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蓂幻境中琴声悠扬。如凌跪坐于席，抚琴自娱。
      杨戬立于门畔，闭目赏析，却听到那琴声中饱含清冷凄怆之情，原本一曲雅致隽永的《高山流水》竟渐转为凄凉萧索……饶是如此，琴声却没有丝毫突兀之感，反倒暗合他二人各自苦闷的心事，愈发的扣人心弦……许久，琴声渐缓归无，终至不可再闻……
      琴声停顿良久，杨戬方如梦初醒，却听到如凌苦涩叹息：“高山流水，知音安在？”
      杨戬直觉一阵莫名的情绪涌入心头，脱口而出：“神女可是有心事？”
      如凌微微一震，方才一径沉溺于自己的心事，竟不曾觉察杨戬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缓缓起身，如凌微笑着问道：“真君的伤势可好些了？”她没忘记之前杨戬一直在运功疗伤。
      “劳神女忧心了，”杨戬微微颔首，“适才神女的琴声中颇有凄婉之意，不知神女为何事烦恼。”
      “没什么，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看出如凌不愿回答，杨戬也不再追问，沉默片刻，说道：“杨戬还有要事在身，请神女送杨戬离开幽蓂幻境。”
      敛去笑容，如凌叹息：“真君还是坚持用自己的性命换回父母兄长吗？”
      杨戬皱了皱眉，不想多说什么。
      如凌平静地注视着杨戬，说道：“我知道你为何执意如此。乾坤钵与你的元神休戚与共，所以你逼着沉香杀了你，否则以他的法力根本劈不开乾坤钵，但这只是你一心求死的两个原因之一，而另一个原因……令兄与你一样拥有一半乾坤的重生之力，所以一旦你魂飞魄散，天庭就必须接受令兄的存在，否则将会引发三界的浩劫。而令兄虽然失去了肉身和魂魄，却留下了一缕思想——虽然他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要复活他，需要以父母之血为引。如此一来，天庭也就必须接受令尊和令堂的重生。而他们的魂魄被玉帝封印在御龙宝珠中，要解开这封印，必须以血亲的性命为代价……我说得没错吧？”
      默默地听着如凌的诉说，杨戬露出一个淡然而悲凉的笑容：“既然神女已经知道了，杨戬也无需再说什么。”
      “你……就真的不希望被你最珍视的亲人和朋友所理解吗？真的甘心这样背负骂名死去？真的……真的不想一家团圆？”坦率真诚的目光笔直望进杨戬复杂的瞳眸深处，饱含着毫无掩饰的关心与温柔。
      杨戬没有回答，眉宇间只有不尽的落寞。家？好遥远的梦呵……爹和娘，大哥和三妹，还有唯一的外甥……苦涩地笑了，原来心中还是有不舍啊……
      “我只是希望……”如凌真诚地说道，“希望你能够幸福……能够活下去，活得有尊严，而不是背负着骂名死去……”
      杨戬心中猛然一震。
      幸福？
      她口口声声要让他幸福，但……她如何让他得到幸福？又为何要让他得到幸福？他是罪人啊……天生的神目引来追兵，导致父兄惨死……劈山救母，却连累母亲生生被十日晒化……甚至，让三妹遭受和母亲一样的痛苦……像他这样被九天十地所厌弃的罪人，有什么资格同幸福联系在一起？
      然而，为何如凌的话语会令他的心被幸福这两个字紧紧扣住？
      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自己，那双乌黑闪亮的眸子，即使比最深沉的夜晚还要漆黑，却可以让白昼惭愧自身的污浊……
      “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没有幸福的资格……”面对任何人都可以戴上冷酷的面具，在如凌面前却永远只会流露出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你不是……”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如凌说道。
      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却重重地敲击在杨戬心中。
      “你只是背负得太多……”所以太执着，所以放不下……心灵的枷锁永远只是自我的禁锢……
      如凌总是这样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眼神平静而坚定，却又那样真诚……正因为如此，看见她的眼睛就会有一种得到救赎的感觉。
      可是……救赎？他还有资格得到救赎吗？
      自嘲地笑着，杨戬转过身，神情陡然转冷：“这局棋已经走到这一步，杨戬不允许再出现任何意外。神女若还念及多年的朋友之义，就莫要让杨戬功亏一篑。”
