脑袋坐起身，清醒过来的她和昨夜看上去完全不是一个人，她眼中的依恋和懵懂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冷漠和敌意。
　　“你来我这里献殷勤，就是为了求朕保住燕王的遗腹子？”昭阳看了看他小心翼翼的护着肚子的姿势，皱了皱眉头。
　　“是。”顾明远回答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昭阳想给他找个借口都找不到。
　　“真是没想到，你顾明远居然能做到这一步。”昭阳笑了笑，转过身子来下榻，一步一步走到顾明远面前，“你从前那清高的样子呢，顾大人？”
　　顾明远一夜未眠，身体的承受里已经在崩溃边缘，可他一丝一毫都没有显露在脸上，只是淡淡的看着昭阳：“陛下该听听外头的人是怎么评价臣的，攀附权贵，沽名钓誉，臣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朕从前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现在也是。”昭阳伸出手去慢慢把手抚上他的侧脸，慢慢顺着下滑到喉结，顾明远依旧看着她一动不动，昭阳丝毫不怀疑自己要是再往下这人真的能就这样面无表情的让自己睡了他。
　　“朕现在眼睛看到的，就是你的确和那些人说的一样。”
　　从前昭阳最讨厌有任何人在她面前诋毁顾明远一句，敢传到她耳朵里她就敢叫人去把人打到废为止。
　　她不像燕王，八面玲珑，从前在先帝面前，她也是最不起眼的，辉恩阁是里龙息殿最远的宫殿，她在宫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先帝派下来的差事做得再好，也比不上宫里那些皇女在先帝面前讨巧阿谀奉承几句的几句话，她以为顾明远是不同的。
　　他从来不会因为燕王说的的漂亮话而对她刮目相看，也不会因为昭阳的笨拙而厌弃，甚至在长久的相处里，昭阳感觉到他是喜欢自己的。
　　许多年前的一个大雪的日子，顾明远去先帝那里前，特意提早入宫，绕远路去了辉恩阁，给了昭阳一枚平安符。
　　他说快到年关了，听闻陛下给让昭阳去西北赈灾，送给她压一压邪祟。
　　她接过东西，放在手里有些不知所措：“先生是给了所有人吗？”
　　顾明远柔和的笑了笑，伸手去探了探她手的温度，感觉到有些太冷了，便把她的手拢住呵了口气：“自然不是。”
　　昭阳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明明是寒冬腊月，可是她却感觉到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可是还没等她从西北归京，就听闻顾明远要娶昭华的消息。
　　燕王昭华，她那个八面玲珑的妹妹。
　　许多人都告诉她，顾明远一直以来的和善清高不过是装的，他想要依附于如今圣宠正盛的燕王，往跟高的位置走。
　　昭阳不信，她惩罚了所有嚼舌根的人，可是当她回到王都，新的燕王妃在宴席上对着她笑，叫她二殿下。
　　昭阳感觉自己的心好像是一点一点凉下去了。

“朕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既然是个如此趋炎附势之人，又为何要保着燕王的孩子？”昭阳的手慢慢滑到了他的锁骨，顾明远缓缓闭上了眼睛，“你应该打了这个孩子，然后转投朕的怀抱，毕竟现在朕才是皇帝。”
　　“因为爱。”顾明远身子一颤，睁开眼睛，眼眸清亮的看着面前的人，“因为臣爱她，所以要留下这个孩子。”
　　昭阳的身子僵住了，她的手也顿住了，随即像是触电一般抽回了手，她抬眸，眼眶已经红了，却还是故作强硬的瞪着他：“你这种人，居然也有资格说爱？”
　　“真是好笑。”
　　“你既然想保住这个孩子，朕可以答应你，从今日开始，你便留在龙息殿中服侍朕。”昭阳以为他会拒绝自己，顾明远绝对不会答应这样屈辱的条件。
　　可是他点头了。
　　他居然点头了。
　　昭阳却彻底炸毛了，她冷笑着后退点了点头：“好，好得很，顾明远，你每一日都在让朕刮目相看。”
　　燕王妃住进了皇帝的寝殿，外面的风言风语越传越难听，昭阳却好像是听不见一样，每日和顾明远如此像是夫妻一般相对，可其实她也没对顾明远做什么。
　　只有一日宫宴，那时候已是春日，昭阳在宫宴上喝多了酒，回前殿时屏退了所有宫人，顾明远原本是像往常一样迎上来为她宽衣，可是刚走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昭阳身上一阵酒气扑面而来，顾明远有一种错觉孕吐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皱了皱眉，慢慢走到昭阳身边：“陛下？”
