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她曾经这样以为过——
　　那一刻，我狂喜地以为，他是为我而来。
　　彩带轻拂，花瓣飘洒，骑兵开路，人声鼎沸。那是外部的热闹。她坐在里面，凤冠霞帔，流苏垂落，轻纱遮面，红唇轻抿，载她的花轿轻轻地摇晃。但，这一条路晃过去，却是她的不归路。
　　她将要嫁的，不是她一眼倾心的银发少年，不是那个驰骋江湖的厉害威风的侠客，不是她一等就是一年，此后她下了决心相忘江湖的四年不归的离人。而是，韩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一个妻妾成群，只是垂涎她的美色，又老又丑的男人：姬无夜。
　　嫁给姬无夜的方式，是她这辈子最屈辱的一次。此后，她再也不愿回想起，她曾经苦苦央求她那已经被当做傀儡只剩下为人cao纵的父王。没有用，她的眼泪对父王再也没有一点效果。

这种节点，她只不过是他卖女偷生的一枚好使的棋子。那时候起，她明白了，女人的眼泪在不涉及绝对的强权的时候或许会有作用，然而在这种时候，却也不过是弱者对自身无力逃脱的死亡的悲哀的祭奠。
　　她收起了眼泪。顺便收起了，对父王最hou的一种名叫期望的情感。
　　如果没人能救她，如果没人来救她——那又如何？她自己一个人就不可以了吗？
　　在这条不归路上，她带上了她的剑。
　　那把剑，是他送的。送剑的地点，在他们一直见面的湖心岛上。他在这陪她练剑，教她武功。也在这，送了她这样的一把链蛇软剑。她想她是再忘不掉了，他难得的一句话，是洋溢着笑意的温柔。
　　“这把剑叫赤练，女孩子用这个就好啦，像跳舞一样。”
　　说话时候，她还是那个不识人间滋味的粉黛少女，娉婷的豆蔻年华。她还不懂得他，不懂得自己，不懂得哥哥，也不懂得父王，不懂得那个她心向往之的深宫之外的广阔世界。
　　而此刻被po出嫁、走上一条不归路的她，已算真正懂得了，他口中的“弱肉强食，不过是世间万物的天性罢了”，到底是何等颠扑不破的真理。她是以她自身最刻骨铭心的教训，完全懂得了。
　　出嫁路上，人潮汹涌，新郑的百姓纷纷跑上街头，挤破头都想争取看一眼那才貌无双的红莲公主威风凛凛的送嫁队伍。如果能有幸从帘幕间瞄到一眼这传说中的人间绝色，那就更是赚大发了。
　　她不经意的一瞥，却望见了人群中的一个人——一个三年前她以为已经忘记的人。她讶异地回头掩口，唇边轻喃，泄出了她心头深处无言的震动。
　　“庄——”

　　那人什么都是出众的，武功，容色，气势，谋略，甚至是他八尺男儿的身高。他在那些瘦弱的百姓里真算得上是鹤立鸡群，哪怕他还戴了兜帽，着了最不显眼的一袭黑色大衣，遮掩了眉目，收敛了气息，可他一头长长的白发，让风吹得狂飞不息，况且以她对他的熟稔，她又怎可能认错。
　　她一下子想起他送的那把链剑，此刻，正被她缠在腰间。
　　那一瞬间，她右手握住腰间的赤练剑的剑柄，下了一个决定——
　　我要杀了姬无夜。
　　当然，凭借她的身手，即便打败得了自己宫廷里习武的师傅，也根本打不过这个沙场征战、身经百战的老道高手。
　　她败了。
　　她倒在地上，风掀动了青纱飘飘，也卷起了烛火摇摇。
　　“今天是我们成亲之夜，为什么？”
　　那个男人还是身披他自认喜庆的大红色婚服，提着他那把生死相随的大刀，气得将其直直cha进了地板，力道之下，溅起了飞出的木屑。
　　“为什么？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她傲然地道，她的表情和她的言语态度一般的傲然。
　　并非是两情相悦，更非是你情我愿——这一桩强取豪夺的戏码，难道还不准许再加上反抗的续集了吗？
　　那个被嘲讽的又老又丑的男人愤怒得眉眼横竖，提着刀便指向了她。
　　“是不是你的父王叫你这么做的？”
　　“哼”，她冷嗤一声，讽刺地道，“我的父王如果有这个胆量除掉你，就不会把我当做奖品赏赐了。”
　　“那就是你的兄长：韩非！他自认是韩国的救世主，我迟早要除掉那个小子！”
　　她闻言，不禁放声笑了，笑声铮铮，如她的铁骨，她总不信非是男儿才有这铮铮铁骨。她的笑声回响，在这空荡的，原本该是断送她的婚房，如今也将要是她葬身之地的房间。

