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夜话
她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玄烨坐在长春宫里看着殿内跳舞给他看的女孩子，她叫李安乐，也是他的妃嫔之一，是抚西额驸李永芳的孙女，康熙四年与芳儿一同入的宫，因为当时年小所以待年宫中，如今她已经长大了。安乐人如其名每天都快快乐乐的，那双水晶一样的眸子清澈见底，不同于东珠、惠然、安如、归滢她们已经在宫中历练得成熟了，说话的分寸、邀宠的手段都很高明，李安乐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让玄烨很是喜欢。
她年轻青涩的身体在他眼中绽放出动人的光彩，她的舞姿很美，只有跳舞的时候那双眸子里才会有一些小女人的妩媚，看得人心里痒痒的。玄烨坐在暖炕上靠着墙，她身形消瘦却前凸后翘，她腰身不堪一握，匀称的双腿笔直修长，小小的一张瓜子脸，对着他总是笑个不停。芳儿永远不会明白男人是怎么看女人的，女人说女人美，那是说脸美，男人说女人美那是身体上每一个部分都要美才算美，安乐就算个美人。芳儿也不会明白那些女人无缘出席的宴会上男人们在聊些什么，他们总有龌龊的话题，谈论着女人的身体，猜想着手感甚至...滋味。贵族家的男子坐在一起也不例外，尽管说的是些下流话，但举手投足的高贵优雅却把他们包装成另一个词语——风流。当然，这一切的一切对于男人而言并不构成爱这个词，这个女人终生追求为其疯狂的词语对于男人来说甚至可有可无，他们不理解女人对爱的执着恰如女人不理解男人对权力的崇尚。
“过来。”玄烨笑着朝安乐招手，那孩子停下曼妙的舞步上前去毫不做作的靠近玄烨的怀中腻着。
“皇上好久没来看安乐了。”她在他怀中拉着他的手臂撒娇。
“皇后有了身孕，朕自然忙着她那边。”
“皇上待皇后娘娘真好。”
“你嫉妒了？”
安乐摇摇头：“安乐很羡慕，如果皇上对安乐也这么好就好了。”
玄烨的手轻轻抚过她耳畔的珍珠，老练的拨弄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心神：“朕对你就不好吗？”
安乐含羞低头，嘴角还有甜蜜妩媚的笑容。
玄烨不禁攫了她的下颚细细的吻着她，直到她在自己怀中嘤咛喘息，这让他心情不错。
女人不会明白男人对于征服女人这件事情为什么会有这么肤浅的快感。
他在长春宫里餍足了便走了，安乐留他，他拍拍她可爱的脸庞说还有事忙。明月高悬，他回了趟武英殿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重新回了内廷，他不要自己身上带着别的女人的气息去看那个小醋缸子。安抚过自己的欲望后该是安抚自己胸膛里这颗心的时候了，他要回到她的身边听着她的呼吸入睡，那才是她的归宿。可是他走进坤宁宫后却惊讶的发现屋内居然还亮着灯，都二更天了，他脸色微微变的有些难看的推门走了进去，炕上无人，他的目光迅速朝床边移去，她靠着靠枕睡着了，手里还松松的握了一卷书，他心里松了口气，拿她有些没办法。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的将书抽走却还是惊醒了睡得极浅的她。
“你来了。”她睡眼朦胧的说了一声，“我不是让你最近别来了吗？”
肚子里的调皮鬼常常闹得她整晚睡不安稳连带着他也没法睡，芳儿不愿扰了他的清净以至于次日上朝都没精神所以让他回武英殿或者去旁人那里，但是他听她话的时候并不多，偶尔有事的话就宿在武英殿，若时间得空就来闹闹她。妻子的身材如今算是走了样了，但她依旧是他心里最美的女人，他总是看见她身体里就燃起不该燃起的火苗，她只是对他笑一笑，甚至低一低头就惹得他上前将她扑倒，直到她搬出孩子来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罢手，也难怪，今年三百六十日她总共才伺候了他一次半。有时被她扰得完全静不了心他就去别处晃荡一圈解决一下，然后回武英殿更衣再过来陪她一起睡。
“怎麼看书看的睡着了？你这样孔老夫子会气死吧。”他伸手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
她莞尔一笑：“本来想睡的，可是他不让啊，所以我就看看书，谁知困得不行就睡着了。”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手贴上她的肚子：“再敢欺负你额娘试试？等你出来看阿玛不打得你屁股开花？”
“不许你这样吓他。”她小嘴一撅，不答应了。
玄烨轻轻一笑：“我帮你出气呢。”
“谁要你帮我出气了？不许你吓他更不许你凶他。”
玄烨笑着叹了口气：“慈母多败儿啊，我的芳儿，此刻孩子还没生下来呢你就这样惯着他。”
“虽没生下来，可是我能感觉的到他。”芳儿的脸上有怀孕前从未有过的幸福，她能感受到有一条小生命仰赖着她而生存，靠她维持着他的生命，他一日十二个时辰的陪着她片刻都不分离，她去哪他跟到哪，他们一起吃一起睡，或者芳儿低头摸着他和他说悄悄话。
宝宝，你看啊额娘给你绣的小衣裳你喜不喜欢？
宝宝，今天的晚霞好美啊。
宝宝，马上就到冬日里了，额娘就是冬天生的，你瞧你跟额娘多有缘分？
宝宝，再过一阵咱们宫门口的梅花就要开花了，那是阿玛送的，到时候额娘折一枝给你闻闻花香好不好？
......
深宫里她只有玄烨一个亲人，从前玄烨有事忙不能来陪她她多少有些寂寥，可如今玄烨就算一两天不出现她也过得很充实，甚至会忘了原来他今天没来。
玄烨伸手从床的里侧取了她的绣绷，上头一件红色的小肚兜显然是给孩子的：“唉，旁人都说这女人啊一旦有了孩子就把丈夫抛在脑后了，我原先不信的，如今倒不敢不信了，皇后娘娘还记得自己有个丈夫不？给孩子从里到外的衣裳绣了多少身了？我平日里哄你给我绣你推脱说要看书不得闲，如今呢？”
芳儿脸红着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绣绷：“难道皇上也要芳儿绣一件肚兜给你？”
她偏头娇俏的笑着，眼眸里尽是淘气调皮，玄烨不由得庆幸自己今晚已经‘用过’了，不然每次来见她总是要在心里跟自己打一仗到底下不下手，这个磨死人的小妖精，他总有一日要她连本带利的还他。
听出她话里刻意的挑衅，玄烨也不恼，嘴角抿起一抹风流的笑意，他慢悠悠道：“你绣，按照你的尺码来，绣好了送我我贴身藏在袖子里。”
芳儿的脸立刻红了个透彻：“呸，下流，还一国之君呢，说话也不害臊，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孔老夫子怕不是要被我气死是被皇上气死吧。”
他伸手拢了拢她披散的长发：“孩子还没出来你就这样偏心，若是出来了还不知要把我抛到哪里，芳儿，我好像失宠了。”
芳儿抿嘴低头一笑：“瞧你，嘴里怎么就没个正经话？”
“真的。我从前盼着是个儿子，毕竟江山只能传给儿子，但我如今 希望是个女儿了，不然等那小子日后成年了，你还一直给他做衣裳，对他笑，我心里多别扭。”
他说的又委屈又可怜让芳儿心都软了，正要宽慰他，又听他开始说些更没影的事。
“有了，我现在就去物色物色谁家有不错的丫头，早早地送入宫里来陪着他长大，日后给他做媳妇儿，男人嘛，都是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娘的，到时候他不理你你只能回头找我。”他得意洋洋的笑着。
“等他长大成人我那时多少岁了？嗯，三十多了吧...”芳儿这么想着，笑着低了低头，右手轻轻贴在含羞的颊边，“那个时候我老了，一定不好看了。”
“傻话。”他温柔的回嘴，想起今晚看到的安乐，安乐那样美，他拿她跟宫里所有的女子都做了对比却唯独漏了芳儿，他的女人永远只有两种，芳儿和芳儿以外的人，“你永远都是最好看的。”
“你胡说，宫里长得美的多了去了。”
“她们叫漂亮。”
芳儿讶然偏头：“还有区别吗？”
“当然有，或在眼里的女人叫漂亮，心里的那个才叫美，所以你永远是最美的，谁都不能跟你比。”

第六十六章 断情缘
十一月，京城里又开始冰天雪地了，芳儿站在坤宁宫的门口折了一枝今年刚开的红梅捻在指尖，她入宫已经四年了，与这两颗梅树相识也有四年了，时间真是过得好快。
“宝宝，梅花好看吗？这是额娘最喜欢的花儿了，你喜不喜欢？”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温柔的低头笑着，俨然一副慈母的模样让刚刚过了交泰殿往坤宁宫来的容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容若不由得抿嘴笑了，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稚气未除的孩子，很悠闲的坐在茶楼里带着与年龄毫不相符的成熟打量着他，容若没有告诉她，第一眼看到她他是不喜欢她的，他不喜欢过于早熟的女孩子，所以入宫见她第二面时他嘴里也没有什么好听的话，他喜欢惠然那种明媚活泼的姑娘。后来他们在四年里也陆续见过几面，他慢慢开始了解她的内心，是温柔的，善良的，同时又有几分寂寞，正是这几分寂寞让他将她当成了朋友。
“臣给皇后娘娘请安。”他走上前来手里握着宝剑屈膝跪下。
“容若？”她的声音听起来雀跃的像个孩子，容若知道她把他当作朋友才会有这样的一面，“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能到坤宁宫？”
“皇后娘娘就这样让臣一直跪在雪地里？”他抬头眉眼带笑的看着她。
芳儿抿嘴一笑：“快起来。”
容若这才起了身：“皇上派来扈从坤宁宫的侍卫首领因病请辞了，所以就让我来顶了这个差事。”
“哎呀，让咱们大清这么大的一个才子给我扈从，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才不是扈皇后娘娘的驾呢，是扈小阿哥的驾。”
芳儿毫不自知的撅了撅嘴。
容若莞尔一笑：“我这未来的徒儿听说是个很调皮的？”
“别提了，折腾的我简直招架不住，回头生下来你可得好好替我教一教。”芳儿笑着又问，“你有没有时间陪我去御花园走走？闷在宫里好憋屈。”
“臣是来伺候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去哪儿臣就去哪儿。”
芳儿于是挺着个大肚子和他一起领着宫女侍卫浩浩荡荡的往御花园里去了。
“皇上家的规矩就是严啊，娘娘逛个园子也这么声势浩大。”容若看了一眼后头三四十人的队伍不由得咋舌。
“怀孕前原本不是这样的，皇上疯了，我怀孕后派了一队侍卫给我，我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有一回我去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他们竟然跟到了慈宁宫门口，皇太后出来送我，一见这阵仗都蒙了。”
“你这身娇肉贵的，好不容易怀上了，皇上自然紧张，我看他那个重视的样子啊，你如今但凡皱一皱眉头就有一堆人要跟着遭殃。”
“可不是？从前我刚怀上时没什么胃口，就抱怨了几句御膳房的手艺，后来我才知道皇上全给赶出宫去了，阿弥陀佛，真是我的罪过。”
“再忍忍，再有一个月孩子不就生下来了吗？”
“说到这个我还得谢你。”
“谢我什么？”
“你从前给我的灵药。”
容若瞪大眸子：“果然有效？”
“吃了小半年倒是没什么效果，后来我就停了，不过再后来就有了，所以这孩子能来也有你一份功劳，来日我定叫他好好孝敬你这个师傅，不过我又担心是个女儿。”
“女儿不好吗？”
“当然好，可若是女儿就不能为皇上分忧，我也怕你不肯教她。”
“没这样的事。”容若忍俊不禁，“谁说女儿家就不该读书写字了？我偏要教她成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才女，教她七步成诗。”
“哟，那不成东珠了？”
“东珠...遏必隆大人倒了台，东珠她还好吗？”
“你还会关心她？”
“怎么说我和她从前也有些情份，又是亲戚。”
“放心吧，她好得很，皇上很看重她。本来议了死罪的遏必隆也因为美人受罪，他心一疼就给放了。东珠那样的眉眼，就像御花园里的湘妃竹一样清幽楚楚，坚韧都能坚韧得可怜，世上除了你，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东珠的两颗眼泪？”
“你这话酸死我了。”容若浑身打了个颤。
芳儿轻蹙娥眉：“我说，我怎么从来就看不出你像个才子？”
“你以为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好文章来？”容若笑着反问，“非得是大志不得酬者才有满腔情意要喷薄，我在你这个朋友跟前心情上佳自然是不像个才子了，你再看皇上春风得意如今又大权在握的模样，更是绝对写不出什么好文章来。”
“你这样背地里说皇上的坏话...”
