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遥远耽搁日久，然而越向南走本应越冷的天气反而越热，倒像是一载之间几经寒暑】
【炒豆儿自小也没出过京师，见到南国风物好奇极了，自己也只是书上看过，对于他的问题不过是照本宣科的答了几条，始知读万卷书终不及行万里路，于是那腔离愁别绪反倒淡了】
【琼州属两广，到了广州府自然要停下拜访上官再去就任，只是琼山县令这样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照例那排序自然极靠后，要在此地找个客栈住下等待传见。前几天在府衙门前遇到了温察启晟，才知他如今也在广东任知，他乡故知自不比寻常，两下里约了今日一起在此喝茶】

【小半年来醉生梦死，概不见人，今遭却是例外。乔大递来拜帖时，我怎么也料想不到，竟能在广府遇上审言。既是故人相邀，无论如何都要打起精神来一叙，特意预定了广州最好的茶楼，一早就坐了马车赴约。却见审言立于楼梯之间，看样子在此久候多时了。两三年不见，他已不似当初那个细弱少年的模样，而今愈发英挺了，而自己，怎么看都有些衰颓。原先在京中时，就引他为知交，这也是凑巧，居然在广东还能遇见他。轻叹一声，阔步上前，携手叙怀。】
审言！许久不见了！【又引他共上了座，点了茶后，笑道。】此地不比京城，且将就着尝尝。
【自己是因人弹劾流落至此，可审言青春年少，合该大展宏图之时，怎地也……遂顿了顿，又问道。】我听闻审言你可是派去了琼山县？按说以审言的才学抱负，和慎亲王府对你的赏识，本不该至此……

【清晨时出了驿馆一路行来，广州府繁华较之京师又是不同景象。留心看来，路上多茶楼，一大早已然人声鼎沸，各样点心也是丰富，沿途更有人招揽生意。只是不比官府驿站，定然有说官话驿丞，是以自己虽点头示意，却半句也没听懂，想必那些伙计亦看得出，过了一会便不再过来】
【仅在茶楼前等了一会，便见启晟过来，这倒是个救星，忙同他招呼，两下见礼后上楼坐下，他自是先关心自己为何落到此处，微微一笑道】才学抱负实不敢当，这等小事亦不敢惊动王爷，都是差事，有人不来自然就得有人来，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温察一家在京城也算根基颇深，隐约听得前几年他成了家，不想竟然孤身赴任在此，神情也不比当年在京城时那般飞扬，忍不住道】倒是启晟兄，京城尚有家眷，何以至此？

审言才学我曾领略过，又何必谦虚至此。
【温察家在岭南有生意往来，家中有那么几个说白话的朝奉，加之早审言一两年来此，这广东的话也是约略能听懂。点过了几样招牌的茶点，吹着茶盏里的浮沫时，闻他此言，只得苦笑一声。】
我今日境地，不过收因得果，不值一哂。【一时无言，恰侍人端茶递盏，奉上清酒。遂为他添了酒，笑道。】薄酒一杯，权当为你接风洗尘了，审言，请。
【说罢，举盏相邀，饮下一杯酒。】

【闻其之言，只怕这其中还有些曲折，可他不讲也不好再多过问。只猜测这话许是跟他那位早逝的侧福晋有关，自己尚未到娶亲的年纪，虽早与阿妍表妹有婚约，不过是父母之命，体味不到他这样的心境，端起酒杯与他一碰，道】启晟兄年纪正好，多番经历正好历练，何谈因果之说。若真有因果，那今日之果既为昨日之因，便更当发奋，以为他日善果。
【一杯饮尽，又问了几句早间为何茶楼便如此生意兴隆的闲话后，终究还是回到琼山一事上，向他问道】启晟兄既来此多日，可有听闻过琼山县眼下的情形？
【赧然一笑道】我自京城前来赴任，到此才知风俗、语言竟有如此大的差异，只怕就任之时，会有诸多不便了。

【三两句絮言不多赘述，听他问起琼山县之事，倒是自己十分关切的事，沉吟道。】琼山县的匪患极其猖獗，这事你可知道？
说起来，前阵子我驻守的地方就发生了一件跟琼山县相关的案子。汛下的一个区区外委把总，就能公然把官方的武器倒卖给琼山县的盗贼。
【这起案子在归化也算是闹得沸沸扬扬得了。深深地看了审言一眼，道】这案子能破，还是因为我们这有一个出身琼山县的把总较真，非得跟他死磕。虽然揪出来这一桩事，但管中窥豹，保不准这只是冰山一角，琼山县的事可比想象的复杂。审言，你此去可得小心了。

