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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归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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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这并非一具尸体,那人缓缓睁开了惨白色的眼睛。牟中流拍了拍崔牧之的后背,递给他两颗丹丸,“沉香木丸,塞在鼻孔里,可以克制异味”。满室都是血和腐烂的味道,但是在这惊悚的一幕前,崔牧之的鼻子都迟钝了。“这是你的同僚,西瀛海府都统洪秀山,”牟中流低声说,“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活口,他活着到过那里。他原来是莲石港里的渔民,熟悉洋流,乘小船在海上漂了三个月,差点就成功回来,却没料到自己被追了三个月。六只鲛鲨分食了他半边身体,剩下半边挂在小船的锚上,像是被咬掉一半的鱼饵,任谁都以为他死了,没法送信回来了。但他们错了,因为有这种蚌。这种蚌叫做”寄骸居“,名字古怪,一般人没见过。这蚌吃死肉,又极巨大,往往把几十斤的死鱼含在蚌壳里,然后沉到海底,缓缓消化,吃上几年。几年时间死鱼早该腐烂才对,但是这蚌壳会吐出一种东西,叫”养骸膏“,令死肉不腐。古书里说有受伤将死的活鱼碰巧被这蚌吞了,凭着养骸膏的滋养,又活转过来。因此我用这蚌用在他身上,果然压住了他的伤,只不过创口太大,长不好了。”崔牧之这才明白,创口边的那些细蛇般的丝,是这位同僚身上新生的肌肉,只不过连不到一起去了。他退后半步,躬身长拜,“我敬洪都统,是我西瀛海府的英雄!”“他听不到了。”牟中流摇头,“他一直没醒。如果现在不醒,再也没机会了……这蚌就要死了。”崔牧之立刻明白了,海水里的臭味是那只濒死的巨蚌透出来的,这东西生在深海的海床上,这里就算是日复一日的换新鲜海水养着,也活不了太久。他们周围十几个黑影在有条不紊的工作,一样的服饰,一样的以黑布遮面,就像一群验尸的仵作。崔牧之不太清楚这里为何有这些仵作似的人,这里本该有许多大夫。“他们就是大夫,大夫救人,仵作验尸,其实都得了解人的身体才行。”牟中流说,“我已经写了方子,他们在准备药,一会儿就让洪都统醒过来。”“想不到将军还通医术!”崔牧之赞叹之余也有些不解,既然能开出方子,何苦拖到这时候才把他唤醒?“人的神魂皆在脑颅下方寸间藏着,医家称作”锁灵墟“,灰白色,质软。人昏迷不醒,使因为受了太大刺激,抑或是得病,连着锁灵墟的脑络受阻。想要冲开阻塞,必用锋将。”牟中流从怀中取出白色布袋,摊开来,内侧插满粗细长短不一的银针。他准确的取针,一一插入洪都统的脑颅,那些针长的足有半尺,插进去只怕直达颅底,看得崔牧之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脑颅深处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锋将可以是药食,可以是针灸,也可以是亲人的呼唤,前两者我已经试了两月之久,至于亲人,洪都统没有。”牟中流缓缓捻动那些针,有的针尾流出红色的汁液,有的则流出惨白色的,崔牧之才明白那些针都是中空的。“当这些都不管用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法子,痛楚。常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痛楚,能够直扣锁灵墟的大门,冲开阻塞。此是锋将中的杀将,此将一出,”牟中流低声说,“锁灵墟必灭,人死灯灭。”黑影双手带着鲨皮手套,递上石英药钵,药钵里是绛红色的药汁,透着股浓香。崔牧之看牟中流忙着,赶紧接了过来,拇指不小心浸到了药汁。他痛号一声,药钵脱手。他不是个怕疼的人,在战场上被钩刀插进肺叶都没哼一声,而是反手把敌人的手斩断了,这药钵就是块烧红的烙铁,他也不至于这么哀号。实在是太疼了,疼得人浑身抽搐,呼吸都接不上来,疼得他拽紧那根拇指在地上打滚。好一会儿痛楚才渐渐消退,他浑身汗津津的爬起来,喘息着,只觉得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手上有伤口吧?”牟中流关切的说,“忘记提醒你了,这药不能见血,哪怕发丝那么细的口子,也会叫人痛得失常。你看他们都带着鲨皮手套。”“还有……这种药?”崔牧之怔怔的看着手上一道道鲜红的细口。“是用来逼供的药,我朝陛下推行仁政,废了很多酷刑,如今懂得配置的人不多了。”牟中流摇着手中的药钵,“有个香艳的名字,叫”媚红娘“,但有人说这是噬魂女鬼。”“秀山,你我共事多年,总是这般辛苦你……”他轻轻抚摸着洪秀山干瘦苍白的肩头。黑影围聚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样特殊的器具,那是鱼鳔胶制的小囊,连着根短导管,短管前端是根银针。