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感觉来源于手背上细细的针管，吊瓶里的液体缓慢地滴下，以冗长的节奏一点一滴地流进他虚弱的身体里去。
     就在少年混沌的脑海还来不及反应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时，一个戴着绒线帽，穿着长大衣，围着厚厚围巾的少女提着一个饭盒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病房的门，闪身进来。
     女孩把饭盒放在了手边的桌子上，不住地对双手呵气，似乎外面真的很冷。
     少年本想开口叫她，却因为生病发烧而觉得喉头堵得慌，喉咙干涩，只能艰难地动了一下身子，病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女孩果然闻声抬起头，把目光投向这里，看到醒来的少年，惊喜地叫出声来。
     "臭橙子，你终于醒了啊！"
     "嗯……小白……"方佑澄好不容易让自己的嗓子发出嘶哑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格外的凄惨，让他自己都觉得想笑。
     "我警告你！"刚刚还微笑着的尹惜白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凶狠地板起了面孔，叉着腰大步走到方佑澄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要不是看你病怏怏的样子，我真想好好修理你。"
     "我怎么了？"方佑澄苍白的面孔绽开一个虚弱的笑容，看得尹惜白心底又是一痛。
     "你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抬进医院？"尹惜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大概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吧……"方佑澄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的肚子真的开始饿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发烧也就算了。"尹惜白气鼓鼓地在他的床边坐下来，"只不过那个白痴就连自己发烧了还要强撑着身子去打工，吃得消才怪！"
     "好嘛，我错了。"方佑澄的双眼涵满笑意地看着面前瞪着眼睛的女孩，乖乖认错，一股暖意流过心间，"快把帽子摘下来，上面都是雪，小心一会着凉了。"
     "少给我转移话题啊。"尹惜白尽管嘴上不饶人，却乖乖地把帽子摘了下来，"我说你呀，真是奇怪，你的魔术表演得那么棒，大可以去参加比赛呀！比赛的奖金可是比你打工的工资要高出很多倍呢！何必要这样累死累活的呢？"
     "小白，你也知道我有多喜欢魔术，而魔术对我来说又有多重要吧？"方佑澄小心地撑起身子，与尹惜白对视着。
     "当然知道啦！我吃醋死了！"尹惜白没好气。
     "所以，对我来说，魔术是不可以拿来比赛的东西。"方佑澄温润的笑容如同化开的雪片，他的手轻轻地覆上尹惜白冰凉的手背，"就像你，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你比较。"
     "你这是歪理邪说耶！"尹惜白却不领情，撅起嘴巴反驳他的说法，"拿魔术来比赛有什么不可以？我就是想让大家知道我的橙子有多棒，他值得站在那么高的舞台上让所有的人为他喝彩！"
     听着她铿锵有力斩钉截铁的说辞，方佑澄心底一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连苍白的病容也愈发地显得红润健康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她不满地伸出手，恶作剧地去捏他的鼻子，"有梦想的人，就是可以挺胸抬头去骄傲着的人，难道你不为我的梦想而骄傲吗？"


     "我为你的梦想而担忧。"方佑澄笑着叹了口气。
     他说的是实话，这几乎都快成了他的一个心病了。
     "什么嘛，你根本就是不相信我。"尹惜白一下子从床上站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方佑澄，看起来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傻小白，即使是相信你，却还是会担心。"方佑澄伸手拉住她皓白的手腕，"因为我无时不刻都在牵挂你，你知道的。"
     尹惜白没有动，仍旧背对着他，唇角的笑却不受控制地越扩越大，就是不想让他看到。
     "呃，至于比赛的事情，我会考虑看看的。"看她没有反应，方佑澄摇着她的手，又贴心地加了几句，"好啦，我知道了，下次的比赛我一定报名参加……因为我知道，你也会担心我，对不对？"
     "真的？"尹惜白的双眼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顾不得自己是还在生气的角色，连忙转过身去，伸出手要和他拉勾，"这是你和我的约定，不可以反悔喔！"
     "一定。"他拍拍她的脑袋，唇边的笑容恍若有光……