【自知常年开缺且在此时轮到自己上任的地方并不会是什么好地方，饶是一路行来将穷、灾、乱想了遍，仍然不免吃了一惊】
【启晟寥寥数语，所言之事却甚多，琼山匪患猖獗，且竟然会发生把总倒卖营中武器之事？这自然同自己来时所想的任何一种情形都不相同】
【缓缓将酒杯放在桌上，不知不觉的又替自己和对方斟了满杯】久闻十三行于此，平民每多穷苦之辈，却不想其中纠葛如此复杂。
【抬眼对启晟道】既然已知匪患猖獗，连这样的丑事都闹了出来，京中可有收到消息，巡抚大人又待如何处置？

【举著为审言夹了一只虾饺，广府因商贸发达，清早来茶楼上谈生意的、聊天的不在少数。我二人坐在风景最好的窗前，虽不算引人注目，仍得小心的压低声音。轻轻哂笑一声，摇了摇头。】
琼山县多大的地方？于这些大人来说，不过是个荒僻又没税收的地方，也不是什么交通要塞，况且琼山县的匪患虽然盘踞多年，根深蒂固的，但为祸的不过当地，管好了不算功绩，管的不好倒算你的罪过。久而久之，大伙觉得穷山恶水出刁民，也就默认了匪患的存在了。
【看向审言默然思索的神情，叹道。】琼山县具体的情形我也不大懂，我知道你少年热忱，但还是得劝你一句明哲保身为上。此处天高地远，盘根错节的事多了，可不是讲正义的地方。

【启晟在说时便一直低头沉吟思索，未到琼山也未知情形如何，过往读的书虽然多，若要应对当下这种局面，想来大概也是纸上谈兵的】
【忽闻他一句明哲保身为上，语出刺耳，想自己与他相交之初，那时尚未相熟，彼此不过路人而已，若不是赖他相助，以自己那时行事不周全的作风，只怕炒豆儿尚在他那师傅手下吃苦。于是灼灼目光对上他，道】穷山恶水的刁民也多为生计所迫，如何不管？难道当他们是天生的恶人吗？
【顿了顿，道】薛信犹记得初识启晟兄时的侠义风采，当日是何等的神采飞扬？南国风软水绵，也望兄能不改初衷。

【审言话语，确然掷地有声，然对自己而言，只余下微不可查的叹息。侠义为怀，那不过是年少时白马风流的锦上添花。甚至有时候也不禁怀疑自己，真的是那般良善之人吗？昔年游历时陕甘的灾民救不了，唯自己马首是瞻的张把总救不了，如今就连近在咫尺的琼山县的百姓也救不了。苦酒入喉，冷冷道。】世道如此，天底下水深火热的人那么多，咱们管的过来吗？别的不说，就说广州这些普通百姓时，哪个不是合情合法的任人鱼肉？这世间只要把人划为三六九等之分，只要掌权者有私欲，就会有人注定遭受苦难。
【扪心自问，我是这样想的吗？我如果这样想，又何必帮助张把总破那起走私案。饮了一口酒，借着酒劲复道。】就连当初救你这书童也是，若非借着慎王府和温察家的势，那班主哪就那么痛快的能放人呢。他固然有错，可当日横遭的祸事，难道不是因为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吗？
【哂笑一声，也不知是为琼州府的百姓，还是为自己如今的样子。】连咱们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何必强求广府上下的官员能不滥用私权，忧民之忧呢。
【这一番话，几近闹得不欢而散。沉默良久，终是一声叹息。】我老师不久将赴任广府，到时候登门拜访一番，将你调离琼山县也不算难事。只是，审言若是执意要管。。。我只能祝你能马到成功了。

【紧抿着双唇看向他，诚然，启晟所言也确为实情，否则自己又怎会到琼州这个地方？然而那又如何，未经世事之苦，就这么认了世事多艰？这确非自己之所为，这也是为何明知琼州的官难当，也不愿经由王府之手改任他处，缓缓吐出一句】世间之事，只有难为，没有不可为，更没有不为而论难易。
【启晟这般模样，猛然间让人想起子平幼时，因天生体弱，闹出多少偏执之事，不敢说若与启晟易地而处，自己又能做到何种地步，也便暗自提醒自己，无论琼州如何，都要不忘初心。是以望向他的澄澈目光之中，只有了然和痛惜，却无鄙夷】
【话已至此，自然无需多言，起身拱手，躬身一礼道】告辞。
【言罢自行离去，抱着这一腔的不服不信不愿，三日后见过巡抚大人，孤身赴琼州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