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佑澄看着眼前娇小的女孩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澄净如海的眼神中竟然带着一抹紧张与惶恐。
     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双臂，将她迎进了自己的怀中。
     尹宝蓝靠在方佑澄的胸前，双手自然下垂，轻轻地环抱着他的腰际。她颤抖地呼吸着，他有力却紊乱的心跳声不规律地在她的耳旁响起。
     这个怀抱，她终于回来了。
     闭上双眼，终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溢出。
     方佑澄慢慢地收拢了手臂。
     这么娇小的女孩子，他的一只胳膊就能够圈住她单薄的肩。另一只手犹豫许久，才悄悄地落在了她的头顶，顺着她长及肩膀的头发缓缓地滑落下去，一次，又一次。
     "对不起。"尹宝蓝在他的怀中呢喃出声。
     "什么？"他没听清。
     "对不起……"
     她的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环抱住他的胳膊更用力了些，在他的视线中，恍若有一些星子般晶莹的光芒在她的身上腾起，闪烁着，凝聚在她背后宛若蝴蝶拍打的双翅。

     "为什么道歉？"方佑澄的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想要将她从怀中拉起，去查看她的表情。
     她并没有回答，依旧深深地将脸庞埋在他的怀中。
     一切重新回归安静，水族箱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一个个气泡上升至水面后快速地破裂。
     "宝蓝？"他小心地摇晃着她的双肩，生涩地喊出她的名字，"宝蓝，你还好吧？"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喊着他所记住的，她的名字。
     怀中的尹宝蓝轻轻地笑出声来。
     轻快的，银铃一般带着调皮味道的笑声。
     方佑澄愣住了。
     尹宝蓝终于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笑靥如花地看着他。
     薄薄的双唇一启一阖，愉悦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喂，臭橙子，你在喊谁啊？"
     ……


     2
     富丽堂皇的大客厅内，两个少年面对面站着，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
     "我只是回来拿东西，你大可以装作没看到我。"程斯傲撇开视线，径直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程斯傲。"程君傲沉下声音，脸色亦是。
     他在警告。
     一旁的佣人急忙退下，连莫黛也有些担心地走了出来，看了看程君傲的神色，默默地向程斯傲摇了摇头。
     "看看你是什么样子，你好歹也顶着程家的姓氏，请注意你的言行举止。"程君傲打量着他沾着泥污的制服和贴着创可贴的脸颊，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挑剔。
     "如果我说我这辈子有什么讨厌的事，那就是这个可笑的姓氏。"程斯傲挑起了眉毛，"看来，你因为姓程而很骄傲？"
     "我比你聪明，既然已经注定是程家的人，那么再怎么讨厌也没有用。"程君傲字句铮铮，"与其活在逃避与厌恶里，不如就利用这个身份去做一些有用的事情。"
     "我才不像你那么势力虚伪。好吧，既然你叫住我，那么我也有些话想要跟你说。"程斯傲转过身来，目光锐利，毫不畏惧地与程君傲对视着，"就如你所说，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意，我也好歹是程家的人，你管我、限制我的自由、替我安排出路也就算了。"
     他顿了顿，调匀气息，扬起了声调："但是，你凭什么管莫黛姐？"
     莫黛一怔。

     "莫黛是我的未婚妻。"他压下声音，挑起下巴，暗示程斯傲不要挑衅他的威严。
     "你也知道是未婚妻。"程斯傲冷笑一声，"既然未婚，就没有一切事情都要听从你安排的义务，莫黛姐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你不能逼她做出决定。"
     "莫黛。"程君傲放柔了声音，转向一旁的莫黛，"告诉他，我有逼你什么吗？"
     莫黛双唇一颤，低下头去，转身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提包。
     这里的气氛已经让她无法呼吸，如果继续呆下去的话，她也许会就这样窒息而死。
     "我要先回去了。"莫黛担忧地皱眉看了看程斯傲，轻轻地咬住下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程家大门。程君傲没有拦她。
     "我马上就走，你不需要花力气瞪我。"程斯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迈开步子往楼上走去。
     "程氏不会考虑把公司传给程家以外的人。"程君傲扬起声音。
     程斯傲脚步一滞，撇过头去："你想说什么？"
     "你的自由也就是这几年的事，等我去了美国接手海外的分公司，父亲势必会让你回来接管国内的事业，劝你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他比我还要不择手段。你是少吃一点苦头乖乖现在回来，还是要等他派人把你抓回来，自己好好选择一下吧。"程君傲没有停顿地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客厅。
     偌大的程宅，光芒万丈的水晶吊灯，价值连城的古董名画，看起来却是那样的空虚。
     程斯傲猛地抬起拳头用力往墙上击败去，麻木的疼痛顺着他的指节一直游走到心脏的深处。

