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亮之后，云雨尽散，太阳也跟着出来了。
吴邪本来就没有早起的习惯，这会儿哼哧哼哧睡得正酣。张起灵倒是个愿意起早的，只不过昨晚上折腾了半宿，再加上动了手，也就误了起床的点。结果三人当中就属潘子起得早，伸伸胳膊蹬蹬腿，他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了起来。一个哈欠打到一半，潘子突然瞄见，吴邪的睡姿好像有点不大对劲。他慢慢凑上去，隔着吴邪立起来的肩和背，看见了他怀里抱着的张起灵。俩人肉贴着肉，亲密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潘子在一旁看傻了眼，心里头嘀咕，这闹的什么幺蛾子！他记得他家小三爷喜欢睡的是女人，怎么自从有了这个张起灵，就一切都变了？
潘子一边腹谤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心说男人跟男人睡，该是怎么个睡法？从张起灵赤着的上身往下看，潘子只看到他腰上便打住了。他看见的是一大片炫目的白，以及好一条细长的腰。潘子头一回有感而发，觉得狐狸精这个东西，其实是不分男女的。他下床给自己打了盆水，没头没脑地尽管往脸上泼。洗完脸端了盆往外走，潘子才推开门，就听见有人大喊了一声：“快来人啊！出人命啦！”
喊的人在前院，声音飞过院墙，炸弹似得落了地。住在后院的旅客约莫有一二十人，一声喊过后，有一半的门和窗户都打开了。形形色色的人脸从门窗里探出来，潘子皱着眉头，回头看了看。他发现吴邪还雷打不动地睡着，吴邪怀里抱着的张起灵，却是已经醒了。光着上身溜出吴邪的怀抱，张起灵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潘子一眼。潘子见他动作轻的像猫，腰身一缩，小腹上的肌腱便历历在目，心里越发觉得这是个难缠的人物，是敌是友尚不清楚。

张起灵看不出潘子的想法，那一眼看过后，他只当自己和潘子打了个明白招呼。他上身没穿衣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身子向前一蹿，穿好鞋走进了院子。院里的住客已经三五成群聚了起来，议论什么的都有，但就是没人敢往前院去。张起灵穿过人群，首先踏出了院门。旅店的前院只是个门面，除了门房，剩下的地方全被荒草占据了。刚才喊出人命的是旅店老板，一个年过半百的胖老头子，吓得面无人色瘫坐在地上。在他面前，旅店的门房大敞着。当中倒伏着一具尸体，脑壳上似乎有伤，满头满脸全是结了痂的黑血。
这人的死，昨晚上张起灵就已经知道。此时上前，认真检视了一遍尸体。死人身上的致命伤只有一处，那便是天灵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腐蚀掉了一大块。脑壳里红的白的东西，汤汤水水流了一地。死状骇人是骇人，可死人身上却一样东西都没少。张起灵回想起昨晚那怪物，碰上的时候，它分明是刚把什么东西吃进肚子里。尸体既然是完好的，那怪物吃进去的又会是什么？张起灵感觉自己应该知道答案，就在他快想到的时候，又有人闯进了门房。
来的人是吴邪。
外头有人喊出人命了吴邪没醒，张起灵一走，他倒是醒了。揉着眼睛往手边去找水喝，他顺口问了一句：“小哥哪儿去了？”潘子整个人横在门前向外看，头也不回地答道：“他到前院去了。刚听人喊，外边好像出了什么事。”吴邪还没完全清醒，话听一半忘一半。喝完两口水以后他才又问：“前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潘子说：“出人命了。”说完只听噌的一声，吴邪甩下水壶，箭一样冲了出去。潘子连他一只袖子都没碰着，看着吴邪的背影心想，小三爷的身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他这头还没想完，那头吴邪已经冲进了门房。吓瘫了的胖老头他看见了，倒毙的尸体他也看见了。但他最想看的是张起灵，上去把那人打量了一番，吴邪嘟囔着问：“小哥这一大清早的，你怎么又不穿衣服？”张起灵被他问得一愣，从满是血和脑浆的门房里，慢慢退了出去。

