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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聂蓉】见良人以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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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晚来天欲雪:
对盖聂来说,如此伤势下他的第一反应是和蓉姐好好告别,留个美好的念想(一个好的告别真的可以不悲伤),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是蓉姐不给他这个机会),发展到后来只能逼走她以绝情断念,有点古早狗血剧里男主绝症秒变渣的意思。
对端木蓉来说,盖聂先是爱人,再才是病人,她主观上就已经失了理智。(不过料理好墨家种种后急回鬼谷以便专治总没错,后来互相试探打太极的剧情发展下去,造成的过错后果就要由两人共同承担,又或者说这些错误谁都不该承担,双方做的都是自己当时能想出的最正确的决定。)蓉姐一边担心得不行,一边气他自以为是,一边还顾及着他的脸面,只好暗中调养(饭里“下毒”、不准多运动、当归黄芪茶)。盖聂以为是自己在保护她,殊不知是她保护自己多些。
瞒伤的剧情多半由盖聂视角来开展,文中蓉姐内心一直处于未知状态。从行为来侧面推测,蓉姐其实处于不亚于盖聂的痛苦与更甚于盖聂的纠结中,这段剧情真正虐的是蓉姐。盖聂以为总有更大的世界等着她,却不知他才是她全部的、唯一的世界。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29楼2021-02-20 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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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千秋凌风:
    她猜到了。从盖聂归后反常的撩拨开始(猜出七成)。知盖聂有意瞒她,也知他伤重,遂急着带他回鬼谷以便专治。初回鬼谷时的三日车程这次走了七日,后来以花相试、霸占厨房……种种细节不一而足(随着相处渐久,猜得八九不离十)。左车锦儿之行让她确认他是自知必死而安排后事,也猜出了他要如何安排她,故欲行羊肉汤计(也不舍得用真羊肉谋杀亲夫,是兔肉假冒的)逼他现出原形,但仍心有不忍未下决断(猜出十成、无比确定,只是犹豫要不要用这么激烈的阳谋逼他)。当日盗跖到来时,她且怒且明白了他绝不可能自己招供,终以羊汤逼得他不得不坦诚相见(啥都不管了,老娘要救你,你要认错、你没有脸面)。后来的情绪爆发也并不是来自那碗汤、不是来自他一句抱歉,也不是来自猛然知道他的伤势。这情绪是来自十几天来积压下来的惶恐悔惧凄楚慌张,而前三者只是个导火索而已。这日之前、回鬼谷后的每一日,她都在受着同样的煎熬。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30楼2021-02-20 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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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四、誓
      盖聂睡了很久,醒来时已是半夜。端木蓉蜷缩在他身边,已经睡熟了。
        盖聂看着她缩作一团的睡姿,不由笑了笑。盖聂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刚一动便发觉自己双手上都缠着根细线,线的那一头缠在端木蓉手上。他一抬手,便牵动了她。
        端木蓉皱了皱眉,似在梦醒之间挣扎,极不情愿的样子。盖聂不愿扰她沉眠,一牵之后就未敢再动。然而端木蓉挣扎了一会儿,还是睁开了眼睛。
        “蓉儿。”
        “你可算醒了。”
        “你的药也下得太猛了。”盖聂轻道:“现在是丑时了吧。”
        “何止,你睡了三天。”
        “……”
        “也许是猛了些,我用得是扁鹊换心的方子。”
        端木蓉并没有说实话。他如今的身体怎还用得了那样的方子?只是寻常麻药,她还将性烈的药都减了大半的剂量,代以固气安神之物。一般人睡上半个时辰便差不多了,只是他太过虚弱,这一剂药下去,便能让他昏迷三天。
        盖聂一叹,道:“可看出什么了?”
        “明天再说吧。”
        端木蓉似是困极了,只敷衍了一句便又睡了过去。刚醒过来的盖聂并无困意,只是侧首看着她的睡颜,不知不觉就是一晚上。
        半夜醒了一次,端木蓉再醒时天已大亮,盖聂正坐在床边专注地看着她。
        端木蓉被盯得莫名其妙,道:“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看看你。”
        “哦。”端木蓉应了一声,正要继续睡,又突然反应过来,道:“不对!谁准你起床的!你给我躺回去。”
        “蓉儿,已经快中午了。”
        “……”端木蓉放弃了争辩,赶紧爬起来,拉着盖聂就把他往床上按。
        盖聂顺着她的意思躺回床上,道:“饭在厨房,还热着。”
        “什么?”
        “我说,饭在……”
        “谁让你去做饭的!”端木蓉拿起被子,直接糊了盖聂一脸。
        所以……现在应该道个歉还是怎么着?蓉儿近来脾气很差,刚惹着了她,他还是小心为上。
        盖聂听着端木蓉出了门,终于把头上的被子拿了下来,无奈地看向门口。
        蓉儿是他生平所见最温柔的人,她的所有脾气都是自她知道他的伤势后开始的。可她心里其实很怕吧。所有的色厉内荏,都更加欲盖弥彰。就如墨家刚到桑海时,她尚昏迷着,他恨不得将心掏出来日夜陪在她枕边,可最终他也只是坐在她窗前,削了整整一夏的木剑。
        好奇怪,她与他之间总是穿插着生离死别。盖聂轻轻一笑,闭上了眼。
        好一会儿端木蓉才回来,她把饭端来了卧房。
        “蓉儿?”
        端木蓉不理他,默默把清粥和包子放到了床边的小几上。盖聂看着她面色不悦,也未敢多话。
        “张嘴。”端木蓉端起粥和勺子,便作势要喂他。
        “这是做什么?”
        “喂你啊,你傻了吗。”
        “我自己可以。”
        “我高兴喂你,你敢不吃?”
        “……”盖聂张口,把端木蓉喂过来的那勺清粥吃了下去。那粥加了料,带着淡淡的苦味,绝不是他熬出来的。她这么久才回来,居然是去重做了早饭。
        “这才乖。”端木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以后别再让我提醒了。”
        “以后都要这样?”
        “你有意见?”
        “不是。”盖聂顿了顿,问道:“蓉儿,昨夜我问你看出了什么,你说今日再说。”
        “嗯。”
        端木蓉又盛了一勺白粥送到盖聂嘴边,盖聂却是微微一偏头,避开了勺子。
        “所以,你看出了什么?”
        端木蓉拿着汤勺的手忽然一颤。白粥撒了盖聂一身,端木蓉慌忙拿起抹布去擦,却被盖聂捉住了手腕。
        端木蓉低头不语,便听盖聂道:“蓉儿,告诉我。”
        “没什么。”端木蓉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的经脉和脏腑都伤得很深。”
        “没有了?”
        “没了。”
        “我的十二脉断了九条。”
        “……对。”
        “奇经八条尽断。”
        “对。”
        “你既然知道……”
        “闭嘴,你不会有事。”端木蓉挣开盖聂的手,去擦撒在他身上的白粥,可那粥撒了太久,此时已经浸透了白衣,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了。
        端木蓉失魂落魄地放下抹布,又端起那碗粥继续喂给他吃。
        一碗清粥很快见了底,端木蓉回过神来,才发现她一直在刮着碗底,一次次地把空勺子递到盖聂嘴边。偏偏他也不提醒,每当勺子递到嘴边,还配合着咬一下勺子。
        端木蓉皱眉道:“没有粥了,怎么不说?”
        盖聂但笑不语。
        没有粥了,怎么还要喂呢?
        端木蓉收拾收拾餐具便要离开,盖聂忽然叫住了她。
        “何事?”端木蓉已走到门口了。
        “你忘了吃饭。”
        “……我是被你气的。”
        端木蓉坐回桌前拿起个包子,道:“我给你的才能吃,这包子你就不要吃了。”
        “你知道,我吃不下。”若非她硬要喂他,连那碗粥他也是不会喝的。
        端木蓉点点头,毫不客气的把手中的包子塞进了嘴里。盘中四个包子她倒是都没剩下,可见这几天是饿成了什么样。
        端木蓉那里吃得正开心,毫不讲究的吃相落在盖聂眼中却都是隐痛。
        “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蓉儿,其实你不必如此。”
        “你叫我不要管你?”
        “蓉儿多年行医,风痨臌膈你见了多少?”
        这不是问句。话若挑得太明,情便会太伤。盖聂用了最温和的方式告诉端木蓉,生死是寻常事,轮到他了也不必强求。
        端木蓉自顾自地吃着饭,并没理他。
        盖聂无奈道:“我知道你听到了。”
        “听到了,是见了不少。你要我拿医案给你看么。”
        “你见了不少,可最后活下来的又有几个?”
        “你要是现在闭嘴,我留你多活一个时辰。”
        “……”
        这……多谢你不杀之恩?盖聂无意惹她生气,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端木蓉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端起盘子出了门。
        这一天之后,端木蓉就很少在屋子里待着了。每日晨起她便出门,直到傍晚才回来。非商非农不文不武,也不知一天到晚忙的什么。偏生盖聂被端木蓉封了三道大穴,动弹不得,日日在病榻上干耗着,唯有每日早晚能见她两次,不是喂饭就是喂药。
        盖聂时常后悔,许是那日劝她不要费力救他,将她惹恼了。然而她每日早出晚归,也并不曾给过他道歉的机会。
        数天过后的一个下午,端木蓉终于抽出时间回了卧房。
        “盖聂,你怕疼吗?”
