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头白马奔，我二人百里闻讯而来，半为公差半为游，年年秋日，都传樟林桁几溃，惊涛坏浮梁。每纵马赶来时，那钱塘堤将倾未倾，游人熙熙攘攘，人人树人人，两目髻中寻隙，天下客观天下潮，杭州人观天下人，一桥走到了尽，到了樟亭，便只剩些散淡心绪。
我听游子说那应制诗题，悠悠游游，在想什么，却也没想出什么深来，无何之间，鬓空人不见，像丢了什么人似的，只听孩儿牵妇人之手，笑闹问潮该来否？回身乍望，却是江淡淡，天濛濛，如来未来时候。

（五年整，我开始明白文字游戏中的乐趣，有些句子可以没有主语，例如我把他给丢了，他把我给丢了，指代太明确就难免直接，直接得简直称得上是残忍。海门一线汹汹袭来，一般是浪一半是天，正中横一道吞天人潮，后头的挤我一下，那道人影就不见了，夺几步再寻回时便已在浪头之巅，——两岸石崖奇窄，雄险钱塘，所以不能并肩。）
先生！（我不由分说地拽住他，风浪趔趄）东海若知（这一句背不下去，风灌进人衣中）
......这里好高好冷。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你既有此志，又怎么怕此处又高又冷。”
一步碣石，一步沧海，登临时岌岌可危，矗立下摇摇欲坠。晚秋之内，樟亭之前，我以手掩衣带，袖下有风自扬，他愈惧于得失，我愈叫他，向他伸手：
“上来。”
有些人事，我次次丢他，却丢也不掉，等白玉激石，清江风涌来吹散它——此地狭窄，只容一人来立，他来时我便需退，我叫他来，却不肯让贤，待他如何。

这地方容不得人，先生舍得
（伸手一握，足下已是嶙峋怪石，人登其上，水声雄如铁马金戈，——这一瞬我与他并肩，下一秒那石与浪便一动，野兽伏跃，把二人一齐摔入钱塘江大潮中，我不松手，浪里也站不住，话说得模模糊糊，凭空有无穷勇气，抓住他，抓紧他，不要让他从我掌中逃离，大水遮天蔽日，淹没呼吸也湮没眼睛，我干脆紧闭双眼）
......我也舍得！

二游人观钱塘江不慎坠入，退潮后找了15分钟才找到。

二男子观钱塘潮不慎坠入，退潮后底裤找了15分钟才找到。

——你偏要这样激他，焉知不会玉石俱焚。潮来那一刻我脑中是崔苕华先时之诅咒，此时一并应验，背脊强撞在山石之上，苔藓青草惹得烟波潮绿，一瞬又被浑浊泥沙撞破，小舟萍渡，没有桨，只有索。
“你！”
我在水里骂他榆木脑袋，一人登则一人退，南宫里那位那样的榆木脑袋都知道的道理。
“你可真是......”
“谁说我......”
声却被一浪卷走，不留端倪。

我不是非爱登高，也不是非要冒险。钱塘江潮雄壮天下，那石头看得明白，险峻如此，你也要站上去（谁说他舍不得？我示意他不必，恐怕他又摔断了骨头。万丈巨浪，岸前数道铁索，强攀其上，掌心有腥咸味，似海似江，我几乎牵他不住。）先生叫我上来，我舍不得先生失望（这些话都被浪埋死，只剩下最后的）手给我
（我带你回去。巨浪无垠，我静静在心里说。）
我不会松手，你可以（一道浪又冲来）穆玹！

“潮头险峻如此，先生我心如磐石，当然不要回去。”
那浪推来之间，我突然不愿牵他，他比潮头更浪涌，像一个更深不见底的漩涡。我笑死生事小，总有一桩烦事缠身，放手便飘萍，放不开就牵肠挂肚，撞在石上肠穿肚烂，好一个下场。
一只手穿过白浪滔天，将人牢牢捉住，树中藤，石中锁，我忽从惊涛怖惧中露出一张讥讽的笑面，海与河界的似咸实淡，从鬓角冲刷下去，次次冲撞那相叠的一双手。
“你不会放手——你是谁？”

踹

“适君身体所服，何不恣君口腹所尝？”
我大笑，背身摔入浪中，他不会放手，但我可以——他怎么笃定我会放手？少年人一腔孤勇的试探总是多的。他以为一直以来都在学会失去，于是便能精通失去，失去什么——童稚时无保留也无价值的爱慕，他揣着才目追追跟从我走，若是失去便无后话，此言不再续！水腥砂臭，像两颗腐烂的鲍鱼灌下去，江豚胆苦破在里头，翻起惨白空荡荡一鼓囊袋，我与他分甘同味时，已打定主意做了诀别，不日即将远走。
“从君所喜。你有宝剑——你是......”
南宫轻骑缓帐，太上皇恤亲悯人，亲接入小西湖静养，那话终究未出口，也不需出口了，我侧了目，在颠倒天地里看海门空荡荡。
一线江波，潮来潮又走。钱塘江潮水发白，白得不像是海也不像是湖，反很像是天与地在褪色，水的声音像雨，雨是天在留客，风也牵牵绊绊，拉着人的衣角不肯松手。
一线江波，潮来潮又走。
钱塘江头华绮连空，锦门依旧，高楼也如船浪南腔，一处处起了又落，唯樟亭依旧，早已改换了称谓。
浙江驿——我向九江郡王拱手，那小厮正在宴上扮演救命勾当，凡宰执辞免名，出居此驿待报矣，船来船去何相逢，我这罪臣今日又该渡向何处？该有一首诗助兴。
当时珠履三千客，日暮江南无主人。
一朵牡丹花别他发上，花白，花白，我与君介眉寿，大抵比君先走，背手朝候潮门外去，难得遂心坦诚，倚柱回首，只见人死性不改，一双老眼昏花，忘了百步穿杨，尤然还在找我。
唯觅少年心不得，其馀万事尽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