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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耽】生死契阔 (《王之觞》后世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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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契阔一句话文案
禁缘可续?情债难偿!
前世虐妻一时爽,今生追妻火葬场。不惜一切代价追回前世绝望伤心爱人的故事。
前卷说明
《生死契阔》可以当做单独的一篇文来看,不过它也是王之觞前世卷,原名为《债》,更名为《生死契阔》,放在我的《诗耽》文集里,是《诗耽》的第二部。第一部《木有枝兮》是《正配》的HE版本。
文案
为了他,他舍了强国世子的身份和父兄的期望;
舍了劲旅铁骑下唾手可得的千里江山和赤胆忠心追随左右的部属将士;
舍了自幼嗜好的美酒和陪伴多年的佩剑;
舍了一身傲视天下的武功和满怀济世安民的凌云之志;
舍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和一个人最珍贵的生命。
余生残年,往事云烟,那些带着时光尘埃的前世记忆涌向眼前。
——亓珃,亓珃。
——你等我七年,我愿用七生七世的纠缠爱慕还此相思。
——七生七世,还尔情债,续此情缘。
——你若泉下有知,将这诺言好好聆听。
——等我,来生来世。
未曾相见已相识,前世的债,今生能否还得起?
蔺陨:亓珃,这心头的一刀,我终于还给了你。
少年默然垂眸,一张绝美面容冰雕雪塑,百年清冷,并无所扰。
虞玦:苏允,这是前世的名字,今生何必再记起?
所谓玦者,半环形有缺口的佩玉,若以赠人,为决绝之意。
来世无所忆,但求与君绝!


IP属地:中国香港1楼2020-09-26 13:33回复
    开篇语
    写完《王之觞》多年之后,终于要开始更新它的后世卷了。很激动呢~
    也很汗颜,《王之觞》开更是12年的事了,写完是13年,所以,真的拖了七年(小亓等苏允就是七年……)
    自我感觉这篇应该比前世卷写得要好……一点吧?不敢期望太高呢,大家看吧,无论觉得好不好,都告诉苏苏吧。就算还是不尽如人意,我想我还是会继续努力写下去的 :)
    然后,后妈按血印保证这篇是HE!
    过程嘛,有甜有虐。
    比起前世卷嘛……我感觉应该是这篇虐一些些……吧?
    再然后,因为第一稿已脱稿,开更的是第二稿,虽然改动可能会不少,也会花不少时间,但是肯定绝对不会是坑!
    所以,放心看吧,嘻嘻~


    IP属地:中国香港2楼2020-09-26 13:33
    收起回复
      因为度娘太傲娇了,老是会删帖
      所以暂定只在长佩和米国度连载
      具体情况请关注微博@苏亓2020


      IP属地:中国香港5楼2020-09-26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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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袍、玄甲、棕马,背后一张巨弓,手中三尺寒剑。
        以外貌来看,他也并不比任何统帅三军的将领更威武慑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以虞玦的目力尚看不清对方的五官,不过隐约的一个轮廓可以猜得出应是个极英挺的青年。
        细细观察了一刻,虞玦扣上机簧。
        手是极稳的,心思也通透,将对方在马上的所有细微动作都揣摩到八九分。
        他是极聪睿的人,从出生到如今,尚未有一件想要完成而力有不逮的事。
        落炎与烬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的看着虞玦微微俯身,眯眼瞄准,全神贯注。
        时间仿佛静止,耳畔喊杀声褪去,周遭一切模糊成一团灰影,视线里只有那一个人。
        当所有的心力都集中在那一箭时,虞玦脑中一片澄宁。
        食指微松,一支长羽闪着幽冥暗火的光芒直刺而去。
        仿佛可以撕裂时空的一箭,极准极狠的扑入了人潮,瞬息便会命中目标。
        这样的力度和速度,世上能躲得过的人并不多。
        但虞玦知道蔺陨极有可能便是那不多中的一个。
        所有的明抢都可以躲闪挡隔,虞玦此前得手的都是暗箭。敌强我弱,暗箭伤人并不可耻。他只是并不确定这种程度的必杀一击是否能躲得过对方天赋异禀般的敏锐直觉。
        果然,弩箭仍在半空时,那男人似有所感般已转过了身。
        透过重重人海和箭雨,虞玦发觉那男人的目光竟然逆着羽箭的飞驰走势直向城楼垛口寻来。
        即便未见识过蔺国世子为人称颂的盖世英武,虞玦也知道,这一箭失手了。
        连箭后的人他都能瞬间锁定,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攻击只需轻轻一挥臂,便能腰斩而亡了吧?
        心中涌起失望,虞玦更眯了眯眼睛,看定那个男人。
        半空中,两人四目遥遥相接,在那一刹那,箭已飞至蔺陨胸前三寸,而那男人仍未有斩箭的动作甚至没有躲避。
        眸光交汇处似有星火飞溅。
        胸前半寸,箭仍在疾飞。
        虞玦陡然睁大了眼睛。
        射中了!
        这是进入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然后,心口一滞。
        “少君!”落炎惊骇出声,眼见少年向后仰倒,下意识的伸手去扶。
        “殿下!”护立一侧的烬幽也脸色大变,又惊又疑,却没敢出手搀扶。虞玦不喜人触碰,几乎已成了王廷中所有人都必须遵守的禁忌。
        一瞬昏黑之后,虞玦重新睁眼,推开落炎的手,自己站稳。
        他右手仍握着弩弓,另一手死死按住了胸口,一层细密冷汗迅速渗出额角。
        疼。
        剧烈的,深刻的,莫名其妙的,疼。
        虞玦急促的喘息着,身子微微颤抖不止。
        落炎哑声问道:“少君,您怎么了?”
        很明显,虞玦毫发无损,但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却非常非常的不对劲。
        那本是一张彷如千年冰霜万里寒潭的绝美面容,何曾出现过一丝一毫的人间烟火?然而就在射出弩箭的一瞬之后,冰面破裂,寒潭融化,复杂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表情在他的脸上瞬息闪过。
        痛苦、不解、迷茫、焦灼,甚至还有悔恨与绝望……
        落炎从未见过这样的虞玦,这样的虞玦陌生到几乎让他害怕。
        “少君!”落炎焦急的又唤道,“发生了什么事?您还好么?”
        虞玦深吸了口气,终于放下了按住胸口的手。
        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轻轻一跃,跳上了垛口外的瞭望台。
        落炎和烬幽齐声提醒:“小心!”
        虞玦却似并未听见,急切地探身向下,似乎想在被那一箭搅乱的敌军阵中寻找什么。
        “少君!”
        “殿下!”
        无声惊呼响在身后,虞玦听见的同时,耳畔忽而风声大作,数道利箭从城下敌阵中顷刻射至。
        也在那个瞬间,虞玦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他看清了,就在刚才的方向,那个男子被人拉着后退了数步,他的胸口,并没有箭。
        万点银芒转瞬即至,映入漆黑的眸瞳,刺人眼目。虞玦不由微微眯起了眼。头上的雪绦被厉风撕裂震落,发丝向后疾飞而起。
        本来偷袭的一箭射出后,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暴露现身。敌方主帅被袭,险遭不测,反应迅速的部将几乎在同时发疯似的都向此处发起致命攻击。
        没了垛口的保护,他躲无可躲,身后侍卫武功再高却距离太远,营救不及,箭雨顷刻而至,似乎,再无生路。
        虞玦长睫微颤。
        那便如此吧。
        心口猝不及防的遽痛在倏忽之后消失无痕,就是那一片刻的莫名痛楚让他失了常态,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一抹清冷笑意勾在唇边,虞玦微微仰首。
        生有何欢,死无所惧。
        人生在世,不过醉梦一场。
        闭上双眼之时,耳中忽听得无数金石相击之声。
        “噹!”
        “噹!”
        “噹!”
        ……
        预期而至的穿身痛楚并未发生,再展眸时,脚下断矢成堆,更有无数折羽堕下城去。
        尖利的呼啸侧耳而过,紧接着是“噗!” “噗!” “噗!”的三声响在身后。
        虞玦下意识的转头寻去,只见是三支赤色长箭插进城楼石砖,劲力之大,深入尺许,只留一截箭羽震颤不已。
        赤身炽翎箭长五尺——与万马丛中射中虞炘的诛日箭竟是一模一样!
        不顾一切冲来救人的落炎与烬幽,还有看到险情火速赶至的余锋和金吾卫,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地面。
        这越空而来的三支长箭,后发先至,横扫敌阵夺命箭羽无一漏网,用力之准,劲道之强,骇人听闻,世所罕见。
        然而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并非这些。
        世人皆知,诛日弓的主人有且只有一个——蔺陨。所以,竟是敌方主帅亲自出手,挡下部将的攻击,救了要取他性命的偷袭者。
        虞玦也怔怔的看着地上的翎羽,淡眉轻蹙。
        忽然间,金锣声从城下传来。城头众人皆又是一怔。
        鸣金之声尖锐刺耳,双方杀红了眼的兵将都有一瞬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那声音持续不断,愈响愈急,愈急愈响,一声快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将震天的喊杀声都掩盖过下去。
        蔺军如梦初醒,终于确定了主帅的命令,猛烈攻势顿收,全军立即转身后退,海潮般退下城楼。不过片刻之后,数万敌军列队整齐,随着那一人一马向北撤退,很快便成了远处的一道灰影,尘沙飞扬中视线再不可及。
        虞国守城军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
        时值正午,春阳明艳。
        映日城头,一面烧落半疋的虞国军旗随风飘摆。
        城下,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除此之外,方才的激烈酣战竟如海市蜃楼一般,在光天化日之下,顷刻消失。
        寂静一刻,众军大哗。
        城破在即,敌人竟然,鸣金收兵了!


        IP属地:中国香港8楼2020-10-17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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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梦境
          蔺陨觉得自己快疯了。
          映日城楼,惊鸿一瞥——他终于见到他了!
          见到他的时候,心脏被重重一击,脑中一片空白,天地在眼前瞬间黯淡难辨,时光飞驰,身遭万物模糊扭曲,被那一眼震碎的离魂散魄跟着消逝洪流飞过百载千年。
          原来,他是长得这个样子。
          难怪他找不到他。
          梦里的那张脸也同样美得叫人屏息,但却与城楼上的少年并不相似。
          所以,即便请了举国闻名的画师,即便用最工细的笔画出最逼真的像,在全国各地,乃至云渊帝国诸侯王土中毫不间断的派人寻找,近二十年来,终是一无所获。
          但今日,那一瞬间,当他看见他的脸时,他知道他终于找到了。
          不一样的一张脸,但他就能感觉到那股独一无二的气息。
          是这股气息引领他重回红尘,只为来到他的身边。只要还有一识一觉,抑或即便丧失了所有的感知,灵魂深处,他能感应这气息的存在,寻觅追随,永不轻离。
          这也许是他前生的承诺,一出世就刻印在灵魂深处的誓言。
          无法解释,更无法忘却。
          还记得在幼年时,自己能自如表达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找。”
          “找谁?”母后讶然问道。
          “人。”还在牙牙学语的他说。词汇有限,他描绘不出梦里人的样子,急得要哭。
          母亲和乳娘更加惊异。这个小世子从来安静懂事,即便才不到两岁,却已明白事理,从来不胡乱哭闹,这是怎么了?