     "喂喂，下节课到体育场上！大家不要迟到！"
     忽远忽近，却仿佛是属于现实中的声音，在方佑澄的耳边响起。
     场景重新变回喧闹的班级，他抬起眼帘，看到尹宝蓝探究的双眸，再一低头，发现笔尖的墨水已经在纸上悄悄地晕开，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方佑澄苦笑。自从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出现开始，他就从一个拒绝回忆的人变成了一个无时不刻被回忆包围的人。
     但是，也许因为小白回来了，所以他不再认为回忆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原本他以为，自己与小白的约定，已经永远无法实现。
     可是，小白又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就算是借用别人的身体也好，就算这样的见面无法长久也好，但是，他真的感觉到，她在。
     所以，他想继续实现和她的约定。
     这样的话，她也会微笑的吧。
     "上课了。"尹宝蓝忽地站起身来，丢下这句话，便没有预兆地就这样朝班级外面走去。
     看着他时而温暖时而忧伤的表情，她想，她是明白了。
     他所有的改变，都只因为一个人。而他被唤醒的回忆里，也永远只有那一个人。
     尹惜白，她的亲生姐姐。


     5
     晚上，因为方佑澄有Lyar的表演邀请而早早地离开了学校，尹宝蓝一个人慢慢地收拾着东西，在教室里做完了所有的功课，才背着书包走出了班级。
     春季的夜依旧来得很早，在她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时，头顶上已经有星星在微弱地闪着光。
     她是故意要等到这个时刻，才踏上回家的路的。
     当身边没有另一个人可以取暖时，有星星们的一路陪伴，她也可以不觉得寂寞。
     尹宝蓝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仰头看着稀疏的星星，眉头轻轻地蹙起，眼神里有困惑也有哀伤。
     "姐……你在哪？"她喃喃地低语道。
     脚下是石子铺成的小路，凹凸不平，只要稍微不慎就有可能摔跤，但尹宝蓝还是执意地看着天空，慢慢地往前走着。
     路旁是一个小型的公园，公园四周亮着光线很暗的路灯，勉强能够看清楚公园里老旧的游乐设施。
     一个小男孩独自在公园的空地上踢球，虽然只有一个人，可嘴里却不住地为自己喊着加油的口号，脚下的动作也格外漂亮，玩得似乎很开心。

     也许是因为程斯傲在她的眼前被足球砸到鼻血直流，尹宝蓝对足球其实没什么好感，就在她正要转回视线时，却发现小男孩脚下的球忽然失去了他的控制，骨碌碌地朝沙坑的方向滚了过去。
     沙坑的中间有个矮小的滑梯，也许是因为年久失修，滑梯的底部已经凹陷出一个又深有窄的大洞，足球不偏不倚地滚进了那个黑呼呼的洞里，小男孩焦急地跑了过去，睁大了眼睛往洞里瞧着，可是光线太暗怎么也看不到，他害怕地蹲下来，试图伸手去摸，却依旧什么也够不到。
     失去了足球的小男孩一下子跌坐在沙坑里，伤心地哭起来。
     尹宝蓝看着小男孩衣服上的补丁和他大颗大颗落在沙坑里的眼泪，终于于心不忍地停下了脚步，转身朝着小公园走去。
     "再哭的话就不帮你拿球了。"她站在小男孩的面前，看着他的头顶说道。
     小男孩一愣，抹去眼中的泪水抬起头，才发现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个像个瓷娃娃一般可爱的小姐姐。
     虽然这个姐姐并没有笑，但他却觉得在她的周身，似乎包裹着一层温暖的光芒。
     就像为迷途的孩子照亮前路的星星一样。
     "这个球是妈妈给我的生日礼物，妈妈生病很久了，却一直坚持打工挣钱……好不容易才买了球……都是我不小心……"小男孩说着说着，扁了扁嘴巴又要哭。

     "男孩子不可以这样哭哭啼啼的。"尹宝蓝打断小男孩的抽噎，声音轻轻的却颇有魄力，"再哭的话球就回不来了。"
     小男孩呆呆地忘记了哭泣，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还是乖乖地擦去了腮边的眼泪，用两只小手用劲地揉着方才还湿湿的双眼，生怕不小心再流出一滴泪水，他的宝贝足球就回不来了。
     尹宝蓝带着小男孩向附近的住户要了一盆水，慢慢地灌进了滑梯前面的洞口里。
     随着水一点一点地填满这个洞，一颗足球逐渐冒出洞口，出现在了两人的视线中。
     尹宝蓝吐出一口气，伸出手将浮上水面的足球拿了上来。
     在小男孩的欢呼雀跃和一迭的道谢声中，尹宝蓝将足球还给了小男孩，转身走出了小公园。
     就在她踏上石子小路的那一瞬，一抹斜长的影子跃进了她的视野。
     尹宝蓝抬起头，看见面前的程斯傲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她，眼神中恍惚有和白天不一样的柔和。

