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和范雎都死后,他苍老的越发明显了。眼底透着乌青,面庞瘦削,胳膊上仿佛已没了血肉,只有一层皮挂在骨上,松弛的不像样。
他本来还坚持一切亲力亲为,然后便是一场大病。那次他咳出的鲜血着实吓了所有人一跳。在嬴柱半是关切半是强制的劝说下,他终于同意卧榻休息。这一卧便再无力起身。久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放下了担子却更觉得疲乏。原本他的精神就已经不大正常,现在更是常常说些胡话。有次昏昏沉沉里他从榻上起来,竟狠狠摔了一跤。嬴柱再不敢留他一人,越来越频繁的来此走动,后来干脆留宿在他的寝宫,逐步接手了繁重的政务。
他开始长时间的睡眠。或许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昏迷。胸口的起伏几近于无,以至于嬴柱不得不时不时去探他的鼻息。少有的那些醒着的时候,他一开始还会同嬴柱说些嘱托,后来便只是发呆,某刻又如同突然惊醒一般,茫然地环顾四周。
有一天凌晨他突然清醒了。回光返照,是的,他明白。这是一种莫名的预感,诡谲却清晰。人本就与丛林深处的一切生灵同族同宗,就像猎犬会在将死时呜咽着远走,苍老至死的麻雀会最后凝望一眼久居其中却从未到达的长空。他已然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如影随形至今日,终于伸出了手掌。他起身,只穿着那件因常在床褥而压满折痕的中衣向外走去。嬴柱趴伏在案上,睡着了。政务忽的压在这位传承人身上,时间匆忙而仓促,还来不及适应。烛火还亮着,已有些黯淡。他没有吵醒自己疲惫的儿子,只是轻轻拿起几案上的酒樽,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出大殿。有风,不算太冷,毕竟已到初春,他昨天还看见窗外那棵老树又萌了新芽。
他没想,亦没有力气走多远,就在殿前的台阶上坐下。他的肠胃早已不允许他饮酒,他也没兴趣在这最后一点时间里还要挑衅这幅身躯。
他把酒倾倒在地,祭奠一个又一个先他离去的故人。
祭奠被褐怀玉的丞相范雎,百战百胜的杀神武安。
祭奠得力却贪得的舅公,殚精竭虑的叔父,最初心动的叶阳,梦断周王畿的兄长。
祭奠陌生而崇高的父亲,走向殊途的母亲。
酒顺着阶梯淌下去,他在酒里看见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