        “其实……我感觉不到疼了。”
        “……嗯。你现在的身体怕受不了迷药。”端木蓉亮了亮手中的小刀和药膏,寒光直晃得人眼睛生疼。“你心脉上的淤血太多,一时清不干净,若是外面比里面先长好了才更危险。所以,伤口上长好的地方必须切开。”说着,端木蓉抬头看了盖聂一眼,仿佛在询问他的意见。
        他看得出来,她其实也害怕这么做。
        “听起来有些麻烦。”
        “不是说不怕疼么。”
        “不是因为疼。蓉儿,别费心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治不好的。”
        “闭嘴。我才是医者,治不治得好我说了算。”
        “蓉儿,近来我常梦到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我刚才还听见荆卿叫我陪他喝酒……”
        “你闭嘴!”端木蓉忽然大声斥了一句,横眉立目,很有泼妇的架势。
        盖聂略微抬头,惊讶地看着她。他的妻从未有过这样的疯狂,如同陷进笼子里的小兽。且惊且惧,却不肯认输。当年孤高无二的医仙,不知何时已为他生了凡尘。现在想想,他与她认识了不到两年,却把她在人前从未展露过的一面看尽了。
        盖聂顺从地闭了口,仍听端木蓉坚定道:“你不会死的。”
        初听是承诺,细思却是祈求。
        盖聂顿了顿,轻道了声“好”。
        她偏要自欺欺人,他就再陪她最后一场。
        “以后我不让你下床,你就不要下。”
        “好。”
        “我给你吃的东西,你必须要吃。”
        “好。”
        “你要是死了,我就和你一起。”
        “……死不了的,你不是说我不会死吗。”
        盖聂现在相信自己一定不会死了。她都已经这样说了,他就是黄土埋到了脖子根也得再爬出来。蓉儿的倔强他是见识过的,初遇时她就敢为他死一次,如今自然也敢死第二次。
        “你记着就好。”端木蓉解开了盖聂胸口处的绷带,却迟迟没有下刀。
        盖聂阖上了眼,问道:“在等什么?”
        “没。”端木蓉一狠心,一把尖刀便顺着盖聂刚刚长好的伤口划了下去。伤口长有三寸,刀口入肉亦有三寸。
        冰冷的刀切割着温热的肉体,那人却没有任何反应。端木蓉极力控制手上的颤抖,在他胸前刀口处抹上特制的药膏。这人被开膛破腹得不成样子,可到底还活着。
        他说,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说,不要再费心了,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
        可他又说,他不会死的。
        “……好了。”
        在盖聂睁眼的刹那,温软的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蓉儿?”
        “睡一会吧。”
        盖聂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他当然不困,然而他更知道她为什么不要他睁眼。


      IP属地:北京131楼2021-02-20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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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五、劫
        一闭眼便不知是几朝夕。
          盖聂醒来时天色将晚,端木蓉以手支额,正倚在床边打着瞌睡。醒来时能看见她守在身边,实在是件很幸福的事。
          端木蓉的头上下晃动着,睡姿极不稳定。到后来,她晃动的幅度渐渐变大,最后终于大到了要磕到木床边沿。
          盖聂想要伸手去扶她一把,才发现自己身上三道大穴都被封住了,此时一动也不能动。端木蓉就在他的注视下撞在了床沿,甚至发出了一声闷闷的碰撞声。
          端木蓉猛地清醒过来,正对上盖聂无奈的眼神。
          端木蓉面不改色道:“醒了?”
          “为何又将我身上大穴都封住?”
          “封住了省得你到处乱跑。”
          他是猪崽子么?还到处乱跑。盖聂略露了丝笑意,他真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人这样说他。
          端木蓉看见他的笑,也觉得心中一暖。这个人的眼神总是从容而温暖,不管是遭人误解还是身陷监牢,不管是时局难测还是性命垂危,从来是这样。
          一个剑客身上何来那么多暖意?与师父所言、与世人所言皆是不同。谋士的诡谲与剑客的冷酷,她从没在眼前这人身上看到过一星半点。师父与世人皆错了,相识到如今,端木蓉从没有见过世人所说的那个他。
          她也当然不可能见到。从她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起,那人早化开了满身冰雪,只剩了一怀柔情。
          盖聂笑道:“劳你费心,我不跑。”
          “信你就怪了。这几天忙,不能时时看着你,你要自觉些。”
          “为何……”
          刚一出声,端木蓉便顺手在他颈上划过,一瞬失音,后面的话便再也没说出口。盖聂不悦地看着端木蓉,一见她作势要在他睡穴上再来一下,也只得上道地闭上眼睛。
          可怜盖聂这连续数日,却是在昏睡中度过。
          盖聂意料之外地撑到了八月金秋。入秋之后,端木蓉常常在外面待很久,回来的时候也只是喂他吃饭或给他行针换药,并不曾多说过一句话。盖聂曾以为自己又如何惹恼了她,可每每相见她总是极温柔,半点不像与他有嫌隙的样子。近来她的厨艺也突飞猛进,竟已超过了他以往。每日菜品皆不重样,苦辛腥涩种种药气,也总能用合适的调料中和。
          他从没有问她是如何学会这些的。他只是时常后悔,若盗跖来的那日再狠一些,逼走了她,她现在也许还在镜湖做她的世外医仙;又或者,当初不要答应她一起回鬼谷,如今更不会是这般情景;更甚者,若在桑海时就却了她一怀柔情……
          还想什么呢?反正这些他都没有做到。久居孤寒的人忽见了温暖,如何能不贪恋。就如在流沙醒来时他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还不是拼死拼活地赶来见她了?若要避免今日种种,唯有让他们从未相见。否则只要见了面,哪怕只是一眼也能爱上,爱得义无反顾,爱得理智全无。
          师父说剑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他要是早听话了该有多好。师父他老人家惜字如金,这一句话中包含了多少深意。多年之后再回想起师父的音容,盖聂忽然发现他老人家颇有几分雍容气度。若倒退五十年……
          人闲久了神思就容易乱飞。端木蓉推门进来的时候,盖聂已经在编造上任鬼谷子的风流史了。若非她回来的及时,一世英名的前任鬼谷子怕是要晚节不保。
          “蓉儿,你回来得正好。”
          “怎么?”
          盖聂将他方才所想告诉了端木蓉,引得她笑道:“每天躺着就这么无聊吗?连你师父也敢编排。”
          “你若在身边,自然不会无聊。”
          盖聂静静看着端木蓉,她只是垂眸不语。
          “蓉儿,死生有命,你还不如多陪我两天。我……很想你。”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八百年难遇的情话了。
          端木蓉愣了一下,只道:“等你好些,可以吗?”
          盖聂一笑。有些话说出来总是太过残忍,他只淡淡道了声:“你明白。”
          心脉枯竭,内力尽失,神气衰败,阴阳两脱。这枯朽的身体已经撑了三个月,再无生存之理。盖聂没有外界的消息,但料想山外,嬴政想必早已龙驾殡天了。就连他自己,若无同门师弟的内功救急,也未准能活过十天。此伤若可医,也犯不着赔上一郡之力、十年之功。
          祖龙的归程带上一个小小的盖聂,开这数百年河清海晏的天子春秋。纵横一世,而开太平万世,再复何求?
          “在想什么?”
          盖聂唇边一丝释然的笑尚未收起,那人的声音忽将他漂游万世之外的思绪拉回了眼前。她的声音很美好,却让他悠远的幻梦就此破灭了。
          “蓉儿。”盖聂默然半晌,带着些希冀问道:“我若去了,你不至于真的随我去吧?”
          端木蓉顿了顿,亦道了声“你明白”。
          是啊,他当然明白。他早就明白,只是这一丝侥幸还在心中作祟。
          这一生数不清多少次求生不得,而今终于也知道了什么叫求死不能。他自有千百个理由去赴死,除非……她会难过。更除非,她会随他去。
          止水般的心境乍然破碎,求生的欲望从每一根神经里探出来。他都要忘了,若没有她,他两个月前就该死去了。
          盖聂用目光抚摸着她清润的脸,道了声:“放心,我不会死的。”
          定情以来,他从没有说过一个爱字。可他对她说的字字句句,无一不是“爱你”的意思。
          端木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低着头揉搓他苍瘦白皙的手。这双手太久不握剑,手上老茧都褪尽了,看起来比她这个女医的手还白嫩几分。
          “盖聂。”
          “嗯?”
          “没事,以后我叫你的时候你一定要答应。”
          “好。”
          “不叫你你就少说话。”
          那现在他是该说话还是不说话?
          端木蓉对上盖聂询问的眼神,不由一笑。
          不是挺能的么?你猜吧。
          饭后,端木蓉离开盖聂,又是一下午不曾回归,只晚饭时回来了一趟,行针换药后就又不见人影。好吧,她早说过近来会比较忙。
          卧房里不曾点灯,傍晚天黑下来,房中自然比外面更晦暗。盖聂独自躺在房中,自是睡多醒少,醒时也是神思一阵阵的发昏。
          秋日里天气渐冷,端木蓉怕他凉气侵体,把窗子封得死死地。莫说是风了,就连一丝星光也无法透过。其实她不知道,他不怕凉气透体,只怕她不在身边时的荒寒孤寂。她的身上总是很暖,靠着这暖,他可以熬过整夜整夜的深沉黑暗。
          他醒的时候一直都在等他。
          他睡的时候一直都在梦她。
          他努力地活着,似乎也只为每天能见到她。日以继夜转圜挣扎,真不知生与死哪个轻松些。
          云梦山渐渐入了深秋。蟋蟀的叫声一日少似一日。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端木蓉与盖聂还在鬼谷中漫步闲游,共赏云梦山的壮丽秋色。然而今年此时,盖聂不可避免地与死亡擦肩。
          每日昏迷八九个时辰早已是盖聂的日常。然而这一次的昏迷却一直持续了数天。盖聂醒来时,只以为还一如往常,只是她在正抓着他的手出神。
          “蓉儿?”盖聂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无比嘶哑,气若游丝。
          端木蓉哽咽道:“幸好。今日再醒不过来,你就死定了。”
          “也许吧。”盖聂淡淡一笑。
          “你要死了。”
          “嗯。”
          “我刚才说,你要死了!”
          耳边的声音忽然增大,炸雷一般,吵得盖聂皱了皱眉。
          甚好。一觉醒来,蓉儿的情绪依然暴躁。
          盖聂无奈地加大音量,道:“我听见了。”
          端木蓉忽然气道:“你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
          “为什么这样问?”
          “你刚才一直在笑,你还让我不要管你。”
          “蓉儿以为,我不笑便有用了吗?”