八、
这已经是最近几天，镇上出的第七桩命案。七个人都不是好死，从伤情上看，清一色的都是头盖骨少了一块。镇上的警察局负责收尸和捉拿凶手。可是几天时间过去了，他们不但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查到，还让人在眼皮底下又犯了几桩案。镇长一怒之下撤换了警察局长，新上任的局长从前当过土匪，撂下狠话说要三天之内还没有凶手的线索，他就当着众乡亲的面自裁谢罪。这话一出来，凶案虽未停止，镇上的恐怖气氛却淡了不少。人人都在拨拉着手指头算，离三天的期限还剩下几天。今天便是最后一天了，上大街上转悠一圈，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警察局长明儿个会不会当众自裁的事。要真自裁的话，他是会用手枪，还是用那把砍死过土狼的马刀？
吴邪坐在早餐铺子里啐了一口，对于周边人的议论纷纷，他说：“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面前摆了一碗热豆浆，加了白糖和蛋花，稠的像稀饭似得。吴邪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烫的吸溜吸溜直吐舌头。他左右两边分别坐着潘子和张起灵，可除了他自个儿，那俩人谁也没动碗。吴邪左右看了一圈，纳闷地问：“你们想什么呢，怎么都不吃？”潘子板着面孔答他的话，说：“爷，我看，咱还是尽快离开这儿吧。没有火车咱可以骑马，我记得，东面靠林子那块儿，有个马市。这镇上死人死的太蹊跷了，我怕再待下去，会把咱几个也牵连上。”
吴邪听完不置可否，又转过脸去问张起灵：“小哥你觉得呢？”张起灵换了身藏青色的短衫穿，吴邪总觉得，这件不如昨天那件白的好看。不好看的原因是颜色太沉了，显不出张起灵的干净来。再加上衣服是粗布料，穿在张起灵身上，简直就像是在糟蹋他。想到这儿吴邪不禁叹了口气，突然一下意识到，自己刚才问的话张起灵还没答。而张起灵也像是才想明白似得，张嘴说了句：“我还想再去看看那具尸体。”他说完这话，吴邪和潘子一同啊了一声。四只眼睛齐登登地看着张起灵，好像是在怀疑，刚才那话不是他说的。张起灵大概从来也没被人这样看过，一时间也显得有些局促。正在这时候，大路上忽然热闹起来。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扬起一阵灰，是一辆运兵的大卡车驶了过来。

八角镇是个大镇，有八条大马路贯通城内。路上驴车马车洋车都有，就是不曾有过运兵车。八角镇不是没兵，而是兵匪一体，互不区分。本地镇民彪悍好斗，打从上几辈开始，便形成了集自保与劫掠过路商旅于一体的团练组织。前清时八角镇的团练几乎不服从任何管束，每任地方官来，都要先去拜会团练里的大把头。承诺每年将一半的商税拨归团练，才有可能换回几年安稳日子。民国革命后风气大变，人人都似乎一步跨入了文明年代。八角镇的团练也顺应时代潮流，改制成了地方警察。团练大把头则自封为镇长，趁着军阀混战政出无门，堂堂正正当上了本地的地方官。
知道这段过往的人都清楚，如今的八角镇，已成了镇长一个人的天下。外来的军事势力不可能染指到这儿，可是今天，不可能的事却成了可能。一辆能装下三十个大兵的卡车驶过镇子，卡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吉普车。车身风尘仆仆，车窗上却不伦不类地挂着副帘子。一只手掀开帘子的一角，吴邪好像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贴着车窗一闪而过。还没等他看清车队便已经走远，扬起的灰落在他面前的热豆浆上。
被人坏了一顿早饭，照理说，吴邪是应当生一场大气的。可他却半天没回过神来，张着嘴，怔怔地看着远方。潘子见了想叫他，才一开口，就听吴邪自己先咦了一声。他丢了魂儿似得摸着脑门顶，慢慢地又把先前的思路续了起来。吴邪问张起灵：“你想再去看那具尸体？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还看上瘾了？”他这几句话问的，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张起灵去。张起灵低头想了想，突然一句话说：“我知道人是谁杀的。”

这一下，周围熙熙攘攘的人声顿时全静了下来。吴邪感觉自己这一桌正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硬着头皮又问张起灵：“你怎么会知道人是谁杀的？”张起灵想说，杀人的东西我昨晚看见了。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吴邪知道这一段。于是他改了个说法，说：“我好像以前见过类似的尸体。”吴邪没把这话的正经意思听进去，脖子往前一伸，他兴高采烈地问：“小哥，你想起以前的事了？你知道自己是哪儿的人吗？家里除了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亲人了？”
张起灵被吴邪问的一愣，潘子在一旁听着，也在暗地里心说，小三爷把话岔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跟张起灵一向没话可说，这时候却也忍不住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尸体？”张起灵摇头说：“记不清了。我想再去看看，兴许能想起什么来。”潘子一听他的回答，就知道是故意说给吴邪听的。果然吴邪听完当即一拍大腿，说：“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也别急着走了。”他起身把一块大洋拍在桌子上，脑子动得飞快，心想如今要想看尸体，那就只有去警察局了。

