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先生！你看这个——”
约瑟夫飘远的思绪被一声清稚的呼唤声拉了回来，他在麦田里回过头，看见卡尔正欢天喜地地朝自己跑过来，活像一只逮到猎物的小狐狸，事实证明也是如此，一只巨型蝴蝶正被他捏住翅膀箍在指间。
那蝴蝶放弃了挣扎，湖蓝色的磷粉与黑色花纹交缠在一起，很是美丽。
“我马上就把它做成标本。”卡尔甜甜地一笑，向约瑟夫邀功似的，红着脸道：“给先生的礼物。”
约瑟夫神色复杂地看着打开化妆箱从中抽出一管试剂的卡尔，在他对蝴蝶下手之前制止了他的行为。
少年面色一沉，又恢复了往日的阴郁情绪，投向地面的目光中道不尽的委屈。
“卡尔，它是很美丽，但是它美丽的前提是活着。”约瑟夫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蹲下来，仰视着少年的脸庞，试图用情绪感染眼前的人。
二人相处也有二月余，无论他怎么努力，还是无法令他理解别人对死亡的恐惧。
此次出发前往伦敦的路上，约瑟夫一行人意外地救了两个遭遇刺杀的人。
那是在昨日深夜的马路上，本来空无一人的马路，突然有人不怕死地从路边冲了出来挡在了他们疾驰的马车前：英伦腔浓郁的黑风衣礼帽绅士，怀抱一个完全失去意识的伤痕累累的青年，墨衣的下摆完全被血液濡湿。
见到约瑟夫的第一面，他绽开一个艰难的微笑：“尊敬的先生，可否帮我们一个小忙？我们遇到了点麻烦。”
那时，敏锐的卡尔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他二话不说拿起化妆箱从马车上跳下来，被那黑衣绅士警惕地看了一眼后，又小心地避开他的目光，望向他怀里的人。
约瑟夫明白他想干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瞬间变了个人似的厉喝道：“回马车上去！”
那一瞬，不谙世事的少年眉头一皱，赌气似的沉默了几秒，又乖乖地回到车旁，他站在阴影里，远远地看着约瑟夫：先生正和随队医生给昏迷的青年做检查和包扎，在救他的命。
可是为什么要救呢？明明那个人离死亡就差一步之遥了。
多少人痛苦地活着，连面对死亡的勇气都没有，此时一个多少人都梦寐难求的境况摆在眼前，为什么要去破坏？

青年命很大，腹部的子弹没有伤到内脏，全身上下二十六处刀伤也并不致命，但是缘于失血过多，他见到约瑟夫的时候已经垂危，好在抢救及时，整个人挺了过来。
旅馆里，黑衣男人跪守在青年的床前，卡尔跟在约瑟夫身后，站在门口。
“你们银镰帮出了什么事情？”约瑟夫看着那背影，颇有物伤其类之感。
男人站起来，缓缓地转过身，脸上挂着邪气的笑：“约瑟夫先生，突然想起来，你曾是我情人的雇主呢。”
“我只记得银镰帮里有一对身手极好的搭档，代号利爪和猎犬。我曾雇佣猎犬帮我打探‘肉铺’的消息，却不曾想有缘在此见面，也没想到，你们是这种关系。”
卡尔的瞳孔慢慢放大，他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人，又看了眼沉默的黑衣男人，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是因为喜欢，所以不能让他死吗？
卡尔紧紧揪住了胸口前的衣服，这和他不想对约瑟夫进行注射死亡，是一个感情吗？

“可是先生，你难道就喜欢活着的东西吗？”这话从卡尔口中说出来，约瑟夫一点也不奇怪。
“我喜欢山河，喜欢被我相机捕捉的每一寸灵魂，他们都是活的。”约瑟夫抬起手臂，将一缕发丝替卡尔绕到了脑后，站起来后拉着他的手穿过麦田，走向暂停在路边的马车，边问道：“你能试着理解吗？”
“唔……我虽然不认同，但是会为了您尝试理解。”
约瑟夫无所谓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先生有什么愿望吗？”
“为什么这么问？”
卡尔拉了拉口罩，将那句“我想帮你实现”咽了回去，脱口而出：“活人都会有愿望吧。”
约瑟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没错。没人能做到真正的无欲无求，我也不例外。”
“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打破时间的法则，多看看这繁华的大千世界。”他顿了顿，唇边的笑意渐渐被苦涩侵蚀，“若容我再许一愿，便是能再见所念之人最后一面。”