　　她被打倒，侧躺在雕花木板上，嫁衣褪去，内里只是她做公主时的粉白主色调的装束，她露出她本来的面目——她是韩国尊贵无双的公主，她从不是能被外力拗断或为强力屈服的女子，她高傲不可侵犯，如若命运不公，她又何妨为抗争而死。
　　“你笑什么？！”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已经被气得跳脚，提着那把大刀挥舞着怒叱。
　　他是以为，拿着那把取舍性命的大刀就能威胁到她了吗？太可笑了！难道不是吗？
　　“为什么我就不可以为了自己而杀你呢？”
　　她一言一语，利落干净，把自己心中掩藏许久的轻蔑用最能羞辱这个男人的方式表达出来，她说得淋漓畅快——
　　“你真是傲慢而又愚蠢！”
　　“h淡！”那个男人被激得怒火中烧，满嘴脸都在可见地抽搐，一个话头就是挥刀落下，刀锋无形，正对着她的脑袋。
　　——在这一刻，我突然发现，我心里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三年前，我以为已经忘记的一个名字。
　　她睁着眼，毫不退让，直直地看着那把快要落到她脑门上的刀。
　　那把刀带着一个壮年男人的旺盛到暴炸的怒气，再以这个将军不俗的武li和让她发麻倒地的臂力来看，她应该可以死得很快，应该几乎感觉不到痛苦。这样的死法，比她嫁给这种恶心的人让她生不如死，会更容易让她接受。
　　那一刻，她想到了庄。

　　她今tian才刚见他一面，他终于舍得回来看她了，哪怕是看着她出嫁——从此以后，便是死别了吗？
　　唰地，房顶被挑破了——房梁的木头块轰然破碎于空中。她循声望去，抬头只看见星空，一个房顶破洞中散发光芒的星空，星星点点，光华耀然，这般璀璨，朗照着无限的宇宙。
　　耳边是刀剑铿然的声音，只是几瞬，她看见姬无夜的大刀被折断成了两截，那个刚刚对她下sha手的男人现在却是跪倒于地的姿态。
　　但她不再看他，她只看见了那一寸之地的星空。
　　——这充满忧伤的星空。
　　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她知道，倒下的，不再是她。
　　她回头，看见了一把出鞘的锋锐无比的剑。她清楚，这是谁的剑。
　　“这把剑，名叫鲨齿。”
　　青玉纹，bai刃光，还有奇特的齿状，能够克制剑谱中众多名剑。
　　或许，认识一个剑客，要首先认识他的佩剑。
　　就像他把赤练剑送给了她，她此后成为以剑为名的女人。就像他将这把鲨齿剑介绍给她，而他是这把鲨齿的主人。
　　这把剑，她见过太多次。过去他持这把剑，保护过她多少回，她都数不清了。她还用过这把剑，甚至，他握着她的手，他们一起用这把剑击退过包围了他们的敌人——那时候，也是火焰，也是夜晚，同样的红与黑交织的夜晚。而她一直没有问过，他的剑叫什么名字的问题。
　　现在，他不问便答。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懂得她的每一寸眸光，自她见到那把剑，他就用最明确的方式给她答案。他是一名剑客，剑在人在——他是用这样的出场方式，告诉她，他回来了。他手中的，还是那把剑，那把还是会用来保护她的剑。不管，他有没有说过剑的名称。不管，他有没有说过他会回来。不管，他有没有说过他欢喜她。
　　烛火煌煌，光亮明灭中，她和他，在此间光yin重逢。