一直被吞也真是够了……

【周末加更，一次两章】

九、
与此同时，一辆运兵车和一辆吉普车，正缓缓驶进警察局的大门。运兵车径自开到后院去安置，吉普车则是在前院的办公楼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摘了右手的白手套，他和上前来迎接的警察局长握了手。警察局长姓方，长得也是方方正正的。一张大号的国字脸上，挂着副不怒自威的五官。方局长像是有心事，握过手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是一声长叹。年轻军官笑起来眉清目秀的，说：“方局长，进城的时候听说，今早又死人了？”
方局长接过话说：“可不是嘛。一个旅店里的伙计，被人发现死在了门房里。死状还和之前一样，这已经第七个了。要再这么死下去，镇长非活剐了我不可。”说完他一抬眼，认认真真看了看眼前的年轻军官。军官也由着他看，笑意很浅，并没有真的笑进骨子里去。等到方局长看够了，才又是一声长叹。他继续说道：“这回这案子，可就仰仗张团长了！不过有件事，我也得跟你先打声招呼。就在今早死人之前，张大佛爷好像也进城来了。”
方局长把“张大佛爷”四个字说得很重，年轻军官却像没听见似得。他重新戴上白手套，双手抱拳，行了个老礼：“方局长要是不见外的话，还是照以前的称呼，叫我海客吧。你说已经死了七个人了，尸体停放在哪儿，我想去看看。”他的反应弄得方局长有些莫名其妙，七具尸体，此时就搁在办公楼地下的停尸房里。方局长天天看夜夜看早没了兴趣，叫身边两个副局长陪同张海客，他自顾自地回了办公室。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副扑克牌，方局长抽出一张来翻开，是只小鬼。他无来由地想要发笑，又再抽出一张，掀出一只大鬼来。把大小鬼并排放在一起，方局长自言自语地说：“张家的人物，这回可算是齐活了。”

十、
张海客进入八角镇不过一个钟头，警察局门口便贴出告示。告示上说有一伙强寇流窜到此地，连日来发生的杀人命案，都是这伙强寇所为。接下去告示上还附了张画像，说画上的人便是强寇的首领。警察局悬赏五十块大洋，希望镇上的居民一旦看见此人，立即前来汇报。告示是张海客捉笔写的，告示上的画像也是他画的。方局长在一旁看着他，犹豫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人看着，怎么那么像张大佛爷？”
张海客一笑一点头，抻开画纸欣赏了一遍，答说：“就是他。我记得你也就十年前见过他一面，怎么到现在都还记着？”方局长一张大脸登时变了颜色，战战兢兢地道：“你这……恐怕不妥吧。张大佛爷如今就在镇上，要是因为这告示碰上什么难处，怪罪下来我怎么办？”张海客自顾自地把告示摊在一边晾着， 说：“他要怪罪，就让他来找我好了。这上头是我的笔迹，张大佛爷还不至于认不出来。”说完这句他又沾了一点墨，在一张新铺开的白纸上写写画画。他交代方局长，天黑之前务必把纸上的东西备齐。另外，再去准备一桶新鲜的人血。方局长一听，张着嘴问：“人血？我上哪儿找人血去？”
张海客拎出白手套往手上戴，心不在焉地说：“我看你地牢里关了不少人，要血还不容易吗？我出去转转，天黑之前准保回来。”他边说边往门外走，局长办公室的门正对着走廊，一拉开，便是一股穿堂风扑面而来。张海客皱着眉头站住脚，闻着风中带来的煞气，他在心里盘算要不要提醒方局长，他这儿的风水不怎么好。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张海客最终什么也没说，就此消失在了门后面。方局长拿了他刚写的纸看了看，差点没闪着舌头。他以为自己此番请张海客来破邪祟杀人的案子，对方所写的，必定是三牲六畜之类做法要用的东西。没想到那纸上写的，却是一整张极其讲究的菜单。开篇第一道菜，是本地著名的灵山醉鱼。

