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我将净远安置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山洞中，在洞口布下异常坚固的结界后，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躺在里面的那个人，转身离开，直接朝着奈落所在之处行进。
　　我想，有些话，我一定要向奈落问个清楚。
　　不知奈落是否特意赶来，我刚行至山脚的时候，便看到了他的身影。
　　我停下脚步，立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由无数的妖怪和无尽的邪恶组成的奈落、这个将自己定义为地狱的奈落、这个强大桀骜的奈落……
　　想起不远处就躺在那里、生命因那颗四魂碎片而岌岌可危的净远，一时间，我的心里多了些连我自己也未曾在意的抑郁和愤怒。
　　我攥紧拳头，牙齿紧咬，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着：“奈落，你究竟，想做什么？”
　　奈落好笑似的看着我，那样自信沉稳的神情，仿佛是将天地万物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隐晦，带着强大的洞悉力，令人无从逃避。
　　他微微一笑，语气是漫不经心：“也没有特别想做什么，只是觉得，你那位前世的爱人，能帮我一件事。”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我紧紧攥起的十指蓦然用力的指甲都插入了手心，而这疼痛，我却无暇在意。
　　我仍是注视着奈落，眼中是令自己都陌生的冷意：“你打谁的主意，我都无所谓；唯独寒允，我绝对不允许你动他。”
　　奈落的眼眸闪烁，暗红色的眸子里，是与很久以前相重合的戏谑：“哦？原来你这么在意他啊？”停顿片刻，他看着我的眼睛里那戏谑的讽刺意味更加明显：“你这样在意他，是回味与他曾经的温情吗？原来你所谓的对我的爱慕，也不过如此啊。”
　　我听到奈落这样说，细细地品着他每一句话，忽然就笑了出来，只是这笑，笑得十分冷漠：“没错，我就是这样在意他，那又怎样？总好过你爱上桔梗、却连自己都不敢承认。”
　　在说到“不敢”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刻意加重了话音。
　　果然，我这句话成功激起了奈落的愤怒。
　　奈落周身的气息骤然凛冽了起来，他用这双血红的眸子愤然地瞪着我，那眼神仿佛要把我消灭一般，十分震怒。
五十八
　　我看着这样的奈落，轻声笑着：“你总是一针见血地讽刺别人的感情，认为那是鄙陋低贱的、只有人类才会有的东西。从桔梗、犬夜叉、杀生丸，到白心上人、弥勒，再到珊瑚、琥珀，你利用过那么多人，也利用过那么多的真挚温情，可你自己呢？在这么多的情感中，你唯独不愿面对提及的，恰恰就是属于自己的那份感情吧？”
　　说到这里，我走上一步，仍旧将目光凝聚在奈落的脸上，四目相对：“奈落，其实……你口口声声鄙夷的温暖和真情，恰恰就是你内心最为渴望的东西。”
　　雨后的天空略显晦暗，可此刻的黎明，却带了些光亮，自天边映射而出，令这荒凉的山野也生出几分空灵。
　　奈落这双暗红色的眼眸似乎带着些微的挣扎，摄人的眸光也在闪烁，似乎是在逃避什么，又似乎是在困惑什么，可我唯一清楚的，就是我的话，让他陷入了迷茫。
　　……
　　奈落垂下了眼睑，我们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奈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再抬眼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常的自信沉凝。他微微笑着，那笑意是惯常的隐晦，仿佛是将天地万物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睿智，令人说不出的悸动。此时此刻，奈落就用这样的笑容看着我，让我内心莫名升起一阵恐慌……
　　奈落对我缓缓说出了一句话，而我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浑身如遭重击——
　　他说：“净远的记忆，马上就要恢复了，曾是他前世女人的你，是不是该去照顾照顾？”

五十九
　　净远前世的记忆，要被打开了？
　　我不能置信地注视着奈落，而他，则对我沉声笑着：“很快，净远这个得道高僧，他的内心就会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很快，我便会利用那颗碎片，为他传递那些过往的仇恨；很快，他心中那片原本纯净的光明，也将会被邪恶的仇恨所替代。”
　　奈落说到这里，眸光沉定地看着我，继续说：“接下来的，你应该知道吧。”
　　我目光呆滞，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乱，脸上却在强作镇定：“接下来，你嵌入净远体内的那颗碎片就会受到污染，等你重新收回这颗污秽的碎片，也就不再害怕桔梗净化的力量。”
奈落的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不错，净远作为得到的高僧，能使他心绪迷乱愤懑的力量，自然也足够与桔梗的破魔之力相抗衡。”
　　奈落说得没错。
　　净远修为高深，于佛理参悟得更是无比透彻。若是净远体内那样磅礴无尽的纯正之气被侵染，那份邪恶之力转移至四魂碎片、最终融入完整的玉中，便会成为能够与桔梗抗衡的强大武器。
　　我定定地看着奈落，这个能够洞悉一切的男人。我想，若果真如他所说，那么净远，也很快就会堕入阿鼻地狱；随之被邪恶侵染的，不但是这颗四魂碎片，还有……净远本人。
　　究竟是什么，让奈落这样煞费苦心也要让四魂之玉被邪恶所侵染？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体内那与生俱来的邪念吗？还是因为……他得不到那份洁净无瑕的温暖，便要毁灭？