（九）
新雪初霁，一层淡淡的白铺在庭院无人经过的地方。
德拉索恩斯伯爵在伦敦的别府不算大，主要是为了住行方便才买下的，平日里也只有两个佣人照看。
室内壁炉燃烧着，跳跃的火光映在上霜的玻璃落地窗上，试图烤化这片寒意。
可镜像映出的是真实的影像，而非真实本身。
卡尔蜷在沙发里，裹着厚厚的狐狸毛毛毯，听约瑟夫捧着书用清冽的嗓音温和地讲着故事。
念的不是童话，是残酷的历史传记。
当然，约瑟夫很为自己着想地避开了自己家乡的那段时期的故事，他不想再体会一次伤口裂开的感觉，那可要比刚受伤时，痛觉上扩大十倍。
一个事件讲完，约瑟夫喝了口温水，感受着壁炉传来的暖意，温暖而干燥，他喜欢这样的氛围，以前也经常给克劳德这样讲故事，不过那时说的是童话。
卡尔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地讲道：“这个君主会后悔的，本来以为自己利用了亲信，却没想到对方一开始就知道他想要做的一切，还顺水推舟帮了他。”
“为什么会后悔？”约瑟夫对这个观点倒是很惊奇。
“可能是人们常说的愧疚感？我总觉得这个大臣一点都不恨他。”卡尔搓了搓盖在自己身上的软软的毛，“不过能这么做的又有几个人呢，我要是像这个大臣一样被骗了，估计会狠狠报复的。是吧，先生？”卡尔歪头看了约瑟夫一眼，后者瞬间清晰地回忆起来几个月前的某个时刻。是的，他拉他去拍灵魂照片，在潮湿的林中交谈，被质问“我做错了吗”的那个刹那。
后背炸开一片热汗，然后迅速变冷。他的心脏跳得飞快，不适感在每根血管里攒动，血液流动的声音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又是被压迫的恐惧，这份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却犹如深陷其中几小时。
“可是这世界上能骗我的活人只有您了，我不相信您会骗我的，先生待我那般好。”卡尔毫不知情地感慨道，探过身用脸庞亲昵地蹭了蹭约瑟夫的颈窝，像一只乖巧温顺的小动物。
约瑟夫僵硬地笑了笑，手搂住卡尔的腰身，能感受到对方透过衣衫散发的温热。
这是一个已经被他一点点剪去羽翼的小怪物。
他也渐渐喜欢上了他。
但是和愿望相比，这点肤浅的情感又算得了什么呢。

（十）
圣诞将至。
街上已经装饰成了梦境一样的地方，弥漫着节日该有的庄严又欢快的气氛。
卡尔的鼻尖以下堆着一条约瑟夫织的的白色羊毛围脖，披着灰色的重斗篷在街上闲逛。社恐并没有完全消失的他扎在人堆里依旧不自在的很。
这种被人抛弃的滋味难以言说，其实卡尔也并不是真的意识到什么，只是单纯的害怕约瑟夫突然转变的态度。
上午他带着自己去医院探望一位卧病在床的友人，在此之前他的银镜不小心掉在了医院某处，而巧的是被这位友人的妻子拾得了。当时卡尔很是感激，但当他看到那个卧病在床的男人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枯朽的气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他拉了拉约瑟夫的衣角，试探着说：“先生，我想……”
孰料约瑟夫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半点嗔怨，反而朝病床那边扔了个眼神示意：“去吧。”
卡尔本想摸化妆箱的手顿住了，他不解地看着他，后者笑了：“知恩图报吗？去啊。”
这种纵容……不应该啊。这几个月来一直是他在阻止自己“杀人”的想法，为什么今天却遂了他的意思，他不相信是圣诞节的缘故。
卡尔咬了咬下唇，别开了头，径直朝医院外面走去，他不想揣测先生的意思，他需要冷静冷静。
约瑟夫久久看向卡尔离开的方向，眼中翻滚着晦涩难明的情绪，长时间未能平息。
他动摇了。
这个孩子也并非没有心的怪物。
他不会用善恶标准来评判他，也不会因为他的转变而停手，只是打心底有点舍不得。
他明白自己也绝非一个好人，是个为了一己私欲利用他人的俗人而已。
今天是晦月日，绝佳的动手时机。
回去之前，他要去趟魔物交易所取些必要的东西。