　　后者转头就扑到了他身上，顾明远被吓了一跳，一手撑着腰，一手紧张的扶着昭阳，又轻轻唤了一声，昭阳却不动了。
　　顾明远因为这个奇怪的姿势腰疼得厉害，但是看着昭阳和这个样子他还是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扶着昭阳往榻上去，好巧不巧刚到床榻边昭阳像是突然醒过来了一般，把他也一起带到了床榻上躺着，然后伸手扒了过来。
　　他发现昭阳总是在意识不清醒时原形毕露，可惜她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实在是太少。
　　她抱着顾明远的身子，把头埋在他颈肩，顾明远刚刚被这么一冲撞不仅是腰疼，快足月的肚子也跟着一起疼，他一手安抚着肚子，一手安抚着昭阳，不吭声的抵御疼痛。
　　然后昭阳哭了。
　　她埋头在顾明远的肩上，从抽泣转为嚎啕，哭得撕心裂肺，到最后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他心疼的抚着昭阳的后背，可是除了这样他好像也做不了什么别的。
　　“顾明远。”哭累了，昭阳突然开口说话了，因为哭了太久声音有些断断续续，“我多想这个是我的孩子。”
　　她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从来不自称朕。
　　顾明远的身子一僵，瞬间就红了眼眶，他稍稍侧过身子去把昭阳整个搂进怀里，犹豫了几番后又将昭阳的手牵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我想你是我的，我真的好想你。”昭阳被抱住了，感觉到了安全感，更加委屈了起来，“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不管了，你这个骗子，我真的好想你是我的......顾明远啊，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昭阳越说越伤心，又哭了一顿，哭到最后睡了过去，顾明远等着怀里的人安静下去了，才轻声在她耳边开口：“我知道。”
　　他都知道，他从来都没有丢下过她，从来都没有。

顾明远月份越大整个人便越发的虚弱，他心悸的毛病终于在此时爆发，昭阳不知道是自己从前没有发现还是说他从前不这样。
　　只是初夏的一天夜里，她盗汗醒了过来，直挺挺的躺在榻上再也无法入眠，月光从窗户倾泻下来，昭阳鬼使神差的挑开了帘子赤着脚下榻去想看看顾明远。
　　她好像还从来没有看过顾明远熟睡的样子，想到燕王日日能对着这样一张脸入眠醒来时第一眼也是他，说不嫉妒是假的。
　　她静悄悄的拿着一盏灯，赤着脚就往偏殿去了，顾明远就睡在偏殿，她过去也不用惊动什么人。
　　只是她还没进去，就听到了不对劲的声音，是粗重的喘气声还有极力压抑的呻吟，昭阳心里一慌赶紧拿着灯跑进去，顾明远侧卧在榻上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真的太瘦了，昭阳让小厨房好好儿调养，调养到最后也没一点儿效果，到现在看来，他瘦的身前那个肚子十分的突兀，手指也是骨节分明，苍白到几乎透明。
　　昭阳把灯放在一边，伸手去轻轻的推他，嘴里喊着他的名字。
　　榻上的人模模糊糊的睁开眼睛，看见了眼前的人只觉是在梦中，恍惚喊了一声昭阳。
　　被喊的人就僵在了原地。
　　他太久没这么叫过她了，从他成为燕王妃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恭恭敬敬的开始叫自己二殿下，再后来是恭恭敬敬的叫她陛下，每叫一声，就让昭阳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于他而言是一种纠缠，可是他现在，居然在意识朦胧中叫了自己一声昭阳。
　　她不说话，顾明远便越发觉得是在梦中，看着她揪在一起的眉头和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顾明远空出一只手来颤巍巍的握住了她：“昭阳，别怕。”
　　她登上帝位以来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铁石心肠了，原来还是能为了四个字就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看着呼吸有些急促的顾明远，原本是想要扬声叫人进来的，可是顾明远自己缓缓揉着腹顶，不多时气息又平顺起来，看上去很是熟练的样子。