　　而现在，奈落要为了这样一件明知无法企及的事情，伤害净远、伤害我前世深爱过的人吗？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奈落，眸光冷冷，手指却在微微颤抖，竭力克制住自己，告诉自己要保持镇定。
　　奈落抬眸，将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转而望向半山腰、净远置身的那处山洞。
　　黎明的阳光破晓而出，可现在站在奈落身边，我却感受不到任何的暖意，占据我内心的，也只是悲怆与寒凉。
　　一旁的林叶随风摇曳，好似是预示着即将发生的阴谋。奈落就这样迎风而立，抬头眺望着山巅，身上的铠甲在微弱的曙光下泛着淡淡的光芒，让我觉得他离我这样近，又这样远。
六十
　　直到耳边传来奈落沉稳的话音，我才反应过来。
　　“怎么，你不去看看那个僧人现在的状况吗？想来，应该会很有趣。”
　　奈落这样对我说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和五十年前同样的玩弄戏谑色彩。
　　同样的神情，同样的情景，同样的人……只是现在，我对面前这个人的感情，却不一样了。
　　五十年前，我怀着对奈落深深的仇恨和报复的执念死去；现在，身为精灵的我，仍旧遇到了奈落，遇到了我两世的劫数。比曾经更令我无助的，是我心中，已经在这一世装满了对奈落的爱慕。
　　五十年前，我是个艺妓、一个身份卑贱的艺妓。倘若那时候奈落对我不屑一顾，倒也有情可原；因为那时的我身份低贱，本就无法比拟桔梗那般神圣高洁的姑娘。可是五十年后……我拥有了新的身份，也拥有了不属于桔梗的强大灵力，也为奈落做了不少事，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改变奈落心中对我的定位——
　　在奈落的心里，我从来就只是个工具啊。前世，他利用我得到七星灯，只是在那之后遭到我临死前施予的反噬；今生，我为他收集四魂碎片，而现在，他又要利用我和寒允、利用我们往日的情感，达成他污染四魂之玉的目的……
　　这样想着，我缓缓笑了出来，只是这笑，笑得微弱而寂寥：“我明白了。”抬眼对上奈落毫不掩饰的讽刺目光，我轻声问他：“你特意来，除了要告诉我这些，更重要的目的，大概是取走那颗被污染的碎片吧？”
　　奈落微微颔首：“没错。”
　　我听到这两个字，眸光黯了黯，不再看他，转过身，给奈落留下一句话，朝着净远的所在走去——
　　“我会把这颗碎片交给你，可在那之前，请让我和寒允好好说说话。”
　　与奈落相识这么久，我从没恳求过他什么。现在，是我第一次恳求他。
　　我知道奈落不会放过寒允，既然如此……那么，我至少，要去送他最后一程，看他最后一眼。
　　如此，我便能够安心。

六十四
　　寒允说，他的执念是我、是玉阶……
　　我凝视着寒允，仔细想了想，待得想明白他方才那句话后，微微笑着，用和他同样坦然平和的话音说道：“寒允，你的执念，不是我，只是我过往的幻影。而玉阶，不过是五十年前为赎罪而付出生命的一抹意识，她不值得你这样怀念。”
　　寒允莞尔：“可这抹意识，却依然停留在你的身上，不是吗？”
　　……
　　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悲伤。如果我还是玉阶、如果我还是那个爱寒允的玉阶，该有多好。这样，我就能告诉他——
　　我爱他，同五十年前一般的情感；而他的执念，也没有失去对他的执着。
　　或许，我可以骗骗他……虽然这些与我的真实状况并不符合，可如果我这样对他说，也许，他就不会再带着与前世同样的遗憾离去呢？
　　……
　　正在我这样徘徊着忧郁的时候，寒允的一句话，打破了我的沉默——
　　“前一世，我遇到你，一生不悔；这一世，你记起我，我永生无憾。”
　　我蓦然抬头，眼睛里不知不觉中就有了痛色：“我刚才的心思，你……都知道？”
　　寒允微微颔首，神态，依然是平静宁和，就好像已经爱上别人的我，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少影响。
　　寒允看着我，微微笑着：“你说得对，我的执念，是玉阶，是那些曾经的贪嗔爱恨。而如今，云栖，你已不再是我的执念。”
　　“可是——”
　　“没有可是，现在的你，只是云栖，而我，也不再执着于对玉阶的爱。”停顿片刻，寒允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而望向苍茫的天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找到了属于我的记忆，于我而言，这样便已足够。所以玉阶，你无需自责。”
六十五
　　听到净远这么说，我原本愧疚困惑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是啊，我依然是我。而他，也依然是他。玉阶和寒允，早在五十年前，他们的爱恨就已经做出了断。现在的我们，不过是重新拾起过去的记忆而已，正如寒允所说，我们，无需因为那些贪嗔痴远的爱恨而使得身心被牵绊。
　　相识过，相爱过，拥有过，便已足够。之后的岁月，也不会因为逝去的沉痛而有所改变。
　　我笑着看向寒允，而他，则站起身，走向山巅迎风而立，衣袂翩然。
　　看着这样的寒允，一时间，我涌起感慨万千，脱口而出的，却只有简短的四个字：“这样，真好。”
　　寒允听到，转过身，神情依旧平和释然。他对我回以一笑，我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可下一瞬发生的事情，却令我不知所措。
　　寒允的表情逐渐变得痛苦，俊逸的五官也因为忍受强烈的痛楚而变得骇人。而他的身体，也逐渐显现出数量骇人的肿块。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脑海中飞速回忆着这样的症状曾在哪里遇到过……
　　当我把寒允的情形跟记忆中的某种症状对应起来后，我的心猛缩成一团，揪心的痛，令我无从喘息。