          端木蓉怔住了。
          不笑便有用了吗?这些天他的谈笑自若,只是为了让她宽心而已。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却要每日顾着她的心情,而她竟然还在怪他。
          她看向盖聂那双含笑的眼睛。
          他不看她。他的眼底亦是深深的悲哀。
          盖聂又是淡淡一笑,端木蓉便再也忍不住,只靠在床前啜泣起来。
          “聂……对不起……”
          “别道歉,我都明白。”盖聂抬手,先抚上她的肩,又抚上她的后背,虽有些吃力,所幸还能抬得起来。生死之间转了转,她总算是不再限制他的行动了。
          端木蓉知道盖聂精力不济,只恐哭得久了让他心烦。盖聂感受着她压抑的颤抖,竟也无可劝慰。
          “你一定很怕吧。”
          端木蓉埋首在盖聂身上,并不多说什么。
          “蓉儿,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
          “我不觉得辛苦,我只怕你放弃。”
          端木蓉松开他的手,起身把药汁浸湿的大块纱棉盖到他胸前。药气蒸腾了满室,有些湿,有些暖。盖聂一度觉得自己被这么捂着,早晚是要像豆子一样发芽的。
          “我不会的。”他不会放弃,也不想发芽。
          “我们说好了,我叫你的时候你要答应的。”
          “好。”
          “我晚上回来。你好好休息。”
          盖聂听见一声房门关闭的声音,心中与眼中皆是一片黑暗。她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IP属地:北京133楼2021-02-21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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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数太多单开一楼。一写就多,我怎么老是这么啰嗦……)
            伏笔什么的是以故事整体为分析主体论断的,故事里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啊。抽象地来说,作者是个覆雨翻云手,书中人物只能在其笔下尽其所能地挣扎。
            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在我们的习惯中,管那只手叫“命运”。你试试把你自己当个故事客体来分析,足够理性、足够宏观的话,你就会发现你这半生错过了无数个机会和无数种人生,这曾经都是你人生的伏笔。但让我们把命运当成一些不太喜欢填伏笔的作者,多数的伏笔都只是烂在了地下而已。你能搭上哪条线,全看缘分。身处其间,你真的有能力改变什么吗?也许几年或几十年后,你意识到某时某刻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可那都是享受了时间的利息,你从主体变成了客体,从而可以冷眼旁观。老话说当局者迷,在经历某时某刻的时候,你只能在你的认知里做出最好的选择。所以一个人过不出绝对完美的人生,却也不必求全责备,因为这是所有人都会犯的错误(见怪不怪,必错不错)。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希望生活真是一本小说,小说外的世界里真有这么一位作者在操控他的人生,并且格外关照他,而给他安排一个完美的命运。将自己不能操控的部分寄托在一个远高于自己的存在,这会给人安全感,是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不过相应地,这也使人永远无法独当一面。有一个说法是人生这本书要靠自己来写,这话不全错,也不全对。你可以根据你有的资源来改变自己的故事支线,但最终的决定权并不在你手上。原因很简单: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人生的影响因素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就算你控制得了自己,你还控制得了世界吗?故此人生不必完美,只要无悔就够了。(当然,别看我说的轻巧,这其实挺难做到的。)做到这二字的人,足以成为别人的信仰,就如本文里的嬴政。
          话题再往下延伸难免离题万里,咱们有缘再聊。接下来回复你134楼:
            王平的意义是铺垫,而不是伏笔,所以正剧里他不会再出现了。我是个政粉,安排此人一为了衔接剧情,二为了突出嬴政孤绝一世绝不低头的性格。如果说聂蓉文里嬴政是盖聂的配角(虽然我其实是把政哥当主角来写的),那么王平就是嬴政这个配角的配角。青龙启动时,王平是在劝他急流勇退(王平的玉璧上,“阿政”与“匡”一同消失,这是个隐藏剧情,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挖出来……又好像是我自己说漏嘴了?),而嬴政最终没退,他为自己选好了结局。王道也是孤道,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有的站到他的对立面,有的想拉他一把,而他一个也没有理睬。他在自己选好的孤道上渐行渐远,无人并肩,终成就了千古一帝。
            从此以后山河永寂,而他与山河同在。与天地而共久,共三光而永光,大秦明月永照中土,留千秋万世的后人去仰望。
            ……我好像又跑题了?
            dbq我就是个话唠。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38楼2021-02-22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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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六、惊
            端木蓉这些天来并不轻松。除去维持盖聂的命,她还要接长不短地下山一趟,采买各类吃穿用度。
              每一次下山,都能明显地感觉到世道更乱了些。似药棉纱布这样的东西卖得愈发紧俏,而粮价已比往日涨了三倍不止。好消息是,盖聂已从帝国通缉榜上除了名……只是他此时的情况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始皇驾崩后胡亥即位,当即赐死了皇长子扶苏。端木蓉废了多少力气才救回来的人,终还是死在了自家人的手上。盖聂唯一的师弟卫庄,在扶苏薨逝后也上了通缉令,赏金十万两,却在她最近一次下山时也从通缉名单上消失了。这意味着什么端木蓉早已想到,只是她从没告诉过盖聂。回鬼谷来数次下山听到的种种消息,她什么都没和他说过。
              她不说,因为这世上她关心的人只剩他一个。
              他不问,因为这世上她以外的人再与他无关。
              曾经有个傻子甘愿为信仰献出生命,而他所信仰的终究也没有实现。
              盖聂,盖聂。你怎么那么傻?
              ……
              端木蓉关于世道与命运的种种感慨,只有在下山入集时才会出现。一旦她回到鬼谷,便会投身于忙碌中,而不必去想这些饱食者终日自扰的事。
              每日上午,她要到山顶采清露煎药,若去得晚了,露珠便会蒸发。采完清露,又不可久放,定要立刻入锅煎药,方不会失了露中灵气。
              需煎的药有四十九味,除去二十七味常用的益气补血的药,余下的都是鬼谷中才有的珍奇药材。三个月来,附近百里的药已被采光,药将用完的时候,只有去更远的地方再找。故而她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相应地,轻功倒是越来越好了。
              除此之外,盖聂每日要敷的药膏中,有一味主要药材:流光。此药效果奇好,将此花捣烂,辅以炉甘石、生血余、生地黄、当归、龟甲等药材,生肌药效极佳。只是活血与固元之药同用,必得掌握好用量。
              膏药中的三十二味药材要熬制晒干后捣成膏状,九蒸九晒,这都还是小事。只是流光生于鬼谷一秘洞中,连月采摘,已被用去了大半。若用光了,却是跑再远的地方也无处去寻。
              连日奔忙,却还要熬夜要熬到气浮血肿。端木蓉绝不为自己诊脉,她有意放任自己的身体衰弱下去。那人的生死还没有定数,他若没活下来,她刚好跟着去。
              好不容易备完了第二天的药,回到房中时已是深夜。盖聂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想着他向来浅眠,不易睡下,端木蓉忍着浑身酸疼,蹑手蹑脚轻轻地爬上了床,只怕吵醒了他。
              回鬼谷之后,他每时每刻都在衰弱下去。
              他会死的。
              她的爱人盖聂,会死的。
              他的心还在跳,可是她听不到了。
              端木蓉觉得绝望与恐惧没顶,她靠近盖聂的腰身,却不敢伸手去碰他。犹豫的档口,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端木蓉不知道,盖聂已经醒了。因为很久很久,他都没有任何回应,直到端木蓉再也忍不住地发出了第一声抽泣。
              盖聂轻轻搂住端木蓉的肩膀,要把她揽进怀中。她很想靠进盖聂怀里,很想很想。可是她不能。她清楚他的身体已无法承受如此动作。然而盖聂倔强地用尽力气,还是将她拥进怀中。
              这一刻,她竟听不到盖聂的心跳。她害怕到一遍遍地叫着盖聂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每多说一句都是在自杀,可是她实在忍不了。如果不能确认他还在,她会在殉情之前先被自己吓死。
              他们本说好了,若她叫他,他是一定会应的。
              “盖聂?”
              “嗯。”
              “盖聂!”
              “嗯。”
              “盖聂……”
              “嗯。”
              端木蓉一刻不停地叫着,盖聂不厌其烦地哑声答着,直到端木蓉哭得无法发出完整的音节。这一夜,端木蓉久久无法入眠,她哭了整晚,哭肿了双眼。
              天将大亮前,她终于在泪水中昏睡过去。
              梦里,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那个人的回应不曾断过。
              梦与泪,都是苦涩的。她贪婪地汲取着盖聂身上最后一点温度,如寒夜中的旅人不顾一切的拥抱火种。
              盖聂……
              盖聂……
              醒来时,泪水沾湿了盖聂胸前的衣襟。他的怀里一片冰凉。
              “盖聂?”
