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八角镇外到处都是山，灵山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座。晌午时分，太阳透过山中层层叠叠的枝叶，落在张启山帽子的前檐上。他的脸盖在一片阴影底下，呼吸的频率放慢，好半天也不见他喘一口气。他带出来的人此刻正散布在周围，弯着腰不知道在灌木丛里搜寻着什么。张启山上个月才大病过一场，病得他周身犯懒。此时搜寻还没有结果，张启山也就干站着，连一个字都懒得说。离他最近的张家人递了水过来，张启山浅浅地润了润喉咙，又准备再接着发他的呆。这时候树林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啸，搜寻到远处的张家人，终于在一棵大树纠缠的树藤里，发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
张家人要找的是一块石板，石板底下，压着个隐秘的通道。张启山探身往通道里看了一眼，回头吩咐道：“里面的机关应该还在，下去的时候小心着点。”一个年轻人在他身后应了一声，试了试通道口的深浅，便纵身跳了下去。另有一个年岁和他差不多的姑娘也尾随其后，身手利落地消失在了通道底下。张启山带人等在地面上，约莫过去半个钟头，两个下地的人先后出来了。其中一人冲张启山点了点头，说了一声：“道上都干净了。”张启山没有应话，也只是点了点头。正午阳气上升阴气下沉，他要下地找一样东西，现在还不是时候。随他来的人于是开始起灶做饭，那个年轻姑娘找了个树杈，挂上去一瓶半透明的药水。张启山靠在树底下吊完了这瓶药水，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展着，他不知怎地想起了昨晚上姓吴那小子。

对吴家张启山没什么好印象，对吴邪却是例外。他还记得十年前的那次会面，吴邪寸步不离地跟在吴老狗后边。当时的吴邪只比堂上的太师椅高出一个头，没资格坐，就紧贴着柱子站得笔直。张启山像看小猫小狗似得看着他，吴邪察觉到了他的眼神，也瞪着双眼睛看了回来。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互相看了一阵，后来，吴邪终于忍不住发话了。他开口就问张启山：“大哥，你老看我，是不是喜欢我啊？”张启山正端着杯子往嘴边上凑，被吴邪一声“大哥”叫的，差点没摔了手里的一杯好茶。不等他回话吴邪又接着往下说：“我饿了，你们这儿什么时候开饭啊？”吴老狗忙不迭地上去捂吴邪的嘴，在场的九门提督，只有霍仙姑一个没笑出声。齐铁嘴说：“这个娃娃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二月红靠在椅子上也说：“你这孩子，把辈分都给叫乱了。”
回忆到这儿都还是好的，可是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却是张启山这辈子都不愿再提起的。他闭上眼强迫自己睡下去，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林子里生起一片小小的篝火，几个张家人或坐或卧，围在火边上。张启山慢慢站起身，脸看着还年轻，但动作却似乎露了老态。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心说这么些年，真是给累透了。有时候一觉睡下去，他都怕自己再醒不过来。周围的张家人也都纷纷站起，白天下地探路的那两个年轻人，提了铲子吊了风灯，一马当先摸进通道里去了。张启山走在中间，一行人在地下的通道中，一直走出去七八十步。
通道起初一段是直的，地面也平坦。然而越往里越崎岖曲折，空气中的潮意也越来越重。没过多长时间，通道便到了头。尽头处是个乱石堆，看着像是通道顶被人炸塌，掉落下来这许多石头。打头的一对年轻人挨着乱石堆停下脚步，一抬头举高风灯，他们将上方的一条索道指给张启山看。索道他们也没上去过，先前下地探路，到乱石堆便停了。索道起点处嵌着一面影壁，壁上用漆黑的墨线，简单地勾勒出几个字。张启山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吩咐说：“你们留在这，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径自登上乱石堆，然后一纵身攀上了索道。眨眼间的功夫，张启山便已绕过影壁，消失地无影无踪。

十二、