“我不是跟你玩笑，皇上的才华不在文笔上，他是个了不起的帝王，鳌拜这一仗实在赢得漂亮，但你让皇上写首诗，我估计此刻比除鳌拜还艰难。”
芳儿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二人说话间便入了御花园，芳儿不准大队人马跟上前，宫女侍卫见容若在她身边也略略安心，遂只远远观望。二人才刚走进去就隐约见到树丛中一角明黄服侍和旁边粉色的裙边。
“皇上今晚陪臣妾用膳吧，臣妾一直吐，根本就吃不好。”
玄烨的手臂正被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拉扯着，活见了鬼了，梁九功明明说皇后到御花园散步来了，怎麼他从慈宁宫请过安跑过来看到的却是惠然？？
“朕晚上有事。”他想抽回自己的手臂，可身边的女子像是八爪鱼一样紧紧的巴住了他。
“皇上！皇上好久没去看过臣妾了...如今都有功夫来御花园里赏花就没有时间陪臣妾用顿膳？难道臣妾肚子里怀的不是皇上的孩子吗？臣妾说吃不下，皇上就不心疼臣妾也不心疼孩子吗？”
玄烨一个头两个大：“朕真的有事，惠然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么不懂事？”
“臣妾不知做错了什么惹恼了皇上...皇上对臣妾总是这么凶巴巴的。”美人松开了缠着他的双手呜咽的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玄烨的眉头皱得更紧不解的问，“行行行，就一顿饭是吧，你到武英殿来用。”
“真的吗？”美人扁着小嘴，眸中还有清澈的泪珠滚落。
“真的。”玄烨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快别哭了，都多大的人了。”
“皇上陪着惠然惠然就不哭了。”
芳儿看着衣着单薄显得体态轻盈的惠然，挑了挑眉头偏向容若小声道：“诶，你喜欢她什么？”
容若的脸上有了明显的落寞，芳儿看了心里一惊，这个大才子显然是还没有忘情于昔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那个小丫头，但那个丫头的心里却没有他一席之地。她比小时候出落得更美了，嫁给了他的主子，此刻怀着他主子的骨肉在他眼皮底下跟他主子亲亲我我。芳儿的心立刻就软了不忍再笑他，只是沉默着陪他站在原地，直到那抹明黄离开了御花园，而粉红色衣裙的女子收起了方才可怜兮兮的面容，看着玄烨远去的背影得意的笑了笑。
“我从来都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惠然也走了之后容若忽然开口说了话。
天上降下雪来，后头的奴才赶上前为芳儿撑开一把伞，芳儿知道容若有话要和自己说所以自己接过伞后又让奴才们退开了。
容若拿过她手里的伞为她撑好，二人踩着积雪往回走：“你问我为什么连东珠都不喜欢却喜欢她，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东珠样样都好，好到几乎没有缺陷。芳儿，你没有见过小时候的东珠，她比现在要更好，宫里的她还是慢慢长大了些的，但小时候的她更加温婉动人，诗词歌赋没有她不拿手的，就连写给我的信，用的信纸也用花瓣汁子浸染过，有淡淡的清香和少女面颊般娇羞的颜色，不像普通的宣纸那样一本正经。我曾经与你说过，东珠是个很刻板的孩子，她把她所有的浪漫都给了我，寄望能从我这里得到一点回应，一个归宿，但我对她就是没办法有那种好感，反而喜欢上百倍不如她的惠然。芳儿你说，人是不是都喜欢心里没有自己的人呢？像东珠喜欢我，像我喜欢惠然，像惠然喜欢皇上？非要这样一个追着一个，谁也不肯回头看看身后的人。”
“你还是很喜欢她？”
“不瞒你说我以为我放下了，这两年我甚至很少想起她，但是刚才，我看见她大着个肚子，我想到她肚子里怀的是别的男人的孩子，我想到皇上也曾百般宠爱过她，我看她和皇上撒娇，我的心还是痛了。”
“以后我们都在坤宁宫不要再出门了，这样就不会看见。”
容若抬头看身边的女子。
“容若，皇上是我唯一爱的也是最重要的人，恰如你看见他们在一起会不好受，我也是一样的。但我什么也不能改变，我不能拿跟绳子将他捆在我身边，我不能赌气撒娇使小性不许他去看别的女人，更不能要求他不和别人生儿育女，要想象着他们也有肌肤之亲，想象着很多他说给我的好听话也和她们说过，我的心也会痛。”
容若看着那个平静说这些话的女子，她的表情看起来一派淡然，眉间细弱的微蹙也能忽略不计，很难相信她真的如她自己说的那样介意。
“我是个感情很细腻的人，同时又很冷静，我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知道有些介意只会让自己和他都不好过，所以我选择眼不见为净，看不见，就当没有发生过，看不见，就不去想象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亲密又说过怎样的情话。容若，你比我幸运太多因为你是个男人，并且是个很优秀的男人，将来会有无数的女子为你倾倒为你争风吃醋为你多宠爱旁人一点就心如刀割，像今日的我和惠然，而我们的命盘已经定了，生死都要和这个男人捆绑在一起，没有放手的机会。所以容若，断了吧。”

第六十七章 知音
断了吧...这三个字重重的敲打在容若的心上，他何尝不想断，他只是不舍得，他只是不甘心，这样毫无道理的喜欢一个人的经历很多人一生也未必能拥有，而他拥有过所以痴心妄想想要从一而终，所以利用东珠对自己的感情入了宫只为能有一个见惠然的机会，他在心底给自己留了个希望，若是皇上不喜欢她会不会把她赏给他？哪怕这个希望无限接近于零也好过让他亲手斩断这个希望。
今夜下起了小雪，容若在屋外的梅花树下吹箫，芳儿在屋内的暖炕上静静的听着，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白天跟他说他没有个文人才子的样子，因为现在的他就是个文人的模样，一个寂寞的文人，一个被心爱之人摒弃于心门之外的可怜人。容若的箫声幽静而孤独，柔和又低沉，像是他心中绵绵的幽怨，勾起人无数伤心的往事，芳儿撑头在红烛下，这偌大的宫廷里有谁懂他难纾的郁结？
“小姐，琴。”梧儿将她要的琴抱来给她。
芳儿将琴摆在腿上，手指抚过琴弦，她并不喜欢古琴的声音，她嫌过于凄凉寂寞，所以只在母亲忌日的时候才奏响一曲思念的绝音，后来玄烨每年都陪她一起跟母亲说话，她心中多年的伤痛被他的温柔一点点的抚平，让她在那个牵动她心中万千伤痕的日子里逐渐平静，她已经很久没有弹过琴了，有时玄烨想听，她也会挑相对热闹的琵琶。
芳儿的手指勾起琴弦拨响了第一个音，她听到屋外的箫声忽然顿住。她闭上眼睛拨弄着琴弦，将她从小到大的伤心事谱写在了音符里。被父亲无端厌恶，被祖父母当作影子，母亲和弟弟的相继辞世，父亲打得她皮开肉绽，她哭喊着求饶直到晕倒在血泊之中，而父亲的侧室则在一旁居高临下看着她冷漠又得意的笑着，她冒着杀头的死罪离宫送祖父最后一程时祖父叫她如儿...
