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愆，字旃檀，年二十，任忠翊郎。

一杯酒送我与世隔绝，眼前的琼楼玉宇皆化虚无。
第一日，我梦见和尚念经，说是念经，可也不尽然，和尚端坐五尺高台，颂几句经文，再讲佛偈，声音遥遥传来，看不清面貌神情。
第二日，梦里是死去的太子，肉身不堪触碰，发肤皮囊随时散落以至五脏六腑曝露在外。我身体腾空，被人高高托举，骨血自天而下，淋了一身，从此便替下那具躯壳，步入尘嚣。
第三日，绝壁千仞，山岚起伏。我望见和尚手执佛礼静静伫立，他的眼中有山水、有众生、亦有我。方外之人，却非不问世事。无私之人，却非无情。
“大师渡我。”
“人不自渡，无神佛能渡。”
“你就忍心？”
“……阿弥陀佛。”
第四日，我将佛珠藏入袖中，心中便似沁入佛香。旃檀旃檀，佛曰檀香。是否注定和尚与我，命中羁绊。说什么无私无欲无所求，若真如此，又何来了绝？了绝了绝，了决也。
第五日，山火四起，被齐天波涛所覆，前尘往事如潮褪去，无影无踪，心海宁静无澜，我睁眼，不识眼前之人。
第六日，枯坐茅庐前，形若月牙的湖弯引来过往歇脚的鸟雀，我从和尚手中接过吃食，散于脚下生灵。入夜，案上燃香，烟缕缕上升，和尚读完经书便与我共卧一榻，眉眼沉沉如墨，他说的，我都记不得了。
第七日，风吹烟乱，我等不及他起身来讲故事，昏昏欲睡，恍惚间，和尚将手轻握，只一下，如拂拭般扫清灵台浮尘，我仍阖目，却已清醒。
“记不得”也好，此间甚好，只不过又要换一个方子，饮苦药了。

—————寻·渡—————

（不知和尚从何寻来的方子，煎出的药一回苦过一回，我闭眼饮下，已数不清是第几碗。佛曰普渡众生，是为脱离苦海，可我眼看手中药碗，却觉苦海无边。）
（茅屋除了桌椅床榻、佛经书稿，便只有粗陶香炉与清香几支。我与和尚日夜相对，他一身简朴的僧袍端庄肃寂，做什么都心静似水，只在煎药端药之时，显出几分沾染红尘的意味来。）
（今日的药如约而至，我支肘撑额瞧着桌上的药碗，思忖是否要对他实情相告，可这样的好日子又实在弥足珍贵，何况苦药之外，还多了几枚果子，那便再听他说几日故事也好。不再是对众生讲佛念经，而只对我一人。）
行罢，听你的。
（伸手端过药碗，那色泽……令眉峰难免耸动，我抬眼望向和尚，他身上散发的佛香不知何时变为了药香，视线收回，仰颈将药灌入口中，仅仅一口，教人心生无尽悔意——）
（和尚的故事正说到精彩之处，不过在我记忆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幅画面。）
大师且慢。
（这药的口感匪夷所思，我艰难咽下，什么冰窟锦衾苦药蜜果，全是糊弄人的。拢回心神，先不去看那新鲜欲滴的果子，更不理会剩下的苦药，胳膊贴在桌上，身体平挪靠近过去，嘴角还沾着点儿药渍。）
您这故事听起来不像是真的，既然打跑了歹人，那后来又是怎么遇上皇子的呢？

（那年和尚与我相识于此地，初见时，他亦是一身简朴僧袍，只不过云游日久，难免风尘仆仆，又被人以木板抬至衙门前院的空地上，顶着灰败面容不省人事，全然没有他说得这般英勇神武。故事从他口中娓娓道来，若非我已记起往事，便真的信了这番鬼话。）
（和尚的声音如细水长流悦耳，纵使鬼话连篇，我也乐意去听，只是日日伴随此药，心头苦不堪言。话音方落，和尚的手已伸到眼前，一时未察，他以指腹擦过我的嘴角，呆愣之下，我竟忽略了他口中所言，眼睁睁望着他再将那指头含入口中，一口咬住，虔诚如赤子，而我五雷轰顶。）
（后来……后来是我与他结伴同行，是我心生妄念，是我意欲脱离枷锁、于佛前求一段私情凡欲。）
（原来后来之事他有所感、有所悟。四目相对，佛法不成法，我忘了要说什么，也忘了良药苦口，只觉气血上涌，阵阵晕眩。）
大师……
（他一垂眼，便掩去了堆在眼中的所感所悟，我哪里甘心，允他收起那一点点刚刚流露出的眼波，只余若有似无的情意坠在眼角。）
明日的药，省了吧。
（双肘为支，半身离座前倾，脸庞稍稍一偏，从他合十的掌边掠过，将唇覆于他的唇上。）
（佛说，诸法是空，不生不灭。）