此时远在十几里外的八角镇上，张海客才刚吃上晚饭。
方局长把菜单上的东西都给他备齐了，一张十人的大围桌，此时摆的满满当当的。张海客看起来兴致很好，拿着筷子专挑顺眼的吃。他嘴里衔着一块醉鱼问：“你们这镇子的格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延续下来的？”方局长想了一会儿，大概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叫进来一个文书打扮的人，把张海客问过的话又再说了一遍。文书有根有据地回答道：“从史书记载上看，八角镇存在的时间并不很久远。真正形成格局，应该是在清乾隆年间。”张海客点点头，筷子往盘底一抄，捞出一块肥美的里脊肉。他看似吃的慢条斯理的，可还不到一会儿工夫，面前的几个盘子便都空了。方局长只好伸长胳膊够远处的菜吃，突然一拍大腿，他说：“对了，差点忘了！”他从门外吆喝进来两个厨子，一边一个人，端着一口硕大的砂锅。
锅盖还没打开，异香已经扑面而来。张海客狐疑地抽了抽鼻子，心说菜都齐了，这锅里的又是什么？一回头他看见方局长笑得满脸开花，边指挥人把砂锅摆上桌，边招呼张海客尝尝这菜味儿怎么样。张海客把手里的筷子换成汤勺，专等着砂锅盖子打开。接着，他便看见了一锅五颜六色的酱汤。酱汤的主料似乎是肉，看着却比肉更嫩更滑。汤面上铺开一层翠绿的青菜花，沿着锅边，好像还有别的什么料沉在底下。张海客没敢直接下手，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方局长自斟自饮干了一杯酒，才说：“人血啊！你快尝尝，炖的怎么样？”张海客多少年都没被人吓着过，此时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撑着桌子站起身，一脸震惊又出奇地说：“我让你准备的人血，你给炖了？”
“是炖了，你闻，这不挺香吗？”方局长毫无自知之明，扬着张大方脸说道。张海客站着他坐着，一时间，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张海客看起来面色不善，震惊和出奇过去后，他突然感到哭笑不得。敲了敲桌子他说：“我让你准备人血是为了要用，不是拿来吃的……”方局长这才听明白，恍然大悟似得说：“哎呀，你看这事弄的！”一大桶人血已经被炮制成了一大锅酱汤，方局长看看张海客又看看砂锅，暗地里把心一横，他想着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反正地牢里有的是地痞流氓，趁着此刻天还早，他这就派人再去放一桶血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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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从早到晚，这一天算是过去了一大半。吴邪白天坐立不安，到了晚上，他倒好像突然安定了。他想警察局这会儿人应该已经不多，张起灵想看尸体，现在正是时候。可是人家不会随便就让他们进去看，所以，还得准备些买路钱。吴邪这次出门是为了淘沙子，身上带的现钱不多。他把浑身上下掏了个遍，最终凑出个二十块钱的整数塞进裤兜里。吩咐完潘子留守，吴邪便和张起灵一块出了门。街上有人有店的地方依然还很热闹，吴邪一下一下地回头看，生怕张起灵被周围的热闹给挤丢了。
走过两条大马路，就到了警察局门口。白天贴上去的告示已经没人看了，被风吹卷了边，发出呲啦呲啦的响声。吴邪循着声音投去一瞥，突然一下便迈不动腿了。他看见告示上画的那个人，分明就是前一天晚上送他血符的人。吴邪惊得凑到跟前去看，压根没留意，张起灵脸上的表情也是一怔。画像上的人他似乎在哪儿见过，那种印象，跟他对吴邪的印象差不多。但那个人是谁，和自己又是什么关系，张起灵却一点都想不起来，过去对他而言，远的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他闭上眼冷静了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吴邪正倒退着走回来。他嘴里念念叨叨地说：“怎么会是他？”