容若在屋外滚下一行热泪，他不知道被皇上放在心尖上宠爱的这个女子有过怎样伤心的过往，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这么多伤的她在外人面前还能发自肺腑的笑出来。
琴音忽然一转，清冷的声音多出一点动人的旋律变得欢快起来，容若听出来了，那是玄烨给她的温柔像一束暖暖的冬阳融化着她心底的寒冰，她在告诉他，有一天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他的冬天结束，让他温暖。
芳儿，我认你做知己，果然是没有错的。你这个看上去冷漠又不爱多管闲事的人其实比世上绝大多数看起来热情的人要心善得多，大约是你从小受过的伤害太重才将你变成现在的模样，用寒冰铸就了一副盔甲将众人格挡在心外...你说东珠像湘妃竹一样坚韧都能坚韧得可怜，而你呢，你就像这风雪里的寒梅，像寒梅上的冰晶，永远不肯低头，永远不肯服输，永远沉默的接受世界无情的打压，可你这么聪明，应当懂得木强则折，应当懂得你自己其实是脆弱的。
箫声重新响起，跟随了她的节奏，染上了热闹的旋律。
没关系，你还有玄烨这个丈夫，还有我这个知己。
芳儿在屋里笑了。
嗯，我知道，我还有你们，你们也还有我。
容若第一次见到东珠的时候曾经认为这个姑娘一定会成为他的知己，但后来他才知道与他极其相像的东珠并不懂他，懂他的是那个他第一次见面就不大喜欢的芳儿。
第二日是个晴好的天，二人极有默契的没有重提昨日旧事，但彼此精神都很振奋。芳儿见他眉眼处已无昨日在御花园里时的落寞忧愁心里大安，于是从慈宁宫请安回来特意招他入内和她一起用了早膳。昨夜玄烨没有来，大约是被惠然给绊住了。
“然后呢？你今日忙什么？”
“呵，你没见过你额娘管家？要做的事多了去了，尤其现在是十一月，乾清宫说话就要建好了，皇上马上要回来住，该打扫布置的都得安排人布置，我还得去瞧瞧是不是妥当，初一十五的酬神必不可少，腊月里更是要了命，我的千秋还有月底的除夕，再说这孩子要生了我也有些慌乱，怕到时候措手不及，另外就是一些琐事，谁家王妃殁了，谁家福晋填了男丁都得有所准备，还有...”芳儿抬头看了一眼一边已经愣住了的容若不由得笑了笑，“罢了，你是没成婚的孩子，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
“你说谁是孩子？”容若瞪眼道。
“没成婚的就是孩子，连家里要张罗什么事都没有，你看你多幸福，整日里回去腻在你额娘怀里撒个娇就没事了，我们可是天生劳碌的命。”
“你这是权力的象征，我这种公子哥儿看起来潇洒，其实家里什么事我说了都不算。”
“芳儿。”二人正说着话，玄烨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坐在他妻子旁边悠闲用着早膳的容若，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容若立刻起身然后跪下：“皇上万安。”
芳儿也拖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要给他行礼，被他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拦下。
“你别动！”他慌慌张张的扶她坐下，又扭头看跪着的容若，“你在这儿做什么？”
“皇上不是让臣扈从娘娘安危？”容若抬头看他不解其意。
玄烨板着脸：“朕让你扈从到桌上来了？”
“臣该死。”
“是我让容若陪我用膳的。”芳儿要起身跟他解释，被他摁着坐下。
“我问你，你...”他正要说什么，见容若还在屋里跪着于是挑了挑眉，“还不滚出去？”
“哦，臣这就滚出去。”容若识相的起身退出门。爱新觉罗玄烨，他见面就得跪的男人，夺走了他心上人的男人，让他痛苦的男人...容若走出门，暖暖的阳光照耀在身上仿佛能传进他的心里，他想起昨晚心更加热了，玄烨就有千般不好，仍旧是他敬重的主子，仍是他诚心想要效忠的主子，他就是再妒忌，可是想到那是芳儿心爱的人就没办法跟他置气，芳儿...毕竟是他第一个知己，或许也是此生唯一的知己，那个如冰晶般晶莹剔透的女子，玄烨会好好待她吧，会好好呵护着她吧。他莞尔笑了笑，领着侍卫开始轮岗了。
“我问你，去请安为什么不等我？”他板着脸不高兴的居高临下看着妻子。
芳儿吃力的仰着头抿了抿嘴：“我这样看你...怪累的，要不我起来？”
她作势又要起身，玄烨皱了皱眉立刻坐下。
芳儿忍不住轻轻笑了笑：“芳儿以为皇上今日会去的晚些，所以就没等了。”
“为什么？”
“皇上昨夜是被美人绊住了脚吧。”
玄烨的眼神窜开了。
芳儿伸手去覆他的手：“你陪我的时间够多了，我又不生你的气。”
他陪她的时间是真的够多了，不管这天有多忙，忙政事也好，忙长辈也好，忙臣子朋友兄弟也好，忙女人也好，下半夜他一定要回她身边，昨夜的情况是非常偶然的。
“我昨夜遇到了些事情，所以没能赶来，怎麼？你半夜醒了？”
芳儿温柔的笑着摇了摇头。
每一个她先睡着的夜里只要转个身就能转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但是昨夜的床畔是冰凉的，于是后半夜一直到凌晨她都没有睡着。芳儿想，从前的自己不会这样，是因为他宠坏了她，是因为他让她适应了有他的夜晚，然后猝不及防的他不在身边了，她就连觉都不会睡了。
“昨夜...惠然胎象不稳，疼了一个晚上又见了红，她一直哭情绪很不稳定，害怕的抓着我的手，到今早才算好了...”他犹豫的说着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怕她生气更害怕她逃离，“我本不想跟你说我和别人的事，但这件事你早晚会知道，与其从别人那里添油加醋的知道，不如我现在告诉你。我为了旁人而暂且放下你这是头一回，我怕你误会我与我生分更怕你胡思乱想伤着自己所以特意赶来跟你解释，不管你信不信，昨晚的事只是对一个弱者的怜悯，就算不是惠然，就算是旁人的妻妾在那样的情况里求我留下我也会留下。”
芳儿看着坐在跟前连眼睛都不敢正视自己的男人，他说了这么多话固然有为自己辩解的嫌疑，但更是怕她生气怕她寒心，怕他不在她心里会不安。
“傻瓜，你还能这样陪我一辈子？你陪了我这么久，我已经很满足了。惠然的事情是大事，你做的很对，不用觉得亏欠了我，如果惠然出了那样的事你都不管她，那我会觉得你是个冷漠无情的人。”
他伸手轻轻揽着她：“芳儿，我从小目睹着父亲和姨娘的悲剧长大，这让我汲取教训，绝不敢对自己喜欢的人有一丝丝的不好，所以我也总是担心，担心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做错一个决定然后遗失了你，像父亲遗失姨娘那样。”
她在他臂弯里笑了笑：“傻子，世间安得两全法？只要我还是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我就会心满意足的留在你身边，一步都不会离开。不过惠然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又见红了？太医怎么说？现在情况好些了吗？我看我一会儿还是去看看她好了。”
“你就在这儿待着别乱走，太医说她可能是昨天在御花园里冻坏了，大约是打听了我的行踪知道我要去御花园所以才专程在那里等着。”
芳儿想起她昨天那身单薄的旗装不由得低头笑了笑，人有了身孕就会显得臃肿，她倒是乖巧，知道穿单薄些显个好体态，总是这样轻巧的小聪明最后误了自己。
“皇上放心去理政吧，我会问太医她的状况好好查看药方的。”
“不用你去头疼这些，我让人把她挪回延禧宫了，就由东珠来看顾她吧。”
芳儿一听，眉眼更是弯了几分，这下更热闹了。

第六十八章 命中注定
东珠仔细的过问着惠然的病情后让丫鬟们井然有序的按照太医吩咐的话煎药伺候，又站在床边亲眼见惠然喝下药才打算走。
“多谢姐姐这样费心照顾。”惠然在床上勾了勾嘴角。
东珠停下要走的步子：“我的确很费心，所以请你以后也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
“皇上要姐姐照顾我，姐姐这是心不甘情不愿？怎麼？姐姐妒忌了？”
东珠冷漠的笑着看向她：“妒忌你？你配吗？”
惠然靠在床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无论是从前在府中还是现在在宫里，姐姐不是永远都慢我一步吗？不管是纳兰容若还是皇上，相比于姐姐不都更疼我一些？天底下最有资格被姐姐妒忌的人就是我了吧。”
“惠然，我劝你时间有多的话就多看看书，不然张口说这些肤浅的话听了让人觉得寒碜。”
“姐姐嘴硬不承认没关系，妹妹当给姐姐留一分面子好了。”
东珠走向她，伸手停留在她肚子上：“好好揣着你让我妒忌的资本，可别再弄丢了。”
惠然脸色一变：“你敢诅咒皇上的孩子？”
“我不敢，可是你敢啊，你为了争宠不是穿了件单薄的衣裳就在御花园里站了那么久吗？我问过太医了，怀孕的女人是不容易病的，病了的话也不能吃药恐药性太强伤及胎儿，你这孩子还有没有见天之日真是难料，若没有，那也是你这个做额娘的责任。”
“我若是在延禧宫里失了孩子，姐姐也脱不了干系。”
东珠莞尔一笑：“是吗？那你大可以试试这孩子能不能换我一条命。”
惠然脸色铁青，东珠懒得再理她交代着宫女妥善伺候后就走了，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宫里所有的事情都该跟她汇报一声，如今皇后有孕不能操劳皇上才将惠然托付给自己，惠然现在没有大碍了，她该去跟皇后说一声才不失礼数。
出了延禧宫的大门，她碰到了同为庶妃的董寒蕊。
“奴才给东珠小主请安。”
东珠看了一眼面前的美人：“你是...？”
“奴才是住在景阳宫的秀女董氏。”
“哦，是康熙四年待年入宫的秀女吧。”
“正是。”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她自称奴才那便是尚未侍寝，东珠好奇的多看了她一眼，眉宇间带着冰冷的寂寞与忧愁，这不是嫔妃能有的神色。
“奴才福薄，身子骨不好所以一直病着。”
“什么病？回禀过皇后了没有？”
“没有，只是幼时娘胎里带出的毛病，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不能在人多烟火气重的地方久留，从前在家中请的大夫说只要一个人静养就无事了。奴才是今年夏天刚满的岁数，因为皇后娘娘身怀嫡裔因此不敢扰了娘娘安胎才没有上报。”
“原来如此，我正要去坤宁宫，一会儿你的事我也会提一句，皇后娘娘宽厚慈悲，会找个太医来给你看看的，说不定一看你这病就好了。”
“不必了...！”寒蕊忙不迭的说了一句，见东珠投来疑惑的目光又连忙低头，“奴才卑微，不敢打扰皇后娘娘。”
东珠想了想又道：“这样吧，我请为惠然小主安胎的太医去看看你，娘娘再有一个月就临盆了，等过两个月她大安了我再去替你回禀。”
“也不敢劳东珠小主...”
“不劳烦。”东珠淡淡的说了一句转身就走了，这个丫头很古怪。
东珠从长街穿过入了坤宁门接受了侍卫的盘查后被带去了坤宁宫正门前，在那里碰到了带刀扈从的容若。她微微一顿停住了脚，昨夜恍惚听到了一点箫声，她猜想着宫里还住了一位才女她怎么不知道，后来又想起了容若，未入宫前容若也喜欢吹箫，她曾经问过一次为什么，他说因为有烦心的事...这么看来昨日惠然和皇上在一起定是被容若撞破了，这么看来昨日吹箫的人真的是容若，那么后头的琴声呢？东珠的眼睛看着坤宁宫的大门，是皇后？
“臣给东珠小主请安。”容若在她身前跪下。
东珠冷漠地笑了，人生真的太荒唐了，小时候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心心念念盼望着要嫁的男人居然会给自己下跪请安，她从见他开始就幻想着能身披嫁衣嫁他为妻，后来入了宫一切都成了泡影她还是不死心执意要见他，甚至当着他的面刻意与玄烨亲近，他丝毫不为所动，她才真的相信，她，开国五大臣额亦都的孙女，果毅公府的四全小姐，真的也有打动不了的人心。想到玄烨，她的心暖了片刻，她忆起他的包容，他的体贴，她晕倒在狂风大雨里时他赶来的身影，她病倒在床上时他喂她喝了药...虽然他与她之间再没有更多亲密的动作，虽然她看不清他的心，但他依旧是她的恩人，是她在寂寞深宫里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
“起来吧。”她越过他平静的说了一句。
容若起身，看着她一身单薄，身形消瘦：“小主瘦了。”
东珠再次停下脚步。
“当是为了遏必隆大人的事吧，遏必隆大人也算看我长大，只可惜我没有功名，前朝的事插不上话，不然...”
