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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第二本
《游牧者的抉择—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部族》 王明珂 上海人民出版社

封面为出土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凤凰山汉代墓葬壁画。画中主题为:边塞无事，城里歌舞升平，乡间牛马布野。此墓墓主为边郡长官，表现了汉代边疆长官的美好期望。

如果说在《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中，王明珂以族群边缘理论与集体记忆来分析了新石器时代到近代中国华夏与非华夏边界互动变迁的过程这个较宏大的问题。那么在这本书中，王明珂把时间限定在汉代，将空间限定在汉朝北方的三种类型游牧社会上。我之所以接着看这本书，就是要形成一种阅读上的系统性。从写作时间来看先有“华夏边缘”，后有“游牧抉择”。在理论工具上，王明珂的族群边缘理论与历史记忆在这里依然适用，但是他在这本书中讲的问题更加细腻。比如游牧社会的类型问题，游牧社会经济生态的复杂性，为什么很多游牧社会是分枝性结构等等。

我在看书之前都有一个习惯，把目录看一遍，这样能做到一种高屋建瓴的视野。王明珂的著作往往在第一部分都会介绍大量理论方面的东西，因为他是以人类学的思考取径来研究历史问题，他在写一本书之前会有很系统的问题意识，而不是单纯翻翻史料，给读者讲讲几个历史故事那么简单。

常见的游牧驯养动物是牛、马、羊、骆驼、驴、驼马、驯鹿等等。其中牛与羊的种类还可以根据不同游牧社会细分。这些动物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拥有社会性，喜欢成群的生活在一起，便于牧人控制，其实王明珂在这里可以通过动物学去分析这些动物的“社会秩序”。还有游牧的驯养动物的食物是以草、叶、嫩枝、荆棘、苔藓为主。我曾经说过在考古学上，判断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一个基准从动物骨骼上来说，一个遗址出土大量猪骨，肯定是农业文明，如果羊骨占多数，则可能是游牧文明或者混合经济。因为猪的食物，根茎、野果、菇菌、蜗牛，大部分也是人类食物来源。但是游牧驯养动物的食物人类利用不了，这就是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只能养羊，而不能养猪的道理。

其次，全世界游牧地区的面积要远远大于农业地区，游牧地区所能养的动物也是有差异的。比如阿拉伯半岛沙漠的贝都因人只能养骆驼，不能养牛。青藏高原那种高寒地带，只能养牦牛，不能养黄牛等等。这些动物的习性必须配合一个游牧地区的生态环境。所以游牧社会的复杂程度，要远远超过常人的想象。
我讲了这么多只说了游牧中的牧，游则可以理解成是游牧社会的移动方式。这方面更加复杂，游牧人群的迁移会因为气候、地形、植被、畜产、水源、社会结构与人力配置，以及与农业地区、市镇和国家的关系都能影响到移动方式。王明珂不主张使用模型论来概括世界各大游牧社会移动方式，俄罗斯的欧亚草原历史研究大家魏因施泰因曾经将欧亚草原上“突厥—蒙古族系”的牧民分成四种游牧模式
（1）平原—山区—平原（土库曼人、卡尔梅克蒙古人）
（2）山区—平原（东部哈萨克牧民）
（3）山区—山脚—山区（萨彦岭的图瓦牧民、阿尔泰牧民、吉尔吉斯牧民）
（4）山区（东图瓦驯鹿牧人）
模型论最大的缺点是忽略了我上面说的很多深层次因素。如果风调雨顺，尚可以用模型论解释一下，但是遇到突发事件，游牧人群必须进行抉择，所以本书的标题中含有抉择。

我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游牧人群迁徙模式的复杂性，在蒙古草原游牧中，出冬场在一年的3月下旬，此时牲畜羸弱，草资源不丰，且有春雪的威胁，对于牧民来说是最困难的时期。5月至9月进入夏季，此时最好的牧场在大河边与沿溪谷的山坡上，这也是牧人最清闲的时间段。9月至11月为秋季放牧时节，一般而言，为了抢膘（利用好的草地与动物移动，让牲畜长脂肪过冬），游牧人群此时移动会非常多，加上需要打草储备，因此相当忙碌。冬季基本定居不动，偶尔领着马、羊在覆雪薄的山坡进行放牧。夏季草场是公有的，冬季草场是私有的。王明珂在这本书里面举的所有例子，一个来自于民族志资料，一个来自他自己在牧区生活的记录。时间在19世纪末叶到20世纪末叶。我们在津津有味阅读这些生动记载的同时也不要忘记，古代游牧和现代肯定是有些微差别，有点遗憾的是，古籍文献中有关游牧民族的记载，很少把注意力放在记载牧人生活上。这些细节只能由田野调查来获得。