果不其然，当约瑟夫回到家时，那团赌气的白色已经缩在沙发的一角睡着了。
壁炉的火焰噼里啪啦地跳跃着，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激烈的反抗着进到屋子里的人浑身携卷的寒意。
约瑟夫走到卡尔身旁，坐了下来，不知是第几次细细的打量着他的脸庞。熟睡中的卡尔没有半点戒备，陷入梦境的他银灰色的睫毛有些颤，嘴巴似乎也要张开说些什么。本就是个清俊的少年，睡梦中的样子更加惹人怜爱。
约瑟夫目光如水，俯下身，在眼前人的额头上轻柔地落下一个吻。
这个吻本该是情意绵长的，本该是凝结了巨大不舍的，但他就像是告别那样，干净利落。

（十一）
当彻骨的冷席卷全身时，伊索.卡尔再也无法忍受沈醉在黑甜乡中，蓦然睁开了眼睛。
人在睡梦里冻死本该没有任何知觉，反而会在临死前幻觉般感到温暖，但是他就是感觉自己无法承受这侵入骨髓的寒意，因为这不是缘于物理上的冷——客厅壁炉的火还在热烈地燃烧着，自己身上的毛毯也没有撤去，唯一的区别就是约瑟夫坐在他身边，手里握着送给他的那柄银镜。
不对，不是送他的那柄，因为躺在自己胸口上的那个才是！
而他后知后觉得发现，四肢完全动不了了。
注意到卡尔这边的动静，约瑟夫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卡尔稍微松了口气，所幸还能讲话。
“其他人都被我提前放假了，现在屋里就我们两个人。”约瑟夫没有看他，手里把玩着那柄刚从魔物交易所取回的镜子，语气有些低沉。
“所以？”卡尔挑了挑眉，他显然不明白眼下的情况，并想要一个解释状况的人。
“这柄镜子不是普通的东西，分为子母两个，我给你的那个有着夺取宿主魔力的能力，待在宿主身边越久，吸收的魔力也会越多，而且会在无形中与你缔结契约，将魔力储存在子体中，可以随时向母体传输——只要你发自真心的喜欢送它给你的人。”
卡尔愣住，一时间无法消化约瑟夫说的话，他不是傻子，自然懂得这其中的各种精心算计。
“骗我的吧，先生。”他轻启唇喃喃道，话语中虽然还保留着希望，整个人却如一只被抽干灵魂的木偶，连眼神都死了。
“是，我一直骗了你。”
约瑟夫直面迎上那道了无生机的目光，轻轻笑着回答。