“大人有心了。”东珠疏远的回了一句，“不过这些事大人不必耿耿于怀，大人办不到的事，恰恰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你还是怨我的...”
东珠站在冰天雪地里，良久道：“不，我钮祜禄东珠愿赌服输。”
芳儿在坤宁宫的暖炕上听到了外头的对话，隔着透明的玻璃看了一眼那双璧人。容若的脸上有几分愧疚，他对东珠没有男女之情可也是真心欣赏她的才华，他也不想辜负她，只是感情的事对于他来说丝毫勉强不得。芳儿猜这种感情就像自己对福全，这世上有过一个人真心实意的疼惜你，在你身后追逐你是多么幸福多么幸运，可你不得不让这样的一个好人伤心又是多么无奈...芳儿觉得老天残忍，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会受到感情的折磨。
而东珠，她的脸色很平静，再没有当初提到容若就眼中含泪的心酸，她想那段锥心刺骨的往事对于东珠而言是真的已经过去了，她也相信东珠不怨容若，东珠追随容若只为了自己的心，只为了给自己的心一个交待，只是不想辜负自己的心，她努力了，失败了，无怨无悔，愿赌服输。这一刻，她忽然很欣赏她，像是风中摇曳的翠竹四季常青，不与百花争艳，不与松柏争劲，她就那样静静的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遗世而独立的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彩，吸引着有缘人的到来。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芳儿发呆的这一会儿功夫东珠已经走了进来。
“起来吧。”芳儿坐在炕上对她笑了笑。
东珠起了身看见皇后对她扬了扬下巴让她坐于是乖巧的坐下。皇后比从前略胖了一些，即将临盆的肚子圆鼓鼓的，身上浅碧色的旗装出了雪白的风毛，头发简单的用一根白玉簪子绾起，腿上盖了件薄被，书架后头的花瓶里插了新开的梅花，她靠在窗边，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这么少？”芳儿关切的问了一句。
东珠低头打量着自己同样一身浅碧的旗装，不同的是皇后的旗装上有点点红梅，她总是能将两种格格不入的颜色穿得大大方方，而自己的衣裳上只有一点翠竹，绿色配绿色，显得整个人苍白无力，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出身完全不如自己的女人气场却总是压得住自己，在皇后身上永远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霸气，这让一众嫔妃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臣妾出门急了些，给忘了。”
“有什么事？”
“臣妾是来跟娘娘汇报惠然的事，太医说胎稳住了，臣妾来和娘娘说一声，免得娘娘担心。”
“你有心了。”
“这是臣妾份内的事。”
“惠然...”皇后偏头啧了一声，“东珠，要不要我给你挪个住处？”
东珠微微一愣，很快笑着摇了摇头：“谢娘娘，可是自在在人心，不在这看得见的一亩三分地里。”
芳儿赞赏又惊讶的笑了笑：“东珠，我若是个男人一定会想娶你的。”
东珠莞尔一笑：“臣妾若是男人就不敢娶娘娘。”
“哦？”
“因为臣妾配不上，娘娘这样的人物只有皇上才敢娶，不然嫁到谁家都算是下嫁。”
芳儿轻轻笑了笑：“我全当你是奉承我开心的。”
“如果娘娘是个男人的话，臣妾说不定当初要死要活想嫁的就是娘娘了呢。”
“我可不会那些文邹邹的东西。”
东珠的目光悠远起来：“现在想想，臣妾当年为什么会喜欢那些文邹邹的东西呢？”
她这样问了，心里却有一答，是因为容若，是因为七岁的时候看到能出口成章的容若时所以敬仰他的才华，是因为想将来能和他有更多的话题所以她才开始走进了诗书的世界，那个温婉又伤感的世界，可到头来她全部的努力都白费了。
“容若是个没福气的人，才会错过你。”
东珠抬头看向温柔看着自己的皇后。
“不过皇上有福。”
东珠轻轻一笑：“皇上当然有福，因为皇上有娘娘。”

第六十九章 担忧
爱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玄烨，你喜欢我什么？”
芳儿问这话的时候，刚下朝的皇帝正贴耳在她肚子上，他挑眉抬头看向温柔笑着的妻子，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总有这么奇怪的问题？”
芳儿扁了扁嘴：“这个问题每个女人都爱问啊，难道旁人不问你？”
“旁人不敢问我。”玄烨老实的回答，帝王一嫡百庶，娶妻求贤纳妾求色，妻子要帮他管理家世、孝顺长辈、抚育诸子，而妾只要每日讨好他就够了。玄烨从来没有告诉过妻子，作为皇帝什么事情都是被人家伺候的，就连侍寝也不例外，他从来不用自己辛苦更不用顾及她们的感受，她们存在的价值就是取悦他，而芳儿是不一样的，他如他当年承诺的一样从来不对她粗鲁，总是照顾着她的感受，宁可有时委屈了自己。
“难道你说不出为什么喜欢我？”
怀孕的妻子像个孩子一样鼓起了腮帮，玄烨起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搂着她一手摸着她的肚子，仔细的想了很久他忽然笑了：“芳儿，我真的说不出为什么喜欢你。我可以喜欢东珠的文采，喜欢惠然的明媚，喜欢归滢的温顺，喜欢安如的野心，喜欢安乐的单纯...但我说不出为什么喜欢你。”
芳儿闻言撂开他的手从他怀中出来：“那就是我无可取之处了？”
他喜欢闹别扭的她，尽管舍不得她生气却总是忍不住要气她：“对啊。”
“你——！”她横眉瞪眼，忽然哎呀一声捂着肚子。
“怎么了！”他见不得她这样蹙一蹙眉头，听不得她喊一声疼，一颗心总是因为她不经意的举动就揪了起来，“肚子疼？”
“他醒了，又开始踢我了。”芳儿皱着小眉头可怜兮兮的说道，“昨夜咱们都没睡一直折腾到天亮，今早你去上朝我才睡了一个时辰他就又活动开来，折腾了好久才停，这儿又开始了。”
玄烨皱眉沉重的叹了口气：“白术也是的，问他有没有什么可解的法子，他偏说这是正常的，害你这样受苦，不如我到外头再请几个好大夫来？”
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去了，芳儿得了个喘息的空闲爱怜的摸了摸肚子，无数次扬言等他出来一定要揍他，可每次他只要一消停她就会百般溺爱，就算被折磨都是甜蜜的。
玄烨看着妻子低头婉约的笑着，那种母性的温柔慈悲正是他最稀缺的，他忍不住低头轻轻吻着她如桃花一般嫣红的颊，右手不由自主的捏了她小巧的耳珠，喘息着去吻她那双勾魂的唇瓣。
“别——”她来不及拒绝，整个人被他带入怀中一寸寸的吻着。
“芳儿。”他听到她有几分急促的喘息赶紧停下又紧紧的抱着她，“我的芳儿，我说不出为什么喜欢你，或许喜欢你的聪慧，或许喜欢你的坚韧，或许喜欢你的高贵大方，但其实即便你不聪慧不坚韧不高贵不大方我也会喜欢你，我还是要娶你。”
“为什么？”她停在他怀中甜蜜的笑着。
“因为你是我的芳儿啊，是我一眼就认定了的人。”
二人正搂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梁九功很不识相的在门口扬声禀报，说有大臣在武英殿里等他，他蹙了蹙眉，在妻子耳边小声道：“又坏我的好事，梁九功这笔账我给他记着，早晚有一天让他充军去。”
芳儿笑着从他怀里出来：“不讲理，明明是你一直赖在坤宁宫里梁九功才来的，皇上没有皇上的样子，成日就知道跟皇后混在一起。”
“因为皇后会勾魂。”
她的拳头毫不犹豫的砸在他胸口被他紧紧握住：“我明日就搬回来了。”
“嗯。”
“一会儿忙完了我就过来陪你。”
“可是这两年你把心思都放在我这儿了，老祖宗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我自己心里都有些过不去。就不说耽误了旁人等你的心意，单单是前朝的事，若因我而出了差错可怎么好？芳儿才不要做千古罪人。”
“我想陪着你，我怕我不在你心里难受。”
芳儿眨了眨红润的眼睛：“哪儿就这么娇气？从前我一个人在府里长大，那么长的时间你都不在身边的，不也好好的吗？”
玄烨深邃的眸子缩了缩，从前...好好长大...他想起那天索额图在乾清宫里跟自己说起的话才知道他的芳儿差一点七岁都活不过，那个被妻子称为父亲的男人，那个被他一直以来当岳父一样敬重的男人竟然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差点活活将妻子打死...！而芳儿只以简单的一句父亲不大喜欢她就给遮掩过去了。真是不可原谅！难道芳儿不是他的女儿吗？难道他看见芳儿倒在血泊里都不会心疼吗？可是那毕竟是她的父亲他又不好当着天下人的面没有缘故的重罚，只是不断的升索尼其余诸子的官却依旧把他扣在内大臣的位置上，算是一种羞辱吧。
“玄烨？”她歪着头看他不知他为什么发呆。
玄烨回过神来，伸手掐了掐她的下巴：“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常来？”
“为什么？”
“因为我怕我一不在你就连怎么保护自己都不知道了。”
“傻话，谁还会欺负我不成？”
他的手滑到她颊边：“我可能是喜欢你笨吧。”
“啊？”
“我走了。”他笑着说道，下了炕穿了靴子又反身摸了摸妻子的肚子，“乖一点，不许再折腾额娘了知不知道？”
芳儿笑着看着互动的两个人，玄烨是真的不会哄孩子，颠过来倒过去只有这么一句话，真不知道是谁笨。
“快去吧，别让大臣等久了。”
“嗯。”他点了个头转身出门了。
芳儿从玻璃窗里看他远去的背影，自从那天惠然出了事他没赶得及来陪她后，他比之前来的更频繁了，好像是要赎那晚的罪孽，好像是心虚想求她的原谅。可是芳儿最近几次去请安已经能看到老太太脸上有些不满的神色了，自她怀孕以来玄烨多半照拂甚至极少去别的嫔妃那里，老太太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说话，但此番她或许无意识的耽误了他的国事触到了老太太的底线。
芳儿曾经说过，任何人都有软肋拿捏住了就好掌控，像是祖父那样狡猾的人物也有女儿作为软肋，万事只要搬出姑姑都能平安过关，但老太太好像没有软肋的人，她没有任何弱处，而自己又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碰到她的底线，专宠、误国...芳儿想，如果自己是太皇太后也不会喜欢这样孙媳。
“容若。”她在屋内扬声叫了一句。
容若闻声而进：“怎么了？哪不舒服？？”
芳儿哭笑不得：“你们怎么了？还是这句话会传染？”
容若见她无事安下心来：“还不是你那个霸道夫君的错，生怕你有一点不好，又怕宫女里头没有稳重的人，所以让我一个大男人过来伺候你，总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我看住了你，你去哪儿我就得跟去哪儿，你皱一皱眉头我就得把白太医叫过来，我现在是草木皆兵，所以皇后娘娘可怜可怜我，没事少皱眉，啊。”
“好，我知道了。”她无奈地笑了。
“那你叫我什么事？”
芳儿低了低头：“我想你帮我盯着些皇上的行踪。”
“要做什么？你要邀宠？”
“我要避宠。”
“什么？”容若惊愕，“我这是没读过书还是怎么的？世上还有这么个词呢？”
“因为我身子弱总也怀不上孩子，所以此次怀上了皇上很紧张，交托给任何人都不放心，就算是老祖宗皇额娘那样体贴的关照我他还是一日好几趟的来回跑，这样太耽误国事了。”
“这哪儿是你该操心的事？”
“这本来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但太皇太后脸色不好看。”芳儿叹了口气，“原先我也没顾上，只以为鳌拜除了朝上能消停一阵了，又因为是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我自己也紧张，从前塌了天都能一肩扛的人，如今畏缩起来，离了他饭也不会吃觉也不会睡，整个人娇滴滴的跟个闺阁小姐似的让人瞧不上。老祖宗给我脸色也是点拨我，我也不想自己误了他误了国，所以容若，你替我盯着一点他的行踪，若是他来了我就装睡，这样他就能回去了。”
“你一个女孩子，嫁了人怎么比从前在家还辛苦啊？”
“可不是吗。”芳儿叹了口气。
她小的时候也是离不开祖父母、离不开姑姑、离不开母亲的庇护，像是温室里柔软的花儿一样经不起半点风吹草动，是因为大家都离弃了她她才开始独自承受风雨，她才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这几年倒是越活越回去了，都是玄烨惯的...她心下甜蜜又担忧，曾经以为会保护自己一辈子的祖父到死却认不出她，曾经以为会宠爱自己一辈子的母亲说走也就走了，如果是这样，玄烨会不会离开她？
芳儿摆了摆头，不会的。

第七十章 情不知所起
“哈哈哈哈哈...”坤宁宫的暖阁里头传来皇后男儿般爽朗的大笑声，容若铁青着脸看着眼前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流出眼角的皇后面色又暗了两分，他捏起拳头往皇后跟前的桌子上用力一锤。
“你还有没有人性！”
“对...对不住...哈哈哈哈...”芳儿右手捂着肚子，“哎哟，笑得我肚子疼...”
