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这并非一具尸体,那人缓缓睁开了惨白色的眼睛。牟中流拍了拍崔牧之的后背,递给他两颗丹丸,“沉香木丸,塞在鼻孔里,可以克制异味”。满室都是血和腐烂的味道,但是在这惊悚的一幕前,崔牧之的鼻子都迟钝了。“这是你的同僚,西瀛海府都统洪秀山,”牟中流低声说,“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活口,他活着到过那里。他原来是莲石港里的渔民,熟悉洋流,乘小船在海上漂了三个月,差点就成功回来,却没料到自己被追了三个月。六只鲛鲨分食了他半边身体,剩下半边挂在小船的锚上,像是被咬掉一半的鱼饵,任谁都以为他死了,没法送信回来了。但他们错了,因为有这种蚌。这种蚌叫做”寄骸居“,名字古怪,一般人没见过。这蚌吃死肉,又极巨大,往往把几十斤的死鱼含在蚌壳里,然后沉到海底,缓缓消化,吃上几年。几年时间死鱼早该腐烂才对,但是这蚌壳会吐出一种东西,叫”养骸膏“,令死肉不腐。古书里说有受伤将死的活鱼碰巧被这蚌吞了,凭着养骸膏的滋养,又活转过来。因此我用这蚌用在他身上,果然压住了他的伤,只不过创口太大,长不好了。”崔牧之这才明白,创口边的那些细蛇般的丝,是这位同僚身上新生的肌肉,只不过连不到一起去了。他退后半步,躬身长拜,“我敬洪都统,是我西瀛海府的英雄!”“他听不到了。”牟中流摇头,“他一直没醒。如果现在不醒,再也没机会了……这蚌就要死了。”崔牧之立刻明白了,海水里的臭味是那只濒死的巨蚌透出来的,这东西生在深海的海床上,这里就算是日复一日的换新鲜海水养着,也活不了太久。他们周围十几个黑影在有条不紊的工作,一样的服饰,一样的以黑布遮面,就像一群验尸的仵作。崔牧之不太清楚这里为何有这些仵作似的人,这里本该有许多大夫。“他们就是大夫,大夫救人,仵作验尸,其实都得了解人的身体才行。”牟中流说,“我已经写了方子,他们在准备药,一会儿就让洪都统醒过来。”“想不到将军还通医术!”崔牧之赞叹之余也有些不解,既然能开出方子,何苦拖到这时候才把他唤醒?“人的神魂皆在脑颅下方寸间藏着,医家称作”锁灵墟“,灰白色,质软。人昏迷不醒,使因为受了太大刺激,抑或是得病,连着锁灵墟的脑络受阻。想要冲开阻塞,必用锋将。”牟中流从怀中取出白色布袋,摊开来,内侧插满粗细长短不一的银针。他准确的取针,一一插入洪都统的脑颅,那些针长的足有半尺,插进去只怕直达颅底,看得崔牧之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脑颅深处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锋将可以是药食,可以是针灸,也可以是亲人的呼唤,前两者我已经试了两月之久,至于亲人,洪都统没有。”牟中流缓缓捻动那些针,有的针尾流出红色的汁液,有的则流出惨白色的,崔牧之才明白那些针都是中空的。“当这些都不管用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法子,痛楚。常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痛楚,能够直扣锁灵墟的大门,冲开阻塞。此是锋将中的杀将,此将一出,”牟中流低声说,“锁灵墟必灭,人死灯灭。”黑影双手带着鲨皮手套,递上石英药钵,药钵里是绛红色的药汁,透着股浓香。崔牧之看牟中流忙着,赶紧接了过来,拇指不小心浸到了药汁。他痛号一声,药钵脱手。他不是个怕疼的人,在战场上被钩刀插进肺叶都没哼一声,而是反手把敌人的手斩断了,这药钵就是块烧红的烙铁,他也不至于这么哀号。实在是太疼了,疼得人浑身抽搐,呼吸都接不上来,疼得他拽紧那根拇指在地上打滚。好一会儿痛楚才渐渐消退,他浑身汗津津的爬起来,喘息着,只觉得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手上有伤口吧?”牟中流关切的说,“忘记提醒你了,这药不能见血,哪怕发丝那么细的口子,也会叫人痛得失常。你看他们都带着鲨皮手套。”“还有……这种药?”崔牧之怔怔的看着手上一道道鲜红的细口。“是用来逼供的药,我朝陛下推行仁政,废了很多酷刑,如今懂得配置的人不多了。”牟中流摇着手中的药钵,“有个香艳的名字,叫”媚红娘“,但有人说这是噬魂女鬼。”“秀山,你我共事多年,总是这般辛苦你……”他轻轻抚摸着洪秀山干瘦苍白的肩头。黑影围聚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样特殊的器具,那是鱼鳔胶制的小囊,连着根短导管,短管前端是根银针。崔牧之看着绛红色的药汁被吸入半透明的小囊中,忽然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狠狠的打了个哆嗦。牟中流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什么都不必说。黑影们把小囊上的银针插入洪秀山脑颅上的银针,严丝合缝,一名黑影以钢索锁住了洪秀山的四肢。黑影同时挤压小囊,女鬼般的药汁涌入魂魄所寄的锁灵墟。崔牧之颤抖起来,双手捂住耳朵。去过地狱的人都没能回来讲述所见所闻,崔牧之当然也不知道地狱是怎么一回事,但接下来的一刻,他以为自己就是在地狱里,看着一个被滚油煎炸的恶鬼在号叫。洪秀山的苍白的眼睛猛地瞪大,像是要突出眼眶,七窍溢血,他疯狂的扭动身体,疯狂的吼叫,全身的骨骼都在开裂,像是随时都能挣断那把钢索,单那号叫声便能把人的心魄都撕碎。那是把能将几十人摧毁的痛楚灌入一个垂死之人最脆弱的地方,崔牧之不敢想那是什么感觉,想起来就叫人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