十一、
八角镇外到处都是山，灵山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座。晌午时分，太阳透过山中层层叠叠的枝叶，落在张启山帽子的前檐上。他的脸盖在一片阴影底下，呼吸的频率放慢，好半天也不见他喘一口气。他带出来的人此刻正散布在周围，弯着腰不知道在灌木丛里搜寻着什么。张启山上个月才大病过一场，病得他周身犯懒。此时搜寻还没有结果，张启山也就干站着，连一个字都懒得说。离他最近的张家人递了水过来，张启山浅浅地润了润喉咙，又准备再接着发他的呆。这时候树林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啸，搜寻到远处的张家人，终于在一棵大树纠缠的树藤里，发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
张家人要找的是一块石板，石板底下，压着个隐秘的通道。张启山探身往通道里看了一眼，回头吩咐道：“里面的机关应该还在，下去的时候小心着点。”一个年轻人在他身后应了一声，试了试通道口的深浅，便纵身跳了下去。另有一个年岁和他差不多的姑娘也尾随其后，身手利落地消失在了通道底下。张启山带人等在地面上，约莫过去半个钟头，两个下地的人先后出来了。其中一人冲张启山点了点头，说了一声：“道上都干净了。”张启山没有应话，也只是点了点头。正午阳气上升阴气下沉，他要下地找一样东西，现在还不是时候。随他来的人于是开始起灶做饭，那个年轻姑娘找了个树杈，挂上去一瓶半透明的药水。张启山靠在树底下吊完了这瓶药水，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展着，他不知怎地想起了昨晚上姓吴那小子。

对吴家张启山没什么好印象，对吴邪却是例外。他还记得十年前的那次会面，吴邪寸步不离地跟在吴老狗后边。当时的吴邪只比堂上的太师椅高出一个头，没资格坐，就紧贴着柱子站得笔直。张启山像看小猫小狗似得看着他，吴邪察觉到了他的眼神，也瞪着双眼睛看了回来。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互相看了一阵，后来，吴邪终于忍不住发话了。他开口就问张启山：“大哥，你老看我，是不是喜欢我啊？”张启山正端着杯子往嘴边上凑，被吴邪一声“大哥”叫的，差点没摔了手里的一杯好茶。不等他回话吴邪又接着往下说：“我饿了，你们这儿什么时候开饭啊？”吴老狗忙不迭地上去捂吴邪的嘴，在场的九门提督，只有霍仙姑一个没笑出声。齐铁嘴说：“这个娃娃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二月红靠在椅子上也说：“你这孩子，把辈分都给叫乱了。”
回忆到这儿都还是好的，可是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却是张启山这辈子都不愿再提起的。他闭上眼强迫自己睡下去，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林子里生起一片小小的篝火，几个张家人或坐或卧，围在火边上。张启山慢慢站起身，脸看着还年轻，但动作却似乎露了老态。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心说这么些年，真是给累透了。有时候一觉睡下去，他都怕自己再醒不过来。周围的张家人也都纷纷站起，白天下地探路的那两个年轻人，提了铲子吊了风灯，一马当先摸进通道里去了。张启山走在中间，一行人在地下的通道中，一直走出去七八十步。
通道起初一段是直的，地面也平坦。然而越往里越崎岖曲折，空气中的潮意也越来越重。没过多长时间，通道便到了头。尽头处是个乱石堆，看着像是通道顶被人炸塌，掉落下来这许多石头。打头的一对年轻人挨着乱石堆停下脚步，一抬头举高风灯，他们将上方的一条索道指给张启山看。索道他们也没上去过，先前下地探路，到乱石堆便停了。索道起点处嵌着一面影壁，壁上用漆黑的墨线，简单地勾勒出几个字。张启山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吩咐说：“你们留在这，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径自登上乱石堆，然后一纵身攀上了索道。眨眼间的功夫，张启山便已绕过影壁，消失地无影无踪。