　　姬无夜强撑着立起上半身，右手握着那把断刀，却也没有办法站直起来，他左掌抚着胸口，强忍着翻涌的气血，瞪向那个从天而降、几招将他击败于地的人。这个打过几回照面，还常常有所动作暗中破坏他多重计划的人，他姬无夜还是认得人的。
　　“流沙，卫庄！”喊出这个名字，他近乎于咬牙切齿。
　　“是我。”卫庄毫不在意地应道。
　　“姬无夜戎马一生，韩国最强之刃，没想到，今ri竟被你暗算！”
　　卫庄冷哼一声。
　　“暗算如何，明算又如何。死人都是一样，又何必计较死法呢？”他的语言总是直白如斯，直接得不留余地，不留任何的假象和欺骗。
　　整个偌大的房间，红莲伏在地上，姬无夜变跪地为半跪半蹲，就只剩下他一个站立的人。几年不见，他的身躯比以往更伟岸挺拔了，他的眉眼还是一如既往的锋利如刃。他提着鲨齿，神色冷肃，他的手紧握着剑柄，随时能发动给姬无夜最hou的致命一击。在此之前，他并不介意同一个将死之人再说几句话。
　　“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韩王若是能明白这个道理，韩国又怎会沦为五国的俎上鱼肉。你安心去吧，这大将军之位我替你坐了。”
　　她听到了接下来这段对话，却也没想到会让她在意那么那么久。
　　“流沙主人，果然是厉害角色。我这大将军之位，输的倒也不算冤枉。”
　　“能让我亲自动手杀你，这是你的荣幸。以你的战力，本可与我一战——可是为了这个女人，你乱了刀势，每一处破绽都足够我杀你三次。”
　　那时的她就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她记得很清楚，甚至记得过分清楚了。
　　那时她就在心底烙下了疑问。

　　她出嫁路上望见他时，她是真的以为他是为她而来。而如今，他要接替姬无夜的大将jun之位，他还要讽刺一个为了她红莲而乱卝了dāo势露卝出破绽的将sǐ之人。所以，他大概不是为她而来，而是为了他自己的路。他看似在帮她，或许更多是顺路bà了。
　　她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眸光变化不定，心绪也随着她的猜想起起伏伏。
　　姬无夜却在这时喊了她一声“莲——公主”。她惊得慌了一下，他立马提着手上仅余的断dāo为武卝器，朝她疾速冲了过来。而此刻，卫庄所立之处，离她还有好些距离，怕是来不及。
　　完了。她又要被砍了。这个男人太不甘心，就是sǐ也想带走一个给他陪卝葬。
　　下一秒，是dāo剑穿肉的噗呲声和呻卝吟声。
　　呼——不是自己。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看不清卫庄的身手。
　　姬无夜被鲨齿刺入了后背，他却还是伸着手，向红莲mō来，他那生了茧子的又黑又糙的手指蜷曲着，颤卝动着。但，他已经mō不到她了，也不能再对她造成伤害了。鲨齿刺穿了他的要害，加之他已然受到了极大的重创——这一剑，是他的夺命之剑。
　　红莲轻呼着气，还残留些许余惊。
　　“姬无夜，你的确可算是韩囯百年来最强之将——只可惜，你挡了我的路。”
　　鲨齿拔卝出来了，姬无夜漏出一嘴的xuè，也随之倒下了。卫庄他，又提剑离开了。
　　离开之时，他只停顿了一步，他的余光里望住她，对她说了那天夜里他们之间的第二句话。

“他，已经不再是你的夫君君了。”
　　然后，她又一次，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他每次离开她时，总不如来见她的时候来得迅速，不过他见她的话，从来只比她到得早，不会让她等，反正要是让她等了她必定会发脾气，用公主的名头斥责他。而她去见他，看他倚靠着🌸树或者宫柱，慵懒地等着她来，闲散地抬眼，一双银se的眸子望过来之时，像是撞进了一片澄净的落满雪的湖泊，她会特别特别特别地开心，唇角都是微翘之弧，眼波都是潋滟之sè。

　　而当他离开她时，他总会一步步地走开。她只有在不追赶他的时候，才不会抱怨他走得太快，因为看着他离去，并不像追着他脚步那般累人。
　　这天夜里，他脚踏在红漆木地板上，连续的踏踏声，走得极其缓慢。不知是否是刻意为之，叫她铭记这个背影。
　　其实根本不必，他说过，他是谁并不重要，她只需要记住他这个人。她早就是，对他过分地记得，记到经历了四年的离别，花了三年时间的遗忘，居然还是忘不掉的程度。