              没有回答。
              端木蓉猛吸了一口气。
              深秋的空气寒冷彻骨,在她的肺里结成了坚冰。端木蓉这才知道,越炽烈的火焰越难以长久。绚烂的燃烧过后,灰烬中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悲哀与绝望。
              他还是没有等到海棠盛开的时候。
              “为何……要骗我?你说过你要和我一起看海棠盛开的!你……”
              想要说的那些狠话,每一字都在出口之前化为泪水。她怎能怪他呢?他已经那么累了。他陪了她那么久,忍着疼痛,忍着绝望,她要求,他便答允。她要求得荒谬,他却答允得认真。这样的身体撑过三个月,早已超出了人的极限。她想,盖聂真是一个好病人,可惜自己不是个好医者。
              “你说为什么,我这样的人竟还活着……师父爱我,却因我而死,锦儿爱我,我却累她家破人亡,阿雪爱我,我又与她恩断义绝……我负了那么多人,如今竟是连你也负了。”
              端木蓉起身在盖聂的唇上轻轻一啄,喃喃道:“可是你也骗了我啊,你说要和我一起看海棠盛开的……”端木蓉慢慢缩进盖聂的怀里,唇角微微翘起,眼泪却再次决堤。
              海棠花开有期,人却是归来无期了。
              “我没有骗你。”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端木蓉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再问。
              “我何时骗过你?”耳边又传来方才那低哑的声音。尾音渐弱,这几个字已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聂……”端木蓉小心地抬头,对上盖聂不知何时睁开的眼。
              似乎有些累了,他不再说话,只将眼神放得温柔了许多。
              别哭,我没事。
              一片安静之中,她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这几个字。
              怎能不哭呢?她是那样害怕失去他啊。
              这一天之后,盖聂再也不见醒来。他维持着微不可察的呼吸,无论从他身上何处探脉,都再探不到心跳。如冰如石,如昏如死。唯有端木蓉唤他的时候,才能从他鼻底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气流,仿佛在告诉她他还活着。唤过之后,端木蓉就会拿芦管给他灌药。
              唤他名字,探他鼻息,给他灌药,每天一次就好。她不贪多,这已经足够填满她的生命。
              霜降这一天,端木蓉用光了最后一片山参,三日之内一切便会有个了结。
              端木蓉把盖聂的长发束好,又给他换上了他少年时那身鬼谷弟子服。明明是少年时的衣裳,穿好后竟还有些肥大,也是在这时,她才意识到他真的已经到了大限。对他来说,下葬只是个早晚的问题,这具身体看起来可比尸体糟糕多了。
              他换下来的衣服只在院中放了半个时辰,端木蓉出来要洗时,却见衣服已经消失了,木盆周围只剩了一地雪白的羽毛。
              她想,上天终于还是要带走他了。
              端木蓉并非没有选择,她还可以一针探海把他变成一个活死人,甚至可以用巫蛊之术把他做成个药人……可是她最终选择放他离开。撑了这么久,他已经很累了,她不能再让他变成那样一个行尸走肉,为她而生、求死不能。若他的时间终结在此刻,她宁愿让他有尊严地离开。
              其来也匆匆,其去也从容。


            IP属地:北京139楼2021-02-22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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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忘
              端木蓉睡醒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是花锦。这个明媚的姑娘睡在她身边,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凑,挤得她都快喘不过气了。初冬时节,愣是睡出了股燥热。
                端木蓉的脑子一片混沌,刚要起身,不想花锦又把胳膊搭在了她身上。端木蓉下意识地在花锦虎口某处一点,花锦才欸呦一声醒了过来。
                “蓉姐姐终于你醒啦!”
                “你这样压着我,我不醒才怪了。”端木蓉实在想不出锦儿是以什么姿势挤在她床上,居然挤得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
                “是我不好我不好,蓉姐姐你别生气。”
                花锦赔着笑小心地扶起她,举止殷勤得简直令人发指,端木蓉开口之前就已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锦儿?”
                “嗯,你是不是有好多问题?”
                端木蓉顿了顿。她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只是锦儿这殷勤的样子有点反常。
                “锦儿,你做错什么了?”
                “啊?”
                端木蓉抬了抬手肘。她还坐在床上呢,锦儿就一刻不离地扶着她。若不是闯了大祸怕她怪罪,何须如此讨好她?
                锦儿这才松开手,似要摸摸端木蓉的额头,却又不敢碰她。犹豫半晌,才问了句:“蓉姐姐,你还记得什么?”
                “什么意思?”
                “你就说你还记得什么吧。祁伯伯怕你情绪起伏太大,就把你的记忆封了。”
                她的记忆被封了?端木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依稀有些痛感。可要说忘了什么,她还真想不起来。一睁眼她便能认出花锦,也记得自己眼前的一切,好像她前半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除了锦儿突然出现,没有任何改变。不过……说起来,她是怎么认识锦儿的?
                “抱歉。锦儿,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和你是怎么认识的?”
                锦儿“哇”了一声,极其兴奋地看着端木蓉。
                “锦儿?”
                “蓉姐姐,你信不信我?”花锦笑眼弯弯,竟有些卖弄的意思。
                端木蓉看着她这一脸坏笑,犹豫一番,还是点了点头。
                她这一点头,花锦直接笑出了声来。端木蓉皱了皱眉,等着她解释下去。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你亲妹妹啊!你和一个姓赵的俊俏男人看对眼了,可家里人不同意,你们就私奔了。咱家就你一个……不不不,就咱们两个孩子,爹娘想你啊!家里人四处找你找不到,后来就报了官。你在逃跑的过程中撞了头,就成现在这样了。”
                花锦说完,眼巴巴地瞧着端木蓉的脸,只是那人的表情并不如她想象的精彩。
                “锦儿,你刚不是说是什么‘祁伯伯’”封了我的记忆吗?怎么又成了我自己撞的?还有,家里只有两个孩子,你为什么叫我蓉姐姐?不应该直接叫我姐姐吗?”
                花锦被问傻了,她没想到端木蓉被封了记忆还这样敏锐。
                端木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又道:“还有,我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你叫花锦,我们好像并不同姓……锦儿,你说的是真的?”端木蓉看了眼锦儿,她自知道花锦的说法漏洞百出,却还是莫名地想信她。
                在她的印象里,她是有个妹妹……或许还不止一个,她好像总要照顾好多人。
                花锦明明是瞒不下去了,却还是死皮赖脸地钻到端木蓉怀里撒娇道:“蓉姐姐你居然连我都不信?我伤心,我难过!”
                端木蓉只好抱住她好言相劝,话还没说几句,花锦突然又指着她的肚子道:“你看看,我怎么会骗你呢?你肚子里都有个孩子啦!”
                这话一出,端木蓉立刻吓得一激灵。低头一看,这肚子也不算大,她其实意识不到自己怀孕了,可心里又很笃定这就是怀孕四个月的样貌,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判断。
                端木蓉这么一愣神,花锦却后悔了。蓉姐姐这样一本正经的人,应该挺不禁逗的。万一给吓着了动了胎气,她岂不是犯了大错?
                “蓉姐姐,你听我给你解释,其实……”
                “不用了。”端木蓉长长出了一口气,冷静道:“奸夫在哪?”
                花锦反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盖聂。
                得,这回罪过更大了。
                “不是这样的!蓉姐姐,其实我是骗你的,他不是奸夫,是你丈夫!我……你别信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别怪我!”
                端木蓉看着锦儿这手足无措诚惶诚恐的样子,也不想吓着了她,只柔声道:“锦儿,我不怪你。你带我去看看这孩子的父亲,总可以吧?”端木蓉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道:“这总不是假的,我能感觉到他是活的。”
                “那你等我去问问,我马上就回。蓉姐姐你等着我啊!”
                看着小姑娘跑了出去,端木蓉一叹,也走出了房门。冬日里万物萧条,山上也没什么可看的。端木蓉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可细细回想,又半分也想不起来。
                不一会儿,锦儿从不远处的屋子里跑了出来。绣着白色碎花的天青色裙摆飘飘落落,时不时露出浅灰色的小毛靴子,很是可爱。
                “蓉姐姐,我们走吧。”
                端木蓉一路被锦儿搀扶着,走得别扭极了。这好像是她自家的院子,怎么轮到锦儿来尽宾主之仪了?偏偏端木蓉还莫名觉得习惯于此。也许锦儿真是她胞妹,二人总是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的……
                一切感觉都很熟悉,只是具体到事件却一片空白。她也许只忘了昨天的记忆,而今天只是她人生中寻常的一天。
                她本该问问锦儿,又不知该问什么。关于她的过往,锦儿先前已给过她答案,等见到那个和她“私奔”的男人,必会见个分晓。
                只是她并没能见到那个人。
                屋门口只走出了一位老人,白衣白发,一见便觉和蔼可亲。端木蓉近前后他不发一言,就伸手去抚摸她的头顶。奇怪的是,端木蓉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微微低头,让老人摸得方便些。
                老人笑道:“小蓉儿,你好啊。”
                端木蓉脱口道:“是……师父?”她记得她是有个师父的。至于教的是什么,却记不得了。端木蓉深觉自己对不起师父,于是愈发低眉顺眼。
                “小蓉儿,不急。”老人将手放在了端木蓉肚子上。“等这个小娃娃出来,我把针封给你解了,你再做决定。”
                “嗯?好。可……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觉得忘了什么,可关于这孩子的父亲,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不急,不急。”老医师的笑淡了两分,眸间似有些悲悯。“你不记得的人很多,现在也用不着想。你要是愿意听我的,就再等三个月吧。三个月后再来,你就可以见他了。当然,你要想现在进去,我也不拦着。你能把他留住三个月,吃了那么多苦,情理上我不该拦你。不过……看你了,晚些再看,对你没坏处。”
                出于对师父的愧疚,端木蓉极乖顺地点了点头,顺着师父的意思就回了房,生怕他发现自己把他教的东西全忘了。
                直觉告诉她,这间屋子里的人应该对她很重要。可想来想去,实在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失忆失得很离奇,身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身边的这些人有的不记得怎么相识,有的只记得有这个人存在,有的甚至全然不记得。涉及到花锦、师父与她孩子的父亲,她的记忆是越来越模糊的。也许还有更多的人,因为没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她根本想不起他们的存在。不过她再怎么想不起,也并不影响师父每十天检查一次她头上的针封。
                三个月后,大地回春。端木蓉的肚子已经大得吓人,甚至能看出里面的小生物每一次撼动肚皮。花锦每日陪着她散步,给她讲着生孩子没有那么吓人,可端木蓉不怎么相信。她总觉得自己见过很多次孕妇分娩,只是想不起是何时见的。就像她每次见师父给她施针都会觉得自己做过无数次一样。
                “锦儿,三个月了,我想去看看孩子的父亲。”
                “等两天好不好?左车他师父的伤该拆线了,祁伯伯今天刚好不在。左车说,最迟也要后天才能把他送回来。”
                “放心吧,他说过我三个月后就可以见孩子的父亲,不会有事的。”
                端木蓉当然是看准了师父不在才去看的。师父让她等三个月,是要等孩子稳下来。由此可见,她要见的人极可能导致她情绪失控动了胎气。依师父的意思,是要等孩子出生才能解开她的记忆,那么此前他未必肯让自己得知真相。
                师父可真是小看了她。这世上哪有什么人能让她有情绪失控?依着端木蓉的记忆,她这二十几年人生可算无聊到家了。她可能是从小一直生活在这,没出过山来着。山上除了她和师父,好像还有一只玄虎,她依稀记得她还给那只玄虎安过胎。
                思及此处,端木蓉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学的该不会是兽医吧……
                “锦儿,师父房里藏的到底是人是兽?”