     3
     "天哪天哪--大八卦！"一个梳着满头小辫子的女生大喊大叫地冲进了班级。
     虽然还未到早读时间，大家都喧闹地聊着天，她那过大的音量也成功地吸引住了班上大部分同学的注意。
     "小萤，出什么事啦？慌慌张张的样子。"另一个看起来跟小辫子女生很熟的长发女孩出声问道。
     "我的天，你知道我在上学路上看到了什么吗？"叫做小萤的小辫子女孩一边喘着气一边拍打着胸口，睁大的双眼像是在证明着她的所见所闻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是狗打架吗？"程斯傲兴奋地举手抢答。
     "才不是。"小萤白他一眼，卖关子般地扫视了一下全班，似乎还在等着别的答案。
     "别吊人胃口啦，快说，不然我们不听了哦！"长发女孩撅起嘴巴，似乎是吃定了好友一定沉不住气。
     小萤扁了扁嘴巴，佯怒地瞪了好友一眼，才慢吞吞地开口说道："我昨天晚上从打工的地方回家时，看见方佑澄和尹宝蓝一起坐在蛋糕店里吃点心！两个人超级亲密的样子，方佑澄替她倒咖啡帮她抹果酱面包，而且尹宝蓝还笑得很开心，真的不敢相信，她居然会笑！"

     听罢，男生们大多都很不感兴趣地转过身去继续自己原来在做的事情，而班上的女生却是炸开了锅。
     "不会吧？小萤你一定是看错了！"长发女孩摇头说道，"谁都知道佑澄对莫黛学姐有好感，他怎么可能和那个什么尹宝蓝在一起啊。"
     "也许是尹宝蓝单方面追求佑澄也说不定啊。"另一名女生发表着意见，"佑澄人那么好，一定不忍心拒绝，就答应陪她吃了一餐饭，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哎呀，你们都没看到当时的场面！"小萤一跺脚，扬起了声音强调自己的正确，"方佑澄根本就不是在敷衍，他看尹宝蓝的眼神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含情脉脉了，尹宝蓝的笑容也幸福得不得了，整个人都亮起来了，两个人看起来居然很和谐，像是交往了好多年的恋人耶！"
     "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是看错了啦。"长发女孩坚决不相信。
     "要是真的话，那尹宝蓝这个人也太奇怪了吧？"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孩子撑着腮帮，疑惑地歪着脑袋，"平时一副阴沉沉又不爱说话的样子，在男生面前却可以笑得那么开心，这是不是，太两面派了？"
     女生们继续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而男生这里却有一个人沉不住气了。
     "今天谁值日啊？黑板那么脏还没有擦哦！"程斯傲的双手重叠在脑后，一脚支着桌边，椅子两脚着地地朝后仰着。
     "咦？"正在说着什么的小萤听到他的话，像想起什么事似地回头看了看墙上的值日表格，"啊，糟糕，我忘记今天是我值日了。"


     "哈哈，快去擦黑板倒垃圾，不然等下班主任一来就麻烦大了。"长发女孩揶揄道。
     小萤风风火火地去取黑板擦，几个女孩子也开始做自己的事情，这个话题终于告一段落。
     就在七点半的钟声即将敲响之际，尹宝蓝背着书包，走进了班级。班里说话声的分贝立即小下去一半。几个女孩子互扯衣角地说着悄悄话，交换着眼色。
     尹宝蓝依旧穿着那套过大过长的校服，刘海依旧垂在眼前，表情也仍旧像是万年雪山上的坚冰一般没有任何的改变。
     正站在讲台上擦着黑板的小萤呆呆地看着尹宝蓝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位置，又看到自己的好友对她耸了耸肩。
     意思是，你一定看错了。
     其实，班里的大多数女生也是这么想的。
     假如尹宝蓝真的跟方佑澄在交往，那么为什么尹宝蓝会自己一个人提前到教室，而不是和方佑澄一起来呢？退一步说，如果是尹宝蓝在追求方佑澄的话，那么恋爱中的女生应该会更加注重自己的形象，起码笑容也会稍微多一些吧。
     而尹宝蓝根本就没有一丁点的变化，很难相信她在感情方面出现了什么转折。
     早读铃打响的十分钟后，方佑澄才匆忙地跨进班级，大家对他的迟到已经习以为常，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和平时一样，所以女生们更加确信，昨天晚上小萤只不过是看错了人而已。