          五岁时,他自己画出了梦中人的样子,说转世轮回就为这个人而生。父王和母后听但笑不语,只当童言无忌。
          七岁时,他有了自己的亲卫营,发出的第一个命令便是按图索骥在全国找人。贴身亲卫未见过小主子如此急躁,迷惑不解。
          十二岁时,他调动麾下轻功绝顶的所有精锐,遍布帝国和诸侯各地四处打探。王兄笑他鬼迷心窍,成了疯魔。
          十六岁时,蔺逻两大强国决战,王兄领军亲征,力斩逻国上将于马下,却也受了重伤废了双腿。返都后,王兄与父王商定,要将王储之位让于他,他却坚辞不肯。父兄言辞激烈,要他顾全大局,而他却道治国安邦靠的是谋略头脑,王兄不过只是没了双腿,仍可做一代明君。如有驱使,他愿领军为帅,做大哥的马前卒,征讨四方绝不推辞。
          父王哪里不知他的心思,长兄更是明白,他是心有所系,无心朝政。这个同母胞弟从小秉文兼武不逊自己,却是澹泊沉宁,君子如玉,如今虽辞了王储之位,却肯违背心愿挂帅征战,也已算得上是一种安慰,所以,各退一步,暂且不提让位之事。
          二十一岁时,他终于找到了他。
          蔺陨从来都知道,自己当不了一国之主,与才志谋勇无关。他一出生便是心口缺了一角,少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此生种种早已在前世注定。
          见到那个人时,他呆住。只是那么远远的一瞥,已叫他浑身血液瞬间被抽干。
          利矢对准心脏飞刺而来,他早已看见,却动弹不得。
          如果是这个人要杀他,那么,他也只有束手待毙罢了。
          生死一线间,有人从后把他猛力回拽,另一个快如鬼魅的身影扑在他身前,用肉身之躯为他挡下了致命一箭。
          心腹小将辛泉背心插箭跌落在他马背时,蔺陨仍在呆震。下意识的伸臂接住口吐鲜血的少年,身边众将都在怒吼。
          “暗箭偷袭的阴毒小人!”冲锋官黎阳破口大骂,举弓直指城头垛口,“小子们,你们的箭都给狗尿浇了么?给爷爷射!射不死那杂碎,爷爷剁了你们的手喂狗!”
          军中神箭手如云,一瞬震惊后反应过来立即出手的也有数个。蔺陨看见那城头上的少年在得手退避之后竟又现出身形。火光铁甲,血溅兵寒,那人却是一袭锦袍,发梢雪绦色泽柔丽,映着春日艳阳分外华美娇贵,与周遭一切何等格格不入。
          他想这个人是疯了,不着铠甲就上战场,暗杀得手却又再现身。
          他在瞭望台上想看清什么?那是必杀一击,是怕他还未死透么?
          隐隐一点疼,迅速渗入心底。
          搭弓,放箭,用了十成劲力,三箭齐发才将那一蓬黎阳发起的箭雨尽数拦下。
          “退兵!”
          他知道这一声命令会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却也顾不上解释,亲自敲响金锣,将所有冲向城楼的攻击在最短时间之内全数召回。
          黎阳的愤怒在看到浑身是血双唇泛黑的辛泉时达到顶峰。他顾不得这是在三军面前而非人后私会,冲着蔺陨大吼:“二殿你疯了吗!脑子进水了是不是!阿泉为了救你被人伤成这样,你却浪费逐日去救刽子手!你有病还是怎的!退兵?退你奶奶的兵!程枫,海唐,跟我回去!扒了那杂碎的皮给阿泉报仇!”
          两名部属面有难色,不敢跟随自家主将行动,都用求助的眼光去看前军统领林子弦。林子弦驱马上前,扬手拽住了黎阳就要挥舞出去的马鞭。
          “小阳,稍安勿躁。”林子弦的脸色却也并不比黎阳好到哪里去,只是比较年长,性子也沉稳许多。
          弩箭上喂了剧毒,辛泉虽被点住穴道暂时性命无忧,但若不能解毒也不过十二个时辰的命,现在全军上下谁心里都好不到哪里去。
          “稍安勿躁个屁!”黎阳仍是怒不可遏,“子弦你也跟着疯了不成!莫要阻我!”
          林子弦脸色一变,手中用力,死拽住那马鞭不放。
          “放手!”黎阳涨红了脖颈,几乎就要拔剑。
          “小阳,”林子弦沉声道,“君帅找到了。”
          愤怒中的冲锋官闻言一震。
          林子弦放开钳制住他的手。知道无需多言解释,他不会再冲出去了。
          只要是蔺陨身边的人,谁不知道他们的世子殿下,现在的君帅,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一直都在找一个人。
          一个来自前世的、梦里的、刻入心底骨髓里的人。
          而今天,他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
          本以为当他终于找到这个人的时候,他们这些总角就在一起练武习文的好友部将都会为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同喜狂欢。却没想到,竟会是如今这种局面。
          刚才有多险,所有人都看得见,林子弦离蔺陨最近,更是看得一清二楚。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拉了蔺陨一把,而后又有辛泉奋不顾身去挡,那么那致命一箭刺进的就是蔺陨的胸膛。
          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这些人帮着自己的挚友兄弟千辛万苦要找的人,竟然会是敌国的王子!
          世事弄人,莫过于此罢。
          蔺陨抱起马车上的辛泉,手掌抵住他的背心,将一股雄浑内力注入他的体内助他抗毒。
          心中愧疚无法言说,他比所有人都更觉得茫然。
          衣袋中最贴身的地方放着一个绣着青莲的织锦香囊,那是母后亲手做的,里面装着他出生时攒在掌心里的几根黑丝。
          问过无数名士高僧,都不晓得这胎里带来的发丝的意义。他心里却是隐约明白的。
          这是前世他能为自己留下的唯一凭证。这发丝是那个人的。那个人也许先他一步离世,或者不知何故两人再也无法见面,所以,他取了他的青丝与自己合葬,才能有今生的相见相识。
          未曾相见已相识。
          今生今世,他终于,找到他了。
          但,然后呢?


          IP属地:中国香港9楼2020-10-17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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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议堂
            这一封来自蔺军主帅的亲笔函在议事堂众人的手中传阅一圈,最后被落炎接回去轻轻放在虞玦的手边。
            堂上共七人。
            中军统领余峰,三军幸存的唯一两位副将鲁善弓、方云蛟——此三人是现下虞军的主脑。
            金吾卫长王景,两位殿下的贴身亲卫落炎和烬幽,再加上九殿下本人,映日城中可决策定夺的人都聚齐了。
            信是蔺国来使单人匹马送来的,进了城门后,人就被五花大绑送到帅府。来者颇有蔺国武人的悍勇,面对随时丢掉性命的危险,毫无惧色,只道一句:“两国开战不斩来使,我家君帅诚意求和,还请九殿下明察。”
            求和?
            此时此地,还有比这两个字更叫人觉得荒唐和震惊的么?
            议事堂中,人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都看向座上之人。
            虞玦仍是一袭雪色华服,黑发垂肩,一脸清贵漠然。
            “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话说得颇为客气,只是那语气十分冷淡,带着三分寒意。比起此前长殿下虞炘的狠厉桀骜,他的这份目视下尘般的疏冷,虽并不让人畏惧,却叫人不敢仰视,心生卑渺之感。
            余峰不敢抬头,躬着背恭敬答道:“信中点名要请九殿下去圜丘一晤,只怕是有什么歹心,设了一场鸿门宴?”
            虞玦闻言不置可否,目光移向另两个副将。
            鲁善弓是左军副将,统领阵亡后便是他领军杀敌,素有勇猛之名,人也直爽憨厚,见座上人淡淡眸光落在自己脸上,不知怎的耳根一热,冲口便把自己琢磨了半天的话吐了出来:“我军探马出城三次,带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蔺军十万已退兵三十里外的北川河对岸。圜丘上只有主帅亲卫营的三十多人。末将认为,”他的声音有些哑,话也说得不太利落,莫名其妙的紧张极了,轻嗽了一声才道,“敌军求和的诚意十分明显,应该不会是计。”
            虞玦似乎想了一下,仍未说话。
            落炎忍不住道:“少君,虽然圜丘并无强兵,但蔺陨若是真心求和,只需递上国书条款,由我方君臣商议回复便可。他却不顾诸侯罢兵的规矩,来信指明要您去见他,是何居心?”
            这一句话说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
            今天上午城头上发生的一切这几人都历历在目,那三支赤羽神箭是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人的,只要亲眼见过的人,大概这辈子都很难忘记那样的神乎其技。
            有这样神武的主帅,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映日城破不过时间问题,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现下这种貌似两国平等议和的局面。
            若说现在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理由有也只有一个了——那便是坐在这堂上倾国倾城的九殿下。
            惊鸿一瞥,一见钟情,英雄难过美人关,万里江山拱手只为博佳人一笑。
            这绘本传奇里经常出现的戏码似乎也有史实的影子。所以,那敌军主帅莫不是看上了小九殿下的美貌?英雄救美之后,更想要相见欢、共鸳梦?
            九殿下的魅力没人会怀疑,但仅凭一眼便退兵求和,这理由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却又是此情此景最合理的解释。
            “可……”中军副将方云蛟在那淡淡眸色瞥来时嗫嚅着开口,“若九殿下不去圜丘的话,会不会惹恼了对方?蔺军十万卷土重来,我映日城岂不是要……要……”
            他的头垂得更低,最后半句是实在也说不出口了。
            其实,余峰心中何曾不是这般想法,却哪里敢照直了来说。就算是鲁善弓、王景、烬幽等人,不管刚看到那封信时如何震惊疑惑,但想了这半日,眼下的局面也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敌方兵强马壮却主动议和,哪里会没有条件?这世上何曾有过白捡的便宜?
            只有落炎护主心切,厉喝道:“为了守住映日城便要少君以身犯险么!长殿下若醒来,必不会轻饶了尔等鼠辈!”
