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定局之一 ]
当陪审团的名单公布之后，对于四个警察殴打罗德尼·金一案的结果，人们就能早早猜出一二。首先，全部12个陪审团成员里，没有一个黑人。而黑人在整个加州的比例超过百分之十五（US Census 1990），而在案发地洛杉矶地区的种族比例是百分之三十的美国白人，百分之十五的黑人，百分之四十左右的拉美人，以及亚洲人和其他少数民族。但是在最终组成的陪审团里，却有10个白人，一个拉美人，一个亚洲人，没有黑人。对于一个有着非常浓烈种族色彩的案件审理中，竟然出现了在种族上一边倒的陪审团，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因为如果按照洛杉矶的人口比例，陪审团里至少应该坐两个黑人，而最多坐四个白人。陪审团的本意是让由随机选取的当地普通居民根据他们的常识来判断被告的获罪与否。
陪审团制度有着很大的优越性，比如杜绝司法腐败、避免偏向性等等。陪审团的所有优越性乃至其生命力都在于其能够反映普通百姓的价值理念与生活感受。但是如果陪审团的组成并不能体现“普通百姓”这个集合概念的时候，陪审团的优越性就荡然无存，剩下的就只剩下其缺点：感情用事，不熟悉法律，而这些问题在罗德尼·金案的初审中暴露无遗。在几年以后，人们惊奇地发现类似的情况再次出现在了辛普森谋杀案中，而那一次，陪审团神奇地变成全部是黑人组成。

除了白人占大多数以外，这个陪审团的另一个特点是他们都是来自加利福尼亚州的温杜纳县（Ventura County），这个县位于洛杉矶的外围，而大部分洛杉矶警察退休之后都会在这个地方定居养老，所以当地的很多家庭都有当警察的成员。因为这个原因，当地民众的政治主张也偏向于保守，对于社会福利、民权等概念非常不感冒，反而对于政府的权威、警察的权威推崇备至。而且因为种种原因，少数民族有色人种似乎在温杜纳县很难生活下去，当地黑人的比例只有百分之二，而白人的比例却高达百分之六十，和在洛杉矶城里的百分之三十相差了整整一倍。在这样一个县里挑选陪审员进行审判，有利于哪方不利于哪方是显而易见的了。这也是为什么当得知审判地点改在温杜纳县，控方的首席调查官（Roger Gunson）说：“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吃惊过！”①另一个数据更能说明问题，在260个陪审团候选人中，只有六个黑人，而且有五个明确表示不愿意在这个白人占统治地位的地方做陪审员。剩下的一个也被辩方律师毫不犹豫地剔除出了陪审团。换句话中，控方根本就没有机会选出一个黑人来作为陪审团。而他们将要审判的，则是四个被认为是种族主义者的警察。从这个角度来讲，这个案子的结果在送审之前就可能已经被决定了：白人的陪审团将判白人警察殴打黑人嫌犯无罪。
——————————————
① Douglas Linder, THE RODNEY KING BEATING TRIALS, 匹兹堡法学院网站，2001年12月

[ 定局之二 ]
那么这个发生在洛杉矶的案件为什么会被搬到温杜纳县选取陪审团并进行审判呢？这是因为从理论上来讲，法庭有责任不让新闻媒体的意见干预审判的公正。历史上有一个大法官布莱克（Hugo Black）就以不看报纸而著称，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决定完全是根据案件证据而来，而不会受到记者或者媒体的影响。而且在挑选陪审员的时候，理论上应该是挑选那些对案情“一无所知”的人来决定案子，因为只有那样他们才能真正根据庭审中的证据来作出自己的判断。在庭审过程中，法官都会告诫陪审员，不要接触媒体传播的新闻或者意见，应该把法庭中的证据作为判决的唯一根据等等。但是随着资讯科技的日益发展，陪审员几乎是不可能生活在一个传媒的真空中，他们的见解几乎肯定会受到各种媒体的影响，尤其在审判诸如罗德尼·金这样具有重大影响的案件中，夸张地说，当时在全美国都很难找到对于罗德尼·金案件完全一无所知的人来做陪审团。
但是四个警察的辩护律师仍然向法庭提出更改审判地点的申请，并且在申请被驳回后向上诉法院提出上诉，这在当时几乎是一种不抱希望的例行公事，因为在过去的25年里，洛杉矶地区上诉法庭从来都没有批准过一次改变审判地点的请求①。尽管很多案件也曾被新闻媒体大肆报道，但是加州上诉法院总是抱着这样一个信念：洛杉矶是美国最多元化的城市，也是第一个有色人种占大多数的城市，在这样一个城市中，一定能找出可以不偏不倚公正审判案件的陪审团来。正是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25年来，洛杉矶没有一起案件因为大量的新闻披露而被移交到外地去审判。而罗德尼·金案是第一起②。

