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池里下午三四点的人并不多。透过清澈的水面可以看见池底海蓝色的瓷砖。水面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片金黄。几个老大爷挺着肚腩坐在岸边胡侃着大山。坐在极高处的救生员盯着空旷的泳池，里面零星几个泳客，像海面上漂浮的花。我从泳道头开始游了起来。一组蛙泳，一组自由泳。游满四组开始稍作休息。每次触壁都要用尽全力蹬壁出发。耳畔只有水压迫进的声音，像遥远太空某种未知电码。

一共游了二十组，我的小腿已经稍有酸痛。泳池里的人也多了起来，我便起身上岸。八月初的晚风吹过，能感到明显的初秋的气息。泳池周围高大葱茏的松树，静默地立在血红色的夕阳里，归巢的鸟在鸣叫。淋浴室里，我感觉到每一滴水划过我的肌肤的触感，温润的水，带走了身上的汗液。

走在夏日傍晚的街上，能很明显地体验到这个季节的特殊性：轻柔的和风，柠檬味的洗发水香味，远处集市飘渺的嘈杂，树丛里花的阴香，漆黑一片的梦境。
我换上干净宽敞的t恤照例来到了‘泷’酒吧。郭天贱已然坐在我熟知的位置上，等着我。
“最近写了什么？”
“什么也没写成。”
“是现实主义不符合你的胃口了吗？”
“没经过苦难写不出来好作品。一切著作，我独爱用血书写成者。”
“那干脆换我来写。”
“一言为定。”我盯着他眼睛真诚地说。

三天之后，我坐在郭天贱的奔驰车里，他随意把车停在一处街边。闻到月季花的香气伴着沥青味以及淡淡的厨烟味。
“你们停多久啊？一小时五块。”一个收车费的男人敲敲车窗。
“马上走马上走。”
男人看我们这样笃定，也不好说什么了，就去路边站着抽烟了，不时往我们这张望张望。
小说的标题叫做《青春无你》，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叙事方法是简单了当的正叙。郭天贱说，这是一本纪念逝去的爱的小说。可是他的开头却十分宏大：“人生就是虚空，虚空便是终极。”宛如马勒交响曲轰然在我耳边奏起。

郭天贱竟尤为欣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他认为小说就是要把人物的形象完全还原出来。他甚至同情里面的主人公到不可自拔的地步，他们都因为自身的无能为力错失了爱情。他其次最为欣赏《我的叔叔于勒》，尤其是读到“天边远远地仿佛有一团紫色的阴影从海里钻出来，那便是哲尔塞岛了”他称此句为千古绝笔。由此可见，郭天贱适合写小而精悍的短篇小说。像屠夫解剖一头牛，必须用刀精准，且力度极大。

“她终究还是离我而去。”郭天贱的小说读到了头。
本书主角“我”因为高考前得意自大，妄图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迎接高考。结果遇上了百年难遇的江苏数学试卷，就连“我”这种平时的数学拔尖的学生，也在这一次如高山般只能仰望的数学试卷败退了下来。曾经月到柳梢头的约定，“我”无法兑现。痛苦的“我”将自己献身科学，费尽千辛万苦于美国nasa航空中心将自己发射，终于以超越光的速度回到了过去。可是在自己超越光速的那一瞬间，“我”本体的质量却不断膨胀，终于发生了爆炸。“我”幻化成了一颗颗光子，撞击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我”终于还是失去了她。

“可以说，书的前半部分纵有精彩而带有总结性的开头，却仍然是一部烂俗的青春小说。”我用手指轻轻敲打着车窗说道。
“可是呢，主人公最后粉身碎骨化身成一粒粒光子的结局可以说是出人意料。这地方做得很不错。”我话锋一转，如是评价。
“都是你教我的。”郭天贱放下前窗遮阳板挡下刺眼的阳光。
“我教你的什么？”
“如果实在不会结尾，那就让主角去死，从地球上消失。”
“你怎么不让女主角也一起消失？作为你青春的遗憾继续存在吗？”
“这不符合我郭某人的做事风格。即使粉身碎骨，却依旧祝福她。我便是我了。”
阳光打在郭天贱的侧脸上，我感觉我阴暗无比。

我有什么资格评判郭天贱的小说呢？作为一个极度自私的人类，我甚至打从心底地羡慕太宰治。至少他还有咖啡厅的侍女同他一起在江户川殉情。如果我想告别这个世界，却只能默默地离开，想到这，我的心脏像是被浓密的爬山虎包围动弹不得。
“你想同我殉情吗？”我对着周围一个浓妆艳抹的陌生女子说。
“殉情？哈哈...”她露出两排牙齿地大笑起来。
竟然嬉皮笑脸地对待这么严肃的事情，我只得起身离开。与其说是想离开，不若说是尴尬。可是大家又都不认识，从何而来的尴尬呢？她叫住我：“去随家仓看看脑子啦。”

我真的去了随家仓。倒不是因为我有病，而是因为张叔在脑科医院住院部。
住院部的七楼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护士站的电子钟上时间在以秒为单位跳动。走廊被两列相对的病房包围，陷在一大片阴影里。唯有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唯一的日光。中央空调轰轰作响，即使是夏日，也能感到发自心底的阴凉。
一进门就能听到张婶在讲话的声音。张叔头上包着绷带，人瘦了一大截，胡子拉碴，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看，像看一只动物园的动物。我把果篮放在桌子上，还没打招呼，张婶就拉着我出去。
“哎呀呀，小田，谁叫你来的？”
“从编辑那边听说张叔病了。就问了地址过来看望。怎么样，张婶？恢复的？”
“哎，病根落下了，这工作能力估计都要丧失了。”张婶不无哀愁地说。
“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房子。”