            他不提虞炘还好,一提到这位昔日战神,如今昏死在床榻生死未卜的虞国大将军王,其余众人更觉前途茫茫,家国堪忧。
            虞玦抬眼扫了诸人一遍,微凉眸光最后落在落炎身上。
            “映日城破,我大虞危矣。若以我一人便可换一国安宁,这交易倒也不算太差。”
            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以身殉国的慷慨大义,却不知为何,似他这样的人用这般平平淡淡的语气说出来,叫人听入耳中,只觉得说不出的轻描淡写,仿佛不过是在说春去花落、秋来雁归,且随他去。
            “诸位若无其他良策,明日午后,本殿便应邀去会一会那蔺国二世子吧。”虞玦站起了身,落炎紧抿着唇,克制的紧随主人身后。
            “金吾卫二十人随行,王景,你去安排。”虞玦步履轻缓,一面果决下令,“其余人留守。余峰暂替三军主帅,加固城防,不得懈怠。烬幽,你去取弩箭的解药送给蔺国来使带回去。既然对方退兵以示诚意,我们也要有所表示才算得上礼尚往来。好了,都退下吧。”
            众人垂首应诺,心中俱都难掩惴惴。
            翌日,黄昏时分。
            映日城门半开,一队银甲侍卫簇拥着一辆华丽王辇缓缓向城北三里外的圜丘高地驶去。
            昨日攻防战况激烈,一日一夜之后,城外空地上仍余不少尸体尚未掩埋。
            负责清理战场的士兵目送着那辆马车驶过遍地鲜血的国土,沉默着垂首,不约而同的双膝跪倒,遥拜恭送。
            马车行经之地遍地黄土,远远便可看见一处土丘高台。
            日暮时分,起了风,高地上蔺国的几面战旗猎猎飞扬,气势不减。
            二十人的金吾卫队来到高地下首,大帐周围的一切一目了然。鲁善弓的情报并没有错,重甲战车、骑步两兵、辎重军械都已从这曾经的蔺国十里连营中撤离得干干净净。圜丘之上,现在只立了一顶大帐,帐外不过十数名守卫。仅此而已。
            不远处蹄声急促,瞬息便到眼前,迎面一前一后来了两人两马。
            赶在前面的一人虎背熊腰,生得十分威武,一张脸却十分俊秀,嘴角撇了撇,显出几分飞扬跋扈。
            “来者可是虞国九殿下?我家君帅久侯多时,请九殿下下车,随吾等入帐一会!”
            话说得还算客气,但那马上人的态度足可用倨傲二字形容。
            落炎憋了一晚的气正无处发泄,此时哪里忍得下,立刻打马上前,也并不抱拳行礼或互通姓名,冷然道:“既是议和,何不请蔺国大帅出帐在我少君马前商谈?”
            “切!”黎阳鼻子里哼出一声,“败军之将,也敢在此讨价还价?”
            落炎料不到对方如此无礼。蔺陨带着留守的不过数十人,十万大军都在三十里之外驻扎,要赶到至少需要半日,而不远处的映日城中尚有虞军一万,如果一言不和真的动起武来,吃亏的不知又是谁?却敢如此大放厥词,真当虞国无人了么!
            正要发作,却见那迟来的另一匹马上翻身下来一人。
            此人亦生得高大壮硕,浓眉大眼下鼻梁挺直,双唇厚实,神情间谦逊有礼。只见他快走几步来到车前,躬身便是一礼:“九殿下,还有这位军门见谅。我这位兄弟口无遮拦,并非有意冒犯。我家君帅诚意求和,在大帐中设宴款待,恭候半日只等殿下驾临。还望莫要推辞。”
            他话说得漂亮,态度更是让人舒服。落炎正在犹豫,却听那之前的蔺国将领气得大骂:“子弦你放什么屁!我怎么口无遮拦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林子弦仍纳头拜在车前,也不转身,沉了声道:“小阳,君帅让我来迎客,你偏要跟着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如此无礼,若惊扰了贵客,君帅面前军法处置,我不会拦着。”末了又加了一句,“你姐姐若是知道你在外如此跟君帅为难,家法怎么处置,你仔细掂量着!”
            家法他倒是不怕,但想起姐姐那双失望的眼,黎阳顿时气泄了一半。“哼”了一声后,青年将官下马,抱拳,忍气吞声道:“末将冒昧,请九殿下勿怪!”
            本意是想一走了之,但实在经不住好奇,还是迫不及待跟着来,他倒是要见一见这个“梦中人”到底长得如何模样,又是何方神圣。
            黎阳的性格张扬不羁,口无遮拦,不过有一样好处就是能屈能伸并不倔强,林子弦看他不甘不愿却也肯下马行礼,心想他这前倨后恭的还真不怕在外人面前丢脸。
            迎客的两人都拜倒在车前,而对方仍无表示,林子弦心中未免忐忑,便又拱手道:“我家君帅感谢九殿下赐药救人。昨日两军阵前不知殿下亲临,所以才险些误伤了殿下,万望您海涵。我们已及时退兵,今日诚心诚意设宴议和。殿下若还有什么不放心之处,请不吝赐教,吾等必尽力满足。”
            他这话说得十分含蓄,其中的意思却与黎阳是一样的:若想破城杀人,还用得着等到今天此时么?我们一退再退,真是不知你们这些虞人还在担心什么?
            虞玦在轿中听得分明,如果再计较是入他们营帐议和还是在外商量确实是太矫情了些,于是抬手轻轻敲了敲车板。
            落炎会意,下马来在车前放下踏板。
            车帘掀开,林子弦和黎阳两个人四只眼都牢牢盯着看。


            IP属地:中国香港10楼2020-10-17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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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的少年身量修长,雪面,清眸,鼻巧如珠,唇似嫩蕊,纤眉浅淡,云发如丝散在肩头。
              两人一时都看得有些怔愣,只觉世上怎会有生得如此精致之人。这还是他不笑不颦时的样子,看久了已经让人心生恍惚,如落梦里,怅怅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爱慕心动,看着他不晓得自己身在了何处。
              真不知这张冰雕雪塑的绝美面庞若轻轻一笑,或者微微蹙眉,又会是什么光景?大概整个心都要跟着他欢喜或者愁苦起来,恨不得掏了出来给他,只为博他展颜。
              虞玦自幼便生得极好,倒早是习惯了被第一眼看呆的人盯着不放。
              落炎却皱起了眉头,跨前一步挡在主人身前,“我家少君愿入营帐一晤,请两位带路吧。”
              蔺陨站在帐门口,从今晨一直等到黄昏。
              信中并未指明时间,派去的信使只说对方答应午后到,他也不晓得他何时会来,是不是真的会来。早起后,便一直在帐口徘徊。
              留守大帐的都是跟随身边多年的亲兵,看着主帅如此模样人人都觉惊异。过往无论何时何地,蔺陨总是从容沉稳的,这般焦躁不安在他们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来回踱步的人终于定住了身。
              当看见虞玦被簇拥着缓缓走过来的时候,蔺陨只觉那脚步一步步的都是踏在了自己的心尖上。
              无数次的想过与这个人见面时的情形。也无数次设想过他的身份家世。
              倘若低微,他不会在乎。最差的情况他预想过了,他会为他赎身,不在乎之前曾被多少人玷污。
              若身份高贵似乎也不足为惧,蔺国在十五宗国中已是数一数二的强国,以他世子的身份,即便是帝国公主,也未必高攀不起。
              却怎么也没想到,第一眼相见,是在腥风血雨的沙场。而他,是要一箭夺他性命的敌人。
              两人再次目光相碰时,蔺陨心漏跳一记,然后似乎连呼吸都忘记了。握了多年弓与剑的手,止不住的轻颤。
              虞玦也是一阵轻颤。目光似有形的物体,射入眸中令他感到一种灼热的刺痛,连带着心口处也微微发疼。
              是一种十分不舒服甚至令人畏惧的感觉。
              虞玦微微蹙眉,几乎是在相视的一瞬就偏了眸,避开了对方的直视。
              蔺陨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垂下眼,躬身行礼道:“蔺陨见过虞国九殿下。”
              他行的是近臣之礼。两人都是宗国王子,按礼制,相见时执平礼。但若为表尊敬或示好,抑或弱国遇强国,近臣之礼便显得谦逊而卑恭。
              很明显的,这是一种礼遇。
              因为方才莫名的不适,虞玦很早便在帐前停了脚步,在离蔺陨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远远站定。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清了这个蔺国年轻的主帅。
              与战场所见不同,今天议和之会,对方没有穿盔甲。蔺陨也没有穿戴两国使臣相会时用的礼服或者常规的世子华服。只是一件十分普通的长袍,色青如远山,质朴无华。大概毕竟是征战在外,这家常长袍的式样与战袍相近,窄袖,束腰,把这青年的矫健身姿衬得笔挺修长。
              昨日看见他纵马驰骋疆场,那时这个男子英气勃发、悍然铁血。而今日人在咫尺,却又是另一种几乎判若两人的感觉。
              他的五官自不必说,轮廓深刻,目朗眉清,俊逸非凡,是难得的好容貌,但更叫人一见难忘的是一种安然清宁、温淡沉雅的气质,近了他的身似乎就浸入了温润的泉水,带来十分舒适安稳的感觉。
              竟是这样的一个文质彬彬、儒雅谦和的如玉君子。
              除了意外之外,虞玦更感到一种恍惚。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紧接着这种感觉而来的又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心口隐痛。他不由自主的再次垂下眼。
              不舒服,十分的不舒服。心底深处涌起了近乎厌恶的感觉。
              说不出原因的,这个人,竟然让他讨厌。
              “九殿下好大的架子,生受得起我家君帅的大礼。”
              虞玦回过神来,才发觉蔺陨一直躬身未起,旁边那个迎客的部将气愤不过,忍不住开口讥嘲。
              确实是自己失礼了,虞玦垂眸,方要抬臂也行臣礼,却听蔺陨道:“小阳不得无礼。”
              他直身向他笑道,“九殿下不必拘礼。此为我的私账,并非两军正式议事之所,还请随意便好。”
              那笑容也如他的面孔一般温雅和煦,他走上几步来似要相邀入帐,虞玦不知怎的竟不自觉受惊似的后退了数步。
              落炎发觉主人的异样,赶走半步挡到他的身前,戒备的看着蔺陨。
              黎阳在旁看得明白,忍不住嗤笑一声:“虞人当真胆小,我家君帅当真要伤你主子,昨天又何必费那力气在万箭丛中救人呢?”
              “小阳退下!”蔺陨轻斥道。
              黎阳撇撇嘴,抱拳躬身,声音里压着火:“是。”
              林子弦也能感受到虞玦的戒备,这让他觉得惊讶。方才是他一路引人过来,这位神情冷淡的九殿下虽然看起来柔弱清贵,却敢犯险入敌营,且行止镇定,气度从容,让人印象深刻。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一见到蔺陨反而显出了警惕与抗拒的样子。
              见黎阳甩袖而去,林子弦忙上前道:“春寒料峭,帐外风冷,请九殿下入内聊吧。”
              虞玦颔首道:“好。”
              他抬一抬手,落炎退到一边。
              蔺陨不知他为何方才如此畏惧,此时不敢再向前,退了身子向帐内示意:“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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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中国香港11楼2020-10-17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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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营帐
                营帐中十分宽敞,应该本是大军帅帐,此刻一应战事物品全无,简单的一些案几陈设之外,中间设了一张四人用的方桌。桌旁两张椅子各占了东西两角,是邀人同桌用膳的意思。
                “你们先出去吧。”虞玦听见蔺陨在身后吩咐。
                跟着自己进来的,除了落炎之外,还有三个金吾卫侍卫,他们跟随入内时,守在帐门的士兵明显有些迟疑,却被蔺陨的眼色止住了阻挡的动作。
                现如今,蔺陨更是将所有亲卫都留在了帐外,偌大营帐内,只剩下他一人对着连落炎在内的四个敌国绝顶高手。
                这个人若非自视太高,便是胆识过人。
                “在下寄书请九殿下前来一晤,实在冒昧。唐突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蔺陨再次抱拳成礼,隔着一段让人舒服的距离与他相对而立,微笑着道歉。
                虞玦压下心头莫名的烦躁,躬了躬身道:“大帅言重了。昨日救命之恩,本殿还未谢过。”
                男子抬起头来,看进他的眼,眸中笑意彷如浸着初春的草色,温柔而连绵。
                “九殿下若不介意,可直呼我的名字。至于昨日发生的一切,如今两国议和,此前的战事扰攘都是过往云烟,不提也罢。”
                虞玦再次垂眼,避开了男子的目光。他发现自己不能久看他的脸,即便只是一眼,似乎都能勾起心底深处的什么东西,令他十分不适。
                “大帅客气。”淡淡开口,推辞了那明显的亲近之意。
                这份刻意的冷落漠然蔺陨自然能够清晰的感受得到。
                昨日相见到现在,已用最快的速度搜集到了关于这个人的所有信息。今日一见,果然当得起冰魂雪魄、冷心冷情八个字。
                因已有了准备,倒也不算特别失望,蔺陨仍是微笑着走到桌边。
                “军中简陋,不知这席面是否能入得了你的口?”