张起灵问：“你认识他？”吴邪想了想，说：“昨晚上我睡不着，半夜出门抽了根烟，刚巧碰上这个人进店投宿。当时他身边还带着几个人，看起来排场挺大。不过看他的模样，倒不像是告示上说的什么强寇。”吴邪说到这儿停下，微微皱着眉头。他在想那人像是昨晚才到的这镇上，这么说在他来之前，镇上就已经在死人了。吴邪不信那人会是凶手，翻来覆去地想，又想不出证据来反驳。于是他便暂时把这事搁在脑后，迈开大步直往警察局大门里走。门岗里只有一个警察值守，吴邪塞给他两块大洋，说想看看今天刚运进来的那具尸体。
值守的警察大大地吃了一惊，说：“你想看尸体？”他掂了掂手里的大洋，又看了看吴邪，心里面想的是：这人没毛病吧？吴邪扯谎说：“死的那个是我亲大哥，尸体家里都没看过，就被运到警察局来了。这不家人叫我无论如何来看一眼，看看他人死成什么样了，回头也好找和尚道士，给他好好超度超度。大哥你就行个方便，我们看完了马上就走。”

吴邪说一句话脸上能有好几个表情，值守的警察看在大洋的份上，也没再深究他说的是真是假。引着吴邪和张起灵往办公楼里走，那警察正要交代他们别惊动了别人，没想到迎面便撞上了方局长。方局长喝了酒，半醉不醉地扶着栏杆。看见吴邪他先是一愣，完了扬着张大脸便扑了上去。吴邪被他吓了一跳，看来人像是个官，怕他问自己半夜跑警察局干嘛来了。不曾想对方开口第一句话，说的却是：“你怎么又回来了？”吴邪嗯了一声，愣是又被吓了一跳。方局长居然上来扳他的膀子，满嘴酒气说：“是不是落什么东西了，你说我派人去给你找。”
闻见酒气，吴邪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当官的喝醉了，把自己认作了别人。认错便认错吧，可是这人这样纠缠，却把吴邪的计划给打乱了。他一边寻思脱身的法子，一边回头去看张起灵。不看还好，这一看，吴邪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张起灵早不知道哪儿去了，跟在他身边的只有那个值守的警察。那警察也是机灵，见吴邪和局长貌似有交情，脚底抹油不一会儿就溜没影了。现场只剩一个吴邪，听方局长半醉不醉地问：“你到底忘带什么东西了？跟你一块来的卡车就停在后院，要不我陪你去找找？”
卡车？是白天运兵的那辆卡车？吴邪一怔，慢慢想起跟在卡车后边的那辆吉普车，以及吉普车里一闪而过的人影。当时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心想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现在看这当官的反应，吴邪又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那人真跟自己长得一样，他是谁，为什么到这镇上来？吴邪打小就知道吴家只有他一个后人，难不成，他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兄弟？他想的脑子都乱了，竟不知不觉跟着方局长，走进了停放卡车的后院。院里一个人也没有，高瓦数的白炽灯，跟颗大月亮似得悬在头顶上。
白炽灯下，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停车场。一辆卡车停在中央，黑黢黢的影子，在地上蔓延出一大片。方局长嘿嘿一笑，挂在吴邪肩膀上问：“你还没告诉我车里的是什么东西？怎么前前后后就看你一个人到处忙活，该不会是身边一个活人都没带吧？”他边说边笑，伸手就去掀卡车上的帆布帘子。吴邪下意识地感觉不大对劲，但还没来得及阻止，方局长已经把帘子掀开了。车上没人，居中摆放着一口铜角大棺材。棺材上密密麻麻弹满了墨线，还用一根胳膊粗的铁链捆地严严实实。阴风冷月之下，棺材板似乎颤动了一下。方局长登时吓得酒也醒了，扭过头盯着吴邪问：“这，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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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吴邪心说我哪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记挂着张起灵的下落，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儿。奈何方局长酒醒了以后变得更难缠了，眯着双眼睛，他突然问吴邪：“你怎么是这身打扮？我记得你走的时候，穿的好像是军装……”吴邪心里咯噔一下，眼瞅着这当官的就要把自己认出来了。他情急之下在方局长背上推了一把，唬着嗓子说：“别问这么多了，你先走，我要叫这棺材里的东西出来！”方局长一听，一张大方脸上，刷一下没了血色。他对鬼神之类的东西向来十分忌惮，尤其是在知道了镇上有只谋害人命的恶鬼以后。此时吴邪穿的什么衣服他已经管不上了，跌跌撞撞，只管把自己送出后院去。等他走了吴邪才松了口气，四下里看了一圈，他想找找这后院里还有没有能离开的门路。