　　骤然间，我感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恐惧——
　　这是……瘟疫。
　　寒允，得了瘟疫。

六十六
　　这一世，净远的身体自儿时起便是极为羸弱，曾有医者断言，他这一世，活不过三十岁。也正是这个缘故，他才在十六岁那年便拜别禅院方丈，前往红尘俗世游历。除了要从中磨练意志、感悟修行，净远最重要的目的，却是想找寻那令他困惑多年的、内心深处的前尘往事。
　　净远说他的执念是个姑娘，也时常会在梦中遇到那个姑娘，只是当时遇到我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我就是那个姑娘；于是和我分别之后，他继续找寻着那份朦胧的执念。
　　不久后，净远在路过一处村庄时，被那里蔓延的瘟疫所感染，眼看便要同那些村民们一样患难而死，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奈落出现了。
　　所以，净远遇见了奈落，有了奈落给他的四魂碎片，也终于维持了这么久的生机。
　　奈落给净远这颗四魂碎片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净远，只是说需要净远内心的佛法将这颗碎片净化——
　　却没想到，到头来，净远并没能净化这颗碎片；相反地，他体内那浩瀚绵延的善良与仁慈，却在奈落意念的控制下、尽数化为污浊的邪恶，为这颗四魂碎片赋予了极其可怕的强大又邪恶的力量——
　　这份足以与桔梗灵力相抗衡的力量。
　　一念间，对与错，善与恶。就是净远那一瞬间的意识，便带给了这颗碎片可怕的邪恶。
　　虽然净远此刻已经恢复过来、心境也已恢复了原本的清明宁静，可之前留在碎片里的邪念意识，却是再也无法收回。
　　而失去四魂碎片作为活力支撑的净远，自然，也维持不了多少生机。
　　我定定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这颗碎片，一时间，心中涌起酸楚无限。
　　这颗碎片已经被污浊侵蚀，而我的体内又被充满瘴气的邪恶侵占，这就导致了我无法净化这颗四魂碎片，也无法为净远提供纯净的四魂碎片，更无法令他活下去……
　　这样想着，我忽然就痛恨起自己：为什么之前要把那些收集到的碎片如数交给奈落呢？如果我留下那么一两颗碎片、用之前纯洁的气泽将养它们，此时此刻，净远也就会有存活的希望，不至于落得如此惨淡的下场。
　　……
　　归根到底，我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奈落说得没错，我对他的爱慕，果真是愚不可及。

六十七
　　我爱奈落。
　　我爱的人，要害我曾经爱过的人。
　　可悲的是，我走入了奈落的陷阱，却毫不自知，反而越陷越深，到头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深深在乎的人在自己眼前逝去。
　　最难忘记的，是那个晚上。
　　那晚，月色冷淡，晚风清凉，片片火红的枫叶自树梢飘落，纷纷扬扬地洒满了黯淡的地面，似是赤雪一般，将周身的原野覆盖，为这荒芜的丛林增添了无尽的萧瑟悲戚。
　　寒允的气力在一分分衰竭，而他的身体，已经长出了数目惊人的肿块；而这些肿块，也在逐渐扩散。
　　寒允的肌肤在一寸寸溃烂，从这些溃烂的肿块中，不时流出一些浓污的血水。
　　我为寒允解开衣衫，为他擦拭着这些脓水，可是……无论我怎么擦拭，这些从他身躯中流淌而出的脓水，却是怎么都擦不完，反而越擦越多。
　　隐约预感到什么后，我的手开始发抖，内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蓦然揪住，让我不敢承认面前的现实。
　　寒允自迷蒙中睁开眼，他强自撑着坐了起来，声音也是无比虚弱：“玉阶，我变成这个样子，你……不要管我了……奈落很快就会来，你快些逃吧……”
　　恍惚中，我记起五十年前、奈落借用七星灯的力量屠戮南野城的时候，我也对寒允说过这样的话。
　　而这些起始的前后，都是奈落在一手操纵。
　　……
　　我朝寒允轻轻摇头，倾身上前，紧紧地抱住他。
　　在我抱紧他的这一瞬间，寒允的身体骤然一僵。隔着那几层衣料，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是这么的冷。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自己的所有来为他换得那一份温暖。
　　如果我也能因此和寒允同样患上瘟疫、同他一起承受这样的苦难，那也是好的。
六十八
　　此时此刻，寒允的全身上下都已经溃烂了大半，面部的肌肤……也不例外。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寒允，心仿佛被一直无形的大手揪住，让我心中溢出难言而无尽的苦涩。
　　而寒允的脸上，也已经生出了肿块、不时有脓血渗出。
　　曾经属于他的、那样风华温雅的面容，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忽然就意识到——
　　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俊美不过是一副皮囊。
　　看着这样的寒允，我忽然就很心疼。
　　我紧紧地拥抱住他，就像是拥抱着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我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茫然地仰视着上方璀璨的星空，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寒允伸出手臂扯着我的胳膊要将我从他怀中分离，而我在察觉到之后，反而更紧地抱住他，说什么也不让他把我分离。
　　他知道了自己的阻拦是徒劳，便无奈地叹口气，想要说什么，却是没说出来。
　　寒允说：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应该离开他。可是他不知道，同样是五十年后相遇、同样是再世为人，我……也是没有固定皮相的。