                锦儿惊讶地转过头来,写了满脸你在说啥。
                端木蓉摇摇头,朝着师父的房间走去。锦儿见她走了,也赶紧跟上来扶着。
                推开房门,屋子里摆了几十盆花花草草。花草的中央坐着一个面目柔和的男人,也似个人形花盆一般,从心口处蜿蜒出数支藤蔓。藤蔓上开的白色小花几乎铺满了他的上身,一亮一亮的,照得那人脸色也明暗变化不定。
                锦儿一关门,那人便睁开了眼睛看过来。
                如此奇花,世上仅此几朵。如此奇人,世上仅此一个。
                端木蓉一怔,忽然无比确信这人就是自己的私奔对象。
                “锦儿,我现在信你说的了。我想,和他私奔这种事我干得出来。”不仅干得出来,还随时可以再干一次。
                锦儿惭愧地低下头,默默退到了她身后。那人无声一笑,目光柔柔地望着她的脸。
                端木蓉仿佛见到过无数回这样的目光,此时见到了很是安心。那人身边摆满了花盆,端木蓉过不去,便隔着这些花草原地盘腿坐了下来。
                两人隔着花草遥遥相望,那人有些担忧地扫了一眼她大腹便便的肚子。
                端木蓉会意道:“我没事。”
                那人笑笑,不说话。
                “这孩子是你的吗?”端木蓉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很是荒淫无耻,好像她有过多少个男人似的。天可怜见,她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那人点了点头,也并不恼。她不记得他,真好。这样,这三个月来就只有他一人受了这思念之苦。
                “那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简短的问句里带着隐隐娇嗔,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那人一愣,目光中有些歉意。
                端木蓉解释道:“我不是怪你。其实我也该来看你的,可师父和锦儿看得太紧了。”
                那人不说话,端木蓉替他答道:“师父也把你看得挺紧的吧?”
                “……”
                “你是哑巴吗?”
                那人摇摇头,又点点头,随即看向了花锦。
                端木蓉也看向花锦,花锦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赵大哥,是祁伯伯不让你跟蓉姐姐说话的,对吗?”
                那人看着端木蓉一点头。
                端木蓉长长一叹,甘拜下风。姜还是老的辣,师父早就知道她要偷偷来看他,居然特意叮嘱他不准与自己说话。
                端木蓉道:“我觉得,我应该很喜欢你。”
                那人目光一滞,立刻闭上了眼。
                “……而且我能感觉到,你也是喜欢我的。”
                他点点头,仍闭着眼。
                “那你能不能别听我师父的?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封住我的记忆?为什么我只把你忘了?”
                端木蓉等了好一阵,那人才睁开眼,望着她摇摇头。
                他不肯说,端木蓉并不怪他。只是他的眼神那么深沉,那么无力,看得她心疼。许是有孕的缘故,她忽然有些胸闷,呼吸困难。
                那人朝花锦一蹙眉,花锦忙扶起端木蓉,带她离开了这房间。
                从那以后直到孩子出生,端木蓉都没能再见到那人。
                


              IP属地:北京140楼2021-02-23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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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八、忆
                祁元白从没见过有女人是这样分娩的。
                  不哭不叫,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双目无神,默默跟着医者的指导呼吸加力。
                  老医师的手覆在她肚子上帮她稳着内息,另一手端着茶杯,时不时啜上一口。偶尔感受到孕妇疼得抽一口冷气,还道句“小蓉儿乖”。
                  锦儿倒是在旁急得不得了。她总觉得端木蓉是睁着眼睛晕过去了,否则怎么会不哭不叫。
                  “蓉姐姐你别吓我!你疼就叫出来啊!”
                  端木蓉勉强转过脸看着她,瞳孔随着阵痛又一次失去聚焦。“叫了也……还是疼的。”
                  她觉得自己也没说什么,可花锦沉默了一阵,忽就红了眼圈。
                  “还没死呢,哭什么。锦儿,我就是不明白,我到底是有多喜欢他……”端木蓉的话顿了顿,等痛感过去才又接道:“何苦要受这份罪。”
                  说完这话,她又开始双目无神,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老医师看着这半死不活悔之晚矣的倒霉产妇,实在没忍住笑,结果一口茶水呛进嗓子里,又不得不腾出一手去给自己顺气。
                  肚子上的手一离开,端木蓉便疼得闷哼一声。
                  老医师给自己顺完了气,又把手覆上她的肚皮,笑道:“有的疼呢,这才哪到哪。”
                  “师父您医术不错。”
                  “我这是熟能生巧。像你这样的天赋,再有三十年也就能赶上我了。当然,跟着我的话,再有五年就可以。”
                  “您忘了……”又是一次阵痛,端木蓉被迫顿了顿,才接道:“我不会医术。”
                  “那是你的记忆被封了。等一会儿你疼得受不了了,我就给你解开。”
                  “这有关系么?”
                  老医师一脸慈爱地笑笑:“太有了,这样我就省得熬麻沸散了。”
                  “用这个代替麻沸散的话,不如现在就解开吧……我疼够了。”
                  “不能急,还不是时候。”
                  端木蓉看了看老医师,见他实在没有让她昏睡过去的意思,便失望地闭了嘴,继续半死不活地躺尸。
                  阵痛的间隔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剧烈。就算有老医师的护持,端木蓉也疼得说不出话来了。一对紫眸幽怨地盯着老医师,老医师终于无奈道:“罢了罢了,这就给你解了吧。大不了我多费点劲。”
                  锦儿接过老医师的茶杯,把三支金针递给了他。
                  老医师对着窗外道:“叫她吧,是时候了。”
                  端木蓉一愣,便听窗外传来低低的一声“蓉儿”。声音中藏着极轻的哽咽,惹得她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跟着哭起来。她想,她一定是爱极了这声音的主人,才不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光是听这一声唤,便已经心疼起来。
                  老医师的金针在这一刻刺破血肉,如电光一闪刺破云层。阴云散尽,天光万顷。她突然知道了老医师并不是自己的师父,锦儿本也不是她的妹妹。而孩子的父亲,确是她爱到骨子里的人。太多回忆涌进脑海,心间猛然一阵剧痛。失去意识前,端木蓉明白了老医师不让她提前解开记忆是对的。
                  盖聂,盖聂……你我终还是在此生相见了。
                  ……
                  梦境和回忆其实很相似。
                  梦境不可触及,而回忆亦然。
                  前者终是幻想,后者皆成过往。
                  你无法证明幻想中的一切不是过往,也无法证明过往中的一切不是幻想。
                  望不穿,思还乱。无数难以辨清的画面盘踞在脑海里,混合成一片黑暗。既危险,又安全。
                  黑暗最深处,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中闪烁着潋滟的光。这一眼对望,穿越了千万世的生死轮回,带来无尽的悲伤与欢畅。
                  你有话要对在下说吗?
                  给我个机会,好么?
                  我一直在,不会走的。
                  你为我妻,我们都不能再反悔了。
                  等我回来,我们回鬼谷吧。
                  原本应该的,只是太想见你一面,没有忍住。
                  抱歉。抱歉。抱歉。
                  抱歉……
                  我很想你。
                  ……
                  再醒的时候,盖聂就坐在她身边。他抓着她的手贴在他心口处,眼尾是一片微红。她以前倒是没发现,他居然生得挺俊俏。
                  慢说二人半年不见,就是半年前那次见面,她也完全不记得他。此时相见,简直恍若隔世。老医师的针封了记忆,也封了感情。感情越是激烈,忘得却越是彻底。再见之时这人好好地出现在眼前,她心中也生不出什么担忧歉疚。
                  两世为人,相见可以忘忧。劫波渡尽后,一切都是最好的结局。
                  “你的伤,怎么样了?”
                  盖聂拉开了自己的衣襟。里面的伤口和原来一般大小,深度看起来已不足一寸,伤口附近的青黑尽已消散不见。以他的体质,用不了十天就能痊愈。只是,端木蓉一眼便知他如今再无内力,就和个普通人无异。
                  “真好。祁伯的医术,也真好。”
                  “……”
                  “你没了内力,再不能出山去和人拼命了。会难过吗?”
                  “……”
                  端木蓉轻轻一叹,道:“我都记起来了,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盖聂还是不语,她便唤了声他的名字。他们本说好了,若她叫他,他是一定会应的。
                  他果然应了一声,声音低哑,不情不愿的,似在责怪她的顽皮。
                  “还在生气吗?我那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不是故意那样问你的。”
                  盖聂终于肯开口了:“别说了,蓉儿……别说了。”
                  怎忍再听下去?她一次次为他而伤,却还一次次对他道歉。散尽满怀的温情,来暖一把冰冷的剑。
                  他俯下身,轻轻将她抱在怀里。端木蓉怔了片刻,顺势把他拉近了些,也抱紧了他。
                  何幸?天地轮回经纬,时空交错纵横。经历了世间悲欢种种,总算没有失去彼此。
                  言难尽,意无穷;世未殊,道终同。墨可以舍兼爱,剑可以无刃锋;所遇若果良人,无人不是情种。谁曾记,残生一线里、离别痛?待熏风,扫尽三春雨、再相逢。
                  这天,当锦儿连送了早晚两次饭还没有人问起孩子时,她就知道她把孩子抱回自己房间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锦儿同情地看向被父母忘得一干二净的小娃娃,感慨道:“小家伙,你就是这个命啊!也只能多多指望我这个姨母了。”
                  小家伙眨巴眨巴眼睛,“哇”地哭起来。
                  这世上少有人身在苦中不知苦,却多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人,生来就已经比别人幸运。就如此刻这大哭不止的小家伙,他生来就有一副根骨绝佳的身体,更有一位有起死回生之能的母亲,和一位没有内力却能满足他所有要求的父亲。
                  他出生百日后,得名“无忧”,这是父母给他的最美的祈愿、最深的祝福。也许是父母二人的前半生经历了太多悲苦,他们给孩子带来的反而尽是欢乐。
                  无忧的父母终此一生,再未分离。
                (正文完)


                IP属地:北京143楼2021-02-24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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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144楼2021-02-24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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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九)番外一:满目山河空念远
                    赵王嘉七年。邯郸城破,王上走代。赵国名存实亡已有六载,六载之间日益衰微,渐至复国无望。
                      这日深夜,本该在王都的代王与几位国卿却出现在赵家宅邸,并着宅邸的主人赵歇,皆是一脸沉重。
                      沉默半晌,代王哑声道:“赵兄,今日所言便是终局。青龙之计……便尽托与你了。”
                      代王语毕,势要下跪,赵歇反应极快地扶住了他。扶住代王,也就扶住了今日在场的所有人。
                      然而虽止住了这跪倒一片的势头,当赵歇看到众人热忱的眼神,他便知道此番是拒绝不得了。这些人眼中之火如赤日之辉,昔日同僚赴死,只为今日同胞能得生。此心此志,他要如何拒绝?