决定同意更改审判地点的克林法官（Joan Dempsey Klein）也有她更深层的理由：克林法官是洛杉矶地区非常活跃的政治家之一（有种说法是法官是穿着法袍的政治家），对洛杉矶城有着深厚的感情。在罗德尼·金案发生之后，不仅在全国范围内，甚至在世界范围内都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所以与洛杉矶城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克林法官急切希望罗德尼·金一案能够得到妥善地解决，并且越早离开洛杉矶越好；另一方面，对于罗德尼·金一案的媒体报道确实是空前绝后的，最多的时候一周内那段被剪切过的录像就被播放达到一百多次，所以洛杉矶的市民无论是谁来当陪审员，或多或少受到传媒的影响几乎是肯定的。最终，克林法官裁决批准了辩方律师提出的改变审判地点的请求，要求将审判地点改在一个洛杉矶地区以外的地方，并且是洛杉矶媒体市场以外的地方③。
但问题是当上诉法庭同意改变审判地点的裁决下来时，加州高级法院的魏斯柏法官（Stanley Weisberg）却把审判地点定在了离洛杉矶只有不到50公里的温杜纳县的西密谷（Simi Valley）。上诉法院说换地方，但并没说要换到哪个地方去。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魏斯柏这么决定。虽然西密谷位于洛杉矶以外，但是却完全处于洛杉矶媒体市场的辐射范围以内。很多人猜测魏斯柏之所以做出这样一个事后看起来经不起推敲的决定，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认为这个案子的审判会有什么争议，因为成千上万人看到四个洛杉矶警察殴打一个倒在地上的黑人，他们将毫无疑问地获罪。或者在魏斯柏法官的心中，这个案件也是早已成定局的，那就是四个警察被判过度使用暴力。

[ 定局之三 ]
眼见地区法院作出四个警察的无罪判决引起了之后在洛杉矶发生的如此轩然大波，总统老布什在五月一日通过电视向全国保证，一定会动用联邦的力量，重新起诉这四个警察，并且将其绳之以法。正如前文所说，老布什的这番保证很有越权之嫌，但正是如此，更能说明相关部门“平民愤”的决心。从这个角度来讲，之后在联邦法院进行的关于四个警察侵犯民权的审判，其结果似乎也早就成了定局。证据之一在于四个被控警察中没人出庭，只是用在西密谷作证的录像充数；而在地方审判中因为怕出纰漏而没敢出庭的罗德尼·金也大大方方走上法庭指证那四个警察，这一出一入昭示了控方的“胸有成竹”。
即使不是在庭审中的胸有成竹，第二次审判的结局也是几成定局的——陪审团成员都是在洛杉矶市民中选出，恐怕他们中没谁愿意自己的判决再一次把洛杉矶城投入一片火海与骚乱之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第一次审判中因为担心陪审员受到当地形势的影响而把审判地点搬到了外地，可是当第二次审判前洛杉矶发生了一百五十年来最大的骚乱，结果却仍然选择在当地审判。

【结局】
在联邦劳改营（correction camp）服完刑后，原警长昆逃过了一次针对他的暗杀，并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份兼职的工作。而鲍威尔因为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找到工作，所以不得不回到学校攻读下一个学位。另两个涉案警察虽然没有被判罪，但也被开除了公职，目前都在做私人保安的工作。
罗德尼·金也只是个县花一现的人物，在洛杉矶骚乱中，他走到电视镜头前，呼吁“大家和平共处成不成啊？”①之后，罗德尼·金带着被律师、官司瓜分殆尽的最后一点点赔偿金，和三个女儿在加州的乡下定居。之后，他又因为酒后驾车等等罪名多次被捕，但是估计没有警察敢再殴打他。