　　眼下我这样的形貌，到底也只是为自己画出来的一幅幻象。
　　更何况，五十年前，寒允并没有因为我是个艺妓就轻贱我；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因为他的面目全非而害怕他呢？

六十九
　　夜色如洗，星辰灿烂，一阵清风拂过，感觉到眼中难以抑制的泪水，我轻轻闭上了眼睛，将下巴抵在寒允的肩膀上，喃喃地道：“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是你的妻子。”顿了顿，我将手臂收得更紧了几分，语气释然而坚定：“上次，我没能陪着你到最后；这次，我可不想再错过这次机会了。”
　　我抬眼，看了看笼罩在原野之上的璀璨星空，生平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
　　近在咫尺的这个人，我希望他活着。
　　可这终究也只是我心中祈愿，该来的、该承受的，我终归无法抵挡。
　　星空耀眼，天地寂静，可我拥抱着的这个人，却很快就要离开。
　　也不知我们这样相拥了多久，他才慢慢挣开。我们相对而视，四目相对，寒允打破了沉默：
　　“玉阶——”
　　寒允轻声呼唤着我。
　　我点头。
　　他朝我笑着，这样温暖的笑意让我感到心安：“你知道我第一次遇到你，是什么时候吗？”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毫不迟疑地就说了出来：“当然是我使苦肉计跳湖、想要借机接近你的那次啊。”
　　寒允摇头：“不是的。”
　　我有些疑惑。
　　寒允垂下眼睑不再看我，似是想起什么，露出欣慰怀念的笑容：“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将军府前。当时你和另外一个姑娘在一起，你被她强拉着走到府门前，加入了府门前那些姑娘的围观行列。我乘着马车从将军府里出来的时候，那些姑娘一拥而上；而我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你。跟别的姑娘不同的是，她们都是看着马车里的我发呆；而你，却是盯着将军府的大门发呆。”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眸，目光悠和地看着我：“只是那时，你没有注意到我，一直都是看着将军府门的牌匾沉思。”
　　……
　　原来，那个时候，我们……我和寒允，就见过面了吗……
　　我怔怔地听着，缓缓伸出手，与他的手掌紧紧相贴，与他十指交握。
七十
　　任凭我们——我和寒允曾经多么相爱，可到头来，却尽皆化作飘渺虚无，我们的情意，也都如镜花水月一场空——
　　但却似空非空。
　　我想起什么，伸手从衣襟里摸出一样吊饰，这枚吊饰约莫手指长短，顶端的珠玉玲珑剔透，底端饰以小巧的水晶挂坠，十分的好看。
　　那天我与净远从山中道别、从奈落那里得知自己的前尘往事之后，前往了将军府。在曾经与寒允同寝的房间里，我意外地发现了这枚吊饰，便将它从府中带了出来。
　　我将这枚吊饰举起来，微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我来到人世这么久，一直都把它带在身边的。”
　　寒允看看它，又抬头看我，澄澈的眼睛里，是不敢置信的惊喜。
　　我将它递给他，郑重放在他的手心：“我这个人啊，记性最好了。别人送我什么东西，我从来都记得无比清楚。”
　　“我知道，”寒允轻轻笑着，抬手将那枚吊饰凑在自己的唇边，温柔一吻：“这样，我便能安心了。”
　　“我死后，便将我火化吧，把我的骨灰洒在星云湖……我想了很久，那里，才是我最想去的归宿。”
　　我一动不动地听着，攥着寒允背后衣襟的手指蓦然一颤。
　　星云湖，是我前世记忆中与他初次邂逅、意图在他面前投水自尽时，那片湖的名字。
　　我哽咽着点头，耳边，依然是寒允温和的声音：
　　“因为，不论在哪里……我都不想忘记你。”
　　寒允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在痛楚的煎熬中，他对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玉阶，若我来世再度为人，请将我前世所有的记忆封印。”

七十一
　　夜色如洗，仿佛这宁静清幽的天地间，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悲欢离合。
　　而近在咫尺、与我紧紧相拥着的这个人，他……已经没有了心跳。
　　他的体温，也在逐渐冷却。
　　我静静地依偎在寒允的怀中，更紧地拥住他，轻声开口：“寒允，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哪怕，那个人，是我一直以来深深介怀着的、不愿出手的那个人。
****************
　　深夜，火光滔天，青烟弥漫。山野前，已经是寸草不生、一片涂炭。
　　我平静地看着面前这大火平息后的凄冷萧瑟，任凭浓密的硝烟将我的眼睛侵蚀得灼痛，也始终站在这里，未曾远去。
　　我亲手将净远、我的寒允火化，将他的骨灰收入一个青瓷瓶中，郑重收藏在身上后，忽而发现方才净远遗体被火化的位置上，有一颗璀璨瑰丽、散发着雍容清远光芒的结晶体。
　　这是……舍利。
　　于佛理参悟极深的僧人火化后，其功德修为，便全部凝聚于这块骨骼之中，化为舍利。
　　我怔怔地凝视着，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痛楚和悲痛。
　　寒允，他真的……离我而去了，只留下这一颗舍利，让我无端哀恸。
　　半生情谊，只得一缕青烟。
　　问前尘，痴心多少，尽皆化作这涅槃瑰丽。
　　我弯腰，从地上捡起这颗舍利子，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滴落在这舍利上面。
　　黯淡的月色下，这颗舍利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而我的眼泪，缓缓从它表面滑落。
