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不见咸阳桥吧 关注:34贴子:3,002
  • 9回复贴,共1

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1楼2020-11-06 19:50回复
    宝应十七年九月,成都府馆驿。
    唐皇急病的消息就像这场深秋雨,突如其来,匆匆促促,将意欲东行的南诏使团滞留在了蜀中。天色被阴云压得有些黯淡,往日能闻的声声杜宇被雨声弹压。蜀雨延宕、多情、欲拒还迎,很快使得湿气濡染整座馆阁,簇新的楠木窗框触手也是粘潮的。
    我不讨厌雨,当然,更不讨厌她。只是因为我的嘉宾并不催促,所以很放心地怠慢其人,临窗看天听这场淅淅沥沥。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觉得不再有意思时才转向她。
    “昨天排练的时候,韦使君过来看了。他跟我说,我们的《奉圣乐》里还缺少一些‘天子圣哲’。”
    天、子、圣、哲,中原正音里的四声,我知道的,当年郑先生教诗即讲过这个典故。先生原是唐官,中原人士,居南中数十年乡音未改。韦公点到即止,但我觉得,我能够理解他的意思,他当然不是在说南诏人学不好官话。
    “我不知道怎么改。”
    轻愁和叹惋只现人间一瞬,便又迅速离散。
    “你见过大唐天子么?娘子。”
    她告诉过我,她不是长安人,但在那里待过很长时间。伸指凭空勾画,腕上金铃脆响。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蜀中雨当然没见过远在西京的天下共主。雨在雀跃地滴答滴答,也在期待答案。


    2楼2021-12-12 23:25
    回复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因一秋雨,很容易想起这句托鹦鹉“寄”予李致辞的诗。我想下回再收到她的来信,信中当提,她在终南山下的道观已经修好。
      李唐帝女南山奉道,南诏王女东行献音。似乎大相径庭,但第一次见到歌罗频伽时我想,王女与帝女的眼睛很有些像,不是说形貌,是说皆带一点涉世未深的稚气,和不肯摧眉的执着。
      她望雨帘出神的样子是副不同平常的澹静。隔着丈远的距离看过去,像嵌在画中般不真切。其实我想问:你很喜欢雨么?但打断这一幕有违客随主便,依旧等她回过神来先声夺人。
      “见过。天子曲江宴进士的时候,长安臣民都可以去曲江边围观。我曾经在岸边远远见过天子登楼。”
      所以也仅仅只是见过,很遗憾,无法为她提供更加切实的讯息。
      “韦公是顾曲周郎。我想你可以直接去问他,他是天家近臣,又才华横溢,一定很懂天子,也很乐意帮助你。”
      韦城武仕西川多年,一向结好南诏。南王归心,他自然乐见其成。人人都知道献乐的意义,这是南人来归的手段、点缀。当今盛世需要这样的点缀。如何更准确逢迎圣人喜好,在哪里再适当添些歌功颂德的辞句、表演,他最有办法做到至极。
      “照他说的来做就好。”


      3楼2021-12-12 23:28
      回复
        “哦。”从她面孔上偏开目光。
        毫无疑问,她指出的是条最正确,也最迅捷的康庄大道。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懂你的意思,也懂他的意思。”
        绝不是在气,很认真地在心底自说自话。是的,寇娘子善意,韦使君好意。但能理解是一回事,能坦然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我就没有为投至尊所好做出让渡牺牲么?我已经有。早在一开始,父王就为它定下了俯伏拜表的命题。这份答卷并没有偏题,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还不够。
        说没有失望是假的。
        “可我想说的是,这和我想的不一样。”
        很没意思!就像这场很快就听到无聊的落雨。我几要呐喊。歌舞应当发乎情,源乎意,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委曲求全,最终退居到戴上精美的镣铐,在逼仄的金笼里潜身缩首,脸上还要带着假笑,做着并不从心的嬉游。
        “还记得娘子的那支吴歌,唱得真好。”
        而我们的缘分始于韦公作宰的洗尘宴上一支惊为天人的歌。声遏行云,不外如是。寇弦是李唐出类拔萃的伶工,她也看过我们排演,我以为这样的人总能有些不一般——或者更可观来讲,叫作“从我心意”的见解。
        “你喜欢歌舞么?”


        4楼2021-12-12 23:28
        回复
          “我明白了,你很喜欢歌舞。就像……”不,早该观察到,她的注意分明早不在雨上了。
          “比喜欢这场雨还要喜欢很多,对不对?”
          “我就说,你总不能真的是来请我听雨的。”银铃般的轻笑声漾开来。至于我喜不喜欢……
          “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许多流连平康坊的人讲,寇娘子歌尽桃花扇底风,但他们不关心她的从前。就像不会有人问养蚕人是不是因为喜欢才终其一生勤课农桑,也没人问卖炭翁是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地愿天寒。许多人,或者可以说,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从一开始就没得选的。
          “一旦某样东西成为谋稻粱的工具,喜欢不喜欢,都不再重要了。”
          我们不一样。贵重的身份让她有足够的资本和底气去遴选,去好恶,尽可能去做取悦自己,而非别人的事,将之变作自己的爱好。说得再精准些,从前是这样的。而今南诏向李唐称藩属,王女如何能不低眉?
          她还是很幸运的。我也是。遇见她时,我已经过了会对她艳羡不已的年月。
          “歌舞当然可以是悦己的,但它一旦名之为‘表演’,便是用来悦人的。殿下。”
          不止是歌舞,尽可以把它代到很多事里,比如文学、武学。
          “——并不一定对,但的确,从来如此。”
          玉盏里的茶渐渐凉了。原本新沸时,掺着椒和桂的澄澈茶汤向一室源源不绝传递着丰盈的辛香气息。此刻香竟灭。主动挽起袖,添两盏新茶。