     Chapter 5 彼岸之花 Opposite flowers
     如果有一天
     我再也记不清你的模样
     请用你的怀抱
     深深将我埋葬

     1
     静静的路灯下，几只小飞虫绕着灯光飞舞，地上投下放大了的影子。
     程斯傲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尹宝蓝，那灼热探究的视线简直要在她的身上穿出洞来。
     尹宝蓝不适应地缩了缩脖子。
     "不说话的话，我就走了。"她最后瞟了他一眼，顺着石子路朝前走去。
     "等一下！"程斯傲果然上前一步截住了她，柔和的表情渐渐地渗透了惊喜的成分，他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格外的清朗，"没想到你平时看起来那么冷漠，竟然也有温柔的一面耶。"
     "哦。"看着程斯傲兴奋的样子，尹宝蓝却没有被感染，只是淡淡地应着，"真稀奇，你是第一个用温柔来形容我的人。"
     "我真是对你越来越好奇了。"程斯傲眼睛亮亮的，就像发现了新奇大陆的小孩子，"平时的你是什么样子，真实的你又是什么样子？"
     尽管小公园附近并没有什么人经过，但是程斯傲的声音还是稍嫌太大，可能会吵到附近的住户。
     "这附近有冰淇淋店么？"尹宝蓝抬起眼帘，看着程斯傲问道。
     "呃，我记得在马路的转角处有一家喔。"程斯傲挠挠头，一脸疑惑，"怎么了？想吃冰淇淋吗？"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虽然是春天，但气温还一点都没有回暖，想要吃冰淇淋的宝蓝的确是个神奇的人物。
     "提供食物和场所，我就可以考虑回答你的问题。"尹宝蓝一板一眼地说得很认真。
     "真的吗？"听到尹宝蓝这么说，程斯傲的精神马上就好了起来，"那我们快去，那家店就在前面喔！"
     程斯傲兴奋地在前面带路，一蹦一跳的身影像个小孩子，偶尔回过头去看看身后的宝蓝，挥着手让她走得再快一点。
     转角处的甜品店，的确是小小的一家店。如果是夏天的话，总会有很多的女孩子来光顾，还处在化冰期的春季，店里的生意冷清了很多，但尹宝蓝就是喜欢这种安静的气氛，在安静的地方，她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她可以不错过任何一个风景，就这样一直走到时光深处。
     "宝蓝，你想吃什么口味？"程斯傲很绅士地拉开小椅子请宝蓝坐下，笑咪咪地问道。
     "除了牛奶的，其他什么都可以。"尹宝蓝托着腮答道。
     "你果然不喜欢牛奶啊……"程斯傲又开始打量起尹宝蓝的身高，结果是被尹宝蓝用威胁的眼神吓得落荒而逃。
     五分钟后，程斯傲端着一杯热可可和一小碗冰淇淋回到了座位。


     "呐呐，我挑了香草和巧克力口味的，都是我喜欢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他的双手捧住热可可的杯身，很满足地吸了一口气。
     "不讨厌。"尹宝蓝拿起小勺，在两球冰淇淋的表面轻戳着。
     安静的甜品小店，空气里满是香甜的味道。
     "告诉我嘛。"程斯傲喝着热可可，还不忘继续灌输着他的重点，"你为什么总是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呢？"
     "因为每个我爱的人最后都会离开我。"尹宝蓝吃掉冰淇淋球上的樱桃，玩着被染成红色的樱桃梗，慢吞吞地挡掉他的问题，"我不想让自己伤心，索性就不要亲近陌生人。"
     她爱的爸爸，她爱的妈妈，她爱的姐姐……
     不是都不在了吗？
     就算她再爱他们，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是吧。