十二、
此时远在十几里外的八角镇上，张海客才刚吃上晚饭。
方局长把菜单上的东西都给他备齐了，一张十人的大围桌，此时摆的满满当当的。张海客看起来兴致很好，拿着筷子专挑顺眼的吃。他嘴里衔着一块醉鱼问：“你们这镇子的格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延续下来的？”方局长想了一会儿，大概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叫进来一个文书打扮的人，把张海客问过的话又再说了一遍。文书有根有据地回答道：“从史书记载上看，八角镇存在的时间并不很久远。真正形成格局，应该是在清乾隆年间。”张海客点点头，筷子往盘底一抄，捞出一块肥美的里脊肉。他看似吃的慢条斯理的，可还不到一会儿工夫，面前的几个盘子便都空了。方局长只好伸长胳膊够远处的菜吃，突然一拍大腿，他说：“对了，差点忘了！”他从门外吆喝进来两个厨子，一边一个人，端着一口硕大的砂锅。
锅盖还没打开，异香已经扑面而来。张海客狐疑地抽了抽鼻子，心说菜都齐了，这锅里的又是什么？一回头他看见方局长笑得满脸开花，边指挥人把砂锅摆上桌，边招呼张海客尝尝这菜味儿怎么样。张海客把手里的筷子换成汤勺，专等着砂锅盖子打开。接着，他便看见了一锅五颜六色的酱汤。酱汤的主料似乎是肉，看着却比肉更嫩更滑。汤面上铺开一层翠绿的青菜花，沿着锅边，好像还有别的什么料沉在底下。张海客没敢直接下手，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方局长自斟自饮干了一杯酒，才说：“人血啊！你快尝尝，炖的怎么样？”张海客多少年都没被人吓着过，此时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撑着桌子站起身，一脸震惊又出奇地说：“我让你准备的人血，你给炖了？”
“是炖了，你闻，这不挺香吗？”方局长毫无自知之明，扬着张大方脸说道。张海客站着他坐着，一时间，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张海客看起来面色不善，震惊和出奇过去后，他突然感到哭笑不得。敲了敲桌子他说：“我让你准备人血是为了要用，不是拿来吃的……”方局长这才听明白，恍然大悟似得说：“哎呀，你看这事弄的！”一大桶人血已经被炮制成了一大锅酱汤，方局长看看张海客又看看砂锅，暗地里把心一横，他想着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反正地牢里有的是地痞流氓，趁着此刻天还早，他这就派人再去放一桶血便是了。