                      赵歇的目光遍扫众人,郑重道:“既如此,我有一言。王上若能做到,我便领命。若不能,赵歇恐难从命。”
                      “赵兄请说。”
                      “我死自是不足惜,可左车还小,大人的事请不要扯上他。李将军已逝,请王上全忘了罢。”
                      “赵兄,左车虽小,可也十分懂事……”
                      “正因为他懂事!”赵歇一撩衣摆,竟是跪在了众人面前。“王上,请放过他。”
                      “赵兄!你、你这是何必……”
                      “王上可答应?”
                      “我……答应。”
                      “那就好。”赵歇起身,一字一顿道:“若有……来日,赵歇义不容辞。”
                      ……
                      天明时分,赵歇将捆好的代王君臣送进了秦国监牢,归来之时便得了个恒山郡郡守之职。
                      今日起,国已亡,家已失。从此往后,太行淇水、千里河山,仅为大秦几郡。
                      赵歇身着秦国的锦缎缁衣归了家,未及进门,便见家门轻轻打开了。
                      “左车?”
                      “歇叔。”
                      一张稚嫩的脸从门后探出来,见了赵歇,便甜甜地笑起来,双眸之中是满满的信任。
                      谁为亡国之人?谁为战神之孙?谁为名将之后?谁为众望之身?左车他就只是左车。沉重的是这个世界,而不是一个孩子的双肩。
                      赵歇抱起左车小小的身躯,他身上的温度让赵歇心中最冰冷的地方都涌进一股暖流。左车柔软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绕在头上扎成了个可爱的揪揪。赵歇看到他头上缠着的那根粉色丝带,就知道这发型是出自谁的手笔。
                      “又是你祁爷爷给你扎的?”
                      “爷爷说,让我叫他伯伯。”左车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发型,又想起了他祁伯伯的嘱咐,便放下了手。“伯伯说不让碰来着。”
                      赵歇点点头,明白这是老先生与左车的父母仍有芥蒂。李陵亡于秦计,可李陵的儿子却做了秦官。让左车叫他伯伯,其实是老先生不承认左车父母为李家人。想想如今自己穿的这身官服,恐怕老先生也要与他离心了。
                      只是这些,九岁的左车是不会知道的。赵歇叹道:“一会儿爷爷一会儿伯伯,这叫什么话?”
                      欸,好像是不太对。左车想了想,咧嘴笑了。一个孩子的笑,在亡国之日绽放在了亡国之人眼前。
                      赵歇鼻子一酸,加紧脚步把左车抱进了家门。
                      “歇叔,你怎么了?”
                      “没事。左车……你可还记得为何你爹娘要你住在此处?”
                      “记得,爹爹说,虽然他仕秦,可不想让我看见秦国的文字。”
                      “为什么?”
                      “爹爹没有说。”
                      “那你猜呢?”
                      “我猜……因为赵国的文字是赵国的,秦国的文字是秦国的。”
                      这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九岁的孩子啊,他到底知道多少?赵歇试探地望进左车的眼睛。
                      ——那绝对是一双属于赤子的眼睛。清澈、好奇,天真中裹挟着世上最纯粹的暖意,一笑便能化开三冬的冰雪。
                      说话的功夫,赵歇已进了书房。他将小左车放在桌边席子上,自己开始磨墨,左车便乖乖地坐着等他磨好。
                      “左车,我对不起你爹爹。从今天开始,你要开始学习秦文了。”
                      “没关系,歇叔,我懂的。”
                      “你懂得什么?”想到昨夜的对话,赵歇的脸上漫开了苦涩。“小篆难学,竟还是我亲手教的你。”
                      被赵歇直接否定,坐车也不恼,只垂着眼睛静静看着赵歇手中渐渐磨损的墨块。
                      赵歇磨好墨,将毛笔递与左车:“来,写个字,我教你用秦文怎么写。”
                      “好。”
                      左车接过笔,在绢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剑。
                      “左车!”
                      赵歇震惊地望向李左车,很想问他昨夜有没有偷听,又恐怕只是巧合,一问之下反而泄了底。
                      “怎么啦?”
                      左车被他吓得浑身一抖,转过头来瞪大了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委屈。
                      赵歇有些歉意地摸摸左车的头顶,轻道:“没,你怎么想起写这个字的?”
                      “我的木剑又磨坏啦,要歇叔再给做一个。”左车怯怯地低下头,又道:“歇叔不愿意的话……就、就算了”
                      到底是孩子。
                      赵歇松了口气,道:“怎么用的那么勤?不是说了不准打架吗。”
                      “才没有打架呢。”左车整了整赵歇方才摸的地方,不悦道:“祁伯伯说这个发型碰了就不好看了。”
                      “又不是女孩子,要那么好看干什么?”
                      左车羞涩地笑笑。
                      赵歇也想回他一笑,可努力扯了扯嘴角,也未能扯出一丝笑意。一日之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不由他强颜欢笑。
                      赵歇从左车的小手里接过笔,用小篆写下了那个剑字。正要把笔还给左车,又听左车糯糯的声音问道:“歇叔,赵字用小篆怎么写?”
                      赵歇一愣,随即拿笔在纸上一划一划的写起来。写一次,写成了赵文,赵歇轻轻把它涂黑了。再写一次,又写成了赵文,赵歇再把它涂黑。纸上多了好几个黑疙瘩后,赵歇放下了笔。
                      “罢了,我竟是写不出。”
                      “那咱们不学了好不好?”
                      赵歇看了左车一眼。他还太小,有的是时间改变。赵歇怅然道:“左车,你才九岁,你一定要学会。”
                      “可是、歇叔,我不想……”
                      “李左车!听话!”
                      李左车忽被吼了一句,眼圈便红起来。
                      赵歇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便抱起左车,心疼道:“慢慢来,是我着急了。”
                      左车小小的身体一抖一抖,伏在赵歇的肩上泣不成声。
                      这日以后,左车就极少拿起笔了。他向来聪慧,只是不精篆文。赵歇想着,慢慢来,总会好的。左车可不像自己,这孩子还有整整一生的时间。但愿余生乐且闲,无忧无虑一世安。
                      这一慢,便是整整十年。十年中不止赵国,连中原天下各国人都用惯了小篆,而左车却再也没有拿起过笔。当左车年将弱冠时,旁人提起左车怎么不精文墨,赵歇仍只是笑道左车还小。
                      在赵歇眼里,这个长在自己身边的孩子自然永远是“还小”的。他还喜欢挥着一把君子剑东奔西跑摆招弄式,还喜欢守着一个小沙盘撒上蚂蚁观察游戏。他喜欢下棋,喜欢射覆,喜欢看书,喜欢游猎,喜欢一切贵族子弟该喜欢的东西,且每一样都能成为个中好手。只要能不执拗于故国,左车喜欢什么就由他去吧。
                      赵歇年逾不惑,竟是从未想过左车不精文墨到底是为何。
                      ——直到左车二十岁那年拜入鬼谷。
                      自醉梦楼与纵横一遇,这孩子就疯魔一般念叨着拜入鬼谷门下。鬼谷二人并无收徒之心,原以为他一时兴起,总会知难而退的,谁想他竟真办成了此事,如愿拜入横剑。
                      左车出发去流沙的前一晚,赵歇嘱咐道:“在外不易,少惹师父生气。鬼谷收徒一向严苛,若是受不住了就回来。”
                      左车彼时正擦拭着自己随身的玄铁小剑,只道了声放心,眉宇间竟是自小到大不曾有过的端肃决然。
                      赵歇道:“就那么想去?”
                      左车一愣,转而嬉笑道:“好奇而已。歇叔不觉得鬼谷门徒很威风吗?”
                      赵歇一时恍惚,左车又歪着头傻笑了几声,好似已经想象到了自己行走江湖威风八面的样子。他不知道,赵歇从他的眉宇间看见了李家先人的影子。
                      “……歇叔?”
                      “想好了就去吧。”赵歇点点头,心中已是五味杂陈。他突然意识到,左车早已长大了,大到无法再隐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他用了二十年让左车远离朝堂诡谲、远离江湖险恶,用了二十年让左车忘了祖父的国仇、忘了父亲的家恨。他尽了所有努力,让左车有了一个快乐的童年和一段平淡的人生。他几乎卖了自己,才给左车争来了一个选择的权利,而左车最终却选择走入风暴。
                      左车走上了他最不想让他走的路,那也是李家人注定要走上的路。
                      赵地山河,终须李家人来守罢。想起十年前那夜的对话,赵歇终于相信,有些人的宿命是无法改变的。
                      那么,只好随他去。从小到大,生死转圜,都只好随他去。
                      自此以后,又是一个大争之世。风云际会之下,且看这些后生们能谱写出怎样的传奇。
                      


                    IP属地:北京151楼2021-02-25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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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番外二:物是人非事事休
                        再回到大秦,已是三年之后。
                        克利昂一行人沿着离开时的旧路一路找过来,却未见到记忆中井然有序的军营。当年两军交战过的峡谷并没有人守着,一路上连个哨兵也无,只在谷口堆了个如山的土丘。想来蒙恬已平了狼族,不须再日夜戒备。
                        克利昂放松了手中缰绳,转头对身旁的兄弟们笑道:“蒙恬就是有本事,这才三年,头曼的兵都不知跑到哪去了。”
                        “那才好呢。”离克利昂最近的一人道:“也算给咱们出了口气。当年咱们迷路的时候,头曼可没少欺负咱们。”
                        听见这话,兵士们都大笑起来。当年初来中土,寄人篱下,白给人当了几年苦力也抱怨不得什么。如今再来此地已是为了走亲访友,再没有什么顾忌。想想当年的经历,倒觉得有些好笑了。
                        又一人道:“其实门前这人还是不错的。要是当年没遇见头曼,先遇着他,咱们也不用那么急着回家。”
                        “蒙恬”二字,那人是用蹩脚的汉语说的,稍不留神就说成了克利昂第一次说时的发音。
                        “门前?”克利昂回忆起当年蒙恬纠正他时的语气,模仿道:“他的名字叫蒙恬。”
                        “嗯嗯我知道,门甜嘛。挺好听的名字。”
                        那人聊胜于无地改正了一下,克利昂无奈一笑。得,还是没对。
                        走在那人身后的一人笑道:“就你这汉语,要让蒙恬听见他非要打你一顿。”
                        “他才不打我呢,他要打我,他的副将肯定要拦着。”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那个兄弟不是副将,是传信的,我那个兄弟才是副将。”
                        “都一样,一样。反正要找他们都要去门前身边。”
                        “还说呢。你天天去蒙恬身边,怎么还不会说他名字?”