     班长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连忙从中抽出一张表格递到方佑澄的手里。
     看着方佑澄转身的背影，一丝疑惑不禁浮上了他的心头。
     奇怪，去年的比赛，自己几乎说破了嘴皮方佑澄也不肯参加，说什么他的魔术只在Lyra酒吧里表演，就连班主任出马也没能改变他的决定。
     可是今年，方佑澄居然主动领了表格要求参加比赛？
     虽然奇怪这其中的变化，但方佑澄要参加毕竟是个好事，这次出马必定会拿下很好的名次。
     想到这里，班长心情轻松地在记录本上记下领过参赛表格的学生名字。


     4
     "喂，宝蓝宝蓝。"自习课时，程斯傲又耐不住寂寞，他边啃着苹果，边拿着尺子一下一下地轻戳着尹宝蓝的背。
     尹宝蓝皱了皱眉头，只得停下笔来，转过头去。
     "为什么你还是不笑呢？板着脸不会很累吗？"程斯傲一副非常困惑的表情，"我以为我们应该有变熟一点了耶。"
     "……"尹宝蓝觉得蛮无语的，这家伙的问题水平是始终不会有长进的。
     "啊，我知道了。"程斯傲的手指一敲桌子，眼神变得亮闪闪，"是量变和质变的原理对不对？因为你跟我还没有熟到一定程度，所以你不肯对我笑，是吧是吧？"
     "跟那个没关系。"尹宝蓝叹了口气，"我不喜欢笑。"
     "咦，可是今天小萤说，她昨天晚上看到你有很开心地笑耶。"程斯傲吃苹果吃得腮帮子鼓鼓，困惑又清亮的眼神看起来就像个无邪的小孩子。
     尹宝蓝手中的自动铅笔一斜，笔尖崩断在稿纸上。
     她悄悄地深吸一口气。
     "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会很开心的笑的人吗？"把问题再踢回去给对方，未尝不是件逃避疑问的好方法。

     "为什么不会？"程斯傲却没有肯定地回答，"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潜在的另外一种性格，只是平常不表现出来而已。"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嘿嘿笑着："你别看我一副乐天的样子，其实如果发起脾气来很可怕的哦！"
     "是吗？"尹宝蓝装作兴致缺缺的样子，垂下眼帘转过头去，把有铅笔印渍的那张草稿纸撕掉，慢慢地柔成了一团。
     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下课了。四周渐渐地喧闹起来，尹宝蓝也从怔忡的发呆中回过神，她站起身来走到教室后面丢掉了被手心汗水浸湿的纸团，转身回到座位的时候，看见方佑澄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认真地填写着参赛表格。
     "听说你从来不参加这种比赛。"尹宝蓝在他的前座坐下，盯着他表格上飘逸俊秀的字体，眼神中有些朦胧的疑惑，"但是，为什么又突然同意要参加了？"
     听到她轻轻的声音，方佑澄抬起头来，接触到她清亮幽深的双眼，呆怔了好一会儿。
     "我是尹宝蓝。"她帮助他找回方向。
     "我知道。"方佑澄这才露出笑容，"只是想再仔细看一看，你们有多少不一样。"
     "会笑的那个肯定是她。"尹宝蓝回答得很快，"而脸上永远只有一种表情的那个人，就是我了。"
     "是吗？"方佑澄挑了挑眉，低下头去继续把表上的空格一栏一栏地填满。


     他没有告诉她，其实他记得，她笑过的。
     就在那一晚，她为他动用了星之魔力召唤尹惜白之前，就曾经露出过淡淡的笑容。尽管那个笑容如此的哀伤，但他却觉得面前女孩的容颜和尹惜白的笑脸忽地重叠在了一起。
     虽然只是一瞬，却足以让他觉得震撼。
     "我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的。"尹宝蓝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手背。
     感觉到手背皮肤上微微的冰凉，方佑澄的笔尖一滞，忽地觉得时间似乎正不断地倒转后退，那曾经被他遗忘掉的一幕幕，像被风吹起的书页一般"哗啦啦"地翻开，出在他的眼前。
     模糊的场景，四周都是朦胧的白色，手背上依然是冰凉的感触。
     四周很静，躺在病床上的少年睁开了双眼，他透过半拉开的窗帘，看见窗外已经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鹅毛大雪，夜晚的街灯逐一亮起，连雪片都缀上了暖黄色的毛边，满满的都是童话的气息。