　　一滴泪，哀绝浮生。

七十二
　　寒允死了。
　　我，亲手将他火化在这山巅。
　　寒允，他终归是离我而去了，只留下一颗舍利，令我无端哀恸。
　　而我，则静静地抱膝坐在地面上，背靠着树干，思索着某件意义深远的事情。
　　这一想，便是整整三天。
　　在第三个深夜，我的耳边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闯入我鼻息的，也是一片森然强大的气泽。
　　这样熟悉的气息，我清楚是谁。
　　身后的人，在我背后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我淡淡地一笑，没有回头，垂眸看了看掌心里这颗被污染的碎片，轻轻问道：“怎么，你是担心我私吞这碎片？”
　　顿了顿，等不到回答，我继续说：“你不用这么担心的，时至今日，我已经对这四魂之玉没有兴趣了。你喜欢，那就尽管拿去吧。”
　　我说着，手臂朝后伸去，摊开掌心，也不看身后的奈落：“拿去吧。顺便，祝你得偿所愿，能够顺利杀死桔梗。”
　　我话音淡然平和，语气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单从声音里，倒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等了一阵，等不到奈落伸手来接，当下有些诧异，不由得回头去看他。
　　月色凄清，说不出的萧条沉闷。
　　奈落就立在我的身后，一如既往地沉稳自信。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冷淡的月色，竟然让我觉得给他一贯冷峻桀骜的棱角添了不少的柔和。
　　我抬眼，平静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了，你费尽心机，不就是想要将这颗碎片污染吗？现在你做到了，怎么反倒犹豫起来了？”
　　奈落的嘴角仍然带着常有的弧度，他沉凝地笑着，看向我的时候，这样问我：“看着深爱过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感觉怎么样？”
　　面前的这个男人，他隐忍而桀骜，残忍而强大。他会在你充满希望的时候，将你的那抹希望的光焰掐灭，让你坠入无尽黑暗的深渊；他，更会在你饱受创伤的时候，毫不怜悯地将你的伤口撕开，往上面撒上把盐，让它更加鲜血淋漓。
　　也许，奈落生来便是地狱般的存在，他的身上，永远找不到温暖的味道，只有无尽的邪恶和残酷。
　　是的，这，才是奈落。
七十三
　　而眼下，奈落就在用他这样残酷的方式，使我的伤口撕裂开来。我所有的伤痛，都无一幸免地暴露在他的眼中。
　　听着他那样残忍的问题，我微微笑着，笑容平和、脸上没有丝毫的怨恨。
　　“这种感觉，等到你杀死桔梗的时候，就会知道。”我笑得温和，眸光依旧停留在奈落的脸上。清楚地看到奈落明显变化的脸色后，我的笑意更深，话音未曾有一丝迟疑：“不过我和你不同，我和寒允、你和桔梗，我们都不同。你的利用，让我失去了很多，却也让我得到了不少。而我得到的，是你奈落永远都得不到的。”
　　说到这里，我缓缓站起身，微微抬头，对上奈落阴鸷的双眼，话音沉定：“我得到了寒允的心，而桔梗的心，却是你永生永世都无法得到的东西。不是因为鬼蜘蛛，而是因为你——生来便是奈落的你。”
　　寒风萧瑟，落叶无声，而我，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
　　我等待着奈落发怒，然而他却没有。奈落只是回视着我，眼睛里，好似映着我的影子。
　　良久，奈落沉声笑了出来：“你说得对，爱上桔梗，的确是因鬼蜘蛛而起。至于我得不到桔梗，也只因为我是奈落。”
　　奈落这样承认的时候，我到底是惊讶的。然而这样惊讶的情绪只是片刻，我便平复了下去。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伸臂，把掌心的四魂碎片递到奈落面前，语气平淡：“你煞费苦心，让我眼睁睁看着寒允死在自己面前，你成功了。这个，我把它交给你。”
　　出乎意料的，奈落并没有伸手接，也没有伸出触手取走。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的，仍然是隐晦的眸光。
　　不要吗？
　　我这样想着，笑得更加温和，扬起手臂，就当着奈落的面，将这颗碎片扬在了他面前，任由它掉落在地。
　　倘若是以前，我绝对不会用这样轻慢的方式对待奈落。可如今……我改变了注意。
　　我依稀记得，那天傍晚，桔梗去找奈落、将那半块四魂之玉拱手送给奈落的时候，也是用这样“扔”的轻蔑方式抛给他的。
　　没错，桔梗从来就没有尊重过奈落，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最珍贵的，永远都只是犬夜叉。至于奈落，也只不过是她深深憎恶痛恨的仇人。
　　奈落树敌无数，而他的残忍桀骜，更让许多人蒙受了他阴谋的“照拂”。仔细想来，奈落对桔梗做过的事情，又何尝没对我做过？
　　既然如此……凭什么桔梗能够轻蔑他，我却不能？
　　我就抱着这样的心情，眸光冷淡地直视着奈落，看他会如何反应，是否会像对桔梗那样用毁灭的方式报复我心中对他的仇恨。
　　而奈落，没有去看掉落在我们脚下的四魂碎片，只是眸光深沉地注视着我。

七十四
　　我转过身，在奈落的注视下，提步离开，唇角扬起一抹如愿的微笑——
　　奈落，他怎么会不需要四魂碎片呢？
　　他，一定会取走它的。
　　我渐行渐远，探手入怀，触碰到这个装着净远骨灰的瓷瓶时，手指紧紧地攥起——
　　奈落，你从我身边夺走的东西，我一定要让你加倍偿还。
　　奈落啊，我是如此执着而卑微地爱着你。同样的爱而不得、求之无果，你对桔梗是如此，便该知道我是怀着如何同样的心情这样无所顾忌地爱着你。可是，你却将我满腔的爱意弃之如履、更将我五十年前的伤口撕得鲜血淋漓，那么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我带着寒允的骨灰来到了星云湖——
　　五十年前我和他初次见面的地方。