　　他重新睡去，也没发觉自己手里还攥着一只手，面前还有一个人，昭阳看着他的睡颜，一夜无眠。
　　第二日昭阳便要出宫往青城寺去，连早朝都罢了，顾明远从偏殿出来时她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宫去了。
　　顾明远脸色不太好看，连脚步都是虚浮的，昭阳没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过去了：“朕今日去青城寺中还有些事情，不必等朕用午膳了。”
　　听到青城寺三个字顾明远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不露痕迹的扶着身边的柱子借了借力，昭阳走到殿门前突然回过身来看着他：“顾明远。”
　　他转身过去，只见皇帝正在认认真真的看着他的眼睛：“我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我今日若是抽中了福签，咱们两个就一笔勾销，我不伤害这个孩子了，你也不再是燕王妃了，好不好？”
　　她问了好不好，可是却没等顾明远的回答，像是逃跑一样转身就出了殿门，留下还在愣神的顾明远。
　　他笑了笑，但是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他约莫感觉到时间到了。

先前还在辉恩阁的时候，他拜托过- -位太医，如今让人去把那人请来，等太医准备好了东西匆匆赶到龙息殿时，顾明远已经自己躺回了榻上侧身嘴里咬着什么东西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看见这场景他赶紧冲了过去，细细给顾明远把了脉，中途能感觉到顾明远的手猛地攥紧了两次，宫缩的时间已经短到了这个地步，看来顾明远发作多时了。
“顾大人，您还好吗?”那年轻的太医看着眼前的人脸色,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顾明远额上细细的汗珠可能不是疼的，而是心悸导致的。
现在的情况有些棘手了,顾明远因为心悸无法用力，太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他为难的样子，顾明远缓缓抬手拿掉了自己嘴里的东西，喘着气压抑着痛吟开口:“劳烦你，让这个孩子生下来，不必顾忌我。
太医有些为难了，虽然皇帝一直对顾明远态度不好，可是行为却是诚实得很，对御膳房和太医院千叮咛万嘱咐，后来甚至在龙息殿里开设了小厨房专门调养顾明远的身子，可是真是奇怪，太医院斟酌了许久开出的方子，在顾明远这里竟是一点儿作用没有，看着他还是一副病弱的样子。
顾明远说完这句又紧紧的攥住了身边床榻的木栏，面上尽是痛色。
昭阳跪在团蒲上,双手合十静静的念着什么，良久才摇了摇签筒，捡起蹦出来的签，看见了上面的福字，就好像是找到了什么慰藉一样松了一口气，她今日特意来这里，就是给顾明远祈福的，她知道顾明远临盆的日子快到了，这种事情九死-生,昨晚看到顾明远那个样子她是真的吓到了。
到生死关头她发现自己其实只求他平安活下来就行。
拿着福签站起身来，从身边的内侍手里接过香，最后插入香炉便可结束了，可是就在她插两运间看灰落下来,还带着火星子的,人看的骨下。灼得她手猛地一缩，昭落在了昭阳的手背上，
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不阳收回手来吹了口气，心里突好的预感来，转头就往回冲。
等到她赶回龙息殿冲进偏殿，就看见了正在施针的太医和榻上半死不活的顾明远。
半死不活真的一点儿没有夸张，榻上一片挣扎过的痕迹，顾明远的指尖都攥得发红，他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微眯起眼，看见是昭阳后脸色立马就变了。
昭阳脚底下都软了，她踉跄的冲过去，顾明远再一一次疼了起来,将脸埋进了枕间身子细细碎碎的抖着，硬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顾明远?”昭阳眼眶通红，伸出手去却不敢去碰他，轻轻唤了一声 。
顾明远等到这一阵过去，才面前抬眼去看她:“陛下..您出去。
昭阳一愣，继而摇头:“我不出去，我不会伤害这个孩子的，真的，我只是担心你，我方才抽到福签了，你答应我了的....