院墙上有扇小门，另外，还有一扇门通进办公楼里去。吴邪想了一阵，张起灵不见了，一定是背着他去找尸体去了。他要想一个人走并不是难事，可要叫他舍下张起灵一个人走，却叫他狠狠地为难了一阵。吴邪觉得人是他带出来的，哪有不带回去的理儿。想到这他把心一横，猫着腰走进了通往办公楼的那扇门。门里又是一番天地，西式的建筑格局显得到处都庄严肃穆。吴邪找到楼层的指示牌，知道了停尸房设在地下室。他颠着步子这就准备摸过去，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办公楼的两扇正大门，被风吹得关在了一起。那动静很是吓了吴邪一跳，只觉得风在楼里转，跟活的似的。
要不是楼里亮着电灯，吴邪说不定会以为自己这会儿是在古墓里。他顺着楼梯走入地下，听见前方走廊中，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走廊拐角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吴邪的视线看不了那么远，暗地里心想，来的人会不会就是张起灵？这地底下除了停尸房还有仵作间，吴邪怕惊动了别人，所以也不敢大声呼喊。他放慢了脚步靠过去，到走廊拐角处时，贴着墙叫了一声“小哥”。墙那边无人应答，刚才的脚步声停下以后，也没再响起来过。吴邪不禁心里纳闷，探头探脑看了一眼。前面还是走廊，两道夹墙之间，挤挤挨挨地站着七八号人。吴邪大吃了一惊，心说都这个点儿了，地下室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他再一看顿时愣住了，只见那七八号人脸上全是血。有一个脑袋只剩一半了，歪歪斜斜地支楞在脖子上。
这一幕要是换个别人来看，说不定当场就吓晕过去了。可是碰上他吴家小三爷，多少有点见怪不怪的意思。吴邪一想便知，这七八号人全是死尸，也不晓得为何，集体诈了尸了。所幸它们只是行尸走肉，并不会主动攻击人。吴邪想这尸都诈了，那想看尸体的张起灵，会不会已经不在停尸房了？他不在停尸房又会在哪儿呢？吴邪着急上火，恨不能在张起灵身上栓根绳，好紧紧地攥在手里。他握着拳头撑在走廊上，并没留意身后有人靠近。突然一只手搭上了肩，吴邪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便是一记肘击。站在他身后的人轻巧地避了过去，吴邪侧身回头，一眼看见了张起灵。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吼道：“你跑哪儿去了？”
张起灵没有表情，对着吴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他领着吴邪就往外退，前脚刚跨出楼梯，后脚便把楼道口的门给锁了。吴邪看着他，看张起灵没缺胳膊没少腿，只是手上的纱布开了，染红的一面被张起灵抓在手里。吴邪刚想开口埋怨这人几句，却没想到被张起灵抢在了前头。他压低声音看着吴邪的眼睛说：“杀人的不是人。”吴邪觉得这话有点绕，反问说：“不是人那是什么？”张起灵像是也吃不准，想了想答说：“应该是一只煞。”
吴邪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煞是什么，他听人说过一些。好像是人死之后三魂七魄不散，又再吃了新的魂魄进去，就能够变成煞。煞有黑煞白煞之分，离成妖成魔还很远，但比一般的游魂野鬼却要高明得多。吴邪还没见过活的煞，心说这回来这一趟，真叫开了眼界了。接着他又问张起灵：“你不是说，以前见过类似的尸体吗？怎么，你和煞打过交道？”张起灵没答话，微微皱着眉头，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回忆过去上面，慢慢的，有些画面便从脑海深处浮了上来。张起灵记起了一些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在他面前跪了一地，像是在求他做什么决定。决定的内容是什么，张起灵想不起来了。他抬起手按在太阳穴上，轻轻地叹了口气。吴邪听见，凑上来看张起灵的脸色，他安慰似得说：“小哥，真要想不起来的话，就别想了……”