                说罢举起木勺,盛了一碗清汤双手端着相邀,“九殿下请坐。”
                虞玦向桌上看去。满满一桌的菜肴,有十分熟悉的味道飘到鼻端。他细看了看,才发觉那整桌的原来都是虞国北疆的一些名肴,却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大多是些斋菜。他自小修佛,荤腥沾的很少,却是极爱北疆的面食素斋。王后宠溺幺儿,每月里都会派了专人专马从各地买些到宫里来。
                这次行军一月有余,虽然虞炘照顾周到,却到底不如王都,都不曾记得何时好好吃过一顿有汤有水的可口素膳了。
                虞玦缓步走到桌边,蔺陨放下手中的汤碗便退到了对面。
                即便只是这么片刻的相处,也看得出,这男子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人。他也不过就退了那么一次,他便小心翼翼的不再靠得太近免他受惊不快。
                看清楚那汤碗里飘浮的紫色嫩叶时,虞玦的惊讶溢于言表。
                “听说九殿下最喜泸城素心斋的紫苏汤,我找人现做了一盅,不知味道可还尝得?”
                不可能不吃惊。
                从昨天遥遥相视第一眼到现在也不过就是一日有余,居然这么快就打听到了他的喜好。泸城乃两国边境大城,开战伊始已被蔺军攻占,城中百姓全部被俘。这做下紫苏汤的素心斋掌厨应该是被快马十万火急的送到阵前。
                “大帅有心了。”
                不动声色的在桌边坐下,抬眼,那男子仍是微笑着看着他。眸光灼灼,从自己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起就紧紧的缠绕在他的脸上,不曾有须臾离开。
                “你喜欢就好。”
                语气亲切,话说得温柔。他亲自递来汤勺。虞玦接过,垂眸,把勺子放进碗中。
                蔺陨在对面坐了,举箸夹了一片水晶糯米糕放在空碗中,轻轻推到对面,一面笑道:“淓城莲香楼的厨子做的,应该也是你爱吃的?”
                这讨好之意太过明显,甚至有些过了头。
                “大帅这是何意?”
                少年声音清冷,没什么情绪,不过那一份不悦十分明显。
                蔺陨从昨日见了他脑袋就是乱的,震惊混乱之下做了许多事也下了很多决定,心里自然明白心慌意乱之下,这些事和决定有些太过冲动,有些也许甚至可笑。
                “你莫要误会,不过只是吃一顿便饭罢了。”蔺陨见他终于肯正眼与自己对视,但眸光淡漠,带着一种审视之意,戒备的盯住自己。
                便饭?这桌上每一道菜都是他爱吃的,从北疆五城中召集齐所有名斋馆的厨子,然后在两军阵前做出这一桌即便在宫中也未必能一次都吃得齐全的便饭,这份用心和美意,实在很难让人不误会。
                虞玦淡淡开口:“本殿原以为,大帅约我来是为了商谈议和之事。”
                “是。”蔺陨立刻道,“确实为了议和之事。”
                “那么,”虞玦缓缓起身,“请撤下这桌宴席,本殿与大帅好商谈正事。”
                “也不急在这一时。”男子也跟着站起来,有些局促的看着他,“听闻映日城中百姓撤尽,只有军粮。你从未离开王都,这一个月来风餐露宿,食宿怎会妥帖?这一桌菜不算什么,议和之事,我们可以边吃边谈。”
                虞玦冷冷看着他:“何劳大帅如此关心?吃饭费时,又何必如此曲折?我人既已来了,要用什么来交换你退兵议和,请直言相告罢。”
                对面的男子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这话说得含蓄,但以两人的身份和此时的情景,已算得上是十分直白了。
                单刀赴会鸿门宴,就是把自己当做筹码来换一个退兵议和。
                “你莫要误会。”蔺陨尴尬的摆手,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么糊涂的一件事。
                他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在第一次正式见面时博得一个好印象,却全然忘记了他们不仅是陌生人,更是昨日还在血战的敌人。他贸然请人入营私见,共餐,也难怪人家会往不堪的地方去想。
                “今日请你来,只是想请你吃一顿饭而已,绝无他意。”
                绝无他意?话说得好听,他的举止也得体有度,可那叫人心生厌烦的眼神却骗不了人。
                虞玦漠声道:“素闻蔺人直率坦诚,大帅乃军中翘楚,国之悍将,却原来是口是心非之人?”
                “你莫要误会。”蔺陨再次说出这五个字,自己都觉得词穷到汗颜,“今日之约……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好。”
                静了一刻,虞玦才道,口气不再似方才冷冽,他收了凝在他脸上的逼视,垂了眸,长而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暗淡的影子。
                “既然没有那个意思,那么按照两邦停战结交的礼制,请大帅明日午时遣使至城下,我国礼官会与来使互换议和文书,约定时限,商定条款,如何?”
                “这……”男子犹豫了一下,继而道,“战前议和无需繁冗礼节,有何条款要求,你只管提出来,退兵、还地、赔银、缔盟,均可商量。”
                说到底,还是要他来谈。
                他说今日只是吃饭,他是信的。这男子虽是敌军主帅,但行止言谈温文儒雅,即便是看上了他,想要他,也不会急色到立刻就要轻薄他。
                但,毕竟还是要他。
                至于是怎么个要法,是今日要,还是他日要,却就不由得他自己做主了。
                这本来也是所有人的猜想。而他来这一趟,并非存了侥幸的意思,只是若不来,又能如何?
                他对世事都看得淡薄,对自己这身皮相也是一般无二。
                遂淡淡开口道:“退兵、还地、赔银、缔盟,我皆要。蔺陨,你想要什么,今日便在这里说清楚吧。”
                帐中静了一刻。
                “我想要的是,”蔺陨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长伴殿下左右,此生不离不弃。”
                少年微微一震,抬眼去,男子目光深沉永邃,撞进他的瞳仁,疼得一缩。
                更有一股莫名的冷意自胸口涌了上来,猝不及防,刻骨痛楚。
                虞玦狠狠拧眉,转身,脚步都是乱的,仓皇间只想逃离。
                “殿下!”
                身后男子追了数步,有拔剑出鞘之声,紧接着是落炎的一声压抑痛呼,其余三人也在瞬息间亮出兵刃。
                “君帅!”帐外有人高声,“出了什么事?”
                “无事,不必进来。”蔺陨扶起落炎后,向后急退了数步。
                方才他情急之下去拉虞玦,落炎出手阻拦,却被极其迅猛霸道的掌风掀倒在地,其余三个金吾卫俱都大吃一惊。落炎既被选为王子亲兵,身手之强远在普通金吾侍卫之上,竟是被人一招震倒。对方实力之强,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此时他突然后退,四人自然看得出他有意避让,不然以那等内劲掌风,只怕手中长剑也早已脱手。
                所有过招不过转瞬之间,虞玦不识武功,回身时只见身边的四个侍卫面色惊骇,都盯着蔺陨,刀剑已横在胸前。
                “看来,”虞玦轻轻冷笑一声,寒凉眸光瞥向蔺陨,“我今天必须得留在这里,是么?”
                “你莫要误会。” 男子看着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语气歉然,还有种说不出的苦涩无奈。
                他心知多说无益,返身快步走回帅案,取来一物。
                “此是**草拟定的议和条款,本打算与你商议修改之后再提交贵国国主。”他手微抬,那卷轴急促向前飞起,却是轻轻落入虞玦怀中,只一抬腕便能接在手中。
                “殿下既然不肯留下用膳,那么我即刻派人送诸位回城。条款中除了第一条外,其他都可增删。我营帐便在此处,静候贵国回复。”
                他说完即刻扬声唤人入帐,交代清楚后,人仍站在原处,拱手为礼。
                “蔺陨恭送殿下。”
                如此急速的转变,便是虞玦也愣了一愣。
                林子弦挑开帐帘,躬身道:“九殿下若不介意,就由末将送您和诸位回程吧。”
                虞玦恢复了如常面色,转眸处顿了顿,没有把目光落在蔺陨脸上。
                “告辞。”
                看着那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蔺陨脱力的靠住桌角。
                是瞎子也看得出来,这少年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
                他不愿意同桌吃饭,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比起传闻中的淡漠孤冷,他甚至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一种非常明显的敌意和厌恶。
                长到二十多岁,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流露出这样一种负面的观感。蔺陨并不自大,却也知道举国上下,乃至交好的邻邦,多的是盛赞二世子温文尔雅、武英文睿、人才难得的男女老幼。从小到大,无论朝中坊间,与人初次相见,也都过程愉悦,从来都是佳评如潮。
                却不承想,终也有失手的时候。
                还是在最不应该和最不能够失手的人身上。
                除了苦笑,他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也许,不应该加上那则必须履行的条款?
                但问自己,二十年来寻寻觅觅,终于找到时,是否真的能够轻易放手?
                答案,似乎根本没有第二个。
                此生为他而来,若不能常伴左右,毋宁莫生在这世上也就罢了。


                IP属地:中国香港12楼2020-10-17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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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边城
                  蔺陨亲自草拟的这份议和文书简洁明了,条款不多,只有八项,但已囊括退兵、还地等核心款目,即便给国内最严苛古板的谏议大夫来审视,能得到的结论大概也是这样的八个字:条件优渥,诚意十足。
                  当然,除了被列为必须履行的第一项。
                  其实这第一项也很简单,且合情理——两国联姻,以结秦晋之好。让人踌躇犯难的是那底下的一行旁注,写的是“贵国九殿下虞玦为不二之选,望勿另择”。
                  白纸黑字,昭昭日月,映日城头发生的一切和所引起的猜测传闻都被这明白无误的条款给证实了。
                  蔺国二世子所做的一切让步,目的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将虞国那倾国倾城的九殿下据为己有。
                  八百里加急快马将议和文书送入王都,几乎不用去猜,都会知道这个消息会在朝野上下引起一番怎么样的波澜。
                  男男相亲,甚至结为夫妻,在民风开化的蔺国早已习以为常,然而虞国乃尊儒守礼之邦,虽然不至于对断袖龙阳之事立法严禁,但在宗法礼制之下,绝无登上大雅之堂的道理。更何况,这次对方不仅是要联姻,更是要夺人。堂堂宗国,难道要牺牲一个王子,而一国之主难道要拱手送出自己最心爱的幺儿,才能换得举国太平,保住这千里江山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不忍的结果又是如何?