在付出了55条人命，1000栋房屋，和一万人被逮捕的代价后，洛杉矶警察局决定彻底检查警察内部的执法问题。由后来成为克林顿内阁国务卿的克里斯托弗（Waren Minor Christopher）组成了一个独立调查小组，证实了在洛杉矶警察局内部有着非常严重的滥用私刑、种族歧视等问题，并且提出了一个全面的改革方案（Report of the Independent Commission on the Los Angeles Police Department）。到1998年8月，洛杉矶警察局长（Berard Parks）宣布根据克里斯托弗建议的警察局内部改革完成。就在同月晚些时候，就发生了洛杉矶警察局历史上最大的丑闻：洛杉矶警局反黑帮部门（Rampart）被发现在近千起黑帮案件中有违法行为，要么勾结黑帮徇私枉法，要么是对无辜的人屈打成招，最夸张的一个有着九年警龄的警察竟然从库房里偷了六磅纯可卡因卖钱。而这起丑闻牵涉到这个反黑帮部门千余起案件，近千名被逮捕的嫌犯可能都是被冤枉的，为此，又一个洛杉矶警察局长丢掉了饭碗②。而这个时候，离洛杉矶警察局宣布完成彻底的改革，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骚乱后，本来就是洛杉矶治安最不稳定，经济最不发达的南城更成了一个人们争相逃离的地方。黑人与韩国人社区的矛盾也并没有缓解。为了养家糊口，很多小业主纷纷抛弃自己的南城店铺，另辟蹊径，重新在别的地方做生意。即使美国政府在骚乱过后投入数十亿重金，希望能够改善洛杉矶南城的状况，情况却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善③。大多数黑人仍然只能聚居在这个贫民区。事实上，在美国各个城市都有类似的贫民区，而贫民区的居民大多不是黑人就是拉美裔。
在罗德尼·金案发之后，洛杉矶警察最大的改变就是不再配发那种把罗德尼·金打成重伤的金属警棍，而是增加了一种可以在较远距离制服罪犯的化学粉末——由警察用特殊的装置将这种以辣椒为主的粉末喷到罪犯的面部，罪犯暂时失去视力，从而无法抵抗警察。洛杉矶警察局在罗德尼·金案发之前已经连续多次向洛杉矶市议会提出配发这种伤害性更小的装备，但是直到罗德尼·金案后，他们的请求才被马上满足。
——————————————
① Lou Cannon. Official Negligence: How Rodney Kind and the Riot Changed Los Angeles and the LAPD, 1997
② Rampart Scandal Timeline. PBS Frontline
③ 林达：《我也有一个梦想》，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

最后一部分

【不是结论】
隔着15年的历史护栏，今天我们重新访问罗德尼·金或许可以凭借更多冷静与客观：酒后驾车的罗德尼·金没有完全服从警察的命令，在一系列本不应该发生的巧合（警察搏斗技术不及格，警长电警棍失灵等）后，被这些警察痛打一顿导致重伤；整个过程被好奇的居民拍成录像，并在世界范围内反复播放；案件被转送到一个找不到一个黑人陪审员的地方审判，并最终使这四个警察无罪开释，直接导致了震惊世界的1992年洛杉矶大骚乱；美国总统布什向公众承诺（其实他没有权力下这个承诺）重审，最终四个警察中的两个被送进监狱，骚乱也没有再次发生。

时至今日，美国的种族问题仍然接连不断，最近的就是发生在新奥尔良的卡特琳娜飓风和水灾，被困并迟迟未得到政府援救的大部分都是黑人。而15年前发生在洛杉矶的罗德尼·金被殴打案件到底是一起侵犯黑人民权的种族案件，还是一个简单的警察正当执法案件，越来越多的学者更加倾向于后者①。
这些学者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或者为那四位警官代言，或者为美国保守派代言，或者为了批评在披露罗德尼·金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美国媒体，或者为批评美国黑人本身的素质问题，或者为了捍卫美国式法治的光辉形象，不一而足。笔者在这里无意，也没有能力提供这个案件的定论。所谓不是结论的结论，特摘取一些美国媒体针对那些无罪开释四个警察的辩护理由的辩驳，由聪明的中国读者从中获取对真相的了解：当陪审团成员最终确定，其中一个黑人也没有，指控四个警察的洛杉矶地区检察官，黑人怀特（Terry White）在审判前就觉得“我们将会输掉这个官司”。

控方最重要的证人之一，是最先发现罗德尼·金超速，最先追上他并且用枪指着罗德尼·金的辛格（Melanie Singer）警官，她是加州的公路巡警。
辛格作证说“鲍威尔警官用警棍把那个司机（罗德尼·金）从头打到脚趾，并且还打了他的脸”。
检察官接着问，用警棍打头是被禁止的，鲍威尔警官当时有什么理由那么做吗？
辛格警官回答说，没有。
而一个罗德尼·金就诊医院工作的护士听到鲍威尔警官这样对罗德尼·金调侃道：“你的身上的伤看上去就像被棒球击中了一样……显然我在比赛中击出了不少个本垒打。你看你输了比赛，就是现在这个下场。”

这一段精彩的辩护成为整个庭审的转折点，原来控方手中的重要证据在这个时候成为辩方辩护的法宝。但是在审判结束后，庭审细节公之于众。美国福克斯电视网有一档针对12岁以下的儿童节目，主持人带着孩子们讨论他们眼中的罗德尼·金一案。当谈到这个细节的时候，一个黑人小男孩儿困惑地说，难道人们在挨打的时候动一动，就会成为继续挨打的理由吗？难道我们只能必须一动不动地挨打吗？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