她说到最后没了声音， 自己明显底气不足，她感觉到自己浑身冰凉，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样，所以现在守在这里不敢离开。
“臣并未答应。”顾明远突然笑了，用气声温柔的说出了这句像刀子一样的话。
她没了浑身戾气，无比妥协，“那也没关系。 ”昭阳眼含着泪摇头，此时集“我只是想陪着你而已，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算臣求您了...”顾明远感觉到孩子又往下走了一一些，他整个身子一抖,心脏的抽痛敢更加剧烈了，眼前一阵一阵发白，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喉管里涌出一股甜腥，他要力的咽了回去，“出去吧。

顾明远从青城寺求了一个平安符，他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之症，又是隆冬时节步行上青城寺，到了上头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他整个人裹在厚重的袍子里，捧着茶盏看着茶雾氤氲里对面的小师傅把那平安符递过来。
　　“施主这是为人求的还是为己求的？”那小僧人多问了一嘴，顾明远把东西收进怀中：“送人的。”
　　辉恩阁实在有些偏僻，今日大雪皇帝急召他入宫，原本想着顺路去一趟辉恩阁把东西送出去，结果这一路过来不说是顺路了，他差不多多绕了小半个内庭。
　　昭阳从殿中踩着雪跑出来，看着他裹着外袍等在外头又加快了脚步，人到跟前了有些受宠若惊：“先生这是专程过来的吗？”
　　他把东西递过去默认的笑了笑，昭阳一看就是急匆匆出来的，身上还穿着在殿内的常服，里面烧着炭自然是暖和，这一身站在雪地里就有些单薄了。
　　他于是上前去把人的手捂在掌心，身上的暖意也渡了过去，昭阳的脸瞬间通红一片。
　　　“听闻陛下派你去西北，如今大雪官道难行，多加小心。”他声音低沉沉的，里面透出很是真诚的关切来，昭阳胡乱应了两声，心早就不知道飘到哪朵云上。
　　顾明远瞧她这个样子有些想笑，他这一次来也正好跟皇帝提一提婚事，他心知皇帝宠爱燕王，必然是头一等考虑那一位的终生大事，顾明远也并非想赶在什么前头，只是想着他若是娶了昭阳，至少日后能名正言顺的关心她，不像是现在这般，看着她要身赴远疆也只能半遮半掩的关怀两句。
　　“快些回殿里去，外头风大。”顾明远回过神来，看着昭阳通红的耳朵，有些心疼起来。
顾明远未曾想过皇帝是在寝殿召见了他，外头风雪漫天冷得刺骨，里头却是暖意融融，上升起来的温度里夹带着厚重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药草味道，顾明远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只见皇帝负手站在一副画像前头，听见他进来的动静也只是稍稍动了动身子，开口让他过去。
他依言过去，皇帝转过身子来问他：“你觉得朕这几个孩子里，谁可担大任？”
对于立储的问题朝堂中早有议论，可是皇帝的态度一直不明朗，没有人会蠢到在皇帝面前提起她千秋之后的事情，这事跟海上的浪似的隔一阵子就要拿出来议论一场，可是皇帝从来没有表过态。
外头众说纷纭，顾明远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在召见自己的时候私下提起，议论储君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外头都把重头压在了燕王身上，顾明远却不以为然，故而这种事情他也甚少参与。

被皇帝闻到头上了，顾明远也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微臣不知。
皇帝偏爱燕王，储君的位子怕早已是燕王的囊中之物，顾明远垂眸却听见皇帝开口说了句你看昭阳如何。
顾明远的手一顿，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皇帝，后者终于转过身子来走到了他面前，顾明远也终于看清楚了那副画像，那是昭阳的生父：“朕知道他们在背后议论什么，朕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这件事情朕只能交托给你。”
“昭瑾性子太过顽劣，将来难当大任，若论江山，自然还是昭阳那孩子，只是这些年来燕王的名号在京中越来越盛，将来昭阳的位子定然是坐不稳的。”皇帝站在了顾明远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意味深长的开口道,“顾大人，你大抵是朝中唯一一位真心向着昭阳的人罢。”