话还没说完，张起灵忽地侧身一晃，躲进了旁边一根柱子后边。吴邪不知道他在躲什么，但也出于本能就地一滚。他身边不远处就是一张写字台，吴邪缩胳膊缩腿，勉强钻到了写字台底下。他这才刚躲好，警察局的大门便叫人给推开了。乱糟糟的脚步声一拥而入，其中还夹杂着说话的声音。吴邪竖着耳朵仔细地听，大概听出是西边集市上出了什么事。众人七嘴八舌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像是死人了，而且死的还不是一个两个。镇上仿佛出了大乱子，已然快要失控了！
警察大队紧急集合，方局长扶着脑袋，拨了两队人到西边集市去控制局面。另外还有一队人，则往西南方向，去保护镇长大人的宅邸。布置停当之后，方局长带着剩下的二十几号人，悄无声息地躲进了警察局后边的小教堂里。他怕鬼怕得没了主意，此时遍寻张海客无果，便只好转而求助于教堂里的天主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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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闹哄哄的一阵过去，警察局便彻底沦为无人之地。这次连门口值守的人都没留，只在大门上松松垮垮地挽了一把锁。吴邪从写字台底下爬出来，脚还没站稳，就往柱子后边去寻张起灵。他要找的人这回倒是没有凭空消失，而是将整条后背贴在柱子上，笔直地站着。吴邪伸手抓起张起灵一只袖子，再一用劲，圈住了对方的胳膊。他说：“小哥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你听见他们说的了吗，这镇子也太邪乎了！”吴邪退了一步向外走，张起灵没吭气，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等他二人翻出警察局的大门，张起灵才说了一句：“起雾了……”
确实是起雾了，空气中一片灰蒙蒙的。警察局门前的大马路只能看清楚一半，另外一半，被浓雾遮了个严严实实。雾气中隐约有股腥味，吴邪闻见了，却也没太在意。他只管走自己的路，边走边说：“小哥，警察局的后院里，停了一辆卡车。就是今早驶进镇子来的那一辆，你当时也看见了。那车上有具铜角金棺，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棺材。道上的行话说‘血衣尸，铜角棺’。要我看，那具金棺里的，一定也是位不好对付的主儿……”
吴邪说话，张起灵便只顾听。但那双眼睛却没闲着，一边听，他一边往四下里打量。整条马路上的店铺民宅全关了门，且都没点灯。黑黢黢的窗户仿佛一双双黑黢黢的眼睛，默不作声又别有用心地盯着马路上走过去的人。张起灵打了个激灵，突然拉住吴邪不走了。吴邪狐疑地回头看他，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张起灵抬手指向路边一个中药铺子，铺子门没关严实，咧着一条缝。打从那条缝往里看，能看见药铺里黑影重重，似乎站满了人。那些人像雕塑似得一动也不动，从下往上看，每个人的脖子都拉得极长。脖子上方的脸埋没在黑暗里，看不清是个什么模样。吴邪觉得奇怪，就在这时平地里起了一阵风，药铺的门啪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

这下可没法再看了，吴邪收回眼神，小声对张起灵说：“好像不大对劲……”张起灵点了两下头，有意无意地迈了两步，把吴邪挡在了自己身后边。他们一前一后仍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子当中多了几分谨慎。一条不算长的马路走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吴邪和张起灵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走不出去了。刚才那个药铺他们经过了三次，可就是走不完面前这条弥漫着浓雾的街道。吴邪心说这是碰上鬼打墙了？他以前在古墓的墓道里，也遇见过这样的情形。只是当时是在死人的地盘上，现在这可是在城镇里。城镇里那么多的活人那么重的阳气，什么鬼敢在这儿造次！