                  左右为难的僵局被蔺军大营送来的第二份议和文书打破了。
                  看到那文书上细则的人,除了震惊之外,已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第二个词可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其实,第一份议和条款的优渥已让人惊讶意外,而这第二份文书,除了对退兵赔款做了更详细也更有诚意的让步之外,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对第一款目的另一项说明。
                  ——“联姻九殿下,蔺陨愿入嫁。”
                  这已不是在让步了,几乎算得上是折辱。甚至不是入赘,而是入嫁!那两个字简直叫人不忍入目。
                  何谓入嫁?虞玦为夫,他为妻。离开故国,随夫远嫁,永住虞国王都。
                  原以为那个骁勇悍将是觊觎虞玦美貌,谁能想到,他竟是要将自己送进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块巨石,在虞国上下所激起的简直是惊涛骇浪。
                  同样举国震动的自然不止虞国。
                  蔺国王都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到前线传书。
                  看完蔺陨手书,王太子蔺陟在一瞬间就下了决定:“父王母后都跟我一样了解二弟,他做事从不冲动。既然是这样先斩后奏,必是志不可夺,除非身死魂灭,否则绝无回心转意的可能。既如此,那么也只有我亲自去一趟了,才好让父王母后放心。”
                  年近花甲的蔺王看了一眼妻子,后者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蔺王于是道:“也只能如此。王儿不良于行,路上小心。”
                  “父王放心。”
                  两天后的傍晚,蔺国太子蔺陟的四轮马车风尘仆仆赶到两国边界。
                  泸城城门大开,三军将士在城门外三里迎接太子御驾。马车没有停留,在队列整齐的铁甲中穿行而过,径直驶入城中。
                  蔺陟被贴身侍卫抬下马车,他失去知觉的双腿无力的垂着,要靠两人合力左右搀扶下,才能落座在车前的木制轮椅中。
                  日暮时分,夕阳为府衙前的两头白狮子披上一层金色的光衣。雄伟的石像两侧是站得笔挺的亲卫营将兵,林子弦与黎阳等心腹将领也已在此垂手恭候多时。
                  蔺陟转动轮椅驶过长长的木板。登阶而上,尽头处,有人俯身拜倒,以头抵地,不知已在门前跪了多久。
                  蔺陟把跪在地上的人看了一刻,温和语声道:“起来吧,你知道大哥来不是兴师问罪的。”
                  蔺陨直起身,抱拳再拜。
                  “蔺陨拜见王兄。”
                  林子弦黎阳等人这才跟着他单膝点地行礼:“末将等拜见太子殿下。”
                  “都起来吧。”蔺陟摆手,“不在王都,繁文缛节都省了吧。”
                  “谢殿下。”众人起身。
                  蔺陟笑容温和:“来得仓促,没给你们带什么家乡的礼物。只有几车‘冽唇’,估计够你们今晚买醉了。”
                  听到冽唇二字,别人尚可,黎阳已经在咽口水,却也不敢造次说笑,仍是规规矩矩站着。
                  太子年长二殿四岁,两人容貌也有六七分相似。都是一块习武学文的总角之交,但在蔺陨面前,黎阳可以指着鼻子骂他疯,或者开心时搂着肩膀畅饮高歌,但面对蔺陟,却不敢放浪形骸不知分寸。
                  未受伤时,蔺陟执掌三军,多年铁血戎马。之后主理国务,朝堂议事亦是一言九鼎,已有监国之职。但平心而论,他的言行举止也如乃弟一般的温和有礼,并不见疾言厉色或者冷冽狠辣,却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并无人敢在他面前打闹玩笑,王廷朝堂中人人提起来都是一个“敬”字。
                  封泥一经拍开,浓烈馥郁的酒香顷刻间充盈了整间屋子。
                  蔺陟将斟满酒水的大碗向前一推:“瞧见小阳的口水,估计你也差不多。且喂饱酒虫再说其他的罢。”
                  蔺陨一笑:“大哥知我。”
                  举碗仰脖,一大海碗烈酒顷刻便饮得涓滴不剩。
                  “过瘾!”
                  酒烈如火,穿喉入肠,那一阵火辣瞬间涌遍全身,带来极度的畅快淋漓。
                  这冽唇名酒产自帝都,体质弱一些的人闻味都会醉,也只有比宗属诸国都体格强壮的帝国人和诸侯军中最勇悍的武士,才能用这种直率猛烈的喝法得那其中三昧。
                  蔺陟端起酒坛又为弟弟满上一碗,笑道:“这几年在外征战,酒量倒是越发大了。听说上次军中比酒,程枫都被你喝吐了。如今这举国上下,可还有比你更能喝的么?”
                  “只怕没有了。”蔺陨笑着举手,再干掉一碗。
                  蔺陟看着他,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真的是那个人?”他缓缓问道。
                  蔺陨将碗放回桌边,目光从大哥脸上垂落于地,默然点了点头。
                  “你没有认错?”蔺陟又问道。
                  蔺陨从怀中取出那个绣着青莲的锦囊。
                  “大哥知道这里面的东西是我从胎中带来的,这种气息跟着我一起长大,不会认错的。”
                  蔺陟盯着他的手重新把锦囊贴身放好,无声的叹了口气:“既然是你多年的心愿,做哥哥的自当成全你。父王母后那里,我也可以劝说得周全。”
                  蔺陨从未想过他答应得如此快速和干脆,一时有些愣住,而后眼眶一热,双膝跪倒:“多谢大哥成全!”
                  两人都静了一刻。蔺陟道:“起来吧。”
                  蔺陨没有动。
                  蔺陟终于把心里的那口气叹了出来。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想跟他亲近,娶了回来便是,怎么出此下策?”
                  蔺陨低声道:“我不想委屈了他。”
                  “那就委屈自己么?”语声温和,却令蔺陨抬不起头,“父王这些年身子不好,你真的忍心不在膝下承欢而长住别国?”
                  “我……”其实根本无言以对。
                  “你这脾气啊!”恨铁不成钢似的又是叹息一声:“你不想别人受委屈,倒让大哥怎么看得下去你受委屈?”
                  “我不会受委屈的。”蔺陨极快的回答,“蔺强虞弱,本来这千里南疆就是我囊中之物。入他王都,谅他们也不敢亏待于我。大哥只当是我领军攻下他们都城,论功行赏,把虞国领土赐给我做了封地。”
                  蔺陟点头:“到底听到一句像样的话!”他将地上的兄弟扶了一下,“起来吧。父王的意思也是如此。你既然也想得明白,那么就这么定了。你的亲卫军随你入虞都,虞国五州六十三城从此后便是你的封地。”
                  “是。”蔺陨应声,终于站起了身重新坐回桌边。
                  蔺陟缓缓又道:“除此外,我还有两个要求。”
                  蔺陨心中一跳,蔺陟并不等他回答,径自说下去:“其一,虞国如何举办大婚我不管,但这首婚要在泸城举办,由我主持,用蔺国仪式操办,你与虞玦不分夫妻行礼。”
                  “其二,你去虞国完婚后,一个月内必须领人回国拜见父王母后。此后半年回王都一趟,以尽孝心。”
                  “大哥……”
                  蔺陟一摆手打断他的话,静静眸光落在蔺陨脸上:“我听说,在映日城头,虞玦差点杀了你?辛泉至今未醒,也是拜他所赐?”
                  蔺陨在他严厉的目光下垂眸,沉声道:“这是谁乱传的话,大哥不要轻信。”
                  “蔺陨。”被兄长直唤名字时,那种直逼胸口的压迫感是蔺陨也畏惧的,沉默着不敢再说话,“你治军严格,消息封锁得很好,但莫忘了,我是你王兄,蔺国储君。”
                  蔺陨躬身垂首:“是。”
                  蔺陟看着他,又叹了一口气:“二弟,你这样掏心掏肺对人,别人可曾把你放在心上?就算不为你自己,为了父王、母后,还有我,你不要太让人担心了。”
                  蔺陨依旧垂首,语气带了惯有的沉着安定:“大哥放心,也请转告父王母后安心,我心中有数。”
                  蔺陟却哪里放心的下?这莫名其妙的前世梦中人,就像是一个诅咒,让好好的一个人二十年来如痴如魔的寻找,把他秉文兼武的二弟弄得弃国离家,不顾一切的要去追随。
                  他知道蔺陨不是冲动的人,但为了那个人,他大概什么样匪夷所思的事都做得出来。
                  表面温和沉静,骨子里是跟自己一样的执着倔强。
                  劝是劝不动的了,也只能尽量善后,为他留条后路。
                  蔺陟道:“方才说的两条附加条款,我已经手书成册,派人送去琉璃城虞国国主御前。”
                  “大哥!”蔺陨吃了一惊,“你另外送书,怎不跟我商量?”
                  “怎么?”蔺陟目光有些冷,“我做事,还要征得你的许可?”
                  “我不是那个意思!”蔺陨难得分寸大乱,急得脸色都变了,“可这两条都涉及虞玦,他未必喜欢……”
                  “他喜不喜欢不是我应该考虑的。”蔺陟冷冷打断,“也不应该是你要考虑的。蔺陨,你不仅是三军主帅,更是我蔺国世子,代表国主与国威。太过委曲求全的行径,以后莫要再让我瞧见。否则,之前的承诺一笔勾销。你今生今世,都莫想离开故土一步!”
                  这最后一句无疑是动了真怒。
                  兄弟二人都知道,若蔺陨一意孤行,即便是父亲和兄长,也未必拦得住他。
                  但,那便要付出恩断义绝的代价。
                  见亲弟紧抿嘴唇,不发一言,蔺陟的声音有了痛心疾首之意:“二弟,不要再逼我和父王,这是底线!”
