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夏的风携卷着波斯菊花粉淡淡的青涩味道在阳光下共舞起来，它们悠悠穿过笔直梧桐细碎的叶面空隙间，留下窸窸窣窣好似旅人低语的声响。
时值七月，明媚的光线肆意在阴影间穿梭，强迫所有人接受它的洗礼，任何生物都无所遁形。
奥尔弗里斯顿处处透着一股祥和明媚的气息，连时间的流淌也减慢了般，不远处的田野里摇曳着紫色海洋的薰衣草，其间安静的伫立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庄园，远远望去仿佛一块古朴的磐石。
这个美丽的乡镇通往伦敦的土路上一辆马车颠颠地行驶着，一位白色长发的男子手肘支在马车的窗口处，另一只白皙到过分的手撩开了帘幕，慵懒地瞟了眼外面微热而明媚的景象。
或许是这良辰美景让他有了些许触动，那双狭长的蓝眼睛闪过一抹浓重的悲伤。
过不了多久，这样的景致也会枯萎、损坏、失色的吧。

马车的声响从那两排梧桐之间的土路上传来，淡淡的烟尘弥漫开，迎面而来的一辆棕黑色马车缓缓停下。
顶着日头在路旁不丁点树荫里等候多时的管家赶忙上前一步，和马夫一同毕恭毕敬地将上面的主人搀着下来。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淡淡地来了一句：“不用。”随后轻轻拨开二人的手臂，身姿轻盈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仆人们也不敢多言，看着自家伯爵大人头也不回地向着那孤寂的庄园大门走去，风将他黑色礼服的边缘撩动起来，却只像一潭深渊之水，微微泛起涟漪后就恢复死寂。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是当地著名而受人尊敬的乡绅，富有、举止优雅并拥有迷人的异国口音，这是外面的人对这位先生的评价，而管家看见了，来自这位先生身上不同寻常的一面：孤寂而危险。

（二）
“此番前往伦敦也并非毫无收获，我从‘肉铺’那里寻来了这个。”约瑟夫带着迷人的微笑，举起手里的新相机，对面前的相片如是说道。
准确的说，他在和相片里的人对话。
若是陌生的人偶然撞破这一幕一定以为德拉索恩斯疯了，竟然和墙上装裱的相片里的人对话。
那是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男子，却有着和他不同的稚嫩活力。
在这里干了多年活的仆人都知道，那是伯爵大人的弟弟，克劳德.德拉索恩斯。
“嘿，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讨论过恶魔的事情吗，没想到它们真的存在。”约瑟夫一只手无意识地玩弄着一张相片，目光流连在右掌心下覆着的相机上。
“我一直追求灵魂永生，克劳德，可能快要实现了。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我不想舍弃这具肉体，有什么方法能做到让他容颜不老呢？”约瑟夫微微蹙眉，陷入了沉思。

相片里的克劳德有着朦胧的笑意，好似在说：“神已经为你谋划。”
当一些事情无法避免时，无论多么荒唐你都要坦然接受它。
而就在此时，听力极佳的他捕捉到后花园的熏衣草丛里有人在交谈，约瑟夫悄无声息地迈到窗户后面，目光对准了那个不像蟊贼的戴着口罩的灰发男孩。
“戴琳娜，你现在的样子真美。”那个男孩声音稍微有些喑哑，却很难掩盖其下暗藏的激动与着迷。
约瑟夫先是看到了他手上的化妆刷然后又瞥到了那个竖立起来的棺材，顿时眉毛绞成了一道解不开的锁链，内心十分惊骇，然而他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做什么过激举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完成眼下的活儿。
大概过了一刻钟，男孩弯下腰来收拾地上的包，将棺材里的景象彻底暴露给了约瑟夫。
“躺”在棺中的是一位年轻俏丽的金发姑娘，尚在上学的年纪，阖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与嫣红的嘴唇本该为她带来几分生动可爱，然而并没有。
因为那只是一具尸体。
一闪而逝的厌恶就足以让他作出决定，当机立断，约瑟夫抽出剑，翻窗出去，剑尖指向了眼睛骤然睁大愣在原地灰发少年。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约瑟夫自信能对付这么个让人害怕的小鬼。出于绅士的修养，他强压下心头满满的疑云和渐渐渗透的寒意，声音冰冷：“你这是在做什么？从哪进来的？”
霎时，介质凝成了固体。

