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七本 《天使时间—康托洛维茨传》 罗伯特.E.勒纳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中世纪史研究学者康托洛维茨的传记。

康托洛维茨是20世纪著名的中世纪史研究专家，是可以与亨利.皮雷纳、马克.布洛赫、R.W.萨瑟恩、查尔斯.霍默.哈斯金斯以及约瑟夫.R.斯特雷耶齐名的存在。因为2018年与2020年中文世界引入了他研究中世纪神学的大著《国王的两个身体》，在短短的两年连续出了两个译本，足见康氏的影响力。同时在国内学术界、读书圈子里掀起了一次小小的讨论热潮。或许是借着这个时机，罗伯特.勒纳写的这本传记随即跟进翻译成中文，并在去年年底出版付梓。我第一时间买下这本书，现在读来算是第一批看这部书的中国人了。

《国王的两个身体》是康托洛维茨最知名的著作，从1957年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一印以来，半个多世纪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其实这间接反映了一本书的学术生命力之强。怪不得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与乔吉奥.阿甘本这些眼光刁钻的学者会不吝赞美之词。我当年看这本书也是打开了研究中世纪神学的一个新的视角，勒纳的这本传记则是结合康托洛维茨的一生与学术之关系来展开论述，我名之为发生学写法，他的生活（当然更包括学术生活）对于他的著作与思想以及研究历史学的方法影响莫大，研究好两者之间的关系，写成的传记才有看头。我看以学者为传主的传记不喜欢看八卦，喜欢看结合学者治学方法论的传记原因就在于此。

波森在历史上处于波兰与德国交界处，因此族属非常混杂，在康托洛维茨生活的年代，这个地方还是以波兰人为主，就像它名字所显示的，波森以前是波兰王国的领土，当地的大教堂是最早的波兰君主们的墓地，后来归入普鲁士。康托洛维茨作为犹太人是认同德国的，在欧洲德国犹太人地位高于东欧犹太人，我以前研究犹太历史有很深的感触。人性也没有那么高贵，既然承认我是德国犹太人能得到更多好处，那么为什么不这么做，康托洛维茨就像马克思一样，从来不想提及自己的犹太身份，可能内中有很复杂的因素，他后来研究中世纪历史，曾被人为是否写一部犹太历史，他断然否定了。

康托洛维茨年轻时在学校教育的记录现在有很完整的档案，对于研究他的生平很有帮助，他在中间学校（相当于我们的小学）以及高级中学（相当于我们的初中高中）学习的课程，约略可以看到他以后的道路，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能掌握多门语言是很重要的，康托洛维茨在高级中学就已经学习了拉丁语、希腊语以及法语，如果不算母语德语和他家庭教师在很小时后就学习了英语，他至少会五门语言，这五门语言对于研究中世纪欧洲史简直是天然的优势。

和很多有名的学者一样，在大学时期所学的学科与后来一生研究的学科不同。就像哈耶克最初学的不是经济学，康托洛维茨最初学的也不是中世纪史，因为他家是商人之家，所以年轻的埃卡（康托洛维茨小名）主修经济学，为以后继承家业做准备。我认为对于他产生影响的第一个人是在海德堡时期听贡多尔夫的德语文学课。这让他逐渐产生放弃从商，而要把自己的抱负放在人文学科上的目标。第二个人则是当时海德堡讲授古代史的多马谢夫斯基，此人是著名罗马史专家蒙森（老的那个）的学生，康托洛维茨最早出版的《腓特烈二世皇帝》就是在听完多马谢夫斯基的课后写的，这是他选择了中世纪史的一个重要时刻。

这本书的第七章，专门讲《腓特烈二世皇帝》的成书过程以及在学术界产生的影响，作为一个学者传记，我也注意到这一章的长度比较长。康托洛维茨的这本书是第一部关于腓特烈二世的严肃传记，在19世纪这位皇帝不曾受到特别关注，可能是因为腓特烈二世拥有一半诺曼血统，他一生中对于南部意大利和西西里的兴趣远远大于德国本土，以至于他给德意志诸侯过多的权力，造成中世纪的德国无法统一，这种观念很显然是19世纪普鲁士统一进程中的一种变体。但是从对后世影响来看，腓特烈二世是中世纪最后一个伟大的德国君主，他不是条顿英雄，他是罗马皇帝，他秉承的是一种世界主义。同时他也是一位学者，对于后来的文艺复兴，可以说是一个前奏。康托洛维茨写这本书的第二个影响是在方法论上，他向当时德国的实证主义提出了挑战。史料不仅仅是档案。传说、各地的民俗、预言、宣言以及神话都可以用来当史料，这颇有点后现代的味道，甚至把仪式也当做一种史料分析然后融入传记之中。这种写法与传统的考证史料完全不同，维柯与米什莱曾经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历史需要想象力构筑（不是虚构，而是把自己还原到历史之中的意思），与康托洛维茨有异曲同工之妙，1927年出版的这本书可以看作康托洛维茨学术生涯中第一个里程碑事件。