（天禧九年，沙州节度使来报，鸣沙县千佛石窟现九天玄女画像于洞壁之上，此乃神迹，一时间开凿石窟洞穴成为当地百姓趋之若鹜之事，官府因势利导，招揽民间挖掘队伍，统一探勘，以保石窟完整，但仍有山野村夫暗自纠集人手，避开官府耳目，私自凿山，致使洞穴坍塌，山石砸死百姓，由此又出现神佛降罪的传言。原本一件有利国运的祥瑞事反变害人性命的荒唐事，圣人由喜转怒，派当今朝堂最炙手可热、也是最受其疼爱的嫡皇子前往当地彻查此事。）
（从汴京一路西行来到鸣沙县，早在资善堂时我就听闻，此地乃西域佛学传入中原的必经之地，群山绵延戈壁万顷，石窟遍布千佛林立。本该是个静心寡欲适合修行的地方，怎的忽生波澜，转眼成为不祥之地呢？）
（衙门一早被二三十个男女老少围得水泄不通，一副门板穿过人群抬入进来，停在蒙了厚厚尘土的院子空地上，躺在板上的人有一颗光脑袋且身穿僧袍，双目紧闭，不知死活，若非僧袍沾了血迹甚是醒目，我多半以为他是饿的。）
（郎中替人把脉后，只道是晕过去了并无大碍，又听门外百姓说起，似乎是云游的和尚遇见歹人相欺，欲讲理劝服，期间被滚落山石不偏不倚砸中，倒地不省人事。我看着榻上静静仰卧的和尚，命人打来热水替他擦拭头面，再小心喂药，月上柳梢时终于听到了一丝动静，瓷碎声中那人惊坐起身，我上前打量，确是活过来了。）
大师，此乃阴间。（见他脸上恢复人气，我笑道。）

（适才他灰头土脸，与随处化缘的行脚僧人别无二致，此时擦净了脸，烛火照耀下甫一近看，竟教人心里打了个突。且不说他明明剑眉星目，偏又一副迷迷瞪瞪的神情，将一双隔绝红尘的眉眼反衬得格外生动，即便是收敛了心神，雕刻出一派古井无波的面貌，也如月华洗练，是个人都不免想要多望上片刻。出家人生得这般好看，行走世间恐多有麻烦。）
（走了会儿神，听他念到第二声来，背在身后的手捏住宽袖，朝守在角落的侍卫摇了下手指，往他跟前凑近两步。一旁的郎中忙捡起地上碎瓷，躬身倒退着离开。）
大师纵然身死，也不忘渡人，可您怎么不问一问，我是如何到的阴间，是好人还是恶人？
（他能盘腿而坐，除了头上留有几处被石块擦破的口子，显然已无碍。我学他模样，撩袍脱靴坐上床榻，以同样的姿势与他并坐。）
方才我听闻，您是在以佛理度化歹人时遭山石砸中，这是否就是佛门中讲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圣人推崇佛教，天下广建寺庙，又有自西域传入的佛法由高僧抄译后开坛布道，施与众人，我头一回听闻“众生”是母后请僧人入宫讲经之时。那僧人用手摸过我的额头，身边伫立的宫娥内侍各个噤若寒蝉，母后被人搀扶着，虚弱得看不出脸上有无悲喜，她让我跪，我便跪，她说有了“旃檀”之名，我能长命。）
众生芸芸，我岂不是沧海一粟。
（身为嫡皇子，我比兄长弟弟们更受宠爱也更备受期望，可在圣人看不见的地方，那份宠爱与期望却并未给母后带来更多的喜悦，反而似两株毒蔓，蚕食着她的健康，她把越来越多的时辰用来诵经，我也越来越难见她一面。）
（佛曰佛曰，听得多了，见过不少和尚真真假假张口就来，此地九天玄女的传说美则美矣，可也难保不是有心之人顺应圣人喜好铺就出的一条通天道路。和尚是云游路过，还是参与其中，倒也一时辨不清楚。）
大师看我像是什么人？
（不待我后话说出口，一双手倏尔伸到脸颊边，指端有意无意地拂过我的脖颈，当即心中没来由地猛跳一下，怕是“阴曹地府”片刻瓦解。可他仍是一副静水无澜的面容，丝毫没有打算拆穿我的意图。）
（四目相对，须臾即移，我听见四下刀身磨鞘的声响，和尚的话无异于对圣人母后大不敬，如此大逆不道的妄言，若在别处，轻则被侍卫拿下问罪，重则就地正法。我略一抬手，袖子在空中翻出一道弧线，同时将角落里的声响掩了去，这回换我将手掌落在和尚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握上一握，抿着嘴挑起唇角来。）
大师口中的这些，我偏巧都没有，不过一会儿倒是可能需要劳烦大师，替我化解业障。
（屋外院中传来一阵嘈杂，继而响起棍棒拍打夹杂鬼哭狼嚎之声，看来该捉的人捉到了。）