                  沉默良久,蔺陨终于垂首低声道:“是。”
                  蔺陟心中松了口气,挪动轮椅到他身边,举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喝了这坛酒就早点睡吧。”
                  蔺陨转身为他开门:“我送大哥回房。”
                  “不用了。”蔺陟摆手,“我还要在此逗留一段时日,有什么其他话,再慢慢聊吧。流风,我累了,推我回去。”
                  守在门外的侍卫听命过来,从蔺陨手中接过轮椅,却见主人似仍有所思,便微微顿了一下。
                  “大哥还有什么吩咐?”蔺陨也看出他的迟疑。
                  蔺陟背对着他,院中月色朦胧,照得他背影格外孤寂。
                  “清儿明天也会赶过来,你知道她对你一直都……你走之前跟她好好谈一下吧。”
                  说罢也不等蔺陨再说什么,举手示意,流风推动轮椅出了中庭。
                  风吹云动,月影愈发黯淡。
                  蔺陨默然立在原处,良久。


                  IP属地:中国香港13楼2020-10-17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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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蔺陟唇角含着笑意缓缓回眸,他望着内院的方向,若有所思。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虞国九殿下。
                    除了绝世的容貌和梦中的羁绊之外,他本并不相信,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能有何与众不同之处,配得上自己王弟那种程度的付出和忍辱求全。但今日看来,他敢只身进入泸城,面对十万大军毫无惧色,其胆识胸襟确有过人之处。
                    而且方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是顾全大局也好,是情势所逼也罢,至少,在关键的一刻,他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对于蔺陟的试探来说,这个结果并不算坏。
                    至于有多好……蔺陟回想起那双眼睛。
                    淡漠的、冷清的、毫无情绪与波澜的眸光,他看着蔺陨时,那种冷淡、漠然与看着所有人时并无差别,甚至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疏离寒凉。
                    这个少年正如传闻中一样,是这世间的一朵冰心雪莲。
                    冷情冷心,不染红尘,不可亲近。
                    心中轻叹。在人群中找到那个满面笑容喜在眉梢的男子。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大哥知道,无论如何艰难,你都会继续走下去。
                    但若太辛苦时,别忘了回来。
                    回来,重新做你的世子、君帅,走你该走的路!
                    ---
                    ps:
                    前后世人物对照表
                    连芳 (亓珃贴身内侍)- 方忱 (虞玦贴身内侍)


                    IP属地:中国香港20楼2020-10-20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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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烛下
                      “长伴我的左右,此生不离不弃?”
                      虞玦喃喃重复了这两句话,微嘲道,“蔺陨,你不觉得一见钟情这个理由太过可笑了么?我也还未自负到,以为仅凭一张脸,就能让堂堂强国主帅,为我牺牲千里江山和自身荣辱。”
                      他终于抬起双眸,定定看进男子的眼。
                      “蔺陨,告诉我实话!”
                      从来都知道这个少年目浸寒潭,便是匆匆一瞥也能叫人心底生畏。但似如此威慑冷冽的语声与眸光,还是平生仅见,以蔺陨多年征战的胆识亦被他的这双眸盯得有些动摇。
                      心知他这是动了怒,如若再含糊推诿便是一个决裂的结果。而其实,那理由也并非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吧。
                      蔺陨望着虞玦点头道:“我可以说实话。其实并非有意想隐瞒,只怕说出来,你未必肯信。”
                      虞玦微偏了眼,又一次避开他的凝视:“你说。”
                      蔺陨自怀中取出青莲锦囊,走到床边,将之放到床畔。
                      虞玦并不多问,抬手拿了锦囊,松开绕着囊口的银线,从里面取出一枚玉佩并一束发丝。
                      那玉佩是他随身所带前日送为信物的玉玦,而那发丝不过一绺,纯黑细密,用红绳细细绕圈扎紧。
                      蔺陨燃起一盏灯烛移到床头矮几上。虞玦就着那灯火细看那绺黑发,却并无特别之处,不由抬眼疑惑的看向蔺陨。
                      “这是谁的头发?与你的理由又有何关系?”
                      “这发丝随我自胎中而来。如果我说这是你前世的发丝,被高人施了术法与我合葬,就是为了让我今生可以找到你,你可相信?”
                      虞玦垂眼又细看那发丝一回,冰雪面容竟不见任何惊讶之色,却是点了头道:“我也想过这些。云渊帝国自古便有东林西屿两处仙迹,多少奇方妙药便传自那里。也有传闻两处主人有通天动地之能,看透古今,运化时空也未必便是匪夷所思之事。”
                      他抬眼来,“所以,你如今这样对我,都是因为要还你前世所欠之债?”
                      蔺陨完完全全怔住。
                      本道这番情由出乎常理,无论谁听了都会骇然震惊以致怀疑不信。却从未想过他如此轻易便完全相信,且似乎对前世因缘之论自有一番体会,修为颇深。
                      虞玦见他只看着自己,一幅失魂落魄模样,弯唇笑了笑道:“何必如此?前世事前世了,今生无所忆,何必扰?”
                      说罢抬手凑近灯烛,火苗瞬间燃着他指尖发丝,蔺陨大惊之下劈手去抢,却是眼前一花,虞玦举着烛火闪身退到墙角,手中动作未受一丝干扰,那绺发丝已在片刻之间烧得只剩灰烬。
                      “你识武!”蔺陨惊骇。
                      虞玦将灯烛放回原处,轻弹指尖余烬,“不识。只为保命,学了些皮毛的轻身功夫。”
                      能在蔺陨手下夺物,自然不是什么皮毛。但此刻他所惊骇的并不是这个。
                      低头处,灰烬已散得不知所踪,蔺陨急怒攻心,几乎有些站不稳。
                      “你凭什么烧了它!它是我的!”
                      虞玦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男子。
                      “你不是说这是我前世的头发么?既然是我的东西,我要烧了它有何不可?如此一来,你便不欠我什么了。”
                      蔺陨又是一震。
                      虞玦淡淡眸光扫过他的面孔,语声中有难得的柔和轻缓。
                      “蔺陨,你有没有想过所谓前世因缘,痴心情债,也许,不过就是一场幻梦。即便不是幻梦,如果我真与你有所羁绊,可为何我根本不记得你?你若不是认错人了,那便是你我今生本就无缘,何必强求自扰?”
                      那男子还自怔怔,神魂都被颠倒了一般。
                      虞玦微微蹙眉。修佛经年,他本是心淡性薄之人,也知世间人中自己是个例外,罕有堪破得透的。
                      这男子无论样貌品性都是天下少有,但想来也不过是俗人一个,就这几句话的点拨很难立刻幡然醒悟。
                      “你今日看不透也无妨。”他对他倒是格外宽容,又出言劝道,“来日方长,且既无缘,你强求也是无用。”
                      话音落处烛火“噼啪”一声,燃到尽头便灭了。
                      屋内重新归入黑暗,虞玦忽而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却见眼前一豆微明,那男子掌中又燃起火烛。
                      暗淡烛火中,蔺陨的脸色看似不像方才那般凝滞,恢复了些清朗。虞玦见他将灯烛放在床畔,背对着自己微哑声音道:“你的话我记下了。也许你说得对,前世因缘本就不该强求。”
                      想不到这片刻之间他已能回神,倒是个颇有悟性之人,虞玦心中点头。
                      “夜深了,你早些安歇吧。”蔺陨将床畔余下的玉玦放入锦囊,收回怀中放好,而后缓缓站起了身。
                      “蔺陨。”
                      再次向外迈步时,又被身后人唤住。
                      这次蔺陨并未回头。
                      虞玦似迟疑了一下才道:“前世发丝已被我烧了。你做所有这些的理由现在也不复存在。你我之间仍是陌路,此前的盟誓和婚约做不得准。若你想后悔,我想今夜之后仍来得及。”
                      蔺陨背对着他摇了遥头。
                      “我不后悔。有我在,我父兄不会对你虞国再动干戈,我会保你一国平安。”
                      他顿了顿又道:“随你回王都之后,若你仍不愿意,那么我们可以不行夫妻之礼。我大概是会住在九殿下府中,到时你若不想见我或者有其他安排也都可以。那是你们的王都,一切都可随你的意,我皆可。”
                      这番话他娓娓道来,不疾不徐,似乎在心中已想过很多遍,此刻说出来十分自然流畅。
                      却把虞玦听得紧蹙了眉头。
                      “蔺陨,你何必如此?还是为了一个前世之人?即便知道我已与他前尘洗净,再无瓜葛?”
                      蔺陨仍是摇头。
                      “不。我知道你说得对,前世应可忘,今生不可追。你也许并不是我要还债的那个人,即便是,既然你根本不记得我,那么只是因为我的缘故便把你牵扯进来,对你实在不公平。”
                      “既如此……”
                      蔺陨转回身,虞玦被他那双深邃眸子凝在面上,一瞬屏了呼吸,话也断了。
                      蔺陨微微扬唇,又向他那般温柔的笑了。
                      “虽然只这匆匆三面,但九殿下难道对于自己的魅力这么没有信心么?”
                      他望着他的眼,笑意缱绻,脉脉柔情。
                      “你怎知我映日城头不是对你惊鸿一瞥动了心?又怎知今生今世,我不是真的爱上你?”
                      他倾身来,“虞玦,把你扯进来是我的错。但事已至此,你我夫妻情分已定,若说委曲求全,该是你后悔为了救国之存亡而错付终身才是。而我,”微笑着他缓缓向他伸手,“二十年来寻寻觅觅,如今终于如愿,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有一丝后悔之心?”
                      “你……”
                      那眸中温柔笑意太过刺目,胸口蓦地一紧,急遽的痛楚一瞬间直刺心底。
                      蔺陨脸色一变,惊问道:“你怎么了?”
                      回神之后已然想得通透,所以并非真的想要去揽他,只因虞玦擅作主张劈手便毁了他的信物,存了几许报复挑衅之意是有的,却未曾想到他忽而脸色大变,以手捂心,竟是向前栽倒。
                      “别碰我!”
                      虞玦一把推开蔺陨伸来相扶的手,一臂撑住床沿,不住轻喘。
                      蔺陨紧张的看着他,想扶却也不敢。早已对他的喜好憎恶打听得一清二楚,自然晓得他最讨厌别人触碰,即便近身内侍也不敢造次。
                      “到底怎么回事?哪里不妥?”见他慢慢平定喘息,脸色渐复,蔺陨方小心翼翼问道,掌心都是冷汗,担心至极却无法相助,此刻声音都有些发颤。
                      虞玦垂眼摇头:“无事。”
                      “为什么会……”
                      “说了无事!你出去!”
                      抬手一挥,帘幔垂落,矮几上的灯烛也被红帐扫灭,室内重归黑暗。
                      静了一刻。
                      “是旧疾?还是方才的药力未消?倘若真的身子不适,告诉我实话!”男子的声音中满满都是担忧,焦急无奈却不知如何解释的模样,“你知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也绝无冒犯之意。我只是担心……”
                      “知道了。”帘内人突然开口,语声虽冷,语气却软了不少。
                      蔺陨怔了一下。“你真的无碍?”