男孩故作镇静地缓缓后退，约瑟夫自然将其理解为心虚的表现，眯了眯眼上前一步，在这个年轻贵族强大气场的压迫下，他紧蹙眉头，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抵触着与活人面对面相处的恐惧，却被树枝绊了个趔趄，一下子栽坐在地。
两人僵持着对视，最后地上的人先败下阵来，慌张地低下了头。
“这庄园的后花园连着后山，半开放式的，很容易进来……”少年戴着灰色手套的双手抓进了泥土里。
“我只是在帮她，班里的同学说戴琳娜喜欢我，可我害怕活着的她……”他声音颤抖，因为恐惧，整个人蜷缩着抱紧自己，在约瑟夫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里更不敢抬头说话。
“但是我一直很想谢谢她，可自己除了这个什么都做不到……”像是无能为力的暗自神伤，他垂下眼帘淡淡讲述着：“那天她约我出来，我便想好了要结束这一切，我不能辜负她，她是个好姑娘。”说到最后，男孩稍稍迟疑了一下，脸颊带着眼角处泛起一片病态的红晕。
就像一位青涩纯情的少年提起了自己喜欢的人，期待着暗喜。
可约瑟夫只觉得头皮发麻。这男孩把喜欢的姑娘给弄死了，并自觉异常幸福。
这个孩子，定然是不正常的。
方才他所做的事，伯爵也有一定的了解，这叫做“入殓”。为逝者定格生命最后最美的一刻。
约瑟夫无语凝噎，看着眼前那片堕落的灰，想想这荒谬的一切，脑海里的思绪忽而汇聚成了一条河流，生死为两岸，相机、入殓、时间……种种成为连在一起的线，构成了一条通往多年追寻的路。
那路是无数次在梦里推演过的，四周没有灿烂的星河，也没有满园的鲜花。
唯余一片挣扎破碎的灵魂在层层灰烬海中不甘地嚎叫着，在业火里沉浮着供人差使。
即便痛苦，却能至永生。
克劳德，我好像知道肉体不朽的办法了。
他蹲下来，盯着对方紧张的面孔，温柔地威胁道：“不要怕，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理解你的做法，但是被其他人发现，你可是没有好下场的哦。”
少年本来因为这位先生温柔的声音而稍稍放松了些，但一听到后面他所说的话，神经又如一根弦“咻——”得紧绷起来。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是朋友之间的约定。”
他愣愣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寂静的蓝色眸子，他倏然间发觉，这个人确实有着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气息，那好像枯萎植物散发出的腐朽味道。
“我叫约瑟夫，你呢？”
面对伸出来的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他几次颤颤巍巍地想去触碰，但是都蓦地把手收回，而约瑟夫没有一丝不耐烦，眼中反而蕴含着期待，最后他咬咬牙，努力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并轻轻地握了一下。
“伊索.卡尔……”

（三）
约瑟夫认定伊索.卡尔是个复杂的人，他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般孱弱。
当然按照他的思维，他权可以把这种事情当作狩猎者的伪装，时时刻刻流露着虚弱气息的男孩会在暗处睁开猩红的双眼，趁其卸下防备之际，给猎物来个出其不意。
偌大的会客厅里，侍者分别端上来两杯红茶放到了二人面前，随后便被约瑟夫遣退下去。
卡尔局促地摸了摸脸上挂着的口罩，内心挣扎好久后才把它往下拉了拉，露出嘴巴，然后立即小啜了一口，用茶杯遮住自己的脸。
约瑟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男孩，他感受到了那种在“肉铺”里流动的魔力波动的气息。
每隔几个月，他就要去伦敦最大的魔物交易所寻找让他满意的东西，有不少研究灵魂的术士给他提供了大量的情报，让他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上有了许多突破。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他大可以和恶魔签订契约，牺牲点什么东西来换取长久的生命。
但约瑟夫不会有那个打算。
一是不想屈尊于那些恶魔脚下，任他们无休止地贪婪索取，二是他不想和恶魔的生命长度并肩，而是想要超越他们，成为法则之外不受约束的生灵，自己主宰自己的生命。
他用相机攫取人类性命的手段已经愈发高明，人们甚至不会察觉到，身边的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没见过。