      “朋友之……义……”低声呢喃，如凌的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与无奈……
      若你还记得……若你还记得，杨戬，是否能像你说得那样……为我珍重你自己？
      苦笑着摇摇头，如凌神色坚定地说：“那么如凌不得不让真君失望了。”——就当作向他讨还那个承诺好了，无论他是否还记得——“如凌不会送真君离开幽蓂幻境，”虽然杨戬不记得自己能够任意出入幽蓂幻境，但不代表他不会偶然发觉这个秘密，“如凌已经拜会过老君，御龙宝珠——在我手中！”注视着因惊讶而猛然转过身的杨戬，如凌平静的语气中流露出不容置疑的果决，“所以真君最好不要另作打算，因为如凌不能保证解开封印之后，你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
      “你！”杨戬有些恼怒地攥紧右拳，“神女这是在要挟杨戬？”
      “就算是吧，”凄然一笑，如凌幽幽地说道，“真君清楚如凌是言出必行的人，所以请真君暂且留在幽蓂幻境。真君若担心婵儿师妹，可以用竹屋里那面女娲娘娘留下的银镜关注师妹的情况。”

      冰冷的目光直射向前方的树林，杨戬亮出三尖两刃枪，朗声道：“出来吧，九尾狐！”
      娇笑声中，从树林中走出一女子。堪比月中仙子的美貌，妩媚妖娆的气质：正是曾附身于妲己的千年狐狸精——九尾狐！
      殷商末代，这九尾狐奉女娲之命迷惑纣王，断送成汤天下。然九尾狐无端造孽，残贼生灵，造成民怨沸腾。朝歌城破之前，女娲命绑缚出逃的九尾狐以及玉面琵琶精、九头雉鸡精，交给追赶三妖的杨戬、哪吒带回周营由姜子牙以凡间之法处置，以平民愤。待肉身正法之后，三妖再回深山修炼。
      九尾狐自认奉命行事，本是功德圆满，谁知女娲反将她交由姜子牙发落。她虽得以保全魂魄不散，却因肉身被毁，千年道行毁于一旦，只得重头开始修炼，故而深恨女娲出尔反尔，因此沦落魔道。
      灭魔之战，九尾狐的魔阵颇令天庭兵马吃了一番苦头，最终还是靠杨婵用宝莲灯压制魔性才破了此阵。九尾狐败于杨戬，与其他魔物一道被封印在化龙山。是以她与杨戬兄妹结下仇怨。
      “果然还是惦记着妹妹啊，”九尾狐娇媚一笑，“我还担心你不会现身呢。莫不是想借机向妹妹示好？”
      杨戬眸中一寒，不屑道：“你没必要知道。”
      “呵呵，还是这么骄傲啊，”九尾狐的神情瞬间变得充满怨恨，黑雾迅速笼罩杨戬所在的位置，“你们这些骄傲的神仙什么时候把我们妖精放在眼里。女娲毁去我千年的修行，你们杨家兄妹又害我被封印数百年。这仇我今日非报不可。”
      杨戬冷笑：“九尾狐，你自甘堕落，坠入魔道。被封印在化龙山是你自作自受。”就算女娲对九尾狐的处置有些难以接受，她也不应堕入魔道毁天灭地。
      “二郎神，我不会笨到和你动手。不过要救你妹妹，就看你能不能破我的法术了。”九尾狐说完身形一闪，隐进黑雾消失不见了。
      杨戬神色越发凝重，已然感觉到笼罩在刘家村的黑雾充斥着浓浓的怨毒之气。额前银光一闪开了神目，所见之处仍是一片阴森，完全不得要领，杨戬微微蹙眉，毫不犹豫地向刘家村走去。
      行不过百步，黑雾竟逐渐淡去，且越往前走，妖气越发弱了。及至刘家大门，举目四望，已然是晴空万里。
      ——为何完全感觉不到九尾狐的妖气？
      杨戬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任何动静，然而整个刘家村却出奇的安静，没有一丝声响。
      静静地立在门前，杨戬看着三妹思念已久的“家”，心中瞬间涌起无限感慨。
      正考虑如何在不惊动三妹的情况下确定他们是否安全，却忽听“吱呀”一声，前方的大门竟被人推开了。大门后，模样神似妹妹的少年露出真挚的笑容：“舅舅，你们回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杨戬心里的震惊第一次全无掩饰的浮现在脸上。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转过身，却看到了梅山兄弟，以及一脸谀笑的哮天犬：“主人，咱们到家了。”
      面上的惊诧一掩而过，杨戬心头已经转过了千百个心思。不动声色地跨进大门，却见一位白衣罗裳的美丽妇人挽着三妹向他走来，脸上溢着温和而宠溺的笑容：“二郎，这次去诛妖可有些日子了。”
      ——娘？！
      杨戬心中猛然一痛。他看见母亲就站在那里，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笑容。然而，自从眼睁睁地看着这身影在炙热的骄阳下，慢慢地坠落，燃烧，最后化为一堆灰烬之后，不复拥有就变成的心中永远的痛……
      “二郎回来了？”坐在院中对弈的男子转过身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九尾狐痛苦的捂着胸口，显然是在杨戬破除她的法术时遭到反噬。