康托洛维茨在柏林期间完成了《腓特烈二世皇帝》的续篇，与本篇不同的是，在续篇中进行了文献罗列，这可以看做他在做文献工作的成果，很明显这本书是面向专家的。密密麻麻的文献整理加上多语种穿插可以展示他在历史学研究上的天赋。
1931年4月之后康托洛维茨离开柏林，前往德国另一个学术重镇法兰克福，他将要在这里担任他人生中第一个历史学教授。法兰克福与海德堡相距不到五十英里，但是两座城市在魏玛时代文化上的距离不可以道里记。海德堡是德国大学的渊薮，底蕴深厚内卡河畔的这座城市本身就带着历史的罗曼蒂克氛围，走在林荫大道上仿佛回到了中世纪的欧洲。法兰克福后来虽然以法兰克福学派著称，但是是一座年轻的商业城市，这里缺少大教堂，缺少古堡，也从来不是王侯与主教的居住地。这里倒是有一个证券交易所仅次于伦敦与巴黎的那两个。法兰克福虽然诞生了德国人的骄傲歌德，但是歌德从很小就离开这里。这里诞生的另外一个名人是罗斯柴尔德，大部分时间定居在这里，罗斯柴尔德的故事不用我去多说，事实上是罗斯柴尔德象征了这个新星城市的精神。如果说法兰克福在德国学术界上有什么贡献，除了那个著名的学派之外，就是法兰克福大学本身了，这所大学虽然年轻，但是是德国第一所捐赠大学，由当地犹太富人捐赠成立，而在它之前的德国大学都是由君主、主教、贵族建立的。或许是相同的身份犹太人，让康托洛维茨选择了这所大学。其实这可以减低当教授的难度，在德国想成为一个教授，更不用说正教授是非常难的。

埃卡是非常幸运的，当时法兰克福大学多出一个正教授职位，费多尔.施奈德在1932年刚刚去世，空缺的位置给竞争者留下了机会。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著名哲学家保罗.蒂利希是评审委员会成员，他当时把埃卡排在了后面，事实上两人关系也不好，这本书作者没说为什么，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此时的埃卡过于年轻，让这位哲学家觉得从来没有任教资格的人，一下子成为正教授会过于唐突。也有可能是嫉妒埃卡的才华。幸运的是1932年8月18日康托洛维茨经过了普鲁士教育部的任命正式成为中世纪史教授。康托洛维茨在法兰克福开的四门课程分别是“人文主义时代”（1931年-1932年冬季学期）、“从空位期到查理四世时期的帝国史”（1932年夏季学期）、“中世纪德意志史的原始资料”（1932年夏天）、“欧洲历史上的诺曼人”（1932年-1933年冬季学期）。其中最后一个课程受到了当时同样为中世纪史研究大家查尔斯.霍默.哈斯金斯的影响。康托洛维茨在学术辈分上比哈斯金斯晚一点，受到他影响很大，后来去美国在普林斯顿大学高等研究院还与哈斯金斯的学生有交往。1933年对于德国来说是个多事之秋，当年春天因为纳粹接管，导致康托洛维茨在夏季学期休假，他依然没有闲着，在自己的住所开启了研讨班，主题是中世纪罗马的城市革命，勒纳的这本书精彩的地方是他会把康托洛维茨每一年的学术轨迹进行清晰的展示，然后有助于读者理解这位伟大的史学家观点与方法论形成的过程。在中文世界，目前只有一本康托洛维茨的书出版，他很多精彩的论文和其他论著，可以举出一大堆，因为这个人真的是一个只为学术上心的学者。我相信今后他的书会大量出版，因为此人已经引起了国内学术界注意。

本书第十一章到第十四章讲的是作为一个犹太人的康托洛维茨是如何离开德国，就像同一时期很多著名的犹太学者离开这里一样。有意思的是在1934年他短暂的访问了牛津，他在这里认识了著名的欧洲史专家费舍尔，因为费舍尔在他的学术生涯初期是以一部中世纪德意志史起家的，所以两人最先聊开来，还有普尔，当时年轻的研究德意志史的新秀，还有著名的古典学家莫里斯.包腊，此人同样出现在以赛亚.伯林的《个人印象》中（这本书的书评我也写过），包腊将要在这本书的后面章节频繁出现，可以看做康托洛维茨后半生的一个重要朋友。

祝大家除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