容若翻了个白眼回头看她还在笑：“你若不是皇后，我若不是怕你那个夫君，此刻就抓你起来打一顿。”
“你要打谁？”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比他更阴冷的声音，容若心中暗叫不好，回身赶紧跪下。
“臣给皇上请安。”
玄烨冷冷的走了进来。
芳儿捧着肚子艰难的起身：“皇上来了？”
玄烨上前来搂过妻子的腰身：“今日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玄烨伸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老远就听见你这儿笑了，什么事这么好笑，也说给我听听。”
芳儿扶着他的手站着，看了一眼跪在下头的容若：“容若你先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跪下！”
容若话音未落，玄烨的声音已经冷喝过来，吓得他只好立刻重新跪倒。
芳儿这才止了眼角的笑拉了拉玄烨的袖子：“干嘛呀，我这个皇后如今说话不好使了是吧。”
玄烨含怒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又看向底下的容若：“没点尊卑，嘴里说的什么？”
“哎呀，我们就是玩笑而已，你快让他起来啊，他该陪我去御花园散步了，太医说了，要我多走动走动这样便于生产。”
“我陪你。”
“不用，你快回乾清宫去忙吧。”
“乾清宫里没什么忙的。”
“你一个一国之君，整日里闲的过来陪皇后散步，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帝后伉俪也是佳话，安民心顺民意，不失为一件国事。”
“可是——”
“走。”他搂了她的腰就将她往外带。
“可是容若还跪着...”
“让他跪着，如今敢趁我不在动我的人了，简直没有王法，让他把坤宁宫的地砖跪穿了才准起。”
夫妻二人的声音渐渐远了，容若在心里叹了口气，为何今日没有关注到皇上的行踪？为何说话前不回头看一眼门口有没有人？为何外头没有一句通传的声音？唉。
“我怎么觉得你近日又开始躲着我了？”地上铺了厚厚的积雪，玄烨右手搂着妻子的腰，左手握着她的手扶着她一步一步稳稳的朝御花园里去了。
“哪有？”芳儿矢口否认，心里也有些难受，腊月了，他们也分开了几日了，总是如隔三秋。
“没有？没有那为什么我每次来你都在睡？就有这么巧？”
“冬日里了难免贪睡，何况晚上他总是闹腾所以白天才睡的久一些。”芳儿低了低头，但是凡事都有两面，她懂事的略略将他推开了些，老太太的脸色也好看了些，对着她柔软的话也重新多了起来，明里暗里夸她是个懂事的媳妇，比别人家媳妇都强。芳儿可以理解那个老人几经山河破碎的心情，先帝的事情一定是让她心有余悸了。芳儿入宫前也曾听说过当年董鄂妃的故事，那是个令天下女人都很羡慕的女人，得尽夫君所有的宠爱，先帝为了她几乎和全世界为敌，先帝为了保护她得到她与她相守连江山也不要饿了，甚至姑姑...玄烨曾经说过在先帝的心里最开始当姑姑是董鄂氏的影子，影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给别人做影子的滋味，连她也咬牙忍着，何况百倍心高于她的姑姑，如何能忍？也可想而知那个牵动帝王心弦的女人有多么优秀。芳儿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像第二个董鄂妃，会因为自己身体弱而让玄烨忧心不已以至于将国事都要搁在一旁，哪怕是不大紧急的国事。
“我问过白术，他说你的状况一切都好。”玄烨这么说的时候心情不错的笑了。
芳儿也跟着笑：“我怀孕以来皇上就一直东奔西跑，每日里两点一线的，我还哪敢不懂事不好啊？”
“嗯，那你要一辈子这样好才行，不然白辜负了我的一番心。”
“白术说我已入产期，随时都有可能要生了。”
玄烨握着她的手，感觉她手心里冒了汗，搂着她的腰又紧了两分：“你紧张？”
“我有点害怕。”芳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玄烨又开始忧愁，这个丫头连来个月事都离不开他，被门夹了手都能疼得哭，怎麼能生的了孩子？他不禁有些悔意，从前总是盼着她怀孕的，如今倒是有几分慌了，不过应该没有人是生孩子疼死的吧。
“芳儿，那天我会陪着你的，别怕。”
“嗯。”她温柔的点头应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我给他做了那么多小衣裳不知道他穿起来什么模样，不知道他会长的像你还是像我。”
他低头看了一眼畅想未来的妻子，她脸上幸福的笑容是他也给不了的，但是这个孩子给了她，她变得比从前更加温柔了，眉眼间都有几分菩萨的模样了，玄烨心中有了预感，这孩子出生之后他会失宠很长时间。
“诶，你不会有了孩子就不要我了吧。”他计较的问。
芳儿含笑看他故意道：“那可说不定，反正你的用处也就是借来给我生个孩子，生完就没你什么事了，我跟孩子过就好，你可以走了。”
“什么？”他笑着瞪眼看她，“我的作用就是做点贡献让你有个孩子？嗯？赫舍里芳儿，你倒是胆子不小，敢从我这儿偷东西了。”
“谁偷了？”她红了红脸站住了脚，将脸埋进他怀里，“这孩子明明是你生辰的时候送我的。”
他好笑的搂着她：“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生辰你把你自己送我做礼物，那今年你的生辰我送你一个孩子做礼物，咱们算扯平了。”
“皇上这礼物太珍贵了。”她仰头对着他笑。
他低头吻在她的眉心：“可是我认为皇后娘娘的礼物更珍贵。”
“奴才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哎呀！”突然传出来的声音叫芳儿吓了一跳，她脸色变了变，右手抚上了心口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美人。
玄烨皱紧眉头伸手抚了抚芳儿的后背：“你是哪个宫里的奴才？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惊着皇后的胎你有几个脑子！”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可怜的小美人吓得立刻不住的磕头。
“梁九功，拖下去掌嘴！”
“算了。”芳儿拉住发号施令的丈夫，“人家又不是有意的，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怪可怜见儿的。”
“不成...”