约瑟夫望向那个一直捧着杯子也不敢说话的男孩，轻轻问道：“你怕我？”
卡尔一个哆嗦。
约瑟夫咳嗽了两声憋住了笑，神色温柔：“既然是已经承诺了的事就不会反悔，天黑之前，我会派人帮你带走那个女孩。”
“帮我把戴琳娜交给她的家人吗？”少年立刻放松甚至开心起来，他似乎不明白自己做的事在别人的观念里是不可饶恕的杀人魔行为。
约瑟夫沉沉地看着他，试图辨别这反应是不是伪装的，奈何一切都过于自然，仿佛生死观在卡尔那里是完全颠倒的。
“你给人化妆的能力很强，我甚至都觉得棺中躺着的是活人。”约瑟夫信口说道，为他即将表达的意思做了铺垫。
“……”
“这么厉害的技能，是从谁哪里学来的吗？”男人颀长的指间翻转着“卡牌”，那里面曾禁锢着一个年轻的灵魂。
“……只是父亲认为我很有天赋，就教给了我这些。”卡尔如实回答道。
他讨厌活人，但他不讨厌这位先生，也愿意和他多交谈一些，因为有一种感觉一直在他的思维里萦绕着，那便是——这是和他相似的人，就像一株欣欣向荣的植物，地表上的部分还在接受着风霜雨露的磨练与滋养，而深埋于地下的根系却早已腐烂，不为人知地向着黑暗迈去，看似向往光明，实则任自沉沦。
约瑟夫先生不会平白无故地与他做朋友，他深知自己活了这十多年，旁人投掷过来的最多的目光是什么。
他不适合在活人堆中过活，别人都拿他当一个沉默而危险的怪物，于是他选择逐渐斩断和这个社会的联系，这样一个离群索居的丑陋妖怪已经尽全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却还是会惊吓到过客。
约瑟夫先生看他的目光不同。
那双眼睛是承托着繁星的幕布，带着淡淡的忧伤和困扰。
既然他一副需要帮助的样子，那么自己必当竭尽全力。
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已久，但此时，只想，帮助他。
卡尔拾起真切的目光，递向了他：“先生，我的血脉就是我的天赋。你听说过驱魔人吗？”

（四）
夜已深。
一灯如豆，伏在书案前的人的身形被这微弱的灯火放大了剪影般打在了身后的墙上。
约瑟夫取下眼镜，轻阖上双眼，银白色的睫毛微颤，他用力捏了捏睛明穴，再次回想了那天伊索.卡尔对他说的话。
“我的血使每一次入殓后的容颜都能持续很长时间。”
“祖上是驱魔人，到我这里，身体里也流淌着那样的血吧。”
“驱魔的人血有着不老的力量，据说只要不饲育后代就能达到长生，但我的先祖都选择了结婚生子。”
“我不懂他们的做法。”
“约瑟夫先生想要我为您入殓吗？”
“噢……是我误会了。”
他已经找到合适的方法了，距离下一次去伦敦还五个月，五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博得那个男孩的信任，让他同意和自己同行。
在此之前，他要完成的仅仅是一点无关紧要的准备工作。
他清楚这个男孩是个只懂掠夺的人，尽管他主观上并不认为自己所为有何错。
如果可以，他还是愿意试着将他引回正常人的道路。
如果这么做太难太难，那就算了吧。
这世界上每天离开的人何其多，又不差他一个。
算是遂了伊索.卡尔的愿望。
既然他那么喜欢与死亡共舞。

（五）
星期五。
天气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潮湿气息，还保留着故人离去那天的寒意。
卡尔跟随着约瑟夫走在林间小路上，两人随意地攀谈着，面对约瑟夫，卡尔的社恐症状倒是减轻了不少，约瑟夫当然察觉得到，他因此反思了好久自己到底哪里不像活人。
“我隔壁怀特家的小儿子病逝了，昨天我帮他入殓，他最后的表情真的很痛苦。”卡尔拨开一支伸出来的树枝，口罩下的声音闷闷的。“在学校的时候，他丢了东西，我主动帮他找了回来，我们……算是朋友？老人们的说法都是，谁热心帮助你，谁就可以成为你的朋友。我努力地帮助大家，为什么还是……”
约瑟夫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中悲哀与怜悯交织着，卡尔被看得一头雾水。
“因为你们的观念不一样。大多数人都想好好活着，认为生存是幸福的前提，甚至还有人追求永生。而卡尔你呢，乐于助人确实没错，但是你帮助他们的方向却是帮他们走向死亡。”约瑟夫拎着一个不轻的皮包，里面全是他的摄影器材，好在身体素质不错，走了这么远的山路都不带喘的。
“我错了吗？”
卡尔忽然停下，灰色的眸子里充斥着不解的情绪，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约瑟夫，那一瞬间，无法形容的压迫感受汇聚成了恶魔的羽翼，在他背后陡然升起，恐惧在约瑟夫脚底瞬间炸开，直冲头顶。
约瑟夫愣住，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苍白俊美的脸庞更加不像人类了。
就这么一眼，便让他亲临了濒死的感觉
或许真的不是他的错，这小家伙，天生就有一种让人畏惧的魔力。这也让约瑟夫更加确信了自己的计划的可行性。
他叹了口气，稳住情绪看着他答道：“是非对错哪有那么容易说得清，因为它本身就没有一个评判的统一标准，只要你不信耶稣，圣经上说的就不可信。”
“卡尔，也许你认为自己做的没错，我不予评论，但我希望你能始终对眼前的一切保持怀疑态度，无论是对什么，深信其中都不是一件好事。”