                      “真的。”虞玦答得很快,“你出去吧,我睡了。”
                      “……好。”蔺陨又怔了一怔。
                      走出几步,不放心的回头。帘幔重重,看不见里面是什么光景。
                      他踌躇着仍然开口:“如有什么不妥,我就在外面,随时叫我。”
                      “嗯。”帘内声轻。
                      蔺陨舒出一口气来,快步转过屏风重新坐下。此时方觉背心湿冷,丹田处却炽热一片,灼烫得火烧火燎。失月魂不似普通毒气,凭空散不去,只能将虞玦身上的药力引入自己体内,慢慢靠内力化解。两人闹了一阵,此刻酒中残药和新入体的迷香同时发作,直叫烈焰焚身也似,浑身滚烫,如坠熔炉一般。
                      蔺陨不敢大意,忙收拾心神,疾速吐息数次,闭目合掌运功。
                      袅袅白雾自他发顶升起,无风四散,飘过屏风。
                      红帐拨开一线,虞玦盯着屏风后的人影有些出神。放下帘帐,仰卧在床了无睡意。他伸手摸到心口处,胎中带来的一处嫣红伤疤只有母亲和最贴身的人看过。
                      与映日城头上一样,那突如其来的心痛便来自这里。
                      他说他并不记得他,也许是真的。但他心里清楚,与这个人的前世必定有着极深的渊源。而今生如此这般纠缠,大概与辞世前的妄言和执念有关。
                      阖眼,沉心。
                      手结佛印,心若止水。
                      无论那是什么,与此心此身并无干系。
                      出生便注定,他是永世孤绝之命。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与任何人无缘。
                      所谓强求,不过是自取烦恼罢了。
                      一呼一吸之间万念俱灭,放松了的唇角如佛前白莲,柔软纯净。
                      虞玦很快睡着了。
                      ---
                      Ps:玉玦代替了头发,前世走入今生。
                      另:玉玦不是虞炘送的,是作为成年礼的主礼人亲手为虞玦佩戴的。每个王子都有自己的贴身信物,成年礼上佩戴。


                      IP属地:中国香港22楼2020-10-21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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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早宴
                        再次睁眼时,乳白的晨曦照进重重帘幔,在帐顶氤氲出淡红而暖色的霞光。
                        虞玦轻轻吸了口气,唇齿中便有湖边清新的早春空气弥散开来。
                        他缓缓坐起。眼前清明,头脑清爽,这一觉睡得竟是意外的好。
                        行军一月有余,此后又是商讨议和、拟定条款,即便是他这样的人,毕竟是举国安危的大事,脑中的那根弦也是时刻紧绷着的。却未曾想,经了那么多事之后,昨夜能那么快便睡着了,且竟在别人的卧房中睡得十分安心。
                        难免讶异。他说信他是个君子,却原来是真的信。
                        侧耳静听一阵,帘外悄无声息。
                        又等了片刻,虞玦伸手掀开帘幔。
                        天色渐明,屋内的景象与昨晚的红柱高照自大相迥异。不远处的绣屏上,并蒂莲花与彩羽鸳鸯也换了一幅神貌,在晨雾里却仍看不真切,仿佛一夜缠绵,仍旧春睡未醒。
                        虞玦定睛去看时,不由怔了一怔。
                        屏风后那个人影似乎与昨夜入睡前看到时姿势一模一样。盘膝、直背,端坐于地。他的发顶处,仍有淡淡袅袅的白雾徐徐升起。
                        心下微惊。看这情形,难道竟是整夜运功抵抗药力?即便再深厚的内力,这样长时间的消耗也难免会受伤吧。
                        心口处隐隐发紧,喉中干涩不由咳了一声。
                        屏风外的人动了一下,那男子长身而起,转身时又顿住步伐,只隔着那绣锦上的鸳鸯问道:“你醒了?方便我进去么?”
                        虞玦拢了拢衣襟:“进来吧。”
                        蔺陨转过屏风,遥遥看了他一眼。虞玦望望窗外,廊下人影绰绰,有窸窣脚步声轻,却是一声咳嗽不闻。这晓波堂虽是临时驻跸之处,却也在蔺陟治下纪律严明、井井有条。
                        “坐过来吧。”虞玦向床内挪了挪身,“唤人来洗漱?”
                        蔺陨本是不知如何开口,却不想他如此通透,微有尴尬的坐到床沿,道一句:“得罪了。”伸手脱去发冠,再解开外衣。
                        两人良宵共度,若还是衣衫齐整又如何说得过去?
                        虞玦只穿着底衫,知道按照蔺国的传统,新婚翌日是要换新衣的,于是也不急着穿戴,仍覆着被子,侧脸向床畔的男子脸上细细看了一看。
                        蔺陨察觉到他的视线,立刻道:“还有些残药。没事,这光天化日的,即便看了你,效果也弱得很。”
                        虞玦脸上有些发烫,撇开眼道:“你大哥倒真是个狠人。”
                        蔺陨听那语声寒凉,知他仍为昨晚之事着恼蔺陟,也不好多辩,笑道:“洗漱后,我就送你回去。”
                        见他颔首,蔺陨向外唤道:“来人。”
                        便有一队宫人捧着衣物洗漱之物推门而入。领首的是个老内监,蔺陨诧异道:“白公?大哥居然把你请过来了,昨晚我醉了竟没认出来。”
                        那老内侍躬身笑道:“二殿大婚,老奴怎能不来服侍一回?不怕得罪一句,大殿怎么操持,哪有老奴想得周到?您二位的父王叔父大婚,也都是老奴跟钦天监、礼部做的统筹交接。昨日军中行礼,老奴不便出面,今日是内堂之事,大殿就全权交给老奴了。这位便是九殿下吧?老奴蔺廷总管白儒,拜见殿下。”
                        虞玦见那老人须发皆白,却是皓齿红唇,双目矍铄,心知是个人物,只怕是蔺陟今日特别的安排要探一探虚实也未可知。
                        蔺陨伸手虚扶一下道:“白公不必多礼。”他微微侧身挡住虞玦在帘内,“衣物等物先放下吧。九殿下的内臣在么,还是让他们进来服侍。”
                        白儒笑道:“二殿果真体贴。也好,老奴便让这些孩子先退下了。早膳已在前厅预备下了,大殿吩咐,一会儿还是按照惯例,自家人一起吃个圆囍宴。”
                        “这……”蔺陨踌躇道,“父王母后不在,这圆囍宴不吃也罢。昨日不过首婚,本说好不留宿,我这就送他回去。”
                        “既圆了房,自然要吃圆囍宴的。”白儒笑容慈蔼的望着从小看大的世子,“二殿这么不守规矩,老奴回去后是要被君上责骂的。虽说虞国接人的车马已到了,但就这么走,只怕九殿下也不舍得。再者,诸位将军还等着跟二殿伉俪一起游湖赏春去呢,大殿可一早就把画舫准备妥当了,难道二位真要扫了大家的兴不成?”
                        蔺陨仍是一脸迟疑,白儒又笑着道:“这样好了,老奴让他们把不要紧的菜都撤了,那些繁文缛节也省了。但鸳鸯双莲粥对身子极好,甜糯可口,九殿下未必就不喜欢。还有百合藕饼,普通人家新婚第二天夫妻也是要一同吃的,王后亲手做下吩咐老奴给带过来,二殿总不好拂了母亲的心吧?”
                        “好吧。”蔺陨无奈,“就这两样吧。告诉大哥,我们就出来。”
                        落炎和方忱昨日也受了炉香,出门后便觉难受,都被白儒安排在偏殿歇息了一晚。此刻被人引着回到暖阁。
                        两人见蔺陨仍在房中,虞玦掀被而起,却只穿着底衫,一时都惊震得说不出话来。
                        虞玦清冷目光却与往日无甚差别,向几案上示意。方忱回神,看那窗下摆了银盆手巾等物。还有一套银灰色宫纱常服和束发玉钗,与崭新的雪袜宫靴一起,都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前矮几上。
                        蔺陨背对着床,自己动手将一套新衣鞋袜穿戴妥当,也不回身,只静静立着。
                        落炎看方忱为虞玦宽衣穿戴,忍不住又去看了一眼屏风前静等的男子。
                        同样一套极简奢华的宫服,穿在少君身上是轻盈华贵美若瑶池仙子,而那男子着来却是修俊飘逸又不失王族尊贵大气,两人若站在一起倒真是要让人看花了眼,只觉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这么想着,心下着实一惊。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对那蔺国二世子生出这般好感来。
                        洗漱过便往前面大厅去。蔺陨走在虞玦身侧,亦步亦趋的跟着。落炎、方忱隔了一段距离相随,他们身后才是蔺国宫里的内侍。
                        快到厅门时,虞玦顿了脚步,侧身看了身旁男子一眼。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蔺陨每每被他看破心事,此时也不觉惊讶了,微靠近了些却是抱拳在胸一礼,低头道:“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虞玦余光扫到正迈步迎出来的白发内侍,声音轻不可闻:“同你做场戏给你大哥看么?”
                        “是。”蔺陨脸红耳赤,抬不了头,更压低了声音道,“今日必定送你回映日城,只怕他太过着紧会多生枝节。”
                        虞玦语带微嘲:“说起来,他这个大哥做得也不容易,劳心又劳力的。手放下来。”
                        “呃?”蔺陨愣了愣。
                        虞玦抬臂握住他的手,纤眉微挑:“像这样?”
                        那只手滑腻柔软,入掌微凉,蔺陨心下一突,压在腹下的残余药气竟是蠢蠢欲动。他忙收敛心神,也不敢收掌,只松松挽着,轻声道:“委屈你忍耐这片刻。”
                        两人联袂出现在厅前时,蔺陟已在桌边坐了有时。白儒引人进来,向他笑道:“大殿久等了。春宵过后,新人总是懒怠起身的。”
                        蔺陟放下手中奏章,抬眼去,见白儒一句话令那两人脸上都有些泛红,不由便笑了,心中不免诧异如此顺利,却也放了一半的心。
                        “来坐吧。”他的态度自与昨日行礼时天差地别,看着虞玦的目光也带了几分春阳的暖意,“睡得可好?虽说是我蔺宫的规矩,不过也就是一顿家宴,小九别拘束。”
                        虞玦看他一眼,仍是目光冷淡,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蔺陨向他兄长行礼,两人落座后,相握的手掌便自然松开了。虞玦不知怎样,蔺陨自己倒是很松了口气。
                        却听白儒在旁笑道:“这百合藕饼意头好得紧,百年好合,佳偶天成,可不就是今日这光景么?”
                        他示意宫人将一盘雪白晶莹的糕点端到两人面前。
                        蔺陟隔着桌子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看那藕饼,笑着道:“母后亲手做的,我也没尝过,不知味道如何?”
                        “大殿心情好也要有个限度,怎么竟拿王后说笑呢!”白儒倚老卖老的笑着训劝道,“那是大殿还没遇着个撞进心坎里的人罢了,不然,再没有让二殿拔了头筹的道理。”
                        他是惯于察言观色的人,见蔺陟脸色微微有些僵,像是被说中什么心事似的,便忙截住了话头,笑意盈盈向蔺陨二人道:“这藕饼的吃法二殿应是知道的?老奴不废话了,快请用吧,凉了便失味了。”
                        蔺陨情知推却不过,无奈下拿起一块藕饼来,从中掰开两半。那边白儒已开口了:“说是分吃可不是二殿这种吃法呢。而况今天什么日子,怎好一饼分成两半?”