崔牧之看着绛红色的药汁被吸入半透明的小囊中,忽然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狠狠的打了个哆嗦。牟中流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什么都不必说。黑影们把小囊上的银针插入洪秀山脑颅上的银针,严丝合缝,一名黑影以钢索锁住了洪秀山的四肢。黑影同时挤压小囊,女鬼般的药汁涌入魂魄所寄的锁灵墟。崔牧之颤抖起来,双手捂住耳朵。去过地狱的人都没能回来讲述所见所闻,崔牧之当然也不知道地狱是怎么一回事,但接下来的一刻,他以为自己就是在地狱里,看着一个被滚油煎炸的恶鬼在号叫。洪秀山的苍白的眼睛猛地瞪大,像是要突出眼眶,七窍溢血,他疯狂的扭动身体,疯狂的吼叫,全身的骨骼都在开裂,像是随时都能挣断那把钢索,单那号叫声便能把人的心魄都撕碎。那是把能将几十人摧毁的痛楚灌入一个垂死之人最脆弱的地方,崔牧之不敢想那是什么感觉,想起来就叫人发疯。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20-10-28 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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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闭上眼睛不敢看,只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不知过了多久,洪秀山残破的身躯猛地一挣,再也没有声息。崔牧之想他是死了,这种痛楚之下,能死反而是件叫人开心的事。“秀山醒了,媚红娘已经冲开了阻塞,他也不会觉得痛了,”牟中流低声说,“人将死之际,脑颅中分泌一种药,名叫忘忧,这是世上最神奇的药,令人一瞬间回光返照,飘飘欲仙。媚红娘在他面前算不了什么。医书上说有行邪道的医师把人折磨垂死之际开颅取药,但这药去出来却存不住。人这一生里,便只在自己死的那一刻能忘记一切忧伤痛苦。”他俯身到洪秀山耳边,轻声说,“秀山,秀山,我是牟中流。位置在哪里?”就在崔牧之以为将军不过是问一个死人问题的时候,洪秀山那双被鲜血覆盖的白眼忽然转动起来,他的喉结微微颤动,颤了很久,“赤……屿……西……七度……四分……”游丝般的声音。“嗯!赤屿西七度四分!”“瀛……县……大……潮……”每一个字都在抽干洪秀山的生命。“记下了!瀛县大潮!”牟中流抓住洪秀山的双肩。“东……东……”“东什么?东什么?秀山!”牟中流的声音里透着罕见的急切,每一瞬间洪秀山都在死去,带着那个秘密。东边别去。”洪秀山的目光暗淡下去,白色的眼睛变做死灰。他人生的最后四个字异常的清晰,完全不像是将死的人说出的。牟中流抱着洪秀山残存的身体,久久的沉默,他没有来得及问出一切,那种女鬼般的药媚红娘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巨蚌缓缓开合的壳停下了,就像是人停止了呼吸,这蚌死了,片刻之后,洪秀山残躯的伤口喷出了浓腥的血,被鲨鱼咬碎的伤口一直被养骸膏滋润着,钓住了残存的最后一点命,就像是用铁钩拉住了一个早该消散的魂魄。浓腥的黑血把整池的海水染成墨色,牟中流半身浸在其中,仰头,默默的流下泪来。人死魂散。“秀山是我的兄弟,救过我的命,如果可以,我愿以身代他。”牟中流轻声说。“将军公忠体国!”崔牧之猛地顿首。牟中流轻轻摇头,“这四个字对我而言太重了。我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太过酷忍,大损阴鸷。只不过我们都是军人,军人上了战场,对自己、对敌人,都不能有半点怜悯。”“你去吧,我想再陪秀山坐一会儿。”牟中流挥挥手,眉下双目沉静,仿佛夜的颜色。崔牧之跟着黑衣蒙面的仵作走出那个石穴,走在长长的甬道中,惊悸未息。“水下都是鳞,边角利着呢,参谋可小心别叫割伤了脚。”仵作提醒。“什么东西的鳞?这么利。”崔牧之看着手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嘿嘿,脏东西。”仵作嘶哑的笑笑,像是食腐的秃鹫,并不多解释。快走到甬道口的时候,仵作忽然把崔牧之拦住了,“一会儿再过,前面的兄弟做鱼呢。”“做鱼?”崔牧之一愣,只听见哗哗的水响声,前面的通道里几个黑衣仵作拖着什么白色的东西涉水而过,低声的咒骂着。崔牧之只远远看了一眼,忽然全身战栗,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冒了起来,不知怎么的,那白色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而那托在水中的一头,好像长着漆黑的长发!