林间潮湿的风吹乱了少年柔软的灰发，他将一缕吹到眼前的发丝向后捋去，神色茫然：“如果我怀疑一切，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先生您来这里……”
约瑟夫的眉毛微不可察地一挑。
“怀疑……我也想尝试，但是我怕它摧毁我的一切。”他颤抖着抬起双手，眼神在其间游移，这本该是拿起剑击杀恶魔的宿命，却演变成了摭起化妆箱，为逝者赴宴黄泉之前化好最庄重的妆容。
“卡尔。”
他回过神来，看向约瑟夫，乞求获得一个答案。
“怀疑能将昨日的信仰摧毁，亦能替明日的信仰开路。”伯爵的手轻柔地抚上少年的头，像是怕惊飞暂栖于花瓣的蝴蝶那样温柔地开导着。“不要担心这样做会使你无路可走，一条道路的坍塌意味着你面对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你完全可以循着自己的心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会被世间种种束缚。”
卡尔灰色的瞳孔中的情绪渐渐明朗，他看向对面的世界，曾经眼中暗淡无趣的意象豁然生动起来。
飞鸟鸣叫着旋身而过，行云走过的速度更快了，一点橘红染上了云端，在约瑟夫背后的山峦上组成了一幅壮美的画卷，而这个男人，让他见到了除却死亡之外，最令他着迷的景象。
“我第一次觉得这世界很美。”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约瑟夫可以想象那口罩下微微翘起的嘴角。
这里潮湿的风令他生厌，湿漉漉的树叶也令他不甚愉快，就是不知缘何，看见卡尔初次展露的笑容，他就把种种烦躁抛却了一样，外物的侵蚀已经无法轻易动摇他了，约瑟夫不解地嗤笑一声，这一定是他在变得受制于自己的缘故，而这就意味着自己的愿望更容易实现了。
这一定就是自己开心的理由。他努力说服自己，扼死了心里萌生的另一个古怪想法。
“一会儿带你看更美的景色，跟上我。”约瑟夫笑笑，抓住卡尔的手臂，继续向林深处前行。

他知道山的那边有什么，那是世间生灵都要默默将其当作圣地的地方，也是他按下快门收割灵魂的地方——天光乍破，眼前的景象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一片澄静瓦蓝的湖舒展着她的身姿惬意地躺在群山的怀抱里，随着风路过，湖边田野植物长长的枝杆摇晃起来，金色的不知名花朵成片蔓延开来，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变成了一片波光。
沙沙的草木声忽而强烈起来，一首协奏曲自然地演奏出来。
卡尔看着眼前的一切，眸深似海，情绪在看不见的地方疯狂挣扎着。
约瑟夫转过头看向呼吸都慢了几拍的少年，果然是如他所料的反应。
“你喜欢这里吗？”
“嗯。”卡尔微微颔首。
“等到秋季时，山色变幻，湖水映着更高更辽阔的苍穹，这里还会更美。”约瑟夫一边微笑着讲道，一边立好了相机。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犹疑地问：“这是要照相吗？”
“是的，将你和山川湖泊一并记录在这里。”
听到他这么回答，卡尔略微有些局促，身体姿势变得僵硬起来，这反应可把约瑟夫逗乐了，他安慰道：“卡尔，放轻松，不过是拍张照片而已。”
不过是拍张照片而已。
多少次了，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他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将谎言化为最真实的安抚。
咔嚓——
他的指尖按下的瞬间，卡尔灰色的眸子一暗，似是失去了什么。