芳儿轻轻瞪了一眼他，又叫梁九功退下，扶着玄烨的手朝雪地里打着颤儿的小丫头走去：“你起来吧。”
跪着的小丫头没听到玄烨发话不敢起来。
芳儿温柔的笑了笑：“起来吧，没关系的，皇上不会骂你了。”
那丫头这才抬了眼，看清了皇后笑脸和慈爱的眼眸：“娘娘...你好美啊。”
玄烨听了她的话不由得又皱了皱眉，年纪不大，溜须的本事倒是不小。
“起来吧。”芳儿又说了一声，她才站了起来，怯生生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最先看到的是玄烨明黄的衣角，她并不认识皇后，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才知道的，原来皇上跟皇后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说话的，就像她家里那双极其恩爱的父母，并没有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她听着听着有些想家了就愣在了原地，直到帝后二人走得更近了些，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跪下请安，谁知却吓着了有孕的皇后。小丫头的眼睛往下移，皇后的肚子圆圆的。
“娘娘要生宝宝了吗？”她顶着笑脸问，这个皇后人很好，她不怕。
“是啊。”皇后摸着肚子笑眯眯的看着她，“你几岁了？”
“十二了。”
“在哪个宫里当差？”
“奴才是储秀宫的秀女。”
“哟，你是秀女啊，是待年入宫的？”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对和蔼可亲的皇后极有好感。
“叫什么名字？”
“奴才姓王佳氏，叫琼儿。”
“琼儿？哪个琼？”
“就是...皇上方才说的那句...”琼儿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皇后身后的皇上，那个男子的脸像是刀刻出来的一样凌厉，目光冷峻如冰，轻轻朝她一扫，她吓得往皇后身边窜了窜，不由自主的拉紧皇后的衣袖。
“别怕。”皇后像个姐姐一样摸了摸她的头，“你是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是不是？是琼瑶的琼？你读过书？”
琼儿摇了摇头：“没有，入宫的时候只有八岁，只上了一年学些许认得几个字。”
“这名字取得不错。”
“谢皇后姐姐。”她大着胆子叫了她一句姐姐，因为她很像她家里的姐姐。
“谁给你的胆子...”那边那个阴冷暴戾的男子又要发脾气。
“诶，你干嘛这么凶啊。”皇后朝他伸手娇嗔的抱怨了一句。
那男子脸上的怒气立刻散尽，接过她的手：“外头太冷，你该回去了。”
好善变的一张脸啊，琼儿在心里惊讶道。
芳儿点了点头又看向身边的小丫头：“琼儿，我记住你了，快回去吧。”
皇后走回她丈夫的身边，那个凶神恶****搂着她的腰带着她往回走了，左手还体贴的握着她的手让她借力，低头看她的目光温柔如水，嘴角还有不那么明显的弧度，与方才判若两人。
琼儿在背后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直到多年后那个温柔的皇后姐姐离开人世之后，她再也没有看过那个男人对谁还有如今日这般眷恋的模样，那种看着她根本舍不得移开目光的深情，仿佛整个世界的美都不如她一颦一笑，她的离世带走了他的真心，只留一具驱壳继续游戏人间。

第七十二章 麟儿
“额娘...”芳儿站在寒梅下攀着花枝闻着静静的幽香，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额娘，芳儿马上也要当人家额娘了。养儿方知父母恩，芳儿有了孩子才知道当初额娘是怎么拿命来呵护芳儿的，芳儿这一生只有额娘和玄烨两个亲人，但额娘和玄烨对我都是真心实意，这比旁人一百份虚情假意还要珍贵，所以因为世上有过额娘和玄烨，所芳儿仍旧是个幸运的人。”
“小姐，回屋吧，夜深了。”梧儿走到她身边来。
“乾清宫里怎麼还亮着灯啊？”
“银公公不是来说了吗，皇上为了白天能多陪小姐一会儿所以晚上看折子都要看到很晚，估摸着后半夜才能来了。”
“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也不知道心疼自己，也不知旁人会心疼他...”
梧儿抿嘴轻轻笑了笑。
“你笑什么？”
“梧儿笑娘娘跟皇上真的好恩爱啊。”
“死丫头，胡说什...”芳儿正要伸手敲她，突然肚子抽了抽，整个人僵住了。
“小姐？”梧儿见她整张脸皱了起来知道她是疼了才会这样，“小姐你怎么了！”
芳儿捂着肚子靠在她身上：“快叫白术，我可能要生了...”
“安宁！安宁快来啊！快来人！娘娘要生了！”
坤宁宫的大半夜乱作一团，布木布泰和吉雅是从床上爬起来赶过来的，玄烨也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折子里一路小跑着到了坤宁宫。宫女太监在太医们的指挥下忙的几乎乱了套，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再也没有章法。布木布泰坐在外间的炕上冷静沉着的等待着，玄烨焦灼的走来走去，距离坤宁宫来报皇后要生了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时辰了，时间从腊月十二到了腊月十三，里头依旧没有好消息传出来，玄烨觉得这比他当初擒鳌拜还要惊心动魄。
“皇额娘你杀了我吧！我活不成了...”
玄烨听到妻子凄楚的叫喊声，整颗心像被一双手牢牢的攥紧压迫着。
“芳儿...芳儿...”他来回的步子踱得更快更慌。
“好孩子，你再忍一忍，再使把劲儿。”吉雅坐在床边握紧儿媳的手，她一张小脸早已苍白得没有了颜色，豆大的汗珠不断的往下落打湿了脑后的枕头，凌乱的发丝贴在颊边，抓着自己的那双手指节泛白已然是使了浑身解数。
“不行，还是不行。”稳婆跪在床上看了一眼被子里的情形叹了口气，“娘娘，再使把劲儿。”
身下传来的阵痛将自小怕疼的芳儿折磨得死去活来：“皇额娘，你一刀杀了我吧，我疼得受不了了...”
吉雅心疼的伸手擦去从儿媳眼角滑出的泪，她没生过孩子，她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安慰。
“芳儿...芳儿...”薄薄的木板门上传来敲打声，芳儿听到了丈夫的声音，“你别害怕我就在这儿呢。”
他一句温柔的话语让她更是泪如雨下，她真是没用，怀个孩子怀不上，生个孩子又生不下来，活活让他操碎了心。她拉紧吉雅的手按照白术和稳婆的指示奋力拼搏，头上青筋都冒了出来，可是效果仍然不大。
“芳儿！芳儿！”
“皇后娘娘！白太医，娘娘晕过去了！”
里头要么没有动静，一有动静就是这种戳心窝子的动静，若不是布木布泰就坐在他身后，玄烨真想一脚把门踹开进去看看情况，这种只能在外头徘徊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感觉无助极了。
很快宫女就捧了白术要的参汤，玄烨从他们慌乱的字里行间里听出妻子是力竭所以晕了过去，已经折腾了很久了，孩子要是再生不下来恐怕就有麻烦了。
“老祖宗...！”他回头请示着布木布泰。
布木布泰想了想才道：“你进去有什么用？你生过孩子？”
“......”
“我去吧。”布木布泰终究还是起了身。
“那怎么成？儿子媳妇生孩子劳累了母亲已经是极其不孝，怎么敢再劳动祖母？还是让孙儿去...”
“皇后生孩子劳动了皇帝，就像了？”布木布泰也不跟他废话，将他独自留在门外就走了进去。
或许白术的参汤有了效果，芳儿很快虚弱的醒了过来，看到了布木布泰那张年迈的脸。
“老祖宗...”
“好孩子你辛苦了。”布木布泰伸手擦拭着她额上的汗。
“芳儿无用...”
“快别说这些了，芳儿，这孩子再生不下来的话恐怕就没机会生下来了，你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此刻就差这最后一口气了。”
“老祖宗...芳儿真的没劲儿了...”
“好孩子，你这样子真是叫人心疼死，老祖宗又替不了你，非得你自己努力才行啊，这孩子能不能活全看你这个母亲了。”她说完将拐棍扔给了后头的苏麻自己上了床将稳婆赶下去，“老祖宗亲自替你接生，你一定会平平安安的生下这个孩子的。”
玄烨在外头坐立不安，双手成拳的紧绷着，房里的时钟滴答滴答的走动着，里头再也没有妻子无助可怜的惨叫声，他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也不知道等会儿门开了迎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
“皇上，您别紧张，皇后娘娘一定吉人天相给您生个大胖小子。”梁九功执了帕子给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玄烨抿着嘴一言不发此刻连看着那道门的勇气都没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她要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何必当初他苦苦盼望着能和她有个孩子？就是一辈子没有孩子又能怎么样？芳儿...我是真想进去帮你啊。
“呜哇——”
婴儿的啼哭声洪亮的从暖阁里传出，直击玄烨柔软的心脏。
“生了！皇上生了！皇上！”梁九功激动的口不择言。
玄烨也站起身来，那孩子的哭声如他母亲一样惹人心怜，让人忍不住听了声音就想赶紧将他抱在怀里好好疼着哄着。
“恭喜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生了个小阿哥！母子平安！”里头传出报喜的声音。玄烨不由得热泪盈眶，平安了，终于母子平安了，煎熬了这么久总算是等到了最想听到的那个声音，总算老天待他不薄。
“皇上，瞧您激动的。”梁九功高兴的替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子。
“去！”被奴才看见落泪不是不尴尬的，但他很快又笑了，一双通红的眼睛里仍旧是湿润的。
门被打开了，布木布泰和吉雅抱了已经清洗干净的孩子走出了房门。
“来看看吧，小家伙儿有劲着呢。”布木布泰笑着将孩子递给他。
“劳累祖母再帮着照看一会儿，孙儿进去瞧瞧。”他没有再管什么规矩，急不可耐的跑进了暖阁。
“这小子。”布木布泰抱着怀中软绵的孩子，喜得曾孙的喜悦让她没有去计较孙儿的失礼，与吉雅两个爱惜的哄着仍在啼哭的孩子。
妻子正闭着眼睛，一张素白的小脸不见血色，头发被汗湿了贴在脸上，屋里全是血腥味，身上的衣裳也都湿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个新出生的孩子给吸引了过去，没有人管她此刻舒不舒服。玄烨坐在床边伸手替她理着凌乱的头发，看见她虚弱的睁开了一双水润的杏眸。
“你怎么不去看孩子？”她声音低低的，没有多少力气。
玄烨压低身体拢了拢她的头发：“等着看他的人还有很多，可是你只有我。”
几颗泪珠子从芳儿眼角滴了出来滑过脸颊被他温柔的拭去。
芳儿含羞笑了笑又狡辩道：“你看我，入宫之后越来越爱哭了，从前在家里我可是从不落泪的。”
他跟着她笑，声音低哑缠绵：“嗯，听说有人疼的人才会落泪，因为有人可以让她撒娇，有人可以让她依靠。”
芳儿听了不由得又滴下两颗泪来。
“是我让你受苦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你成全了我，让我做了母亲。”
他抿嘴笑道：“那也要谢谢你，让我做了父亲。”
她从被中费力伸出手来被他接过握住。
“陪陪我，不要离开我。”
“好，我一步都不走，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她闭上了眼睛，太累了，那种整个身体像被一双大手撕开的痛楚好像一个噩梦，但幸运的是梦的尽头有他。
“玄烨，你别走。”
“放心，我就在这儿。”

第七十三章 受天之祜
“皇后醒了吗？”下了朝的皇帝慌慌张张的回了坤宁宫，压低声音急促的问宫内的侍女。
“还没呢。”安宁和梧儿一边伺候他换了常服一边回话，“娘娘怕是累坏了，一直睡着，白太医来请过一次脉说娘娘万安。”
玄烨松了口气去了床边，妻子果然还睡着，素白的小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他坐下替她拢了拢被角又问：“阿哥呢？”
“也在睡，皇太后天亮才走的。”
“抱来给朕瞧瞧。”
“是。”
等待的时间里他有一些激动，孩子出生到现在有好几个时辰了，他还没有仔细看过所以今早连上朝都有些心不在焉。皇室多了嫡子的消息很快从宫中传了出去，文武百官的恭贺声差点将他淹了，他仍旧有一点不可置信自己的幸运，这是大清入关之后的第一个嫡子，江山后继有人了。
“二阿哥给皇上请安。”乳母很快抱了还在睡梦中的孩子入了暖阁。
玄烨伸出手来接过，很软绵的小身体，还带着轻轻的奶香，像块糕点一样诱人得让人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他像个小老头一样闭着眼睛，两只小小的手攥成拳头睡得很香，从舒服的摇床里被拉扯起来，又从乳母温柔的怀中被转移到一双略有些僵硬的臂弯里，孩子委屈的扁了扁嘴，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就从鼻子里冒出两个哭音，不让人好好睡觉了是吗？
玄烨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儿没伺候好只得学着妻子从前哄承瑞的样子轻轻晃了晃又拍了拍：“承祜，承祜好乖，别哭啊，额娘还睡着呢，一会儿把额娘吵醒了。”
“呜——”小鼻子小眼的奶娃娃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脸孔，大约是吓怕了，此刻一发不可收拾的放声大哭。
“这...”玄烨惊慌失措的要将孩子交出去，床上躺着的妻子已经醒了。
“怎么了？”芳儿有些疲倦的睁眼看着面前的父子俩，孩子只管委屈的哭，抱着他的父亲更加委屈。
“芳儿...我可什么都没做...”
