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石亭
“蔺兄,我来啦!”
如溪端着托盘正往花园里的凉亭上走,听这一声吼两手一哆嗦茶碗向前飞了出去。
虞飏人随声到,十分眼疾手快的接住了那茶,一屁股坐到亭中的石凳上就呷了口。谁知茶水颇热,烫得他跳起来道:“如林你要害死老子啊!这么滚的茶给老子喝!”
如溪惊魂未定的愣在原处。坐在石桌边的蔺陨笑着放下手里的书:“我喜欢喝热的。如溪,你再给七殿下端碗温的来。”
“是如溪啊?你兄弟俩这像,蔺兄你咋分辩得出的?对了,要凉的!”虞飏老实不客气指使人道,“越凉越好。这什么鬼天,才三月就热成这鸟样,夏天还让不让老子活了。”
蔺陨笑道:“阿飏,你这几天难不成在匪帮混?怎么一口一个老子。”
“不觉得这样说话很爽么?”虞飏兴奋道,“我新收的那几个小弟都一张鸟嘴,老子听习惯了跟着说了几句,嘿,还***爽。”
蔺陨看着他,似乎认真想了想,摇头叹道:“真是很难想象虞国王室能出你这么个人物。”
“蔺兄这是拐着弯骂我没教养呗。”虞飏一口气喝干如溪刚端上桌的茶,抹抹嘴不以为意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亲娘。她可比我野得多,生完儿子过继给她老姐就当完成了家族使命,非常潇洒的拍拍屁股走人了。人家这才叫做枉顾礼法的典范,我那些小儿科算个屁啊!除非真的落草为寇,否则这辈子我是拍马也赶不上我娘咯!”
蔺陨近来唯一让萧鹤那边暗桩做的事便是搜集了些详细的资料,听他主动提起了娘,好奇心起,便一边回忆资料上关于容静妃的部分,一面道:“你娘的事我也知道些。你出世那一年太后病重,为了给她祈福,你母妃主动放弃荣华富贵,剃发为尼,潜心礼佛为太后添寿。即便后来太后薨逝,她也没再回到内廷,而是继续青灯古卷相伴,堪称脱尘无垢,被朝野内外称颂。”
“这种冠冕堂皇的鬼话你也信?”虞飏撇撇嘴,不屑到极点的模样,“她人是一直在月匙山的弦月庵里没错,你道那是什么地方?那山下就是日钥围场,最多的就是狍子野兔山鸡鹿。啊呀呀,你是不知道她老人家成日价山里去水里来的有多逍遥!我小时候不懂事,还问她,说娘,你这成了秃头多难看。你猜她说啥?”
这边蔺陨、如溪、如林等人听得已经呆住了,七殿下睥睨众人一挑眉,逼着嗓子学女子口吻道:“你个傻小子,头发那么长洗起来多麻烦,为娘这边剃了才爽快。”
一亭俱静。
半晌,蔺陨扶额大笑道:“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你长歪成这样还真不能怪到你养母容王后的头上!”
“可不是。”虞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推了茶盏站起来,“闲话少说!蔺兄,你功力恢复得如何了?咱们今日比啥?”
如溪惊道:“七殿下,明日大婚,你还要在这行宫里打架吗?你行行好,饶了公子吧!”
“哈?”虞飏斜瞪着如溪表示震惊,“我饶了他?他饶了我才对吧!喝了七八天散攻药的人还能把我揍得满地找牙,如溪你要不要这么拉偏架?”
蔺陨笑道:“那药效力不强,这几日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月见湖的散攻草还不强?”虞飏咂摸着嘴道,“蔺兄你这身功力也太骇人听闻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这痴心也是天上地下没第二个了,感天动地的老子都要掉眼泪。”
“有那么夸张么?”蔺陨自见了他之后就觉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乐不可支道,“散个功罢了,又不是喝毒药。”
虞飏大声喝道:“可别!就你,估计小九给你杯毒酒,你也不眨眼就往肚里灌!”
旁边如溪如林直点头,虞飏得了同盟军更起劲了,“瞧瞧,瞧瞧,我哪有夸张?好在我家小九知道好歹。”说着一笑,十分邪魅暧昧,“蔺兄,你是没看见小九那天急成什么样。从小到大,我还真没见过他这么紧张过谁,你有戏哟!”