          5楼2021-12-12 23:29
          回复
            从来如此啊。
            南诏国也有很多汉人,自小的相处常令我不觉得自己同她们有什么差异。但今日瞧中原女郎换盏添茶时忽然意识到,她的中原气度和汉人宫侍们的分明参差。我同她更不一样。这差池并不令我骤生距离感,而是想,或许她是被钦点下届的清醒旁观者,专来提点我这着相的当局者。
            “好吧。”我听你的,娘子。我在心里道,“我会问问韦公,再好好想想。”
            “李太白奉予贵妃的《清平乐》,朱庆馀呈张水部的行卷诗,同样不是鸣不平、抒胸臆,而是为有所求而作。但能够悦己与悦人得兼。”
            但仍要有自己的坚持,抬头望她,“我想我的‘诗’也应当是这样的。”
            或者说愿景。我希望如此。
            “其实太和城,就是我们的王都,离成都并不算远,我们到这里来没花多长时间。但两地的气候相差很大,没有这里冷。南诏的雨也和这里的不一样。”
            又与她说雨。是的,明明都地处西南,但南诏远不如这里阴湿,好奇怪。都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那么同样是在淮河南,不同的地域也依旧有很大差池么?要是郑先生在就好了,他那样博闻强识,一定知道原因,问他准没错。
            “听说长安更冷,对吧?那么你的家乡,扬州呢?”
            好奇心一旦起兴,便覆水难收。像只活泼而叽喳的雏鹰,凑上去挽住她,问长问短。快活空气重新堰塞四围。


            6楼2021-12-12 23:29
            回复
              从善如流是人类的美德。她比我想象中的要答应得快。
              “或许,你是想要‘不朽’么?”
              不是指身不死,形不废,而是古人说的“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她举那样的例子像是想说,当这个时代过去,《清平乐》《闺意诗》仍将作为不朽文章,立言之作,长长久久流传下去。
              “你可以做到。”不是虚假恭维,我看过她的“诗”。
              这时候风有些着急,不知为何一改先前的慵懒散漫,疯卷进阁子中,吹乱阁中人的云鬓。在征得她同意后上前,将风雨声关在窗外。
              “扬州么……”
              离开好多年了,如果不是别人提,我已经快忘记自己其实是个扬州人。关乎故乡的一切不再不假思索就能讲出来,而总要花费时间思索。但自称是长安客也缺乏了自信。飘零太久的人终会失去自己的故乡。
              “扬州的秋天会暖和一些,因为是在南方。但南方的冬天一样很冷,和北方不一样的阴冷。”
              人们应当无条件热爱自己的家乡么?我想不是的。与很多人不一样,我的故乡记忆不那么美好。如果非要举出一二来怀念,或许只有东关街西南角芡实糕的甜香。而时移世易,就连关乎那股香气的记忆都很缥缈,不再真切。对着她的热忱,只有诚实补充。
              “抱歉,我不记得太多。”


              8楼2021-12-15 08:29
              回复
                “啊你……”
                面上很迅速现出惊讶而欣喜的神态,这开怀是意料之外的,“你懂我的。”
                我真的能做到么?立“言”书之汗青传子孙。
                “但其实,我跟你讲,”颇有些愧怍地凑近她耳畔,呵气一般讲,“其实做这些,要说我一点功利心都没有,那是假的。”
                是的,我很功利地想要享受传之后世的“虚”名带来的快乐。这是不小的野心。据说古来圣贤不慕荣利,我没有他们的大丈夫胸襟,我足够坦诚却不够赤诚。神明会愿意庇佑这样的信女么?
                我偶提扬州,而她说她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了。所以一个人抛家去国太久,就会忘记自己的故乡么?彼时的我还不曾有这样的经验。(也诚然并不想有。)其实我是想听她再多说说扬州的,那是座大概率没有机会涉足的城池。它的好处尽现在书中话里。还有,她讲话的声音和歌声一样的动人。不过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
                “谢谢你。”还是很感谢她的。
                “这么说,南诏是块福地,四季如春,鸟语花香,连冬天都不很冷。你没去过是不是?那你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我同她对家乡的态度大相径庭。


                18楼2021-12-16 00:45
                回复
                  那么,这意味着很快就要说不见,而非再见了。
                  我不会从长安回来了——在心里默默地说。不太想同她解释原因,因为它有个冗长繁复的前因,亦不愿戚戚诉离殇。套用她刚才的理论,除却别离的那一刻,其他时候不必去伤悲,足矣。
                  “不,”在触到她指尖时忽然改变了同她一起踏踏雨后长街的主意。她的手就和刚才那盏渐冷的茶一样,触之生凉。
                  “我不想去了。你教教我那支吴歌好不好?就在这里。”
                  雨有重来时,这歌却不再。


                  20楼2021-12-16 00:49
                  回复
                    “好。”
                    后来这支歌的调子还时常响起,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有时候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样轻轻浅浅,像路边并不起眼的飞蓬,经风一吹便四散天涯,不复可知。
                    不必多言。
                    距宝应十七年结束还有三个月。仅仅这三月就又发生了许多事,这年应是后世史书上大书特书的时间,但是一切已与我无关了。
                    大梦谁先觉。渔唱起三更。


                    21楼2021-12-16 00:4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