芳儿抿嘴笑了笑，底下的人见她醒了挣扎着要起来连忙上前来扶她。汗湿的衣裳又干了，湿漉过的头发也干了，浑身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去洗个澡这让平日里干净惯了的芳儿有些不好受，她靠在靠枕里对着玄烨张开双臂：“给我。”
玄烨很听话的将孩子递了过去。
母亲的怀抱是温暖的，母亲的声音已经听了很多次，母亲身上的味道更是与他一脉相承，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是他如今最亲近的人，承祜止了哭声很乖的窝在母亲怀中睁着水蒙蒙的眸子看着她。
“爱哭鬼，怎么哭了？阿玛抱一下你就哭啊？不认识阿玛了吗？那只经常贴在额娘肚子上摸你的手就是阿玛的呀，你可是在额娘肚子里踹了阿玛好多次呢。”芳儿对着孩子极其温柔的笑着，说出口的话并不像初次相见，当然了，她已经和他说了好几个月的话了。
孩子在母亲怀中扭了扭身子，伸开短短的小手臂想要抓她。
芳儿低下头，那还不如自己手指长的小巴掌软软的抓在了自己的脸上，她轻轻吻了吻孩子的掌心又逐个逐个地细细的吻着他的手指。
“诶诶诶，差不多够了啊。”一旁的妒夫有些不悦地开口，“孩子一来你眼里简直没有我了。”
芳儿抱着孩子忍俊不禁的看着他，又腾出一只手来从衣襟里掏出那块银质的平安锁细细的看着：“这块锁我戴了九年了，此刻要拿下来还真有些舍不得。”
“那就自己戴着，本来也是我送你的。”
她摇摇头扯下银锁将孩子交到玄烨的怀中又将银锁放进了孩子的襁褓内：“宝宝，这是额娘最珍贵的东西了，是祖母送给阿玛阿玛又送给额娘的，继承了咱们一大家子人的祝福，额娘现在把它送给你，希望我儿平平安安的长大，除此之外额娘别无所求。”
玄烨伸出右手来揉了揉妻子的发：“会的，承祜会平安快乐的长大的。”
“承祜？你给孩子取好名字了？”
“嗯，於万斯年，受天之祜。”
这是诗经里《大雅·下武》篇，是歌颂周氏王朝的赞歌，於万斯年，受天之祜，祖宗基业千万年，天赐洪福享受起。
“这是个好名字，果然皇上读的书多才能取出这样的名字呢。”她歪头笑着打趣，“这一篇也是当年在弘德殿里和东珠一起学的吗？”
孩子困了要睡了，玄烨将孩子交还给乳母带走，只留下他们夫妻两个在房里说着贴心话。
“怎麼？我但凡会两首诗经就是跟东珠学的？那你给燕飞取名又算什么？隰桑又算什么？”
“说到隰桑，你该把它们还我了吧。”
“嗯，等你出了月子就还你，今年还是什么都没有，不知明年开春了会不会多子多福呢。”
“肯定是你没照顾好它们。”
“是是是，我这个做阿玛的心思不够细，还得额娘来带才行。”
“玄烨，咱们有了承祜，你还会认隰桑吗？”
“当然，它们永远是我们的孩子，我都是一样疼的。”他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看她逐渐红润的脸庞：“我问过白术了，月子里要好好调养，调养得好从前身上的小毛病都能一笔勾销，若是调养不好还会平白多添些，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在你这儿陪着你。”
“不用了，我有这么多人伺候照顾，你本来就够辛苦了。”
“不差这一个月。”
“就是坐个月子，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白术说这一个月对你来说很重要，我不想这种时候缺席。你身体没有完全复原，我当你是半个病人，你不舒服我这个做丈夫的怎么好到处乱走？等你好全了我自然就把重心放回朝政上去了。”
孩子的出生会带走母亲体内的营养，所以月子里的孩子健健康康百病不侵但是母亲的身体却很虚弱，人的身体一旦不舒服心情就很容易不好，一点点酸痛就能让人心生烦躁。玄烨和太医还有嬷嬷宫女们悉心伺候了她足足一个半月，忍受着她各种各样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坏脾气，对于她无心的刁难，即便难忍玄烨也都沉默不语的包容着，妻子是因为他和孩子才变成这样的，身体的不适才让她情绪极其不稳定，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跟她争吵惹她不高兴。但有时憋得难受了他也会拧着眉头说一句你能不能讲讲道理，他话一说出口，那边就开始哭，他只好出门站在坤宁宫外的冰天雪地里冷静冷静，宽慰自己她再不讲理也就是这么一个月的功夫，咬咬牙就过去了，想通了然后再重新回来等着重新挨骂。
冬日里寒气极容易侵体，以皇太后为首的后宫女子中陆续病倒了一片，除了皇太后咳喘不止以外，东珠、恩和也是下不了床。玄烨手忙脚乱起来心情也不好，梁九功就成了那个倒霉的出气筒，常常有事没事一顿骂委屈的他不敢言语。东珠和恩和那里自然不需要玄烨亲自去看，只是嘱咐着太医悉心照顾，每日来汇报个好歹，吉雅那里他身为人子一早一晚的请安喂药是躲不过去的，再有就是妻子。坤宁宫地龙极暖，玄烨征求了白术的同意后在浴池边点满了暖灯和宫女们一起服侍着妻子沐浴梳洗。御药房每天端来各种各样补身的汤药灌得芳儿闻到就要吐，玄烨怎么哄都不管用，只好陪着她一块儿吃，见他难受得直皱眉芳儿才心疼的乖巧起来主动捧了碗捏着鼻子往下灌。白术说如果天气晴朗最好能出来晒晒太阳，可今年冬天很不巧的一直在刮狂风，于是芳儿就被关在了坤宁宫里一步都不准往外走，只能隔着玻璃看外头的红梅白雪，有时她实在憋不住了拽着玄烨撒娇要出去，哪怕就站一站，玄烨都狠心拒绝了。白术定下的规矩简直没有人性，不许操心，不许劳累，甚至不许常看书，芳儿每日里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又不能看书只好发呆，人几乎呆滞成个傻子。
一个半月下来皇太后的病好了，芳儿的身体也彻底复原了，玄烨却瘦得没了人形。
“都是我不好...”芳儿拉着丈夫的手愧疚的说着。
他疲倦的笑了笑：“你欠着我的，记住了啊。”
芳儿温婉的笑了笑：“那我日后补偿你。”
“怎么补偿？”
她红着脸低下了头。
玄烨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用你一世的平安来补偿我也算是偿还的过了。”

第七十七章 天花
“我昨晚做了个美梦。”一起用早膳的夫妻二人说起了悄悄话，芳儿咬着筷子冥思苦想。
“梦到了什么？”玄烨喝了口燕窝粥悠哉自在地问。
芳儿拼命想却想不起，急得像个孩子一样挠了挠头：“怪了，明明我还说要把这个梦讲给你听的，怎么记不得了呢？”
玄烨看着她温柔的笑了，伸手给她夹了菜：“那今晚再梦一次然后记牢了再告诉我。”
芳儿逞强的垂着眼扬着头故意板脸道：“那你今晚来吗？”
“你求我我就来。”玄烨含笑道。
芳儿讶然看向他，不悦的拉下脸：“不来就不来！哼！”
刚要别开的脸被他一把攫住：“让你跟我服个软就这么难？”
芳儿想了想很快聪明的改了口依旧是方才那张傲娇的脸色：“那我求你，你来不来...”
话音未落，明黄衣裳的男子已经低下了头吻了个措手不及，芳儿在那个甜蜜的吻里无法挣扎只得拽着他一齐往深渊坠去。
他满足的松开她简单明了的给了答复：“来。”
芳儿红了红脸颊。
他站起了身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回乾清宫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
“嗯。”
玄烨走了没多久，安宁就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打断了正在美美用膳的主子。
“怎么了？慌成这样？”芳儿的心被拎了起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天花！娘娘！恩和小主染上了天花，还有大阿哥！”安宁惊慌失措的说道。
“什么？！”芳儿惊得立刻站了起来，“确定了？”
“是，太医刚刚确诊的。”
芳儿的心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稳住了立刻拔腿就往钟粹宫的方向去：“皇上知道吗？慈宁宫那边知道吗？”
“皇上和大臣们议事呢，这会儿恐怕还不知道，慈宁宫那边已经让人去回话了。”
“传旨，立刻将钟粹宫隔离起来，请太医为归滢诊断，如无感染马上迁至启祥宫，衣物用具都要内务府在太医院的指导下严格消毒，从即日起四十日内东西六宫所有人不得擅离居所，违令者从严处置绝不宽宥！”
“是！”安宁跟着芳儿走到半路然后又赶紧领了小宫女们往各处传旨去了，梧儿带着剩下的几个宫女紧跟着芳儿继续往钟粹宫去。
“小姐并没有得过天花，这时候去钟粹宫太危险了。”
“我知道，但我是皇后，这个时候不在不像话。”
梧儿也知道她的话在理只好咬牙跟着一起去。
钟粹宫忙得天昏地暗，安宁派出去的小宫女正让太医给归滢诊断，很快就有了未被感染的结论，但迁宫的要求对于归滢来说还是太苛刻了。她甩开宫女太医的手从偏殿哭着跑出来，一见到芳儿的面立刻跪下抱着她的腿：“求娘娘开恩不要让臣妾迁宫，承瑞离不得臣妾啊。”
芳儿皱紧眉头看着哭得惨烈的女子，归滢一向温柔也很懂规矩，若不是事情牵扯到了幼子她不会这样没有分寸。
“归滢，你留下会有危险。”芳儿伸手去扶她，“承瑞有乳母和太医照顾不会有事的。”
“娘娘，您也是做了母亲的人，您这个时候让臣妾迁宫，臣妾生不如死啊...”