吴邪说一句话脸上能有好几个表情，值守的警察看在大洋的份上，也没再深究他说的是真是假。引着吴邪和张起灵往办公楼里走，那警察正要交代他们别惊动了别人，没想到迎面便撞上了方局长。方局长喝了酒，半醉不醉地扶着栏杆。看见吴邪他先是一愣，完了扬着张大脸便扑了上去。吴邪被他吓了一跳，看来人像是个官，怕他问自己半夜跑警察局干嘛来了。不曾想对方开口第一句话，说的却是：“你怎么又回来了？”吴邪嗯了一声，愣是又被吓了一跳。方局长居然上来扳他的膀子，满嘴酒气说：“是不是落什么东西了，你说我派人去给你找。”
闻见酒气，吴邪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当官的喝醉了，把自己认作了别人。认错便认错吧，可是这人这样纠缠，却把吴邪的计划给打乱了。他一边寻思脱身的法子，一边回头去看张起灵。不看还好，这一看，吴邪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张起灵早不知道哪儿去了，跟在他身边的只有那个值守的警察。那警察也是机灵，见吴邪和局长貌似有交情，脚底抹油不一会儿就溜没影了。现场只剩一个吴邪，听方局长半醉不醉地问：“你到底忘带什么东西了？跟你一块来的卡车就停在后院，要不我陪你去找找？”
卡车？是白天运兵的那辆卡车？吴邪一怔，慢慢想起跟在卡车后边的那辆吉普车，以及吉普车里一闪而过的人影。当时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心想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现在看这当官的反应，吴邪又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那人真跟自己长得一样，他是谁，为什么到这镇上来？吴邪打小就知道吴家只有他一个后人，难不成，他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兄弟？他想的脑子都乱了，竟不知不觉跟着方局长，走进了停放卡车的后院。院里一个人也没有，高瓦数的白炽灯，跟颗大月亮似得悬在头顶上。
白炽灯下，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停车场。一辆卡车停在中央，黑黢黢的影子，在地上蔓延出一大片。方局长嘿嘿一笑，挂在吴邪肩膀上问：“你还没告诉我车里的是什么东西？怎么前前后后就看你一个人到处忙活，该不会是身边一个活人都没带吧？”他边说边笑，伸手就去掀卡车上的帆布帘子。吴邪下意识地感觉不大对劲，但还没来得及阻止，方局长已经把帘子掀开了。车上没人，居中摆放着一口铜角大棺材。棺材上密密麻麻弹满了墨线，还用一根胳膊粗的铁链捆地严严实实。阴风冷月之下，棺材板似乎颤动了一下。方局长登时吓得酒也醒了，扭过头盯着吴邪问：“这，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十四、
吴邪心说我哪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记挂着张起灵的下落，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儿。奈何方局长酒醒了以后变得更难缠了，眯着双眼睛，他突然问吴邪：“你怎么是这身打扮？我记得你走的时候，穿的好像是军装……”吴邪心里咯噔一下，眼瞅着这当官的就要把自己认出来了。他情急之下在方局长背上推了一把，唬着嗓子说：“别问这么多了，你先走，我要叫这棺材里的东西出来！”方局长一听，一张大方脸上，刷一下没了血色。他对鬼神之类的东西向来十分忌惮，尤其是在知道了镇上有只谋害人命的恶鬼以后。此时吴邪穿的什么衣服他已经管不上了，跌跌撞撞，只管把自己送出后院去。等他走了吴邪才松了口气，四下里看了一圈，他想找找这后院里还有没有能离开的门路。
院墙上有扇小门，另外，还有一扇门通进办公楼里去。吴邪想了一阵，张起灵不见了，一定是背着他去找尸体去了。他要想一个人走并不是难事，可要叫他舍下张起灵一个人走，却叫他狠狠地为难了一阵。吴邪觉得人是他带出来的，哪有不带回去的理儿。想到这他把心一横，猫着腰走进了通往办公楼的那扇门。门里又是一番天地，西式的建筑格局显得到处都庄严肃穆。吴邪找到楼层的指示牌，知道了停尸房设在地下室。他颠着步子这就准备摸过去，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办公楼的两扇正大门，被风吹得关在了一起。那动静很是吓了吴邪一跳，只觉得风在楼里转，跟活的似的。
要不是楼里亮着电灯，吴邪说不定会以为自己这会儿是在古墓里。他顺着楼梯走入地下，听见前方走廊中，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走廊拐角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吴邪的视线看不了那么远，暗地里心想，来的人会不会就是张起灵？这地底下除了停尸房还有仵作间，吴邪怕惊动了别人，所以也不敢大声呼喊。他放慢了脚步靠过去，到走廊拐角处时，贴着墙叫了一声“小哥”。墙那边无人应答，刚才的脚步声停下以后，也没再响起来过。吴邪不禁心里纳闷，探头探脑看了一眼。前面还是走廊，两道夹墙之间，挤挤挨挨地站着七八号人。吴邪大吃了一惊，心说都这个点儿了，地下室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他再一看顿时愣住了，只见那七八号人脸上全是血。有一个脑袋只剩一半了，歪歪斜斜地支楞在脖子上。
这一幕要是换个别人来看，说不定当场就吓晕过去了。可是碰上他吴家小三爷，多少有点见怪不怪的意思。吴邪一想便知，这七八号人全是死尸，也不晓得为何，集体诈了尸了。所幸它们只是行尸走肉，并不会主动攻击人。吴邪想这尸都诈了，那想看尸体的张起灵，会不会已经不在停尸房了？他不在停尸房又会在哪儿呢？吴邪着急上火，恨不能在张起灵身上栓根绳，好紧紧地攥在手里。他握着拳头撑在走廊上，并没留意身后有人靠近。突然一只手搭上了肩，吴邪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便是一记肘击。站在他身后的人轻巧地避了过去，吴邪侧身回头，一眼看见了张起灵。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吼道：“你跑哪儿去了？”
张起灵没有表情，对着吴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他领着吴邪就往外退，前脚刚跨出楼梯，后脚便把楼道口的门给锁了。吴邪看着他，看张起灵没缺胳膊没少腿，只是手上的纱布开了，染红的一面被张起灵抓在手里。吴邪刚想开口埋怨这人几句，却没想到被张起灵抢在了前头。他压低声音看着吴邪的眼睛说：“杀人的不是人。”吴邪觉得这话有点绕，反问说：“不是人那是什么？”张起灵像是也吃不准，想了想答说：“应该是一只煞。”
吴邪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煞是什么，他听人说过一些。好像是人死之后三魂七魄不散，又再吃了新的魂魄进去，就能够变成煞。煞有黑煞白煞之分，离成妖成魔还很远，但比一般的游魂野鬼却要高明得多。吴邪还没见过活的煞，心说这回来这一趟，真叫开了眼界了。接着他又问张起灵：“你不是说，以前见过类似的尸体吗？怎么，你和煞打过交道？”张起灵没答话，微微皱着眉头，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回忆过去上面，慢慢的，有些画面便从脑海深处浮了上来。张起灵记起了一些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在他面前跪了一地，像是在求他做什么决定。决定的内容是什么，张起灵想不起来了。他抬起手按在太阳穴上，轻轻地叹了口气。吴邪听见，凑上来看张起灵的脸色，他安慰似得说：“小哥，真要想不起来的话，就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