　　湖水清凉，风光隽美，一旁隐隐传来梧桐花香。
　　我站在湖畔，将盛放着寒允骨灰的瓷瓶取出，将它一捧捧洒落湖水。
　　我静静地凝视着寒允在我的指间一分分随风消散，一时间，涌起万千感慨。
　　记得那时，夜色如洗、星空璀璨，我算计好时机在寒允面前投湖。
　　那晚煦暖，他约我去将军府外看烟花；那晚烟花绚丽，他亲手为我挂上那枚吊饰；那晚人群熙攘，他说他要娶我……
　　往事种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追思成殇。
　　现在回想起来，恍然发觉那时的自己实在是太过天真，以为让那个人堕入情仇、让他忍受煎熬便是报复了他，殊不知，我从头至尾都只是在作茧自缚。我以为被困住的是他，最终被困住的，却是自己。
　　我算计了他，奈落算计了我。奈落利用了我，却也成全了我。那是我自以为精心谋划的一场报复，也是奈落轻而易举的一场算计。
　　在情仇爱恨之中，带着阴谋的感情总会支离破碎。
　　谁先输了心，谁注定会先碎了心。
　　然而我却终究被自己困在了这看不破的镜花水月里，再回首，已经为时过晚。
　　撒完最后一捧骨灰，我朝着这片沉静的湖水挤出了一个笑容。
　　然后，这里下了一夜的雨。
　　大雨滂沱，雨水拍打着的不只是湖面，更是拍打着我的心。
　　天边骤然响起一声惊雷，我的心重重一颤。良久，我握紧拳头，抬起手背擦了擦脸颊旁的雨水。
　　有些事情，我想，我该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翌日清晨，雨后初晴，天边弯起一道彩虹：光芒绚丽，四周晕开柔和的色泽，就如同寒允的涅槃一般，是那样令人牵挂不舍的温暖。
　　我看着这道彩虹，微微一笑——
　　既然是躲不开的劫难，那么我自当不能逃避。既然如此，那么这场孽缘，便由我来化解。
　　这样，也好。
　　我低头，轻轻抚摸着手中的这枚吊饰——
　　寒允，我欠你的，我都会为你拿回来。

七十五
我带着独属于自己的一腔悲愤回到了梓山。
我顺着崎岖的山路拾级而上，梓山上，冷冷清清，静谧无比，入耳的就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沿途皆是苍翠的劲松和半人高的杂草，偶有几只野兔松鼠，看到我便露出胆怯的神色、仓皇逃窜到远离我的地方。
明明这是我儿时修行、无比熟悉怀念的地方，明明我只离开了数月时日，可为何此番重回故地，却让我觉得……如此陌生，就好像是，我已经失去了自己。
山中云雾缥缈，让人觉得心中空虚。我抬眼看了看凄清萧瑟的暗淡天色，慢吞吞地，一步步走到了临近山巅的那棵梧桐树下。
这梧桐树，便是我的灵根。我修炼五百年，修出的强大灵力，都凝聚在这梧桐树的灵根里。即便是我自己，在看到这庞大枝蔓根芽的时候也不禁诧异万分。自从我可以幻化出人形之后，即使是我，也没有再操心过原来的皮囊长成了何种模样。眼前这些郁郁葱葱、错综复杂的枝蔓……包裹着的，就是我的灵根吗？
所以，因为奈落，我终于要……拼上我所有的一切了吗？
我定了定神，终于咬牙，抬手拨开了错综复杂、层层环绕的枝蔓，双臂一震，用所有的力气将这硕大的梧桐树连根拔起。这一瞬，伴随着一声巨响，这棵梧桐树直挺挺地躺在了我的脚边。
我的心头重重一震——这五百多年没有动过的根源，现在正融入着巨大的悲愤和怨恨、以及五十年前被算计的属于玉阶的那一份哀伤苍凉，终于重现人世。而与它有着无比紧密牵连的我，感受的也十分清楚。
我定睛，蹲下身，翻到了灵根深处那一缕柔韧却异常坚固的丝蔓。果然，这份怨恨，已经成形了呢……
我是精灵，可以对世间任何事物施以心中念想。至于这念想是善是恶，我想，在奈落害死寒允的那晚，我的这份力量便有了定论。
也许，从那一晚，我便成了恶毒到想要人死的恶魔，也变成了同他一样要毁灭注定无法得到的东西的疯子。是的，那晚，我诅咒了奈落。四魂之玉，恰好便是这施咒的媒介。所以，早在亲手将寒允火化的那晚，我便对奈落下了诅咒。
不过，施咒之人在咒术成功之后也将遭到更大程度的反噬。
可即便如此，我仍然要为了寒允——为了因我而被奈落残忍杀害的寒允，报仇。
既然我不能陪你一起活着，那么，便让我陪你一起走向灭亡吧。

七十六
等待，如同一个妙龄女子经历由青春变为苍老的过程，漫长而残忍。
我在等待奈落到来。我在等他来质问我。这么多天过去，以他的智慧，不会察觉不出我当初在那颗四魂碎片上动了手脚——因为，我在那四魂碎片上下了最强意念的诅咒。
可如果他真的来了，我又该如何面对他的质问呢？
奈落来找我了。
那个时候，我平静地跪坐在神庙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正抬手泡着茶。
院落里枯藤老树，小桥流水，静谧安逸但却沉闷压抑，应景的是我们彼此都不发一语，真正是各怀鬼胎。
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怨恨我。这一点，单从他的神情中便能够看出。
奈落径直走到矮桌前，没有看我，直接落座，顺手拿走了我刚泡好的一杯茶。
我没有抬头，目光仍是定在一直端着的茶盏上，话音冷淡：“我记得你以前，是不喜欢喝茶的。”
他沉沉一笑：“是不喜欢。”
我自己喝了一口，慢慢问道：“那还要喝？”
庭院寂静，落叶无声，这样安静的气氛中，我怀疑是我的错觉——我竟然听到奈落用一种几近叹息的语调说道：“因为，它是你为我泡的。”
我的心微微一颤。
这一瞬间，我的心中有着点点滴滴的苦涩、欢喜，而他的严重，也有着莫名的悲喜。
只因为，我在那四魂碎片内施咒的意念中，有着这样一份挣扎与不甘——
吾之悲欢，一倍相与，十倍奉还。
……
说不出是欢喜还是落寞，沉默中，我听到奈落这般低沉叹息：“原来，被爱慕着的人珍惜，竟然是这样的快乐。”
这一刹那，我原本沉重抑郁的内心忽而释然。
原来，他知道。
原来，他都知道。
我要为寒允报仇，他知道；我在那颗四魂碎片上动了手脚，他知道；就连我对他下了诅咒，他也都知道。
……
良久，我轻声开口，问他道：“你，不恨我吗？”
奈落哑然失笑：“恨？“
我微微一怔，随即垂下头，语气中带着让自己心虚的自嘲：“啊，你怎么会恨谁呢，恨也是需要感情的。”
所以他只恨桔梗，所以他只爱桔梗。
奈落没有看我，却是紧紧攥着我为他准备的那盏茶。