     "如果只是单纯的发烧也就算了。"尹惜白气鼓鼓地在他的床边坐下来，"只不过那个白痴就连自己发烧了还要强撑着身子去打工，吃得消才怪！"
     "好嘛，我错了。"方佑澄的双眼涵满笑意地看着面前瞪着眼睛的女孩，乖乖认错，一股暖意流过心间，"快把帽子摘下来，上面都是雪，小心一会着凉了。"
     "少给我转移话题啊。"尹惜白尽管嘴上不饶人，却乖乖地把帽子摘了下来，"我说你呀，真是奇怪，你的魔术表演得那么棒，大可以去参加比赛呀！比赛的奖金可是比你打工的工资要高出很多倍呢！何必要这样累死累活的呢？"
     "小白，你也知道我有多喜欢魔术，而魔术对我来说又有多重要吧？"方佑澄小心地撑起身子，与尹惜白对视着。
     "当然知道啦！我吃醋死了！"尹惜白没好气。
     "所以，对我来说，魔术是不可以拿来比赛的东西。"方佑澄温润的笑容如同化开的雪片，他的手轻轻地覆上尹惜白冰凉的手背，"就像你，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你比较。"
     "你这是歪理邪说耶！"尹惜白却不领情，撅起嘴巴反驳他的说法，"拿魔术来比赛有什么不可以？我就是想让大家知道我的橙子有多棒，他值得站在那么高的舞台上让所有的人为他喝彩！"
     听着她铿锵有力斩钉截铁的说辞，方佑澄心底一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连苍白的病容也愈发地显得红润健康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她不满地伸出手，恶作剧地去捏他的鼻子，"有梦想的人，就是可以挺胸抬头去骄傲着的人，难道你不为我的梦想而骄傲吗？"


     "我为你的梦想而担忧。"方佑澄笑着叹了口气。
     他说的是实话，这几乎都快成了他的一个心病了。
     "什么嘛，你根本就是不相信我。"尹惜白一下子从床上站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方佑澄，看起来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傻小白，即使是相信你，却还是会担心。"方佑澄伸手拉住她皓白的手腕，"因为我无时不刻都在牵挂你，你知道的。"
     尹惜白没有动，仍旧背对着他，唇角的笑却不受控制地越扩越大，就是不想让他看到。
     "呃，至于比赛的事情，我会考虑看看的。"看她没有反应，方佑澄摇着她的手，又贴心地加了几句，"好啦，我知道了，下次的比赛我一定报名参加……因为我知道，你也会担心我，对不对？"
     "真的？"尹惜白的双眼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顾不得自己是还在生气的角色，连忙转过身去，伸出手要和他拉勾，"这是你和我的约定，不可以反悔喔！"
     "一定。"他拍拍她的脑袋，唇边的笑容恍若有光……


     "喂喂，下节课到体育场上！大家不要迟到！"
     忽远忽近，却仿佛是属于现实中的声音，在方佑澄的耳边响起。
     场景重新变回喧闹的班级，他抬起眼帘，看到尹宝蓝探究的双眸，再一低头，发现笔尖的墨水已经在纸上悄悄地晕开，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方佑澄苦笑。自从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出现开始，他就从一个拒绝回忆的人变成了一个无时不刻被回忆包围的人。
     但是，也许因为小白回来了，所以他不再认为回忆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原本他以为，自己与小白的约定，已经永远无法实现。
     可是，小白又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就算是借用别人的身体也好，就算这样的见面无法长久也好，但是，他真的感觉到，她在。
     所以，他想继续实现和她的约定。
     这样的话，她也会微笑的吧。
     "上课了。"尹宝蓝忽地站起身来，丢下这句话，便没有预兆地就这样朝班级外面走去。
     看着他时而温暖时而忧伤的表情，她想，她是明白了。
     他所有的改变，都只因为一个人。而他被唤醒的回忆里，也永远只有那一个人。
     尹惜白，她的亲生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