张叔狠狠地抛下一句话：“这个家都是我挣钱，买个房子也是要听我的主意！”
“你又不愿意卖秦淮的房子，你怎么买得起新楼盘呢？”
张叔把嗓门提高：“贷款呗，多简单的事啊。”
“来来来，张地坤，我看你是整天打麻将脑子打糊涂了。你一栋别墅至少要几百万起步吧，这么大额的贷款哪个银行会给你批？你真以为混了个办公室主任就赚大钱了？领导都没买别墅，你倒好，心气这么大。”
张叔大怒，拍了一下桌子“嘭”：“你个妇人家不要多嘴。银行不给我贷款，我自由办法。我在城南混这么多年，哪条人脉我不能用？我明天就去找老马借钱去。我就给你看看，他的效率不必银行高到哪里去了。”

“这个老马，害人不浅啊。”张婶带着哭腔给我诉苦。
“明明放的就是高利贷。你张叔把秦淮的老房子都给抵押出去了才凑够买房的钱。他五大三粗的又没读过书，合同也不仔细读，就稀里糊涂签了字。才半个月人家就上门找他要钱。”
“你张叔当时就来火了，挥着擀面杖就要把他们赶出去，但为时已晚，白纸黑字上写着他‘张地坤’三个大字。那几个小混混就开始在家里赖着不走...张叔气急了，拿着擀面杖就要和他们拼命。谁知道，反而自己被他们一推，一头撞在电视柜上，脑袋受了伤。再加上房产的事情，气急攻心，得了脑科病...”张婶已然泣不成声。

“小田啊，你最近还是别见张叔了。他疯起来见谁都打。”张婶拽着我的胳膊说。
“这来都来了，让我跟张叔打个招呼再走吧。”
“小田啊，你听我一句劝。现在不是时候。”
“没事，我跟张叔忘年交啊。我就跟他打个招呼。”
我执意进了病房。张叔正在病床上喃喃自语：“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蓝天白云绿树掩映着红花大草原风光无限飞天美梦成真金光大道市民神圣使命哚哚咪咪垃圾车一路闯过.......”不时还费力地手舞足蹈。
“你看，他就这个样了，完全无视周围环境。哎。”张婶一边擦眼泪一边说。
“你的，什么人？还不向太君问好？”张叔怒目圆睁盯着我。
“妈妈的，气死我了。都是骗子，骗子疯狂开公司玩弄花花世界红色法拉利热情的沙漠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张叔又一头躺倒。
突然他一屁股站起来，手里拿着桌子上的苹果向我飞扑过来，嘴巴里还大喊着：“马国庆，老子****！”

几个护士加上大夫总算把张叔安顿下来。张叔一声不吭，依旧呆呆地盯着墙，说些呢喃不清的话语：“香蕉皮一下滑倒凉鞋变成摆饰品石狮子怒吼惊醒梦中人.......”
“我跟你说了吧，小田，他现在就那样了，没用的，看见谁都要冲上去拼命。”
我紧紧握住拳头：“那个马国庆是什么来头？”
张婶叹了一口气，说：“你张叔年轻的时候混社会的狐朋狗友。当时人称秦淮区四大太保。红花街道张地坤，大光路马国庆。他们是拜把子的交情。可是后来你张叔上道了，交情也少了。不知道他怎么想得到去找那个人借钱。真的是，你张叔天天麻将室小圈子混的太舒服了，全是欺负其他人。轮到别人教训他，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哎。”
看着疯了的张叔，绝望的张婶，我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就算我是全世界最好的脑科医生，面对张叔这救治不了的病情，我又能做什么呢？人始终得向强悍的命运举手投降，臣服示弱。但是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张叔失去的东西要过来。

暮色笼罩下的定淮门大街上，能看见南京广播电视塔在一片霓虹闪烁里临着古秦淮。秦淮河两岸的楼房也上起了灯火，灯火映照在静静的河水里，仿佛搅碎的一川银河。我站在街边，一辆前保险杠凹进去的奇瑞轿车缓缓向我驶来。张大爷把头探出窗外：“上车！”我便一把拉开副驾驶的门。“兄弟们还在后面。这都是以前我工厂的老战友了。大武斗都经历过，这些混混算什么？！***。”张大爷还是一副气吞山河的架势。
“你就给我导航好了，下关滨江码头48号仓库。但是我们这次不在岸上交手。”
我心里一惊，冒着冷汗的手去摸腰兜里的瑞士军刀。“不在岸上？难道在长江上？”
张大爷说：“对，我们就在长江上和马国庆交手，为地坤报仇。”说罢，一踩油门，奇瑞车和他后面远远跟着的几辆黑车已经往下关方向驶去。

马国庆，九零年代秦淮区四大太保之一，长年盘踞大光路，拥有多家夜总会和ktv。他性格残暴不仁，黑白通吃。为了隐蔽他的不法行为，他选择在浩渺的长江上进行交易。
“这么一看，张叔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啊。被他玩的团团转。”我感叹道。
“是啊，地坤这个傻小子，从年轻的时候就憨的嘛要命。说到底还是个怂娃子嘞。别人说什么他就去干什么。这个马国庆坏的很，以前在我们工厂偷零件拿出去卖，还指示地坤给他放哨。真是从小看到大，地坤现在被他害了，我一定要讨回公道。”大爷愤愤不平。
我的内心虽然很害怕，能感受到心的颤抖。但是想想张叔疯癫的样子，张婶哭泣的声音，我拳头就握得更紧了。难道我要一直做一个懦夫吗？这一辈子，不敢向命运的挑战还手？张叔工作一丢，我的薪水也势必不保，我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