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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地,在我生命里是一座地窖、一条老巷和老巷中的茶社。我把它们概括为寂地,是因为这些角落都是安静寂寞的,都在我生命中烙着很深的痕。
     现在,地窖、老巷和茶社,都被时光从世上抹掉了,我在梦里也抓不到它们的影子。唯有一张黑白照片,是十年前在老巷的留影。后来,照片莫名其妙地遗失了,整整九年。
     九年后,我又莫名其妙地从一本其实是时常翻的书里抖出了这张照片。我想,这也许是命运给我的一个提示。
     我该讲讲1988年的寂地。
     先说说地窖。
     
     二
     
     地窖是我在县城二中念高一时常去的角落。
     确实只是一个角落。偏在校园西角,一头扎入地底,深达三米。这里曾是防空洞,60年代备战的产物,后来废物利用,存放食堂的土豆、芋头等蔬菜。窖里有一盏灯,终年不灭。昏黄的灯光下,土豆或芋头像无数表情生动而沉默的脸。
     1990年春,我常到这里来,也只有到这里来。这一年,父母离异,我无家可归,学业荒废,心思全锁在唐诗宋词里。终日抱着诗词,只为那是可以逃避现实的另一个世界。埋在这个茧里,苦痛可以像一杯剩茶随意泼掉。我不听课,不写作业,甚至不与人交谈,身体一天天枯瘦。
     终于,班主任不得不把父亲请到学校来。你的孩子应该休学,他对父亲说。然后,出示一张我的乙肝病情诊断书。再然后,从抽屉里挖出一堆诗词书籍,全是上课时从我手里没收的。
     最后,班主任说,可以把孩子领回去了。
     父亲始终不开口。垂着头仿佛在听一个老头莫名其妙的唠叨。离婚后,他常常是这样,一半颓唐一半漠然一半醉意。他没领我回去,几乎没有认真看我一眼,临走时才淡淡地说,想回家就回吧。话里呛着一股酒气。
     我在校园里又逗留了三个月。我不再去教室,走进了地窖。世上唯有这个角落是可以任我飞翔的,这里包容我的孤傲、我的自卑、我的抱怨,让我忘记时间和地窖外的世界,去默坐,去呆想,去设计并不存在的未来。
     在地窖里,我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首诗《秋日咏莲》:独慕高洁不事春,冰心未染半分尘。误嫁秋风终不悔,留得青荷听雨声。
     这首诗我念给一堆没有回声的土豆听,后来有点耐不住寂寞,找到校刊主编,郑重地把这32个字交给他。
     校刊主编是个很帅的年轻老师,大学刚毕业,教高一语文。找到他时,一个清纯的女生正在他指导下改稿。他顾不上拆阅我装在信封里的诗,随手塞进一堆稿纸。
     20天过去了。我仔细查找了新印的三期校刊,找不到诗的踪影。于是又去找主编,他的表情竟是茫然的。先在记忆里搜索好久,毫无头绪,接着在零乱的宿舍(也是校刊编辑部)四处翻找。我提醒他说,您曾经塞进这堆纸里。他又翻稿纸,仍然没找到,倒是翻出了一双没洗过的袜子。他擒着那双袜子,有点尴尬也有点抱歉地站着,我只有无言地退出来。
     时光流得很快。
     杏花落了。梨花落了。槐花将落的时候,我走路也会淌冷汗。老师忙着找我的家人联系,而我每天仍去地窖,自卑加上孩子气的倔强彻底封闭着我。我改不了孤独的习惯或者习惯的孤独,固执地向地窖走去———比如在一个细雨潇潇的清晨,雨丝里织着槐花的清香;比如在一个清风徐来的午后,风将天空擦成一整片没有任何锈痕的蓝,且把午后的声音擦得无比空寂;比如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半,清晕的月光下世界都已沉睡,只有一只金铃子醒着;再比如在一个无风无雨也无云彩的傍晚,空白的暮色里只悬着一枚红润的夕阳和一只孤雁,将天地衬得十分苍凉。这些时刻,我就守着地窖,看着春天和我擦肩而过。



1楼2010-01-27 11:11回复
         邮递员打牌很有意思,出牌从不经过大脑,从十三点老K到一点的小A由大到小顺序往外丢,偶尔还嘀咕一句:“嘿,快跑,快跑!”让跑不了的子平很不舒坦。花工悄悄说,“别太计较,他是负工伤有点癔症的。”这可看不出来,除了打牌与众不同,邮递员的表现倒是相当平静而且礼貌。这个人据说是骑车送信时救两个女孩让卡车撞了,意识大概撞得有些错位,老是提醒稳坐的茶客快跑,预报过马路的危险。
         忽然有一阵,收废品老头不来了,三个人耐心地等。一个月,两个月,杳无消息,茶社里的心都悬着。三个月,温州老头总算挑着担子来了,手有些抖,眼鼻一律向左倾,好像中过风。一桌牌又凑起来,没有什么问候。牌打完了,老解放请客去吃鸭馄饨,他搀扶输牌的温州老头说,“您啦稳着点,管他是冷是热是赢是输,不倒下就是自己赢了。”
         不倒下就是自己赢了———这话让我沉思了很久———他的腿已经衰老得站不直,语气居然还像一个战士。这几个人除了失去画眉的老董,差不多都有些磕磕碰碰满身裂痕,也都不算大树参天的强者,挺像路边的青藤,被命运踩几回平平常常,老去舔伤口可能就站不起来了,攀住墙不倒下才有天宽地远。
         最后一次去沈老泉茶社将近深冬,黄叶飘飞,琵琶声散,茶社即将搬迁到新城区,茶客很少了。我去告诉顾先生,子平生病不来了,他有些遗憾地喝一杯凉了的茶,说满以为这回可以不用让子了,又……
         那么一把年纪居然计较一颗棋子的进展,让人好笑。我诧异地问:“你赢了一颗子又能怎样呢?”他也有些诧异:“能怎么样?起码和昨天输一颗子的自己不一样了呀。”
         我怔怔目送他伛偻而又踌躇满志的背景一步步移出深巷,没有熄灭的余晖给他全身镀上一层酡红的光。玩牌的邮递员突然抬头冲我说,“快跑啊,该回去了。”是的,我该回去了,暮色炊烟一样罩下来,老巷的灯火扯出我纤细的影子,我像是出门玩得太久的孩子在黄昏的田野张望母亲的呼唤,而呼唤是有的,在茶社,在老巷,在苏州,在1988年,在今后遥远的岁月里———
         快跑啊!
         有一种声音会凝成召唤。那时城市的上空,一只无根的风筝正在晚风中鸟一样飞翔。 


    5楼2010-01-27 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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