吴邪心里没有头绪，脚下的劲跟着也就没了。他越走越慢，最后干脆拉着张起灵，站在了马路中央。半晚上没喝水，吴邪嘴里干的发苦。他舔了舔嘴皮子说：“小哥，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张起灵嗯了一声，吴邪不说话的时候，他吭也不吭一下。现在吴邪说话了，他也只是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吴邪心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爱说话的人，简直就是一闷油瓶子。看着那闷油瓶的眼睛他又说：“咱不能一直就这么走，得想个破解的法子，从这儿出去才行。”
吴邪接着便要说他想到的法子，可就在这时，马路那头噼里啪啦蹿进来好几个人。那些人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好像是在躲避什么要命的东西。吴邪看得发愣，等那几个人都快跑到面前了，才认出其中一个是潘子。潘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挥舞着两条胳膊，像只大螳螂似得朝吴邪冲了过来。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潘子就已经冲到了吴邪跟前。他刹车不及和吴邪撞了个脸对脸，俩人都捂着鼻子弯下腰去。吴邪含含混混地骂了声娘，忍着痛问潘子：“你跑什么？”
潘子嘶嘶地抽着冷气，仰起脖子往前看。眼看着刚才和他一起的人都已经跑远了，他就像被人扎了一刀，猛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这一蹦刚好吴邪离得近，又被潘子用后脑勺顶撞在了眉骨上。吴邪疼得差点眼泪都下来了，双手全捂在脸上，喊道：“你他娘的是不是想弄死老子！”潘子一怵，狠狠地摇了两下头。他上去抓着吴邪，不由分说道：“快跑！”
话音落地，潘子一马当先先跑了起来。吴邪被他抓着手一带，感觉身子一轻，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三个人当中只有张起灵没动，蓦地一回头，他再一次看向路边的中药铺子。这一眼足足看了有半分多钟，直到吴邪发现张起灵没跟上又再折回来，他还是一动也没动过。吴邪急得叫他，一伸出手，就听浓雾里传来一声惨叫。一个男人从雾里冲了出来，满头满脸都是血。他跑着跑着，突然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向后猛地一扯。这一扯力道极大，那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彻底断了气。他的身子靠着惯性又向前跑出去一段，最终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十六、
吴邪看的眼睛都直了，只见那人死了以后，身后又出现了一道黑影。黑影形状奇特，四肢奇长，脖子上边却空着一块地方。吴邪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自言自语问了句：“那是什么？”张起灵离他很近，答道：“是煞。”吴邪一瞪眼珠子，心说这他娘的真是倒了血霉了！他和张起灵原本是来看尸体的，没想到把个杀人凶手给看来了。他如今算是知道潘子为什么玩命地跑了，换了是他，能跑得比潘子还快。吴邪没有和恶煞正面冲突的打算，拽起张起灵，转身便退。可那恶煞见了人就像是猫嗅见了腥味，弓身发力瞬间便追了上来。它动作迅如闪电，两条胳膊张开，瞬间占去了半条马路。顶着一身乌漆墨黑的东西，它认准吴邪扑了过来！吴邪反应也不慢，矮身一躲，连带着半步小跳。恶煞和他擦身而过，带过去一股浓烈的血气。
吴邪被呛得打了个喷嚏，那恶煞趁空反身一击，差点拍碎吴邪的脑壳。就在这时张起灵动了，绕到那恶煞的侧身，抽出匕首一刀扎了下去。恶煞身上裹着一层黑液，胶似得粘稠滑腻。张起灵这一刀只扎进去半寸，吃不住劲儿不说，还不断地往下滑。他于是反转刀刃，双手发力向上一抬。恶煞腰侧登时开了一道口子，被激怒之后，调转矛头直取张起灵。张起灵不退反进，就在恶煞转身的那一瞬，踩着它的两条胳膊飞跨到了它脖子上。吴邪在一旁看得傻眼，想帮忙，又不知道能帮得上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起灵手起刀落，又从恶煞脖子上削下来一大块肉。裹着黑液的肉落了地，飞溅出来的血在空中划了个弧。吴邪本能地向后退，血花坠地，竟在马路上蚀出一个大坑！