　　 他的背影消失在了空荡的门口。门外，是分外亮堂的火海。她这才发现，明miè的并不是烛火，而是屋外将jun府上熊熊燃卝烧的大火。他黑sè长袍飘纵飞扬的身影，就那样隐没于烈焰炙烤的火红sè之中。
　　一直到这时，她一直置于胸口，基于惯性的给她支撑感和安全感的右手，才彻底放了下来。
　　——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重逢的画面，每次醒来，却发现只是梦。当他突然回来，突然无比真卝实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觉得，这场梦，也许永远不会醒来了。
　　如果这场梦有他，也有她——如果这个梦他愿意跟她一起编织——就是再疯狂，再不见天光，她也可以陪他做下去，走下去。
　　那个她大婚的夜里，她没有开过口，一直是他在说话。当然，他们之间仅有那两句话。那两句，都是他说的。
　　过去她是他们二人间最叽叽喳喳善于吵扰的那个。而那天夜里，他只见到了她眼眶里盈着的晶莹，他便什么都不bī卝迫她，什么都不必再让她吐出来。
　　在她记忆里，她是不哭的。她记得很厉害的，是她怼上姬无夜的那几句额外解恨的话。她必定是坚韧不倒的，眼泪这玩意，她早就不需要了。
　　他倒也不会提醒她还有这种弱者的表征，他对她，就没有对旁人那般的上来就是不客气的冷嘲热讽。他只是帮她记得了，有些他内心并不想让她强装镇定无卝动卝于卝衷的时候，某些她最让他心疼叹息的时刻。

　　在她记忆里，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受过的苦难和伤痛。
　　这次，他大步离开了——他要走得洒然一点。
　　一路冲shā进来，他浑身上下都受了伤，有轻的皮外伤，也有重的穿皮入骨的伤，还有憋在里面的内伤。姬无夜的手下，尤其是夜幕的人，并不那么好对付。
　　正因如此，他要走得更洒拖。他知道她看到了他一身赤xuè，淋漓的鲜xuè浸染了白发和衣袍，满身的xuè卝腥几乎没个干净的地方，实在是过分醒目，哪怕那些看得到的飞xuè的主人，都已经是他剑下王卝魂。而看不到的地方，皆是他的暗伤，他自会动手处理。
　　他那么个爱干净的人。
　　他那么一个不会说情话的人。
　　他那么一个只会用最最僵硬的拐弯抹角的语言告诉她“你是安全的”“你重获自卝由了”的人。
　　他那么一个会几次三番为她shā出一个赤xuè的夜晚的人。
　　可是她好迟疑，她不敢肯定，她要的答卝案，究竟是不是她最想要的。然而他这个人就是，就是从来不肯qīn口告诉她。
　　后面，有人接她离开将jun府。但，来的人不再是他。
　　他总是如此，回卝回如此，受伤了中dú了都不肯说，救人之后永远都一走了之，不愿让她查看伤势。最后没什么威胁了再派人来保护她，居然还不肯透露是何方姓名。
　　而这次，她也无力站起来，无力追上他，只能望着他消逝的身影。
　　但她知道，她得卝救了，也自卝由了。
　　没有人再能够bī压她，无人再bī压她以公主之尊嫁给一个不过是tān图美sè和借此得到公卿身份的卑鄙小人。没有人再可以伤害她，那些麻烦，他会暗中替她解决掉。
　　他从来不会开口说这些，但是他会用他的剑，用他的人，妥当地护住她。

就像是，她和他都已经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在她出嫁那天回来，选择在她出嫁路上让她看到他，选择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出手，选择替她手刃她最想shāsǐ的人。
　　而她问也不问第二个选项，就做出了她的选择，她就是要跟着他，去哪里都行，反正他再想去哪里，都不能再把她抛下，不能再丢她在身后不管不顾了。
　　而至于为什么选择，那些最难言的最微妙的情思，他们都不必再问。
　　何况，再问，也是正话反说的结果。
　　过去，她问过他许多问题。每一个，他都会给出回答。每一个回答，都极具他的个性特sè，像极了他本人的坝道风格。
　　“你是谁？”
　　“这并不重要，你只需要记住我这个人。”
　　“你看起来那么年轻，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sè的？”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并不像他看起来那样。”
　　“什么决斗这么重要？是和什么人决斗？”
　　“我们两个谁胜，谁就能成为那个注定要左右天下棋jú的人。这是我和他的命运，也是天下的命运。”
　　“你要走了？”
　　“对。”
　　“你会回来看我吗？”
　　“也许不会。”

加油

楼主加油，坐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