他看着约瑟夫，心有所动：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啊，连杀人的手法都比他温柔许多。
“你的血脉为你招致了祸患，如果你没有遇见我，或许能随心所欲地活个几十年，但是被我撞见了，你注定会死。”约瑟夫没有再掩饰什么，开门见山地讲道。
卡尔的手指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要冲破这阵法，试了几下后，他心里也有了底。
“先生想杀了我干什么呢？想要这身魔力？如果是这样，早说就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约瑟夫眉间蹙成了“川”字，他摇了摇头，甚是无法认同：“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生气呢？”
他应该愤怒啊，应该回归那个偏执的本性，甚至应该奋起反抗——现在阵法还没有进行到中期，以他尚有的魔力，完全可以破坏掉。
但是少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不同往日的是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光芒，那个照亮他生命的人的形象就那么黯淡下去，他的眼里温柔与依赖散尽，因为曾给予他温柔的人开玩笑似的将一切收回了，甚至不忘在他单方面执着的行为上补上一刀，那么依赖又算是什么？他曾靠在那个人宽厚的肩膀，以为自己不再沉浮，却不曾想，那只是引诱他入笼的关怀。
“生气啊，气先生以前一直一副怀着国恨家仇的模样，不过，我想，以后就不会了吧。”卡尔灰色的眸子蒙着雾般，淡漠疏离，完美地遮掩了一切与眷恋有关的情绪。
而且他可能确实有那么一丝丝怒意，不在于自己死不死的问题，生死早就被他看淡，而是在于他对先生的期望，先生没能满足他。
他当时又在奢求些什么啊，卡尔在心底发疯似的狂笑着，期望，那不是活人才有的东西吗？
约瑟夫艰涩地开口：“是的，以后不会了。”
“既然如此，那我在死前就跟您聊聊吧。”他语气平淡，就像往日里和约瑟夫谈论晚上吃什么那样轻松。“能帮我把束缚身体的咒解开吗？放心，我不会伤害您的。”
约瑟夫低垂眼帘，思忖了片刻后嘴里念了一句他从未听过的咒语，顿时，压在四肢上的重力消失了，卡尔沉默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眼神骤然冷厉，像只小豹子爆发式的突然行动，一下子将约瑟夫扑倒在了卧榻上。
约瑟夫一惊，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去够立在旁边的刀，却被忽然落在唇瓣上的吻抽离了气力——那温度寒凉但是难掩热情的试探是卡尔无法用言语表述出来的情感，少年的芬芳仍在唇齿间徘徊，离别的苦涩不会侵蚀，阴谋的诡谲不会夺去，尘世的风霜不会侵染，如同渐渐着火的绸缎，耗尽生命焚烧着不舍与灵魂。
今夜没有月光，但约瑟夫总觉得有光线在两人之间游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嚷着，不要再继续了，你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他的确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了，可是一想到卡尔心如死灰的眼神，他就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是他毁了他，就算停下了，他们又能回到从前吗？
卡尔搂着约瑟夫的肩膀，语气颤抖，稍稍有些兴奋：“先生，还记得那个暴雨的夜吗？那天晚上我就是这么偷偷地亲了你，原谅我的未经允许。”

雨声仿佛在耳边贯穿而过，无光的天边似乎传来了滚滚闷雷。
那个夜里，因为童年一些心理阴影，造成了他对雷雨夜的恐惧，以至于约瑟夫在听到他房间花瓶破碎的声音而推门而入的时候，见到了最无助的他。没有任何伪装的弱小。
但是先生就是那么温柔的人，陪着他入睡，用温热的手掌捂住他的耳朵，让他放心地安眠。其实卡尔那天晚上并没有一觉到破晓，而是打量了约瑟夫一晚上，虽然没有睡着，但是安心异常。
约瑟夫咬紧牙关，加重了抱住卡尔的力气，像是这么做就能挽回当初的决定。
“先生，还记得你许的愿望吗？”卡尔的声音愈发颤抖起来，难掩的虚弱昭示着阵法已经到了将要结束的时候。
“我帮你实现了，我好开心。”
“这一生，你予我救赎，我予你性命，无憾……”
蒲公英似的白色光芒点点飞入约瑟夫体内，那是生命的元灵在消逝。
怀中人渐渐没了生息，但约瑟夫就像是没察觉到一样，良久才沙哑地问道：“愿望？”
若是那个长生的愿望，他确实做到了。
那另一个呢？当百年过去，千年时光流转，他还能否再见所念之人一面？

（十二）
公元二〇二〇年。
海拉姆的临海墓园，一个白发的年轻男子缓缓步行在众多石碑之间，他姿容出众，神色温柔地抱住一束黄玫瑰，就像抱住曾经的爱人。
半晌，他蹲在一块洁白如雪的碑前，手指轻柔地从那名字上划过。
“卡尔，你说你向往死亡，讨厌长生。但是我却永远把你记住了，我这么做，你会不会恨我？”
“就像我曾经固执的要通过永远记住来赋予克劳德永恒的生命一样。”约瑟夫目光放空，看着远处无际的海边，灰色的色泽，很像某个人的发色。亲切又怀念。
现在你与我都永久活下去了，为什么我却没有丝毫如愿的感觉。
百年的孤独，铸成了最锋利的刀剑，赐予最适合自己的惩罚。
阳光刺破沉重的乌云，在约瑟夫脸上行走过金色利剑的轨迹，他还是要继续接受这样炼狱般的折磨，没有尽头。
约瑟夫走出墓园，经过后花园入口时，忽然与一个身影擦肩而过。
两人都感觉到了什么，但是，没有人驻足。
END

dd

dd

dd

dd

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