     "你爱的人离开你？"程斯傲小心地追问了一句。
     "听不懂的话，你就把它当作是一个笑话好了。"尹宝蓝大口地吃着冰淇淋，甜腻的感觉在唇舌中化开，细碎的冰粒粘住舌尖，牙根麻麻地疼起来。
     "宝蓝敷衍我。"程斯傲放下杯子，很委屈地扁了扁嘴巴。
     "也许一天你会知道的。"尹宝蓝很快地解决掉两个冰淇淋球，舌头有点僵，只能慢慢说话。
     "你不是说，你的爱好是探究新奇事物？"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程斯傲的脑袋，"假如我就这么告诉你了，你岂不是失去了探究的乐趣？"
     程斯傲愣了愣，再回过神来时，尹宝蓝已经推开甜品小店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夜晚的风还真的有些凉了。
     尹宝蓝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舌头，缩起肩膀，抬手把衣领拉得更高了一些。
     这里离她的住处已经不远，拐过一个弯道，便能看到住宅区亮起的灯光。
     回到家后，尹宝蓝打开卧室的窗户，从桌前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硬皮本子，走到了窗前。
     房间里没有开灯，她借着窗外清澈的月光和小路上昏黄的路灯灯光混合而成的微光，翻开了那个厚厚的硬皮本子。
     本子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很娟秀的字体，每一页都清楚地标明了日期。
     没错，这是一本日记本。
     尹宝蓝一页页地翻看着。
     她看得很仔细，很认真，时不时还会低声地呢喃几句，仿佛面前有一个人，在等待着她的对白。
     夜风吹来，日记本的纸页哗啦啦地往前翻动着，最后停在扉页，一个写在扉页上的名字在星光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那个名字，是尹惜白。

     2
     这个星期剩下的三天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尹宝蓝依旧独来独往地行走于学校和家中，程斯傲也依旧扮演着活跃气氛的角色，而方佑澄却有些不一样了。
     他不再迟到，不再带错课本，不再忘记值日的日期。
     健忘症好像在一夜之间就离他远去了。
     而每到放学之后，他也是早早地就离开，到Lyar酒吧潜心研究新的魔术，熟练技巧，以准备下一周的比赛。
     大家都对方佑澄突然的变化而感到好奇。
     比赛的前三天，方佑澄在午休时间找到了坐在公园树阴底下的尹宝蓝，他对她露出笑容，慢慢地坐在了她的身畔。
     "参赛的魔术……准备得怎么样了？"尹宝蓝看着他浅浅微笑的侧脸，心情在刹那间变得柔软起来。
     "全力以赴着呢。"树叶筛下的光斑落进方佑澄的眸子，使他的眸色看起来一深一浅，像只拥有高贵血统的波斯猫。
     "那一天，可以让小白来看我吗？"方佑澄的目光看向很远的山头，轻轻地开口问道。
     "当然。"尹宝蓝很快地回答道。


     小公园里静静的，除了树梢随着微风轻摆的沙沙声，便没有再一丝多余的声响。
     尹宝蓝忽地有种错觉，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还记得小白的样子吗？"尹宝蓝的身体慢慢后仰，靠在了宽大而粗糙的树干上。
     "我当然记得。"方佑澄的声音似一抹微笑的叹息，"我永远记得，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闪闪发光的模样。虽然当时她的表情那么慌张，险些就要哭出来，虽然她甚至没来得及跟我说上一句话，我却对她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
     她只离开他两年而已……
     可是，这两年却这么长，这么长。
     他轻笑，如风过树梢。
     "这算不算是命中注定了？"方佑澄转过头来看着尹宝蓝的双眼。
     "还记得具体的时间、地点和事件吗？"尹宝蓝抱起双膝，眼神中有一抹期待。
     "那天是平安夜，下着很大很大的雪。"方佑澄一点一点地陷入雪白的回忆当中，表情渐渐地温暖起来，"我那天碰巧去医院探病，在医院的顶楼看雪时，救下了一个晕倒的小女孩。"
     尹宝蓝的双唇轻轻一颤，压抑住自己漾起波澜的语气，追问了一句："然后呢？"


     "你很适合去编故事喔。"他拍了拍尹宝蓝的脑袋，站起身来，把手伸给她，"我要先回去了，你呢？"
     "……我想多呆一会。"尹宝蓝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
     "好吧，小心不要睡着了，容易着凉。"方佑澄温和地叮嘱，转身离开了公园。
     修长的背影渐渐地模糊在逆光之中，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尹宝蓝的心在逐渐地变凉。慢慢地，沉到海底。
     一抹苦笑顺着唇线牵出，尹宝蓝闭上双眼，屏蔽掉那些刺目疼痛的光线。
     早在他牵起她姐姐双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
     这一生，她注定要为一个名叫方佑澄的少年而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