这话他已在第二天带来消息时就说过了,蔺陨当时很怔了怔,现在也回过味来,知道这位七殿下嘴巴没个边,话能说得上天入地天花乱坠根本信不得。所以此时再听到也只是笑一笑就过去了。
虞飏忽然生出些感慨,接着道:“那个下毒的厨子被五马分尸,烬幽也被挑了手筋成了废人。之前小九深入简出,除了年节才见人的还真不觉得,这次出了事倒是他顶起了天,做起事来比虞炘那厮的狠绝手段差不了多少。唉,人都说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我怎么越看越觉得朝堂里才是虎狼之地,连亲生弟弟到底什么模样,也是如今才见识了。”
虞飏纯善至诚,爽朗不欺,这么多年混迹草莽市井,顶着王爷的身份顺风顺水。在他眼里,虞玦大概一直都是个任性冷傲不识人间烟火的孩子。
看蔺陨也是沉默,虞飏倒有些懊悔失言,笑道:“蔺兄莫不是也与我一样,如今才晓得小九的心思手段,后悔了不成?”
蔺陨摇了摇头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估计上辈子就知道了吧。只是担心,他这般不留余地,会不会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你还担心他?”虞飏瞪大了眼,“我看这举朝上下就数他最狼,不显山不露水,却连虞霖那笑面虎都要礼敬三分。”
“如此最好。”蔺陨笑道,“那我就什么心都不用烦了,只管明日去了南宫自没人敢再来下毒。”
虞飏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摇头直叹气道:“你晓不晓得你现在做的这些个事叫什么?”
“叫什么?”蔺陨好笑的看着七殿下一幅悲天悯人的慈祥。
“自讨苦吃,飞蛾扑火!”
“哦?”蔺陨一挑眉,“你方才不还说我有戏么?”
虞飏痛心疾首道:“他对你另眼相看是不假,可真要拿下咱们大虞这头牌冰山美人,我告诉你,就一个字——难,比登天还难!我认识他十几年真是知根知底,这位小爷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不说别的,就连他亲娘都没见他在心里留个影,遑论其他。”
“有你这么说亲弟弟的么?”蔺陨摇头笑道。
“我这都是大实话。”虞飏掏心掏肺道,“忠言逆耳啊大哥!我看你趁早回头是岸。那虞炘可不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虞炘怎么了?”蔺陨眼波微闪。
“怎么?你不会不知道吧?”虞飏秉持一贯的口无遮拦,大声揭秘道,“要不是为了小九,太子之位早就是他的了。虞霖陷害他是不假,可也要他自己去清华池不是?去了还要真动手不是?那事发了之后,父王面前小九可是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虞炘直接打入天牢差点没被整死。你看看,可不可怕?”
这段宫廷秘辛在暗卫的密报中说得不算详细,虞飏的话正好做了佐证。
蔺陨思忖,大概情况不过就是虞炘虞霖争夺储君之位,虞霖使了阴招,看出虞炘对虞玦有觊觎之心,在清华池中为两人设了局。以虞玦的聪睿怎么被诓去的不得而知,但那天虞炘本可全身而退,却为了这难得亲近的机会,明知是计也甘之如饴。东窗事发之后,蔺王大怒,虞炘下狱,虞霖上位。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大哥!”虞飏按住蔺陨的肩膀猛力晃了晃,“你可别再犯傻!”
蔺陨点头笑道:“受教了,多谢。”
虞飏看了他半晌,撤身回去坐了,自顾自摇头叹气:“我看是不中用了。你中毒太深,我这江湖郎中是救不了你的了。”
“必要的时候还是得救一救的。”蔺陨打趣他。
虞飏摆手推卸责任道:“别。多少人一颗真心挖出来,捧给他,他看都不屑看上一眼。你到时候可别问我怎么把心缝回去,这种高难度医术估计只有天白那老儿能做得到,我就算了。”
蔺陨笑道:“原来还有人可救。”
虞飏没好气瞥他一眼道:“你就留好你那颗归元丹吧,说不定真能救你一命。”
“好。”蔺陨从善如流,“谨遵七殿下教诲。”
虞飏没精打采的趴在石桌上,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你不是要跟我过招么?起来吧。”蔺陨难得看他这般丧气模样,还是为自己的事烦恼,颇有些感动。
虞飏居然摆了摆手道:“今日不打了。如溪说得对,明天你要做新郎官,今天还打架多晦气。”
突然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道,“呸!明明我弟弟才是新郎官。我是来接新娘子的。”不过这新娘子三字说得实在拗口,他抬眼瞧了瞧蔺陨,恹恹道,“蔺兄,小九可讨厌我讨厌得紧,他这府门我进一次可不容易,你又是他殿妃,照规矩不能抛头露面的,以后咱们还能像现在这般喝酒过招么?”