顾明远大概已经明白皇帝要说什么了，帝王对于子女的爱从来都不是简单的舐犊之情，里头掺杂着君主对臣子的考量，昭阳性子坚毅沉稳，自然是更适合做这个接班人，多年来皇帝一抑一扬的态度不过是一种保护，也是为了把另一个弃子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顾明远心情实在是有些复杂，他自然也猜到了皇帝接下来是要说什么了，只有他会真心向着昭阳，也只有他不会背叛昭阳。这样一个人，本身就是最好的细作。
皇帝要给他和燕王赐婚。
“顾大人，你若是珍惜爱护昭阳，自然不愿意看到她将来再陷入夺位的斗争中。”皇帝说完这句，顾明远在心中感慨这做皇帝有时候连子女都要算计，实在是可悲可叹。

她方才喝下去的那些就迎着风一吹全发散了出来，喷吐在顾明远耳侧的气息里都全是酒气，她一喝醉是什么模样，顾明远实在是太清楚了，他伸手想要去推开她，嘴里还在念着二殿下，昭阳瞬间就火了，一只手猛地撑在他脸侧让顾明远心惊，再去看时昭阳凑过来两人不过是方寸的距离，她恶狠狠的盯着他：“你再叫一声二殿下试试？”
她做出一股子凶悍的气势，可是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这模样他看了实在没办法，瞬间就软了下来抬手轻拍她后背：“昭阳，你先起来。”
“我不起来！”昭阳凑得更近了一些，黢黑的石洞中又混杂着酒气，气氛瞬间就不对劲了起来，顾明远看着扒在自己身上的人，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昭阳，你这样不合礼数，叫人看见平白毁了清誉。”
昭阳却不管，抱着怀里的人就这这个距离凑上去就亲，顾明远终于慌了起来，伸手要推开他，昭阳此时已经把他衣领扯了下来，顺势就埋首在他肩颈哭起来，席间憋着的一股气全发了出来，哭红了顾明远的眼睛还不肯罢休，撒着泼耍着赖一步一步把顾明远给扒拉得差不多了。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同昭阳做这等荒唐的事情，他该控制住自己的，只是昭阳醉酒后哭成这个样子实在是让他拒绝不了。
他也是清楚昭阳醉酒后就如同失忆了似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如此才纵容她这般放肆，做一时的夫妻也是好的，顾明远心中这么想着。
只是这一夜荒唐居然还留下了一个孩子，顾明远发现时第一反应就是留不得，可是药送到嘴边，想想这是昭阳的血脉，他颤抖着下不去手。
皇帝的身子每况愈下，京都中风云变幻，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顾明远抚着小腹，明明什么都还察觉不出来，他却像是能感觉到什么一样，那碗要最后还是砸了。
他自从进了燕王府，就从未与燕王行过云雨之事，昭瑾敬重他，便也不勉强，这种事情找秦楼楚馆里那些个人也可，顾明远毕竟是皇帝赐婚，昭瑾倒是从未委屈了他。
昭阳兵变对燕王府下手那日燕王才后知后觉自己身边这个人有问题，她拿着剑已经架在了顾明远的脖子上，后者却面不改色，燕王是想一剑了结了他的，只是垂眸却看见了他身前那一小团隆起，她日日流连风月之地，居然也让顾明远把这事瞒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突然放下了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来：“你说我那个好皇姐会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方才眉宇间还一片淡然神色的顾明远蹙起了眉头。
昭瑾只需看自己这位皇姐这些日子以来对待顾明远的态度，就知道她根本就不清楚这孩子是自己的。杀了他实在是难解心头之恨，杀人不如诛心，昭瑾一步一步逼近过去：“顾大人还甚至一往情深，你入我王府，也是为了我那好姐姐吧。”
顾明远脚步一颤，听她接着开口道：“我真想看看，让她亲手杀了你，和她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我便是做鬼，也要等着那一天。”昭瑾呵呵的笑了起来，外头的军队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门，为首的就是昭阳，她一进来看见了就是两人距离暧昧的站在一起，从背后看像是相拥而立一般。
昭瑾听到了背后的动静，挤出两滴眼泪来护在顾明远的身前：“你要杀要剐都随意，求你放过他！”
昭阳忍无可忍的闭眸低声说了句带走，燕王被人拖走时还在喊着放过顾明远，昭阳再睁眼，顾明远脸色发白的抚着身前隆起的小腹，靠在背后的柱子上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