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步履行踏金明池穿廊越水的长墀,指握朱笔落批的寿宣,脊背仍挺,任目光扫及,犹挂澹然而温怀的神情。三载为期,趙宋与北辽,乾坤倒逆,松风眠刃锋操下,使琼林夜宴的荣光尚未洗褪,已蒙拒约指战的阴翳,成一笔薛派口诛笔伐下的馋言谬论。】
【我已料及结果,亦已明了来日将行的前程,仍是一片朦胧的叵测。目光微沉,握力甫以暗着,又松于娇声侧问的一霎。】
【侧目,向蓊润丛隐的亭廊,奚奴拨云,向曼而渐露的削影。轻柔、细缓的询声,犹使记忆通向永泰四年的乐宴。】
【将任卷隐入阔袖,遥隔金明盛绽的菡萏,目落向淋漓坠池的饵料,微揖一礼。复移望与相争池鲤,殷如浓血。】
诸事已定,自已无缓急之分。
金明蒙沐天恩,仲暑生荷,若无虫洞滋扰,实当亭亭,【別目,温声又道,】殿下,好闲情——
2
【循光而进前,我于此处,等待着她的靠近。簪宝击铭时,履踏明珠时,敛目不望,如琼林之夜,同,亦不同。而渐进、和缓的回答,同当岁誓现明光的倨傲帝姬,业已分之彻明。】
【迎同她清浅的笑意,我不见干戈争动的红鲤,终见一丛茂而娇丽的艳荷。】
【槐阒之列,国朝诸臣,已有许多人与我论及对错。自松风眠陈将一棋为始,如觅及渍蜜的蜂蚁,他们试将是非难明的诘问,彻底剖析为非黑即白的两答,自我麻痹着,并以此推就北境沦陷的耻辱与愤慨。而人世之间,所谓最当无用者,应为悔旧日之过,悼故日之选。】
【倘若,倘若,他们以此为戈。】
【金明池议,我以目光逡巡每一位言客,幽微的火焰自第一场败役悄燃,直至今日,将火炬高擎,智虑帝王的过错,判处我的谪贬。】
【短暂的缄默后,抬目,复亦报以微笑。】
确非闲情,而是雅致了。【璨生的花,含香的风,帝王御临的金明池,亦如延福或福宁,】只是,或值秋时的北上一路,池莲与汴梁,实在——太过惬意与温怀。
【白昼之下一场对谈,倒比夜宴余温炙及的浮收勒折,平和许多。】
殿下已知我之事,【此也畅怀,】今此一去,是携拒辽助战之心而去,若论汴梁风华,倒不如来日复收北境之后,才更可成趣。
3
【由余光中微扫,环见国朝的帝姬。安帖簪坠的发髻,披罗挂翠的衫着,与置浅风中丈量思毕的、合乎礼仪的微笑与回答,诚然,趙宋赐予了她们钟鼓馔玉的富足。我们逢于瑶台琼室之间,指花为论,安享着远离边境的太平。而我正以渐趋贫瘠的时间,聆听着一位公主的咏叹。】
【突拟的比喻,亦使我未于片刻间,解闻其意。】
【微攒谷壑,池中荷鲤装点之下,日晷漏影,池议的诸臣甫由帝王所在的楼阁鱼贯而出,觑望着神态各异的碌蚁,不免分神一刹。】
【菡萏,人,人的语言,过分单纯化的,乌托邦般的悬置之城。】
【您也一样,殿下。谁都是一样的。人本就是很无趣,却仍要竭力苟存于世的生物。除却本身,又要去关心谁的悲哀。】
既您不曾为花赋予定义,又为何要以正误论判,殿下,【澹声而答,】这其实,也不过只是,出于作为人之角度的自视甚高。
【我不解她的笑。】
人世确也无趣,人人皆是如此而已,【亦不解她之意,】辽地又何必要有莲花。
4
【我已习惯了揣度。像如曾经,倘若天将覆雨时,我自案侧,临观着母亲悲戚的神情,体察呼之将出的痛苦,便不可再言及清明为治的贫寠,而如今,我拜谒巉檀,已为人臣,一场賭局却终于败周列不可料及的人心。】
【然此刻,我仍未习惯她坦然的回答,与已敛收的倨傲。】
【昔日琼林之夜的帝姬,如已经由蚌舌打磨的珠贝,褪失锋锐,渐而呈以温润的光泽。而我于朝中,颠浮风云,竟已趋于满心戾重,以直将折。我已沾沾自喜,迷于假象,未有自觉时,竟肖如浪中无骨的故人,却仍未自知。】
离京期近,是我桎入揣度,反误殿下好意,【微止片刻,言中覆及笑意,低声答道,】不——殿下,应是我,过分赖于了自我解构的回答,却易略忘最简单的答案。
【目掠蜻尾,唱莺如奏鸪鹧。】
我并不相信命数,【并曾将此视作并无所由的无知期盼,】但希望,您的祝愿成真。
【分明春的气息已渺,可金明池的风,竟忽至温柔,振风迎袖。】殿下,三载未见,您与从前——【此叙,我亦当为无所由的定论,不知缘由,】大不相同了。
5
【人于己身,总是很难发现细微之处的变化,我的思域,曾有蛺蝶震动翅膀,煽及一刹滔天的风浪,而如我所见,却不过只是微罅的雪浪,顷刻沉入黝深的巨泊。细微的风旋,它终而造就了纹枰博弈的选择。】
【我认定这是一场失败,此败,非为北赴的结果,而为某一刻,我竟如沈净一般天真,曾赖信何刹浮现的,与他同属于一脉的某种仁慈。】
【垂目,浮得极浅的笑,未曾与此否认。】是的,只是于我之身,我的变化,是并非使人欣喜的变化。
【事物往往并不皆如人愿。我仍不解,她所划定的私心,却因此回答,察觉陌生而古怪的感受,穿掠百骸,抵入某处,只是一刹而已,可我已分辨。这是名为愉悦,又或偃意的情感。】
【肖同着她的回答。】
于公心而言,既往干戈之地,不应耽入金明仲夏,【温声续道,】可我此刻,既已承托殿下的私心所愿。
也理应受接,您所赠予的菡萏。便当我,也信一回命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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