                        “那怎么了?你那中原兄弟教你门前的名字啦?”
                        “教了啊,还教了一句话。”
                        “我的饭不勾,还妖吃?”
                        又是一句蹩脚的汉语。
                        “就知道吃。”那人无奈地摇摇头,随即说了一句字正腔圆的汉语:“蒙恬是我们大哥。”
                        “哦!”发音不准的那人恍然大悟道:“我那朋友也教过我!”
                        “那你不也只记得吃了吗。”
                        此语一出,一行人都大笑起来。
                        一行人聊着自己当年在蒙恬军中结下的好友,说说笑笑地走出了很远。
                        渐渐地,一座城池进入了视线。城上没人,倒是城门中时不时闪过些人影。
                        克利昂身侧的一人问道:“克利昂,咱们没走错吧?是不是咱们是不是跟蒙恬的队伍错过了?怎么走到城里来了?”
                        “应该不会。咱们一路过来不也没见有人吗。
                        克利昂回头看了看他们身后一马平川的荒原,再次确定了来路上没有出现过任何人。
                        “你们等着,我去问问。”
                        说罢,克利昂一夹马腹,孤身进了城。
                        城门竟然也没有守卫。克利昂心中暗叹,这大秦城中的管理实在弱了点。
                        细看下来,克利昂更发现了问题:这些百姓都是胡人打扮,交谈也是胡语汉语参半。
                        难不成真走错了?
                        克利昂随意拦住一个路人,用标准的汉语问道:“兄弟,这里是大秦的上郡吗?”
                        “兄弟”是蒙恬教他的词语,蒙恬告诉他,这个词表示可以信任的人。
                        路人惊讶地打量着克利昂,仿佛见了什么新奇物种。良久,才道:“是吧……不过好久没人这么叫了。你是从中原来的?”
                        “不是,我从西域来。你知不知道蒙恬在哪?”
                        “蒙恬?”
                        路人疑了一声,克利昂以为他是不知道此人,便补充道:“就是上郡守边的将军。他还有一支军队,叫黄金火骑兵。”
                        路人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惊讶道:“你问他干嘛?他都死了两年了!”
                        克利昂愣住了。
                        死了两年了?这几个字有点沉,砸得克利昂一时发懵。
                        路人看他愕然的样子,倒觉得十分好笑。
                        “你连这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从哪来的啊?”
                        “我从大秦来……”
                        克利昂木讷地应了一声,失魂落魄地调转马头,慢慢往城门口走。
                        他是走错了地方吧?
                        胡人是不会造城墙的,这些胡人却住在城墙里。蒙恬的军队那么厉害,这些胡人却不怕他。上郡的景色是美丽的,这里却单调又压抑。草原的空气是清新的,这里却让人窒息。
                        他一定是走错了。
                        出了城,等着克利昂的人们都围了上来。
                        “怎么样?”
                        “蒙恬他们在哪?”
                        “咱们怎么走?”
                        ……
                        克利昂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了半天,末了只道了句:“我们走错了”。
                        众人见克利昂的情绪低沉起来,纷纷安慰道:
                        “错了就错了,大不了再找。”
                        “又不是没迷过路。”
                        “没准找着找着就撞上他们了呢。”
                        “多去草原上走走吧,没准蒙恬先看见咱们,会来接咱们呢……”
                        克利昂呆呆地重复道:“蒙恬……会来接咱们的……”
                        最先说这话的人脸上浮了笑意,仿佛想到了蒙恬骑着高头大马朝他们疾奔过来的样子。那人点点头,道:“一定会的,别担心。”
                        “蒙恬会来的。”克利昂低语了一声,声音小得不真切,也不知在说与谁。克利昂信马由缰跟着众人返回来路,突然就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他们脸上都扬出笑意,开心得溢于言表。
                        克利昂觉得好奇怪。
                        ——他们到底在开心什么?侧耳去听,鸦雀无声,唯有马蹄声嗑嗑嗒嗒吵得人心烦。
                        克利昂!
                        是蒙恬在他身后唤他,笑声朗朗,中气十足。
                        “兄弟!”
                        克利昂大喊一声,猛地转过身,却并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人,只有几个刚刚出城的胡人,被他一声“兄弟”吼得地莫名其妙。
                        克利昂忽然策马跑过去,提起一人衣领,咬牙切齿地问道:“是你们单于干的吧?”
                        那人一脸恐慌,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冒顿单于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饶了我……”
                        “你说什么?你们单于,是冒顿?”
                        那人一愣,随即点点头,却又不敢说话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吧。蒙恬早就说过,不出三年,头曼单于的位置必是冒顿的。可……
                        蒙恬啊蒙恬,你能看出冒顿三年后的运数,怎就看不出自己一年后的命数?
                        克利昂怅然问道:“蒙恬……是他杀的?”
                        那人摇摇头,道:“不……不是……”
                        “快说!蒙恬是怎么死的?”
                        “不是,不是……”
                        那人总说不出一句整话,克利昂突然就急了,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顶在那人脖子上,喝道:“快告诉我蒙恬是怎么死的!”
                        那人急道:“是中原的皇帝!是中原的皇帝杀了他!”
                        中原的皇帝?蒙恬誓死效忠的那个大秦皇帝?
                        克利昂的手突然脱力,那人摔到地上,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手中利剑一时收不住力道,在另一手的腕上割了道深深的口子。
                        “克利昂?克利昂!克利昂?”
                        这次,是真的有人在叫他。
                        克利昂抬起头,发现兄弟们都围在他身边,已不知多久了。
                        克利昂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发不出声音。
                        有人撕了条衣物下来包扎他的伤处,他摇摇头,但也没有躲开。
                        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片刻后,不知是谁道了句“走吧”,一行人皆行动起来。只是,蒙恬已不在了,他们又能去哪呢?
                        “去哪里?”还是有人问出了那句不该问的。
                        有人答道:“我刚才问过了,他们说,中原皇帝赐死的人,没有墓……”
                        “哦。”
                        又是一阵死寂。
                        克利昂突然想起来时的那个如山的土丘。它立在谷口正中,霸道而挺拔,似在迎他们归来。
                        原来如此。
                        笨蛋蒙恬,你终究还是来接我们了。


                      IP属地:北京152楼2021-02-26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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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二)番外四:长隐青山自无忧
                        左车再次回到鬼谷,本是为了来拿师父留在鬼谷的纵横剑谱。
                          三年前纵横刺秦,盖聂重伤垂危,托付左车后事后就再无消息。三月之后,他与师父皆以为师伯已死,而谍翅却在此时带来了师伯的中衣。
                          那时师父遇刺也才不久,祁伯伯犹在流沙救人。师父被救醒后见此中衣,便断定师伯还未死,又央祁伯伯速去鬼谷救人。至于救人的过程,左车不很清楚。只在后来听祁伯伯说,为救盖聂,这世上又少了一样能起死回生的灵药。
                          那阵子流沙的事务不少,攘外安内的种种事务都是他协助白凤完成的。自家师父伤重未愈,师伯这边又生死攸关,少不得左车两头奔忙。半年下来多次往返出入鬼谷,他的轻功与奇门之术倒是精进了不少。如今再入鬼谷,李左车简直轻车熟路,就连那头素来对他怀有敌意的玄虎也习惯了他的存在。
                          仲秋,火土生金,死门最旺。参天巨木生得繁茂,一棵棵抱干缠枝,遮出一条生满绿苔的荫暗小道。李左车由鬼谷死门上山,一路走过那些寻常人避之不及的恐怖景象,面不改色。
                          ——直到他看到一只玄虎趴在山石之上,低头沉鸣。
                          玄虎的身下有一个孩子!
                          那孩子显然还活着,却还不知自己身处怎样的险地,甚至要伸手去抓玄虎的胡子。
                          左车不及多想,当下便是一招横贯四方,剑气如虹,逼得玄虎跳至数丈开外,左车片刻不敢耽搁,随即上前一把抱起那孩子飞奔起来。
                          左车的身后,玄虎怒吼一声,猛地追了上来。三年未曾交手,玄虎倒是凶悍不减当年。若非他抱着这个孩子,他还真想教教这**怎么做虎。玄虎与他有前仇,眼下他又抢了它的食物,玄虎自是比平日更凶上了百倍。
                          玄虎速度奇快,久在平地奔驰,左车必定讨不着好。左冲右突之间,左车一矮身滑入一丛灌木中,拿身体挡住孩子,顶着荆棘前行。
                          左车这边抱着孩子疾跑,而他怀里的孩子并不出声,被个陌生人抱着,却只乖乖地缩起身子,叫他抱得方便些。
                          耳听得玄虎在灌木丛外随他移动的低声怒吼,左车将怀中孩子抱得更紧了些,柔声道:“别怕,有哥哥在,没事。”
                          “无忧不怕。”
                          软嫩的声音听起来的确不含惧意。李左车惊讶地低下头,不敢相信这看起来不过三岁的孩子竟有如此胆识。
                          “你叫无忧?”眼看这孩子点了点头,左车又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其实这个岁数的孩子孤身出现在鬼谷这种地方,多半是就是师伯家的麟儿。当年世乱事繁,师伯痊愈后他便接走了祁伯伯,自己也重回流沙,并没赶上这孩子百日,自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是眼前这孩子长得温温软软的,脸蛋圆圆、唇角弯弯、睫毛长长,实在与师伯的气质相去千里。在左车的印象里,师伯的孩子可不该是这样。
                          可是师伯的孩子该是什么样的?