蔺陨倒没想到这一层。
“可以吧。”他并不确定,虞国礼法严苛,“偷溜出来倒是不费劲……”
“你才不会呢!”虞飏鄙夷道,“小九要不乐意,你估计要拿把扫帚赶了我,还会不守规矩的溜出来?”又是唉声叹气一番,重新趴回桌子上脸埋进手臂间惨兮兮道,“你怎么就看上小九了呢?我现在真有拐了你进我西晋宫的心,每天过个三百招再喝个十坛八坛该有多爽快!”
蔺陨听了这话倒没什么,一旁的如溪如林互看一眼,都有些心惊肉跳。
虽是男子,但公子毕竟是殿妃的身份,本来私见别的王子就逾矩了,偏这两人关系还越来越好,这一月多来日日相见,比正经九殿下都要亲密得多。刚才这种话要是传出去,可真是了不得的蜚语流言。
如溪向如林使了个眼色,如林会意,转身将候在花园四周的侍从带到院外,重新嘱咐一番,又安排人去南宫九殿府将此间发生的事和这几个人的名姓详细禀告。
蔺陨是真把虞飏当朋友,走过去拍拍他背道:“何至于就不能见面了?你放心,喝酒比武跑不了你的。虞玦要真是讨厌你,你以为你能在这允宫里混这么久?”
虞飏眼前一亮,“对啊!”立刻生龙活虎蹦起来,“我怎么没想到呢!还是蔺兄你了解他!哈哈哈!”喜不自胜直搓手道,“那就好那就好!咱可说好了,每天拆一招,喝一坛,这是最起码的,别的就随缘。”
“行!”蔺陨入虞这段日子也就是碰到虞飏之后有了重回军中的感觉,乐得与他有个约定。
虞飏乐得一蹦三尺高,直接飞身上了亭顶。
如溪小声问道:“公子,你真要每天都见七殿下?他可是出了名的大魔王,连少君见了都要躲的,疯起来不要命更要人命!”
“谁在说我坏话?”蔺陨还未答,如溪脑后一凉,头发披散下来,却是发簪被拂掉了。
虞飏落地撇嘴道:“如溪,在蔺兄面前不许告我黑状,我还要保持好形象呢!”
您老有好形象么?如溪腹诽,脸上恭敬道:“小奴下次不敢了。”
蔺陨笑道:“这也不算坏话。反正你这脾气我喜欢。”
“哈!”虞飏勾了他肩道,“蔺兄这脾气我也喜欢,武功也喜欢,酒量也喜欢!”
这一口一个喜欢的听得如溪眼皮直跳。
虞飏突然话锋一转:“咦,这小东西怎么在你这儿?”
蔺陨随着他的手指看去,石亭的栏杆上爬着一只小乌龟,龟壳乌黑发亮十分惹眼,短头短腿小眼睛,向着石柱往上爬。
“阿翼昨天来的时候丢下的,估计是路上捡到的?”蔺陨道。
“小雪回来过?啥时候?我昨儿怎么没见着?”虞飏缘悭一面满脸懊悔。
如林办完事回了来,快嘴答道:“七殿下,那老鸟是回来吃梧桐果的,人家心里有人,一吃完立马飞走了,怎会等你?”
“这个没良心的!”虞飏骂道,“下次看见它,必定烤个鸟翅吃!”
如溪看那小乌龟在滑不留脚的石柱上爬了又跌,跌了又爬,实在笨拙又可怜,过去拎起来放在掌心里问道:“七殿下,我和如林认不准所以也没跟公子说,这小龟是不是少君养在静室里的那一只,好像是叫玄武来着?”
“是吧?”虞飏伸过脖子看了一眼,也不确定,“小九的静室没几个人能进去,我也是上次看见过一只龟在玉佛脚底下往上爬,看着倒挺像的。”
蔺陨怔了一下,从如溪手中捧过那只小乌龟,问道:“是虞玦的东西?”
“瞧把你开心的?”虞飏嗤道,“你送他只上古神鸟,他就送你只笨头笨脑整天想着爬山的乌龟,这买卖还真是划算。”
如林插嘴道:“玄武也是云渊灵兽,少君礼佛时用他压经书呢。”
“它也就会压书了。”虞飏不待见道,“啥灵兽?这笨的灵兽我可没见过,比起小雪可差得远。”
蔺陨托着小龟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玄武小朋友呆呆的任他摸,一动不动的确实很像个石头做的纸镇。
“既然是礼佛之物,应该不会送人。”蔺陨将玄武递给虞飏道,“我估计是阿翼贪玩,或者是这龟没理它,它不乐意了,所以衔了人家出来报复。阿飏,你帮我送回去吧,顺便道个歉。”
虞飏点头道:“估计是这么着。敢情好,我借着送东西还能找小雪玩一会儿。”
“嗯。”蔺陨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吧。”
“好。”虞飏举步往外走,忽而回头笑得灿烂,“明天早点起,等我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