（他绕过前一句问话，只单单回我后一句，本想再哄他一哄的念头忽然落了空，自鼻尖悠悠叹出口气，收回手来拢进臂弯，两袖相叠，岿然不动，由得他去。胥吏冒冒失失地闯进屋子，洞开的房门外，星夜一股脑儿地涌入进来，随之而来的是更清晰难听的哭喊声，眉头微拧。）
是歹人的动静。
（不过是先打几十棍子给些教训，还未审讯下牢，连哭带嚎装给谁看，也就骗骗心软的妇孺之辈，以及眼前这个和尚。）
大师请讲。
（本来伸手向他一摊掌，是个“请”字，他却朝我深深一揖，盘腿坐着的床榻好似立刻化作针毡，再难使人坐下去。我试图忍耐片刻，告败，身子朝前挪了挪，抻开的两腿刚垂到床边，一句“假和尚”的骂名落到耳中，未及抬眼，地上惊人一幕恰巧尽收眼底，心道和尚原也是恩怨分明之人啊。）
您怎知贼人们惦记的只是几枚银钱，又怎知他们平日里不为非作歹？我请官府替大师惩戒歹人，怎的就成了“大恶”？
（脚上套着的一双白袜跨过脚凳，踩在灰扑扑的地上，吃了亏的衙吏跳去一旁，正好留出和尚身侧的空地，我一步挨上前，将他刚刚捧过的脑袋凑近过去。）
大师方才称我为施主，此刻又变成了贵人，我叫旃檀，大师可要记住了。
（探出两指蹭上他的僧袍，将沾有血迹的一块衣料夹在指间，示意他看。）
一念之差也可伤人性命，小恶不除，来日酿成大恶，大师如何替人去挡？今日我并非杀生，只不过让有罪之人，罪有应得。
（等到四目相视，又弯起眉眼来。）此间说话最最顶用的就是我了，大师不如先去用膳，之后随我一同审问歹人，公允与否，也好做个见证。

（侍卫拖走了受罚的歹人，我踏着一地清辉步到和尚身侧，与他一同目送渐渐隐没于黑夜的人影。夜风吹拂，衣袂轻扬，忽然间手腕被抬起，我转头看来，手掌已托在和尚手中，他在掌心仔细写下一字，最末一笔点下时，仿佛真能“断别苦忧”。）
了决，也顺口。
（决字握进掌中，心下无端安稳，便与他相视一笑，多少有些顺杆儿爬的喜悦，和尚普度众生，但此字乃是我的。后话入耳，已不觉得唠叨，仰首吩咐下人们去把吃食端来，一手握拳抵在腰后，一手摊开亲引去路。）
大师肚子饿了就直说，既然遇见我，往后也无需再为粥饭米粟奔波。
（想他或许不解，亦或拒绝，索性把心中打算坦言相告。）
我与大师今日相识，隔着千里迢迢茫茫人海，如此因缘际会，定是上天安排，我也就不瞒大师。
我来此地是奉皇命，一为查案，二为了解民生疾苦，大师熟悉附近风土，又愿渡化世人，不若与我同行？且我自小便有滔天苦惑，化解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大师就不想听听？

（一介布衣尚能讲知遇之恩，一个云游和尚，想要把他留在身旁，只能搬出佛家缘法，幸好往日听得多，信口拈来也存八九分真意。）
（不知是否因和尚坐镇的缘故，子夜后我昏昏入睡，竟能一觉至天明。醒来起身洗漱，撇下玉冠锦袍，只着窄袖常服，发上横插一支木簪，抻一抻胳膊，脚踩鹿皮软底靴出门寻他。）
了决大师，昨夜睡得可好？
（身轻步捷，三两下拉近二人距离，眼下这身衣着与他甚为相合，格外平易近人。）
其实我那滔天苦楚说来也简单，便是我自小睡不安稳，不论昼夜，总能见到一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儿时不懂，后来才知，这些东西叫做魑魅魍魉。
（开口丝毫没有同自己较劲而不愿向人启齿的为难，反倒是像说一桩听来的故事，津津有味。从前说与母后听，她命人替我算了一卦，只道是生在皇家之人不该有此命格，后来那算卦先生不知所踪，卦象之事也被隐瞒下来。我再未对母后说过自己夜不能寐，不过那是在宫里，待出了宫，这一路行来，可不全靠那点儿积攒的故事消遣么。）
天意如何，我尚不得知，还没想过信或不信，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半步不离地跟随他身后，他停我便停，身后还有端着早膳食盘的下人，趁他没再继续走，拧身拿起盘中一块烙饼咬进嘴里，睁大了眼听他提什么女香客，天子都没下过旨，说话还得有男女之分。咽下烙饼，端起茶盏饮一小口，并不与之计较，说起体察民情，显露几分正色。）
昨夜便想好了，就从大师被人抢盘缠的地方开始，再去刻有九天玄女的石窟处一看究竟。