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20-10-28 1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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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人的热情迸发出来什么都不管了,阿二觉得阿莲说的就是他自己,既然这样干吗不私奔呢?反正在这莲石港里他一辈子也赚不到娶阿莲的钱。阿莲拼命的拍打他的手,最后低头咬在阿二的大臂上。疼痛让阿二清醒过来,才明白自己做了件多蠢的事儿,怔怔的看着阿莲跳下小舸站在沙滩上回望,满脸都是眼泪。“我我我……”阿二手足无措。阿莲恨恨的瞪着他,不明白怎么连阿二也来欺负她。这世上的男人都疯了么?都只想着女人帮他们生孩子,却不想女人有多难。她这么偷跑出来见阿二已经很不容易了,她推掉****的婚事还跟爹吵了一架,她只想跟阿二说自己有多委屈……私奔?怎么私奔?让她一辈子都过着颠沛流离艰难的日子?真是疯了!她扁扁嘴,就要哭出声来,这世上一个懂她的人都没有么?这时她又想起那个旅人,青灰色的长衣漫卷于天空下,仿佛就站在她面前,永不靠近,亦不远离。他好像懂得别人一切的不容易,却不说话,只用眼神安慰。她失神了。阿二萎顿在船舷上,慢慢的把头埋在膝盖之间,“阿莲,你别怪我……我说错话做错事,你打我骂我都行,可别不理我。我就是瞎想想,我失心疯了……我……”他的脸抽了抽,“没钱娶你,可又老想着你,咋办呢?我不知道咋办阿。”月光照在他****的背上,光泽好似岩石,背脊弓着,像晒干的虾米。阿莲心里忽然软了,想起一次次阿二弓着腰帮她把大鱼拖到市集上去。阿二的家产就只有年轻和身板,他已经用这一切尽力对自己好了。海边的年轻人不耐老,再过十年阿二就会露出老态,在他短短的、一生里最好的时候,他都********思念着自己。阿莲其实是喜欢阿二的,否则她也不会把拼命的把婚事推掉。她跟很多女孩子一样会想,要是有朝一日天下大乱,她被人掳走了,谁会舍命来救她。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两兄弟了吧,别的男人怕都得躲得不见影儿了。她常常想要是阿二或者阿大再有点出息就好了,哪怕只能供她温饱,这样嫁给他们之一,心里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她不是多虚荣的女人,心里已经许给亲近的人了。这一切只在傍晚遇见那个年轻的旅人时有点动摇……她不知道说什么,总不能任阿二欺负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原谅他,于是扭头就走。阿二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猛地跳下小舸追了上去。他们背后很远的地方,一排密密匝匝的渔网后,敦实的阿大默默起身,石头人似的站在月光下。同一片月光下,商博良站在海滩上。青灰色的长衣被海风吹得呼啦啦轻响,脚下冰冷的海水涨而复落,在沙滩上留下仿佛珍珠的白色泡沫,月光下的白沙泛着银色。如果仔细看去,阴影中满是生机,小小的寄居蟹在沙下挖着小孔吐出水泡,石头一样移动的是爬上来产卵的海龟,飞鱼偶尔在远处的海面上掠过,他们的翅泛着银色而且透明。商博良没看这些生机勃勃的家伙,他眺望南方,双目没有焦点。天梁星升起于海面上,波光粼粼,有人说南方的大海无穷无尽,倾一生航行也看不到尽头,也有人说航行到某一处你会忽然发现自己行船于星海之间,因为海天尽头仿佛一张卷起来的纸,你会航行到天上去。天和海,本来就是兄弟。有什么东西在他脚边啪啪作响,商博良弯腰从鱼篓里抱出那只大螃蟹,这家伙大概害怕了,不安分起来。大蟹冲商博良努力的挥舞钳子,商博良微微的笑,把它放在沙滩,拍了拍他的背壳。“别怕,买你来不是要蒸你,是因为看你长得大。长那么大个儿该有很多往事吧?被蒸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说,“去吧,回家去。”石蟹就这么跑了,一波海水涨落,这家伙就全无踪迹了,没一点转身道别的意思。只剩商博良还站在沙滩上,轻轻的挥着手。长衣下,他腰间的革囊里是一个青玉色的瓷瓶。他把瓶子举起,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贴着谁的面颊。“我们马上就出海了,真正的大海,真是浩瀚无边,你看见了么?大海的对面是归墟,很深很深,人若是落进去,永远不会死,也永远不会到底,就这么一直飞落,一直飞落……飞落……那时候关于我们的事情就会涨潮似的回来,我就能再看到你啦……在永远都不醒的梦里。”他梦呓似的低语在海风中被揉碎、弥散,谁也听不见,或许只有那瓶子中的灵魂。他轻轻的笑,笑容像是荒芜了几百年。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20-10-28 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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