                        蔺陨不耐,沉声道:“哪有这么多讲究?白公好不啰嗦。”
                        二殿下脾气好在整个蔺国王廷都是出了名的,白儒自小看他长大也没见沉过几次脸,心中惊诧,拿眼去望蔺陟。
                        蔺陟扫了眼虞玦才看着王弟,仍是笑着:“规矩虽然烦人,也是个意头。你这次结亲仓促,父王母后面前尚未尽孝,白公从宫里来,他的话也不想听么?”
                        蔺陨一时无语,虞玦聪明剔透,已看出了端倪,便从蔺陨手中拿过半边藕饼,放在唇边咬了一口,然后递手过去送到他的唇下,下颌微微抬了抬:“吃吧。”
                        蔺陨有些发愣,下意识的张开嘴,虞玦将手递近了些,蔺陨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口。
                        “这就是了。”白儒一旁将手一拍,笑道,“这藕饼便是这么夫妻俩一人一口的吃完才好。”
                        看来是猜对了。虞玦从蔺陨口中取回那饼,迟疑了一下才向回递。蔺陨赶忙拉住他的手。
                        “刚才那口太小,我还没够。”男子极快的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把饼接过去,一口都吞了。
                        虞国九殿下好洁且不喜与人接触的脾气外人也许不知,但虞国宫廷内外皆闻,而蔺陨也早知晓。若他吃了别人吃过的东西,传到虞宫中真可算得上奇闻一件。
                        蔺陨拿起另外那一半饼送到虞玦嘴边,两人倒是十分默契,虞玦就着他手咬下一口。蔺陨回抽时,自那淡色唇边拉出未断的藕丝,他有些尴尬的伸手为他抹唇,两人视线碰在一起,那双明眸淡淡冷冷,看不出什么情绪。蔺陨只觉心虚,垂眼忙将剩下的饼吃了。
                        吃他的口水他自不会介意甚至甘之如饴,就怕即便如此,还是唐突了佳人。蔺陨有些惴惴。其实这些都是小事,却不明白为何大哥一向大开大合,如今怎的如此计较。
                        那冷淡眸光从男子不安的面上飘出去,投向对桌的人:“百合性寒,我素来不食。”
                        吃完才说,这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蔺陟含笑点头:“你肯迁就我二弟,我自然没有不放心的。”
                        说罢向左右示意,“都散了吧。新婚燕尔,咱们就别碍人的眼了,让他们自己好好吃饭。白公,你也随我来,待会儿游湖,画舫上还要你好好服侍他夫妻二人。”
                        “老奴遵命。”白儒含笑告退。
                        --
                        Ps:春天没有藕莲子啥的,我只当是蔺国宫廷的地窖里储藏的陈货了。(表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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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中国香港24楼2020-11-05 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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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湖畔
                          没了那许多双眼睛,这顿刻意安排下的早膳吃得还算自然顺利。
                          落炎和方忱一直留在厅中服侍,两人都精明细致,自然把片刻前后的差别看得清楚明白。两人互相一眼,心中都有说不出的疑惑惊讶。
                          真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这也算结拜成夫妻的两位人前贴身亲密,人后却分开三丈的模样,怎一个尴尬了得?
                          门外传来喧闹声,似乎堂前聚了许多人,都是熟不拘礼,闲话打闹,极高的兴致做着出游的准备。
                          已有人在问:“君帅怎还未出来?这可都巳时了!以往日日点卯,从来都是他比我早到。”
                          有人笑骂:“海唐你是傻的还是二,今日又不行军,点个啥卯?”
                          “不点卯也不至于睡到日上三竿啊。”那憨直武将还在嚷嚷,“平日就算在王都,哪一日不是太阳未升,逐日弓先响,从未见过他躲懒不去早练。”
                          “说你傻你还真是笨到家。”又一人加入教导同袍的战团,“你倒想想,昨夜是什么日子?今天又是什么日子?”
                          那叫海唐的一拍脑袋,到底悟了,大声道:“啊呀!可不是!昨天洞房花烛夜,今天起那么早干啥!瞧我这个榆木疙瘩做的脑袋!”
                          众人一阵大笑。
                          蔺陨已快走到门厅,却把虞玦微微蹙起的眉心尽收眼底。他想了想,便要转身,却听门外一时喧闹声静。
                          “末将等见过太子殿下!”众人行礼。
                          蔺陟的声音传来:“今日与你们君帅伉俪同游镜湖,共贺新婚之喜,都不必拘束。这些礼节都省了吧。”
                          众人哪个是傻的,都看出他心情颇佳,一个个也就比平日放肆了些,武人嗓门又大,顿时便有闹哄哄的喧嚣声涌进了院子。
                          “白公,去请二殿他们出来吧。独处的机会以后有的是,今日聚会难得,别让大家等太久了。”
                          “是。”
                          蔺陨心里叹了口气,这大哥,还真是步步紧逼,一刻不肯放过他。眼见白儒转进院来,他看了看虞玦,对方一张冰雪面容无波无澜,那意思却明显:“悉听尊便。”
                          “得罪了。”少不得又要演一出新婚燕尔。
                          他靠近他身前,伸手过去先用他的袖子将那只手覆盖住,再把自己的手握上去。宫袍广袖,垂下时遮掩得倒是十分自然。
                          “君帅!”
                          “君帅早安!”
                          “恭喜君帅!”
                          “君帅昨晚睡得可好?”
                          ……
                          两人刚在堂前露脸,无数问询嬉闹扑面而来。
                          众将谁不晓得主帅平易随和,只要不在战时,平常拼酒比武、玩笑打闹就跟普通兄弟一般无二,哪分什么尊卑礼数。
                          人人都对新过门的“王妃”好奇,就有那胆子大的直往虞玦面前过来,一面半跪一跪一面就抬头直看着那绝色佳人笑道:“这位就是九殿下?果然好姿容!你嫁与我家君帅可真是福气!”
                          蔺陨将人拦了,把虞玦护在身后。
                          这厢与众将相见又与见蔺陟不同。都是平日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的草莽出身本就没什么规矩,他素来也不喜讲那些虚礼,于是就纵容得他们没了章法,此刻如果突然立威又实在拉不下脸来,好不尴尬。
                          蔺陟坐在一旁轮椅上好整以暇的看弟弟笑话,蔺陨狠狠瞪他,哪里不晓得放这帮莽夫进来都是谁的好主意。
                          看闹得够了,蔺陟含笑挥挥手。
                          白儒走上一步向虞玦躬身笑道:“九殿下恕罪,都是君帅的好兄弟,没见过世面的武人,见着九殿下这样的人物难免失了常态,真是冒犯了。”
                          “好说。”虞玦淡淡应了声。
                          被无数探求好奇的目光像观赏奇珍异兽似的看了又看,周身都是行伍中人特有的铁血粗犷气息。他确实未想过今生今世也有沦落到这田地的一天。
                          蔺陨已是尽力护着他,怎奈那群将官人数不少,一齐簇拥上来行礼说话,他挡了这厢顾不上那边,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倒真没想到他堂堂三军主帅,又是国之世子,在这些普通将官面前,竟也是如此平和易处,不但没有架子,更有被人故意起哄生生欺负的危机。
                          这么想着,心里倒觉得好笑,不由抬眼又去看那男子。蔺陨时时都在留意他的神色,见他望过来,苦笑着紧了紧眉头,无奈之余真不知该怎么说那抱歉二字,耳朵根都红了。
                          白儒细细观察,发觉虞玦脸上非但没有恼怒之意,看着二殿的眼神与方才早宴时的冷淡更有些不同,心里着实欢喜,也就不难为他了,忙道:“画舫就在岸边,九殿下喜静,不如先去舱内坐坐。这里等君帅跟大伙儿说过话后,便可一齐启程去游湖。”见蔺陨踌躇着不放手,赶忙又加了一句,“大殿专门为九殿下安排的船,只和君帅两人乘坐,林将军他们另有大画舫载着。”
                          蔺陨这才放心,赶忙松了手,语气郑重道:“白公,麻烦你,别让闲人打扰。”
                          二世子从来洒脱随和,沉稳自持,什么时候见过这般小心顾虑的?情之一字当真害人。白儒面上笑意融融,又躬了躬身道:“二殿放心,有老奴在,不会委屈了九殿下。”
                          蔺陨目送着白儒引着虞玦登舟,好容易松了一口气。
                          他却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拨开众人来到兄长面前,压着声音道:“大哥,昨天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也太凶了些!”
                          以他的功力,普通春药根本就动不了定力,而那酒中之物居然到今早都未能完全逼散。本来也许只要行房一次就能解决,昨夜他也可以自己泄出来,只是顾念到帘内之人,怕做这种事即便隔着屏风也太过猥琐,实在不忍亵渎了他。
                          蔺陟瞥了一眼弟弟恼火的脸色,悠悠开口道:“那药名唤极乐。乃先亓丹宫中的助情圣药。我给你喝的已改良过,没了毒性,不过无损高潮时的极致体验。怎么?昨日你与他未尝到极乐之真味么?”
                          蔺陨咬牙切齿:“改天大哥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蔺陟不屑道:“我又不会娶个无心无情的敌国之子,要那种东西作甚?”
                          蔺陨微惊:“到如今,大哥还是不肯信他么?”
                          “信不信的也没什么打紧。”蔺陟语气随和,笑意却深沉,“今日这一番作为,不过就是想告诉他,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要做到什么程度才是令人满意。若觉得凭你的宠爱就能为所欲为,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傻,好糊弄,我和你的这帮部将可不傻,不好糊弄,让他自己掂量着办。”
                          “大哥!”
                          “好了。”蔺陟没好气的打断,“你瞧瞧你,这都还没下重手,就这么护内。以后为了他,你是不是要对我刀兵相向?”
                          这一句责问得甚重,蔺陨心下一凛,住口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中有着二十年来兄弟之间从未出现的隔阂。
                          蔺陨忽而一膝跪地:“无论为了谁,我都不可能背叛大哥,您是我最敬重的人。”
                          这样郑重其事的起誓,蔺陟始料未及,怔了一下才弯腰扶起轮椅前的人,笑道:“说笑罢了,别当真。虽是哥哥,其实不该这么管着你,见谅。”
                          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哥哥向人道歉,蔺陨心中五味杂陈。其实一直都是大哥为自己操心,若非不放心自己选的这条路,又怎会不顾身份使这些手段?那可是他运筹帷幄、胸有万兵的王兄!
                          这么想着,心中愧疚更深几重。
                          蔺陟看破他心事,拍拍他肩笑道:“好了,这么瞻前顾后哪里还像你?既然下定决心便去做好了。我看那虞玦今日不同往常。他可是四海之内出了名的绝世美人,又这般冷心冷情,清傲难驯得很,若真被你降服住了,也是我蔺国世子的一大战绩,足以傲视十国的美谈,可对?”
                          这种玩笑话也只有兄弟间才开得出来。蔺陨清朗一声笑,“谁说不是!”两人相视,蔺陟亦是大笑。


                          IP属地:中国香港25楼2020-11-08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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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虞玦才是亓珃的转世?,感觉自己好懵


                            来自Android客户端26楼2020-11-08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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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一直以为苏允是受


                              来自Android客户端27楼2020-11-08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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