（六）
亲爱的克劳德：
今天没有下雨，却仍然保留着你离去那天的寒意。
我在书房里，隔着遥远的时光，写一封永远不可能寄出的信。看起来有点蠢，但在今天，我无法控制自己。
在那年春寒料峭之前，我相信我和你之间有着除却血缘之外的联系，即便我弄丢了你，我也会找到你，直到你离我而去，我动摇了。
我很痛苦，我不停地责怪自己，同时也在寻找最后拉住你的办法。
我不能忘记，可一旦时光流淌到了我生命的尽头，我该如何保护你的记忆不被夺走呢？
我必须要记住你，记住那些灾难，那些逝去的生命。
所以，克劳德，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原谅我让善良无辜的你和我一起背负这份罪孽，原谅我收走了那么多的灵魂与性命。
而眼下的节点是我心愿达成的关键。我做了实验，也确信了方法的可行性。
那个叫伊索.卡尔的少年完全不被我的相机影响，也许我真的不得不承认，世界上会有人的灵魂坚韧到如此地步，而可笑的是，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个生死观颠倒的杀人犯。
克劳德，我觉得不公平，为什么他能活下来，而你注定要遭受那样的罪？
我把他当作命运给我的补偿，用他的一切来让我将你永远铭记。
你再也不会回应我了，我很难过。
我不想连这份难过的情绪都随着我老去的生命化为齑粉。
你的兄长
约瑟夫

（七）
“圣洁的另一面取决于你如何定义它。”、
清晨，镇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卡尔捧着一束鲜艳的Ambiance走在墓园里，黄红色的渐变花瓣上缀着露珠，他身着雪白色的衬衫，简单的黑色长裤，胸前那一抹亮丽的颜色给他的气质染上了少许出尘，他放眼扫去，直直地走向一个碑前，蹲下身将那束花轻轻放下。
“父亲，最近我发现你骗了我，不过我不怪你。”
“我一直对人类畏葸不已，并因这种畏葸而战栗，对自己作为人类的一员的行为也毫无自信，我以为我会带着胸中那个盛满懊恼的小匣子走向坟墓，直到半个月前…”
“我遇见了约瑟夫.德拉索恩斯先生，他是个很好的人，每次和他相处我都要努力抑制住自己想给他注射巴比妥酸盐的冲动。”
“不过约瑟夫先生可能不太认同我的行为，最近一直在教我用另一种观念看待一切，我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它和活人固有的思维不太一样，又和您教给我的出入很大。”
“总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缠绕着我，那就像我送走每一位客人后的魇足，只是当我工作完成，魇足过后接踵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落寞，但是和他在一起时，那种愉悦满足的感觉一直存在着，不会消弭。”娓娓叙述着，卡尔玻璃一样清澈的眼眸中写着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某种情绪。
“以前和逝者呆在一起才会有的安心感觉，我居然在先生身旁也感受到了，有他在的地方，我就不是人们口中的怪物，我渐渐贪恋起这种感觉。”
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下略微酸麻的腿人，眺望着远山淡影，接着道：
“但是他的眉头从未真正舒展过，我也并非没有感情，自然可以感受到有一份让他失去生机的东西深埋在他心里。这种察觉，早在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存在了。”
“他是被美杜莎凝视之后的石像，虽然我很喜欢这样的他，但是，他不喜欢。”卡尔抓了抓毛衣贴近心脏的地方，喃喃道：“我很矛盾，究竟要不要帮助他解开心结。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么先生必定不再是我所熟悉的他，而且隐隐有种感觉，当我帮他达成心愿后，自己对他而言，便不再那么重要了，起码他不会再每日与我书信往来。”
“可是让我看着他悲伤，我也做不到，那种切骨的情绪淹没了我，我感觉到他在无声地落泪，每一个看向我的眼神都夹杂着责怨，像是在怪我为什么不理解他的悲伤。”
卡尔从裤子侧兜里拿出一柄银质镜子，这是两天前约瑟夫邀他去庄园做客时赠予他的礼物，镜面无暇，就像刚刚出生的孩子的心一样，镜子的背面刻着精致而复杂的纹路，卡尔闭上眼，手指在那凹凸不平的花纹上摩挲着，就像经历着人生坎坷颠簸的生命线。
站在故人的碑前，常人尚能吐露内心深藏的秘密，更何况是偏爱与死亡接触的他，再难以说出口的情感也能轻易释放在Ambiance的芬芳中。
“我会帮助约瑟夫先生实现他的愿望，他教会我怀疑，那么我也要开始怀疑，自己的未来是不是可以更加明朗？”

与逝者交谈，无需掩面。没戴口罩的他微微笑着，眉目间锁不住的憧憬使他第一次看起来像个正常少年。
卡尔肃穆的身影被不远处站着的约瑟夫尽收眼底。
在花店看见他出来时，他就跟上了他。
一直走到墓园，竟也没有发觉。
他在旁倾听着，越来越像一个安静的木桩。
那些发自肺腑的言语都撞进了他的心里，或细软，或情意缱绻，或毛骨悚然。
当事人也许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但是旁观的人，却清楚地很。
约瑟夫一直是那个旁观的人。
咯啦——
他攥紧了拳头，青白色的骨节赫然显现。
你爱我，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