（对于和尚的说辞仿佛早有所料，自小听资善堂里教书的师傅这般解释，已然倒背如流。下一句他想说却不敢说的怕就是“魔由心生”，将剩下的烙饼送入口中，一笑而过。用完简单早膳，带上七八随从，外出上街，微服私访。）
（一路所见并无特别之处，只不过此地与西域相通，又与边塞接壤，朴实民风中不乏异族风貌，乍一眼望去，颇有几分天下大同之感，天子若是见到这番欣欣向荣的景象，定然心悦。转头吩咐随从，取炭笔素帛，将这街景画下带回汴京，自个儿瞧着热闹，时不时停下听人吆喝，不觉疲累，临近晌午，沿街风景看得差不多了才又凑到和尚身边去，他高我一头，暗暗负手挺胸。）
如此说来，大师口中的天意，不也是因缘际会，譬如你我一同在此游荡，乃是顺应天意。
（随他在一处凉棚下驻足，自袖中取出冰蚕丝制成的巾帕递于他擦汗。厚实的僧袍毕竟热，不像我身上穿的，虽看似常服，却是一等一的料子所裁，凉爽透气。正全神贯注在他恢复了精气神的面上，突被他一声鸡腿打断思绪。）
（眼神先脖子一步转向铺位，眼见一只刚抹完桌子的手，连腰上系的围兜都不蹭一下，直接拿起炉上陶罐中的吃食在空中比划，接着被和尚接过手去，又一气呵成伸到眼前……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只差道声善哉，我食素。）
民以食为天……好，好。（随从里有机灵的传来一张油纸，我以纸包住鸭腿，捏在手里，看周围百姓都这么吃，也就背过身去，咬了一口。一咬之下，当即庆幸鸭腿大过鸡腿。）
（想不到和尚对于集市上售卖之物了如指掌，对于特色美食也如数家珍，餍足之余，自然也不忘陪他吃一顿斋饭。坐进酒楼中，命小二以素油好生炒几盘素菜，再来一碗米饭，答应和尚不让他为粥饭粟米奔波，便要说到做到。）
大师对此地如此熟悉，可有听过九天玄女和神佛降罪的传说？
（不等和尚嚼完米饭，旁桌有人按捺不住自顾接口说道，此时我方知，原来传入京中的传说不过十之一二，不身临其境，难晓其真。）

（闲适地支肘倚在桌边看和尚细嚼慢咽，一壁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一壁体会着落入肚中的美味，以及他方才那一句直言直语。他不提，我尚不自知，不过很快就从中捋出一番道理来，看向和尚的目光丝毫不变，且又透出点儿笑意来。）
说明我一心一意想的都是大师，您自个儿琢磨琢磨这意思。
（见和尚也定定回望自己，想起进门前吃了许多美食，还没来得及擦嘴，掏出刚刚借给和尚用过的巾帕，不甚在意上面有点滴油渍，盖到唇上压了压。）
（微服私访的好处在于，能听到不少往常听不到的坊间言谈，譬如邪神一说，乍听之下只觉荒唐，可也掩不住荒唐底下另有隐情。好整以暇地将四方声音收入耳中，闻听几位灌饱了酒的食客对着和尚出言不逊，挑起半边眉峰，不免替人可惜，这般信口雌黄，也不怕徒增口业，应验在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救世主可不敢当，不过清者自清，大师不必为那些妄言介怀。
（桌边走来两位卖花者，一老一少颇为可怜，可这花差强人意，竟挑不出一支能瞧得过去。和尚手持花朵，递到眼前，一愣之下，抬手接过，继而将花枝立起抵在唇前，示意他莫要透漏我是官家派来查案之人，眨了眨眼，再续道。）
此事神乎其神，看来不太好办，魑魅魍魉并不可怕，无非是一些死去之人的执念，作祟的却是活人。
（眼前花朵即将衰败，想来再不会有人像和尚一样光顾那二人的生意，扬一扬手，吩咐随从去将剩下的花统统买下，且送回至和尚屋里，借花献佛。）
明儿就劳烦大师随我一同去山上走走，是人是鬼，眼见为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