说到底，游牧人群的移动与抉择，是应对资源匮乏的边缘地带的利器，移动使得他们能充分利用变化无常的水草资源，也让他们可以逃避各种风险。所以这又决定一个游牧族群的财产不可能过大，他们更加看重土地的使用权，而不是所有权。因为需要经常移动，所以游牧人群的单位也不会太大，这是古代为什么很多游牧社会不是中央威权型的一个重要原因。每个小单位的人群都有自己的头领，这又导致威权的多变与有限。

游牧社会中的生产活动非常复杂，在常人的印象中，游牧民族总是无拘无束，自由而浪漫的。其实不是这样的，一个牧民要放牧、挤奶、制酪、剪毛、鞣皮、制毡子、照顾初生幼畜、治疗病畜、阉畜、收集畜粪作为燃料等等。有些牧民还要参加秋季的打草，更不用说很多牧民不限于牧业，辅助性经济如农作，狩猎，采集，贸易在古代还有对外掠夺等等。这些活动，都要消耗很多人力。在技术的质量与数量上，牧民都是全能的，也必须这样，因为人口不多，在游牧社会很少看到分工现象，在定居农业社会，可能女的主家，男的生产。但是游牧社会男女在这方面较平等一些，所以王明珂说过同一文化圈中，游牧社会中妇女的地位普遍高于农业社会中的妇女。
还有一点必须说一下，在现代游牧社会虽然每年牧民都要宰杀一定数量的牲畜以供肉食，但是许多研究者指出，游牧社会中的人群主要饮食是乳制品，游牧人群不会轻易杀牲畜，越是环境恶劣的地区，更是如此。在人类蓄养动物的初期，也就是新石器时代的原始农业时期，人们蓄养动物的主要目的是得到肉食，游牧社会要比原始农业晚，此时人群在观念上有所进步，用乳制品来代替肉，其中原因不用多说，在资源匮乏的游牧社会，如果还是以肉为主，一个游牧家庭的成本会非常高。王明珂的比喻是游牧社会吃利息（乳），尽量避免吃本金（肉）。作者还从生产与消费领域来分析游牧社会与农业社会的区别，得出的结论是游牧社会是一个风险成本大的存在。

游牧社会结构问题
家庭：是游牧社会最基本的单元，不同游牧社会家庭的大小不一样。但是父母与未婚子女的家庭是最普遍的。同一家庭的人住在同一个帐幕中，因此帐是游牧社会称呼家庭的单位。
牧团：几个家庭（帐）构成一个牧团，牧团主要由有亲属关系的几个家庭构成，但是其成员也不限于亲属。牧团中的家庭一般会在同一个地方放牧，但是和定居社会的村落不同的是，游牧社会中的牧团会随着季节变化改变牧团的大小，这主要考虑到资源多少的情况，从牧团暂时分出去的小群体称为牧圈。王明珂讨论了两种分出去的情况，一种我命名为环境式迁出，是暂时的。一种是抉择式迁出，是永久的，比如一个家庭脱离A牧团加入B牧团。这直接导致游牧社会很难形成威权式的中央。

当然牧团是一个人类学术语，不同民族对于这种社会结构有自己的称呼，比如青海南部藏族称牧团为“日科”或者“措哇”，后者单位更大。喀尔喀蒙古人称牧团为“阿乌尔”等等。这些名称来自于各种语言的音译，大意是一样的。且不同的游牧社会，牧团大小不同。我觉得无须去计算牧团大小，应该去研究一下牧团组成的方式这种更加本质的问题。
家族：一般是指其成员血缘关系较近且可以追溯的亲属群体，每个家族成员在世代谱系的位置都很清楚。
氏族：指的是宣称有共同祖先但血缘系谱不清楚的亲属群体。
部落：通常指，相对于“国家”而言，社会阶序化，权力集中化程度较低的政治组织。同一部落的人认为或想象他们有共同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