我们就这样彼此静坐，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都黑了下来，他也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愕然：还不走，难道是想来和我打架？用以试探他新组身体的威力？
在我的愣怔中，他开始转头看向我，语气十分的苍凉悲怆：“我因邪恶而生，也终将会因邪恶而灭。天大地大，竟然没有我奈落的容身之地。对于我，怕是人人都想得而诛之吧。”只是瞬间，他便转换了态度：“不过，我不在乎。即便我会被消灭，然而在那之前，我一定会先让他们灭亡。”
我明白：他说他不在乎，但其实，他还是在乎的。因为，从来都没有人心疼过他……我冷漠地打击他：“没错，这世上，恐怕没有人不希望你灭亡。”
奈落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丝的难以言说的光亮：“有。”
我果断侧过头，移开目光：“没有。”
他笑了。

七十八
那天，团团的蛛丝将梓山围得水泄不通，预示着奈落一直以来就谋划着的心念与理想。他看着种桔梗虚弱不堪地倒在他身前，并用高高在上的目光和视角给与桔梗自认为最残酷的打击，无所顾忌地疯狂大笑——就仿佛她的死亡真的是他一直以来坚信的成果。也不知他欺骗着的究竟是别人还是自己。可那样张狂的笑声落入我的耳中，只令我感到无比的沧桑悲凉。他掌控着她的生死，却掌控不了她的心。
奈落满意地看着桔梗再也支撑不了多少时间，身形也逐渐消隐在空中。
奈落走了。
然而梓山之弓，终究是被戈薇拿去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想必奈落，心理也早已无比清楚。他穷其一生想要执着谋求的东西，终究是不会被他拥有。而他的结局，也已经在诞生之时便已经注定，
我垂眼，自嘲一笑：奈落啊……原来你自始至终想得到的，并不是四魂之玉。那我们之间的约定，想必在你看来，也是不值一提的吧？
犬夜叉怀着满腔的悲愤抱着奄奄一息的桔梗离开了梓山，带着其他人。
这里，终归是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在我过去待过的漫长时日里，再没有一日，比今天更加热闹了呢……
我缓缓行至神庙前早已颓败不堪、连枝叶都没剩下多少完好的梧桐树下，伸手细细地抚摸着它。不知不觉间，我的眼中竟然已经落下泪来，就滴在落叶上，映着淡淡的月色，清冷冰凉。
我咬牙转身，不再看它，转身，提步朝着远处前行。
即便是自己的根脉被大火吞噬，我也没有回头去看。因为事到如今，我早已无法回头。火光弥漫中，我轻声呢喃：“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终为那一念执着覆了天下，容华谢后，不过一场，山河永寂。而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一把火烧毁了供奉着那张神弓的庙堂，连带着被烧的，还有我的根脉。草木之物，尤其怕火，我已经断了自己的活路。
而这，也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和心血。
我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亦不知自己的归宿归属何处。我只知道，就这样走下去，走到我生命的尽头。
在我快要走不动的时候，犹豫了下，我还是停了下来。我独自抱膝坐在山巅，靠着块岩石，望着远处，心思飘至远处。
夜色清冷，漫天的星辰璀璨耀眼，伴着丛林里若隐若现的几只萤火虫，一时间，我竟然觉得死在这里，也很不错。
我闭上眼，微微笑着，脑海里逐渐浮现出很久以前初次遇见寒允的情形。蓦然想起什么，我低头，从怀中掏出了这块一直珍藏的东西——晶莹剔透，色泽温润，这是寒允的肉身火化而出的舍利。我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用全身的力气去依偎，我想，这是我生命中最后的温暖了吧。
俯瞰远处山脚下的火焰，也是越烧越旺。

七十九
我无力地依偎在岩石前，不由得想：那晚，寒允他，也一定很痛吧？
如今，我用同样的方式将自己焚化，你开心吗？
正在这时，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我不情愿地睁开眼——是谁打扰了我的清净？
映入眼帘的，却是奈落。
我定定地看着他，想起了什么，浅笑着道：“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是不是？”
奈落不说话。他只是如往常的不屑一顾那样将目光定在我身上，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山脚处的熊熊烈火。而那烈火的方向……恰好便是梓山神庙。神庙前，便是我的真身。
奈落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任何话。他的目光中，先是困惑，然后是不解，最后是愤怒……
“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他这样说的时候，眸子都染上了几分血色。
我不知道他的愤怒从何而来，感受到自己的气力正在一分分抽离自己的身体，我微笑着望他，终于没有忍住，一口鲜血自喉中咳出。血越咳越多，不过片刻，我这衣衫的浅色，也只成了点缀。
我不去看他，认真地说道：“我对你下了诅咒，如今遭到咒术的反噬，即便是我不自焚，怕也逃不了这一死。”
奈落缩紧眉头，话音低沉：“你……”
“我费尽心机想要让你死，所以在给你的那块四魂碎片里带了诅咒，”我迟钝地将目光移开，定在远处看不到边的天际。朦胧残月，一派萧瑟凄凉，一如我的心境。“可若你死了，那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树梢上，寒鸦哀啼，我忽觉心头苦涩，垂下目光，掩盖自己所有的自嘲和失落，轻声道：“既然你要陪她死，那么……我陪着你。可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死在你前面好些，因为这样，我便不用承受没有你的痛苦。”