      杨戬冷哼：“你以为凭借这些幻象就能奈何我么？”
      “看到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幸福，就算是幻象，每个人都会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为什么你竟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毁掉这一切？”九尾狐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戬。
      杨戬面色沉静地说道：“因为这幻象——太幸福了！”而他早已将自己渴望千年的幸福作为换取他所关心之人以及三界众生平安顺遂的代价。
      “什么？”九尾狐的情绪几乎失控，“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相信幸福？怎么可能？二郎神，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杨戬没有回答，只是冷眼旁观着对自己的失败耿耿于怀的九尾狐。
      突然，九尾狐疯狂地大笑，笑声尖锐刺耳：“三界皆知你二郎神贪图权势，六亲不认。没想到，呵呵……没想到你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幸福居然还是亲情、爱情和友情。二郎神，你真是这三界最大的笑话……哈哈哈……”
      杨戬的眼神在那笑声中越发凛冽如冰，猛地掣出三尖两刃枪，法力直透入来不及反应的九尾狐体内。
      “二郎神……”九尾狐咬牙切齿地怒喝。
      神目打开，银芒迸出，九尾狐的魂魄顿被驱散得无影无踪。杨戬冷哼一声，收回手，一言不发地看着沦为魔物的九尾狐肉身化为一堆灰烬。三尖两刃枪的寒光映着他的眼睛，显得愈加深邃。
      弥漫在刘家村的黑雾迅速消散。杨戬却只是静穆地立在湖边，身影流露出凛彻高傲的激越与清冷落寞寂寥。
      渐渐地，杨戬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回思适才在幻术中的看到的温馨的家，那些确实是他曾经希望拥有的、值得小心珍视的幸福，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无可推卸的责任……
      只是……杨戬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九尾狐的幻术能让人看到心中最渴望的幸福，却为何方才书房中的那个女子……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他却能感觉到那绝对不是嫦娥。那恬淡清绝的气质，平静得让人心安，无端地带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究竟是谁？
      “真君！”一声轻呼打断了杨戬的思考，目光所及，是如凌温柔得仿佛包容一切的微笑。
      “是我疏忽了，一直把这个留在幽蓂幻境，”如凌手腕一翻，召唤出宝莲灯，对它说道：“谢谢你帮了我。现在，回去保护你的主人吧。”
      宝莲灯转旋着一亮，蹭了蹭她的手心，似是在向她道别，随即消失不见了。
      看向杨戬，如凌说道：“师妹如今有宝莲灯相护，想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方才九尾狐弄出那么大动静，很快就会有人来查看。真君还是尽快返回幽蓂幻境吧。”
      三尖两刃枪化为墨扇，杨戬背过身去，说道：“我不会同神女回去了。”
      如凌问道：“御龙宝珠在幽蓂幻境，真君就这么放心离开？”
      杨戬轻摇了一下墨扇，缓缓道：“只要能够解除封印，御龙宝珠对我而言无关紧要。神女还是不要再管这件事了，杨戬并不想与你为敌。”
      注视着他的背影，如凌只觉一股浓重的无力感直袭上心头。杨戬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但却足够的固执。她可以劝阻他，却不代表她能够左右他的决定。而这一次，她深知杨戬的决定已经无法改变。
      可是，她不忍心啊！有哪个女子能够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背负骂名走向死亡而无动于衷？
      但她又能凭借什么留住他呢？那个曾经承诺于她会珍重自己的誓言，已经和他的感情与部分记忆一起，被她亲手封印。原本想用幽蓂幻境困住他，尽管自己也知道这办法终有一天失效，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措手不及到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其他的办法。