那恶煞的血明显带着毒，而且还是剧毒。张起灵离得近，溅上一点有可能就是个死。吴邪看着都替他着急，可偏偏张起灵没有这份自觉，越是危险他越是不避。凭着一把匕首，他硬是在恶煞的脖腔上开了个洞。大量的血涌了出来，张起灵连续躲了好几次，才没沾上毒血。搏斗中他手上的纱布松了，张起灵顺手把带血的纱布，塞进了恶煞的伤口。那恶煞登时浑身大震，像疯了似得，非要把张起灵从自个身上甩下去。张起灵在上边无处着力，瞧了个准，纵身一跳落在了地上。他落的点离吴邪近，脚下还没站稳，便被吴邪带着往旁边躲。恶煞的两条胳膊砸在他们身后，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这一击落空之后，恶煞身上忽然开始冒起了白烟。烟随风走，吴邪呛进去一口，只觉得喉咙里像是烧着了似得。他一阵一阵地想吐，不消一刻，眼也花了。那恶煞在哪儿他根本看不清，只能凭借直觉，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大约跑出去七八步，他才终于跑出了白烟笼罩的范围。吴邪用力吸了口气，再抬眼时，只见那恶煞正在白烟中慢慢萎缩。它身上的黑液掉了一地，最后露出一具干瘪的无头尸首。无头干尸身量小了气势便也没了，手脚并用，它飞快地退回到了浓雾之中。

眼瞅着干尸跑了，吴邪压根没有去追的心思。张起灵向着浓雾里看了一眼，也不声不响地退回到了吴邪身边。他二人刚站定，已经跑远了的潘子，冷不丁又冒了出来。他嘴里喊着“小三爷”，一把满膛的匣子炮，对着浓雾里便是一枪。吴邪被这一枪吓了一跳，按住潘子的手说：“都跑了，别他娘的浪费子弹。”潘子听了他的话收起枪，刚才的紧张感还没过去，憋得满脸通红。吴邪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留在旅店别乱跑吗，你是怎么招惹的那东西，还跑到这儿来？”潘子喘了两大口气才把表情松下来，答说：“爷，不跑不行啊！”接着他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吴邪听着，只觉得这回这事儿，比他这么多年在斗里碰到过的还要离奇。
原来吴邪和张起灵走后不久，旅店外边的街道上便闹了起来。潘子一开始并不知道外边在闹什么，只管躺在铺上睡他的大觉。可是后来外边的动静越来越大，能听见好些个人在扯着嗓子喊救命。潘子于是起身出去看了一眼，结果就看见刚才那恶煞，撵着人满大街地跑。恶煞见人就杀，大街上到处都是死尸，乍一看，还以为是一脚踏进了修罗场。潘子几乎吓傻了，回过神来，也立刻开始撒丫子跑路。那恶煞追着逃命的人群，谁要是跑不动掉了队，不消一刻便成了死人。潘子越跑心越急，就怕吴邪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本想直奔警察局，没想到中途跑岔了路，绕了两三条街，最后才绕到这儿。这期间，那恶煞马不停蹄，几乎把半个镇子的人都祸害光了。潘子说完噎了一下，自个在那儿顺着气问：“这怪物、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问的吴邪也答不上来，一颗心不上不下地吊着，总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份上，暗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怎么一个镇子好端端地会冒出杀人的恶煞来，又怎么恶煞先前都是一个一个地杀人，到了今天晚上却突然暴走了？这一切的一切起因在哪儿呢？有没有可能，跟山上那座古墓有关？想到这吴邪不禁心下一凛，突然觉得自己这趟沙子淘的，也处处都透着诡异。且不说古墓里为什么会有镇宅用的魇镇，光是张起灵的出现，就已经够说不清道不明的了。他一个人被困在古墓底下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或者说，他究竟是不是人？
第一次，吴邪看张起灵的眼神冷了下去。张起灵似乎察觉到了，愣了一下，跟着退了半步。他大可以一直往后退，就此离开吴邪。可他没有这么做，心底里的一根弦绷紧了，他甚至觉出了一点怕。怕什么？怕吴邪从此以后，都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张起灵动了动嘴皮子像是想说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潘子突然蹦出一句话道：“你们闻这什么味儿，好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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