所以，我用这几近自残的方式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奈落凝视着我，目光沉沉，终于唤出了我的名字：“云……栖……”
我微微点头。其实，我给奈落的诅咒中，除了那一半，还有另一半——
吾之悲欢，一倍相与，十倍奉还；吾之血肉，甘为牺牲，但为情故……虽死不悔。
我终归是不忍心看他死。
奈落缓缓蹲下身，对我说道：“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都知道。”顿了顿，他用一种早已谋划好的口吻对我说道：“事到如今，便让我奈落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
他的话音刚落，倾盆大雨从空中骤然落下，冰凉的雨水冲刷着山中的丛林，也浇灭了我燃起的那把烈火。他将触手刺入我的体内，将我承受着所有的咒术反噬力量用被污染的四魂之玉尽数吸入了自己体内……
我不敢置信地呆呆望着他。
此刻，山峦中猛然响起一声惊雷，刹那间，大雨滂沱。而我眼中的事物也逐渐没有了影像和色彩，一分分，一厘厘，都成了模糊与灰白。我体内承受着波涛汹涌般的逆流，随之消散的，还有我的意识。就连奈落，我也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
在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听见他对我说：“云栖，忘了我，忘了我的存在，也忘了对我的感情。毕竟我们之间的回忆……只有痛苦。”
毕竟我们之间……只有痛苦……
可是，即便如此，奈落，五十年前，还有，五十年后……你可曾后悔遇上我？
我终究无法知道答案。
我终究开始沉睡。
星辰漫天尽飞散，人生看尽千帆，徒见潮起潮落，空忆此情成传说。
若有来生，我再也不要爱上奈落。因为爱上他，注定心殇痛苦，只因……他是奈落。
如他所说，我会忘了他。

八十【尾声】
我仿佛沉睡了许久许久，待得再次醒来，世间已经是物是人非。
我记得此前曾发生过的一切，也记得梓山曾发生过那场浩劫，可是我却唯独忘记了一个人——那个人为我做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可我，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凝眉沉思：那个人，究竟是谁？
在神庙前沉思了一天一夜之后，我决定出门远游，只为找寻和那个人的记忆、找寻那个人。
我走过寂寂荒山，茫茫平野，路过壮阔河流、哀岭孤村。昏鸦枯树，我能看到时光流逝，就擦着指缝，在每日夕阳斜坠之时。
慢慢的，我打探出与那场四魂之玉浩劫有至关重要联系的人——奈落，也知道了，奈落在那场浩劫中杀了很多人。
我为什么会忘记他？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潜意识中，我却觉得最重要的是：奈落他……果真死了吗？
他们都说他死了。可是我不信。因为，我能够隐隐约约感觉得到这世间还残留着独属于他的气息。
何况我始终坚信，奈落是不会死的。
我想，不管我们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往，我都要找到他。
终于有一日，我慕名来访一位高僧之时，知晓了我一直以来困惑着的事情。山中竹林静谧，雨水潺潺，我同高僧相对而坐之时，有意无意间，听得他同我讲：“因因果果，果果因因，人生一世，不过是妄想执着。”
这一刻，我豁然开朗。
我回到了梓山。
我的灵根没有被烧毁，带着我一生最强烈的执念，就一直伴随着我的心灵存留在这个人世。灵根处、我的心脉里还有另外一份气息，却并不是属于我的。大抵是，是那个叫做奈落的人曾在我体内灵力反噬之时将它注入了自己的体内吧。
我的执念，是他，是奈落。
可奈落的执着，又为何一直不肯消散？他的执念，又是谁呢？
奈落定还活着。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何况找寻他这么久，我早已知晓这份熟悉的执念气息时刻都萦绕身旁。
我与奈落，我们二人，心脉相通。所以，只要我活着，他……便也还活着。
我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捂在心窝的位置，轻轻问他：“奈落，你……愿意醒来么？”
我等待片刻，空中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滴落额头，丝丝凉凉。
我抬头，朝着雾气朦胧的天空微微一笑。
我明白了。
我从雪山之颠求来了圣水，将早已与自己心脉融为一体的、属于奈落的执念从我的心脉分离，日日用自己的心头血供养他。
奈落，是会回来的吧？
……
我一直这样坚信着。
终于有一日，在我打扫庭院的时候，一个面容俊美、眼眸暗红的男人来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气息带着掌控天地的强大与睿智，令人心头不由得引起一阵悸动。
我的心蓦然一颤，“你是……”
他却是不答话。
这是一个极其俊逸的男子，只是眉宇间，依旧有着沉稳的隐忍。
他信步上前，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细细地端详我。良久，他唇角弯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我看着他，看着看着，眼眶已经变得湿润，喉头已经哽咽。
他仍是凝视着我，忽而挥出右手，衣袖轻扬间，已有团团藤蔓从他身后急速蔓延而出。条条藤蔓随着他修长的手指指引的方向，伸展到了我的头顶，替我遮住了头顶的烈日，使我不再暴晒在烈日下。
做完这个，他方才走上前，踏上这最后的这一步，消去我们最后这一步的距离，然后同我说——
“我是奈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