      长叹一声，如凌下定了决心：罢了！既然解不开那封印，唤不回你的感情和记忆，杨戬，为了留住你，如凌会放手一搏，哪怕……你会因此恨我……

      强迫自己压下心中所有的情感，如凌问道：“真君可曾听说过‘巽离之术’？”
      杨戬微微侧目，答道：“几乎失传的上古的道术，能够在法术消解的瞬间，逆反而上再次施法，其结果与法术消解之前完全一样，但却无法再次解开。”
      “如凌在女娲宫学艺之时，曾听几位出身上古神族的女官详细讲解过此法。虽然从来没有尝试过，但若试一试也许能够成功，”如凌顿了顿，继续说道，“御龙宝珠封印着令尊令堂魂魄，若我以‘巽离之术’逆反封印……真君，你还会坚持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解开封印吗？”
      “你敢！”杨戬蓦地转过身，厉声喝道。
      丝毫不惧杨戬那足以战栗三界的杀气，如凌淡然一笑：“如凌的胆量，真君不是早已见识过了？在我假传女娲娘娘法旨的时候。”
      听到这件往事，杨戬的怒气不禁平息了三分。两千年前的西海之畔，当他为报杀母之仇准备与十大金乌同归于尽之时，正是如凌假传女娲法旨劝退十大金乌，也是如凌除去他心中因满腔仇恨产生的魔障，令他回想起自己还有照顾三妹的责任。
      神色复杂地看着如凌，杨戬叹息：“杨戬相信神女不会忍心那么做。”
      “真君对如凌未免太有信心了，奉劝真君还是不要与如凌打这场赌，因为这筹码真君输不起，”如凌逼迫自己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真君想以自己的性命成全沉香今后在三界显赫的名声，如凌也许真的无法阻止。只是……”依旧微笑着，她的眼神却是一片冰冷无情，“真君认为，若是如凌动了杀意，就凭沉香的本事，他逃得过吗？”
      “萧如凌！”杨戬怒喝，严如霜刃的目光逼视着如凌。
      她竟然敢……竟然敢用他所关心之人来要挟他！
      怒气越聚越多，他冷冷地开了口：“杨戬从不受人要挟！萧如凌，你若敢伤害沉香他们，我必让你血债血偿！”
      如凌的眼中蓦然转为暗淡，强忍着的眼泪幽幽的反射着光芒。
      他何曾这样称呼过她？何曾用这样愤怒的语气直斥过她？何曾用这样冰冷的目光注视过她？这一刻，自己在他眼中已然成了会伤害他最重要之人的敌人……
      如凌的心骤然紧缩，尖锐痛楚迅速扩散开来，似是要将心碎裂一般。
      原来，被珍视之人怨恨是如此的痛苦，直令人痛不欲生……杨戬，你就是带着这样的痛楚，独自撑过这么多年？就是带着这样的痛楚，用骄傲的眼神迎向所有不屑的目光和讥嘲的话语……
      她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疲倦：也许，如凌已经失去了为你分担这些痛苦的能力……那么，就让我来承受和你一样的痛苦好了……至少，还能留住弥补你心伤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如凌说道：“真君若是要让如凌偿债，至少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不是吗？何况，只要真君无恙，如凌也不会对沉香或者别的人怎么样……”看了看不远处的刘家村，她说道，“回去吧，我们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很长时间。”
      杨戬默然地注视着如凌的眼睛，感到那双黝黑闪亮的眸子依旧纯洁的让人有些自惭形秽。沉默许久，他才问道：“你到底为什么坚持这样做？”
      如凌淡然一笑，笑容云淡风轻得近乎缥缈：“为了……我想守护的……”
      直到今日杨戬才知道，原来如凌有这么固执的一面。其实自己也早就知道她并不软弱。她就像是水，比世间万物都要柔软，可以任意改变形象，但是本质却不曾改变，至柔即是至刚！就像她的名字，“如凌”……凌者，冰也……而冰，正是水最坚强也最冷傲的体现……
      微微叹了一口气，杨戬知道现在自己不得不返回幽蓂幻境。如凌说的不错，就算自己了解她的为人，也不能以亲人的性命安危作为筹码。至少在他想出应对策略之前，是无法有所行动的。看向如凌的眼神中带着些许不甘，他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银光旋转，须臾间隐了身形，返回幽蓂幻境。
      觉察到杨戬那隐约透出一丝孩子气的眼神，如凌有些忍俊不禁，身影在飞旋玉色光芒中逐渐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