                          ——眉藏刀剑,目含列星,身若青松,气如潜龙。一眼之下冰寒千古,足以让世上顶尖高手胆战心惊……李左车甩甩头,突然发现自己想象的应该是水寒剑成了精。
                          “无忧是爹爹家的。”
                          “呃……知道你是爹爹家的。你爹爹是叫盖聂吗?”
                          无忧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得,还水寒剑成精呢。眼前这孩子才是师伯的孩子真实的样子。左车看着这软糯无害的小肉团子,浅浅一笑。孩子不就是孩子吗,哪用得着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左车自己不知道,他身上有股秋天的气息,干净又清爽,一笑起来便更加摄人心魂。别人先慢说,就说他怀中的小肉团子,此时心魂就已被摄去了。无忧大大的眼睛眨呀眨,显出不加修饰的亲近与好奇。
                          再往前走,便到了灌木丛的边缘。左车弓着身子停下脚步,琢磨着要不要放下无忧先去解决了玄虎。
                          李左车若想杀了这虎,三招内便能做到。只是玄虎此时正一刻不停地攻击着他们藏身的灌木丛,周遭蒺藜摇摇晃晃,他若不护着,难免这孩子被荆棘划伤。要出了灌木丛再战玄虎吧,玄虎的速度又实在太快,他无法保证在他放下孩子施展剑招时这孩子能安然无恙。
                          好在这里离鬼谷阵法的生门已不远了,思前想后,坐车想出了个最有效又最窝囊的方法。
                          “无忧,捂住耳朵。”
                          无忧听话地照做了。
                          李左车气沉丹田,沉声喊道:“师伯!救命啊——”
                          左车怀中,无忧惊讶地瞪大眼睛,小嘴张成了个标准的小圆圈。
                          “哥哥,你这样不行的。”
                          “嗯?”
                          无忧示意李左车好好看着,随即张开两手放在嘴边,大喊道:“娘亲!您快过来呀!娘……”
                          软糯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玄虎听了似也跟着着急,更卖力地抓挠他们藏身的灌木丛。无忧喊了还没有三声,不远处便跑来了两个人影,一男一女,可不就是左车的师伯和伯母?
                          “无忧,还好吗?”端木蓉担心道。
                          “左车?”盖聂不悦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
                          李左车看看师伯凌乱的衣衫和伯母侧颈上未消的红痕,突然觉得自己被师伯嫌弃这事,一点都不冤。
                          那个……师伯您看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要是知道这情况,我指定在灌木丛里猫上一天也不打扰您。
                          二人一出现,一直对李左车穷追不舍的玄虎便离开了灌木丛,径直跑到了端木蓉身旁,委屈地呜呜直叫。它可是尽心尽力地给主人带着孩子,胡子都快给揪没了,哪想到半路杀出个神经病,抱着孩子就跑。
                          端木蓉摸摸它硕大的脑袋以示安慰,又把它的脸往远处推了推。玄虎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看小主人,终还是远远跑开了。
                          李左车终于松了口气,钻出灌木丛,将无忧放下地,又躬身尊了声“师伯”。低头一看,他这一身锦衣又被荆棘划得稀烂。
                          嗯,左车确定,这玄虎克他。
                          “娘亲!爹爹!”
                          无忧用脆生生的嗓音喊了一声,跑向端木蓉,张开胳膊要娘抱抱。
                          端木蓉一笑,抱起无忧,无忧便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端木蓉听罢看向盖聂,盖聂一看便知无忧与她说了什么,亦笑道:“哥哥可以留下来和你一起吃饭。不过,今天无忧要多吃一碗饭。”
                          无忧趴在端木蓉肩上,纠结了片刻,终于对着盖聂点了点头。虽然那小嘴巴噘得像座拱桥,可他眼里分明有亮晶晶的光芒。
                          “师伯?”
                          “左车,先进屋吧。”
                          “哎。”左车微松了口气,跟着师伯一家回了屋。今日的开端不太好,不过师伯是最温和的人,必不会计较这等小事。
                          ——直到晚饭时,盖聂作为师伯给左车上了无声的一课,让他知道了人心险恶。
                          ……
                          “师伯,这饭全是您做的?”
                          “嗯。尝尝这汤,专给你一个人做的。”
                          “爹爹,无忧也想喝汤。”
                          无忧捧起自己的小碗,想让爹爹也给他盛一碗,不过盖聂却拒绝了他。
                          “无忧听话,晚上再给你煮果子露。这汤是专门给哥哥做的,只有他能喝。”
                          “哦……好吧。”
                          无忧失望地把碗放回桌上,大大的眼睛看向李左车。左车歉意地笑笑,也不知师伯为何如此偏心。
                          ——直到李左车喝了第一口汤,被齁得直咳嗽。
                          李左车哑着嗓子艰难道:“师伯……这汤……”
                          “这汤不好喝吗?”
                          李左车一顿,随即在脸上挤出一个苦哈哈的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左车安慰自己,这样其实挺好的,眼下只是卖盐的被打死了,他要是再说下去,下一个被打死的怕不是他自己。自拜入鬼谷以来,明面上看起来是师伯比师父温和,可实际上师伯才是套路他最多的人。左车现在记住了,自家师伯是扮猪吃老虎的类型,能不惹还是尽量别惹。
                          盖聂一笑,心情极好地给无忧夹了一只大鸡腿。端木蓉见他笑得这般开心,便知他是又欺负了左车,起身便拿走左车的汤,给他换了碗米饭。
                          “多谢伯母!”左车用看救命恩人的眼神看着她。
                          “蓉儿,你就是心太软。”
                          “我还没说你呢。挺大个人,还这么小气。”
                          盖聂摸摸无忧的头顶,笑道:“告诉你娘,爹爹小气吗?”
                          “不小气不小气,爹爹坠大荒了!”无忧咀嚼着嘴里的大鸡腿,回答得毫不含糊。
                          端木蓉一笑,由着这父子俩沆瀣一气。
                          一餐终了,左车将辞。是日天高云淡,左车在鬼谷待了一整日,唯峰峦之娱目,无案牍之劳形,比之来时的杂思满腹,临走时已是神清气爽。
                          盖聂抱着无忧将左车送至师徒碰面处,一脸慈祥道:“左车,以后再来的时候,别这么莽撞。”
                          夕阳之下,抱着儿子的师伯看起来温柔极了,就好像给左车喝水煮盐的人不是他一般。
                          李左车哭笑不得道:“是,弟子记住了。师伯真是性情中人。”
                          “知道就好,师伯疼你。去吧,待我问小庄好。”
                          “弟子告辞。”左车转向无忧,爽朗笑道:“无忧,再见。”
                          盖聂怀中,无忧扯了扯盖聂的衣襟。盖聂一低头,便对上无忧盛满小星星的眼睛。
                          无忧是舍不得左车走。
                          盖聂柔声道:“无忧,哥哥很忙,还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
                          “爹爹……”
                          盖聂闻声便是无奈地一笑。自家儿子养得如闺女一般,惯会撒娇,偏他还就吃这一套。
                          “左车,且慢。”
                          李左车已行出数步,此刻又转回身来。
                          “师伯?”
                          盖聂快走几步,把无忧抱到了左车面前,左车不明所以,但还是接过了无忧,稳稳抱住。下一秒,无忧环住左车的脖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软软的,暖暖的。萧瑟秋日之中,像抱了一个人形小暖炉。
                          “左车哥哥,再见。”
                          左车一愣,笑道:“嗯,再见。”
                          无忧和李左车告了别,再回爹爹怀抱时已经心满意足。父子俩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走向夕阳落尽后的黑暗。
                          “无忧,该回去了。”
                          “再看一会儿好不好?无忧想看左车哥哥。”
                          “天黑了,我们在外面待久了,娘要担心的。”
                          “啊!娘!”无忧想起自己娘亲,这才急道:“爹爹我们快回去!”
                          “嗯,走了。”
                          日晚鸟归巢,盖聂亦抱着无忧走向家的方向。家里有人点了灯,等着他们回来。
                          秋日晚风有些凉,而蜷缩在爹爹怀中的无忧并没觉得冷。
                          星沉月暗,天晚风寒,皆与他们无关。
                          他们要回家了。
                        (全文完)
                          


                        IP属地:北京154楼2021-02-28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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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157楼2021-03-01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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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都完结一周了,三月一号开学,一直没顾上看贴吧。在此,首先感谢各位的喜欢。
                            开坑之初很想要各种长评短评,写到后来渐渐淡了。文内的能量在和文外互相拉扯,从效果上看,文内的能量要大于文外。随着故事发展,好像是书中人物在告诉我,不要舍本逐末,不要忘了写文的初心。我想讲好一个故事,也想讲一个好故事,这个故事有人看、有人喜欢就很好了。讲故事的人不该受故事之外浮于表面的东西影响。“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写文的过程也是个修心的过程,世上一切都可以看作是修行。在此过程中遇到诸位看官,一时交欢,结文字缘,无可多贪。
                            至此,依然想要各位的长评短评,但是并不强求。不必辞藻华丽,只要是真情实感,否则宁缺毋滥。诸位自愿参加,结果随缘。可以是最喜欢的人物、最喜欢的情节,可以是角色评析、人生感悟,可以是一切在看文时或看文后的联想与既视感。故事结束,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就要调换一下定位,便于大家交流学习。以后看贴吧的时间可能集中在周末或长假,我愿把此帖当做交流小站,此文静待来者,永不逾期。
                            最后,再次感谢各位厚爱。本文这么长,正文并番外共有18.5W,感谢耐下心来认真看完的小伙伴们。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65楼2021-03-06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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