芳儿这边正僵持着，抬头看到正殿里的慌乱，心一横叫人将归滢拖出了钟粹宫，只留她挣扎的声音依旧在空中回荡。芳儿的手紧紧的抓着裙边，她能明白归滢的心情，但是这个时候不能感情用事。
“留守太医呢！”她心里烦躁抬头就是一嗓子。
两个太医在正殿里头听到了动静赶紧跑了出来叩首迎接。
“病情怎么样！”
“恩和小主不大好，大阿哥也...”
两个太医支支吾吾的，芳儿心中立刻有数，连忙上前要入殿，被两个太医膝行挡下了路：“娘娘万金之躯切不可以身犯险啊。”
“让开！”她横眉冷喝。
“娘娘凤体若是有个长短，臣怎么担当得起？”
“来人！把他们架开！”她回头吩咐着，后头的小太监赶紧上来将两个太医隔开，芳儿得了空快步朝里走去，在混乱的人群里走到了恩和面前。她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脸上已经开始出痘，密密麻麻的痘子让人看了恶心的想吐，芳儿皱眉捂嘴，想起她从前嚣张跋扈的模样，她宁可她再像从前一样，也好过如今只能这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等待着老天爷对她命运的宣判。
“谁让你到这儿来的！”外头传来一声怒吼，芳儿一回头便看见了明黄服饰的年轻帝王，他面色铁青，伸手拽了她就往外拖，再没有半点温柔。
“皇上...”她踉踉跄跄的在后头狼狈的跟着，想要反抗想要挣脱却根本拗不过他的力度，“皇上，承瑞那边臣妾还没有去看过。”
年轻的帝王板着一张脸一声不吭的将她拖出了钟粹宫，一边走一边又对梁九功冷静的吩咐了几句有关抑制病情的话，他说得很细致，比她的方案要更全面更严谨也更有效，梁九功很快带了人去办他交代的事情，长街上只剩几个奴才被他二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玄烨...”她吃力的叫他，手腕上已经火辣辣的疼了起来，“玄烨你弄疼我了...”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给她半点怜惜，甚至握着那只手腕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芳儿脚下步伐凌乱，很快被自己绊倒摔在了地上，玄烨这才停住了脚松开她的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张冷漠的脸上已经写满了一个帝王的盛怒，让芳儿刚盈起的一腔委屈立刻就识相的收了起来。
“你疯了是不是！还是没读过书？还是没有见识不知道什么是天花？！”他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没有给她这个皇后半点颜面，“出这么大的事也不来回我就自己擅自做主的办了？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这个夫君？！”
“我...”她坐在地上抚着自己红了的手腕仰头忍受着他的怒火。
玄烨犹嫌不足的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捏着她肩膀的双手用足了力道，咬牙切齿的吼着她：“那是天花！你看着我的眼睛！天花，会传染！会死人！你知不知道！”
“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我就待在坤宁宫里不去吗？”她忍受着肩上几乎碎骨的疼痛怯怯的回嘴。
“就是应该待在坤宁宫里！她们是妾！是庶子！若是慈宁宫出了事你去侍疾我无话可说！”
“妾的命就不是命？庶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们的命就是没有你和承祜的命值钱！你还敢跟我犟嘴？若是你不小心染上了怎么办！天花有潜伏期，在你没发现的时候又过给了承祜怎么办！你不要命了，孩子的命你也不打算要了？”
芳儿张着嘴喘着气，眼底涌上两汪热泪，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凶过，让她一直以来都不记得此刻对面站着的男人是个统治江山的帝王，是个制服了鳌拜之后他说一容不得旁人说二的霸道帝王。她有几分委屈的垂目滚下两行泪来，颤着嘴唇没有再跟他顶嘴。
玄烨拧眉痛苦的闭了闭眼，卸去了手上的力度，半响才睁开眼将她用力揽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她在他怀中张徨的落着泪：“我没想那么多...我没想过会害到承祜，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潜伏期，我只是想自己是六宫之主必须要去稳定人心，她们的命或许没有我这个中宫皇后的命值钱，但她们也是我的责任，我应该要照顾她们的，尤其是承瑞...”
“那你也应该来找我啊。”他松开她气得头上蹦起青筋，“我得过天花，我不会再有危险，我比你更了解天花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为什么一个人涉险？你知不知道天花是没药救的，好与不好都看天意，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死于天花？你怎么敢！芳儿你怎么敢...”
“我不知道这些，我只是...”芳儿住了嘴，百口莫辩。
玄烨喘着气冷静下来：“你回坤宁宫去，这几日先不要和承祜接触，让白术一直陪着你直到确定你没有感染上再去陪儿子。我得去慈宁宫走一趟，朝里的事也离不开我，钟粹宫那边有太医在，若是我得了空我就去看他们。”
芳儿点了点头。
玄烨抚了抚她的背脊：“快回去吧，晚些我去看你。”
芳儿答应着回去了，可是过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因为忙所以只去过一次钟粹宫，吉雅听说恩和和承瑞都得了天花整天在宫里坐立不宁要去看望被玄烨拦了下来，布木布泰依旧是神明一样的淡漠，任何事情都不能扰乱她那颗古井一样的心，芳儿在坤宁宫里每日听到的都是钟粹宫如何不好的消息，她的心里有些责怪布木布泰和玄烨，她总以为自己是个冷漠的人，但却不知此二人冷漠起来百倍于她。可芳儿也不知道在康熙十七年她的儿子保成得天花的时候，举国陷入战乱，忙着收拾云南的玄烨却将国事彻底抛开守在儿子床边十二日直到儿子病愈，他并不是一个完全冷漠的男人，她误会了他。

第七十八章 魂归
“皇上陪着寒蕊小主呢。”梧儿回来的时候是这样跟芳儿回话的。
芳儿立在桌前习字，后宫里繁琐的事务在玄烨的安排下井然有序的展开了，她这个六宫之主和东西六宫所有的人一样被下令不得离宫，她没有正事可忙，没有长辈妃嫔孩子可去关心，承祜那边也还不能接触，只能一个人待在房里看书写字，玄烨每天会过来跟她说说话，她问起钟粹宫的情形玄烨说有太医在让她宽心，再要问他有没有去看过他就推说自己忙，原来是忙这个。
“哼。”芳儿丢开手里的笔心烦意乱的冷哼一声，“自己不去也不准我去，恩和和承瑞外加迁了宫的归滢哪一个不比董寒蕊需要他？”
“小姐的意思是...劝一劝？”
芳儿冷静下来：“太皇太后劝过么？”
“没有呢，太皇太后不管这些，钟粹宫的事她只当不知道，不闻不问的，恩和小主好歹也是科尔沁的格格啊。”
“科尔沁每年都会有几个小格格出生，想来恩和于她们而言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人。”芳儿为恩和难过，“太皇太后没去劝咱们也不劝，这种蠢事吃力不讨好。”
“后宫里忙得一团糟谁都不能擅离本宫，那个寒蕊小主倒是有本事在这个时候捡了漏。”
“皇上盯她有些日子了。”
“听东珠小主说这位小主冷冰冰的一个人，还有装病避宠的嫌疑。”
“皇上就是这样，越是不愿归顺的越要去征服。”芳儿又冷哼一声，“如今人心惶惶，那个小丫头又没经过什么天花生死的大事想必早就吓坏了，皇上此刻的陪伴刚好英雄救美，再说几句信手拈来的好听话那丫头还不乖乖就范？这么些年了，皇上制服臣子的本事长了制服女人的本事更是长得快。”
或许知夫莫若妻，芳儿对玄烨的猜测全中，那个将情话挂在嘴边随口就来的男人正是利用了这个时机一举拿下了那个冷冰冰拒人千里的小丫头。深宫里的寂寞，生死漩涡中的孤独被执掌天下的那个男人的到来打破，寒蕊对这个是她丈夫的男人很快有了好感，在他的温柔中猝不及防的迅速沉沦，在所有人都提心吊胆过日子的四月里她甜蜜的度过了她的新婚，只不过...
“皇上也是的，放着钟粹宫不管倒是宠着一个小丫头两三日了。”梧儿在坤宁宫里任性的抱怨。
芳儿在白术反复的确认下终于鉴定为没有被感染，她此刻抱着承祜在殿内踱步，丈夫只管享受他的美人，她只管享受她自己的天伦之乐才懒得管他宠着谁呢，听了梧儿小肚鸡肠的抱怨后她漫不经心道：“走着瞧吧，最多三日已经是极限。”
梧儿尚不明白小姐话里的意思，但隔天就懂了，她兴冲冲的跑进来说那个很得宠的寒蕊小主终于被皇上抛回了她自己的宫里没有再继续留在乾清宫伴驾。
“他就是这样，没个定性。”芳儿闻言挑眉说道，昔日的东珠那么能吸引他的征服欲可结果又如何？一旦得手就抛在脑后，这个男人简直太过分了。这个想法刚从脑中经过芳儿就愣了愣，她什么时候不跟嫔妃争风吃醋倒和她们一起一致对外了？
“芳儿。”外头传来他的声音，很快芳儿就看见他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入了门直奔哄孩子的妻子：“昨夜我来迟了，赶过来的时候你们都睡了，偏今早来的又早你们也还睡着，一整日没跟你好好说说话了。”
他笑眯眯的，心情显然不错。
“托皇上的福臣妾哪儿也不能去，只好在宫里睡觉了。”芳儿白了他一眼依旧抱着孩子摇摇晃晃的走着。
“不让你到处走也是怕你被感染上。”玄烨以为妻子跟他闹别扭是因为他不准她出门，于是赶紧解释了然后又对她伸出手，“让我抱抱。”
芳儿将孩子递过去，他却笑着将她一起搂入怀中：“我是要抱你。”
芳儿微微红了脸很快从他怀中挣扎出来。
“怎么了？”他不解的愣了愣。
“没什么，芳儿只是觉得平日里太热情了，偶尔冷漠一点皇上才不至于厌弃芳儿。”
他脑子飞快一转很快就反应过来：“皇后娘娘耳聪目明啊，宫门都出不了居然什么都知道。”
“这样的事情不仅芳儿该知道还该晓谕六宫告诉诸位姐妹们，没事儿就冷一冷皇上才好，别一见面就贴上去，皇上很快就会腻的。”
“你说这样没良心的话？我什么时候腻过你？”他佯装不悦，让芳儿不得不又退一步，也是，任他腻了谁也从来没腻过她，她没有发脾气的资格。
“皇上的狩猎结束了，猎物也到手了，有空去钟粹宫了么？”
“去过一次，都还昏迷不醒着，我在那儿也帮不上忙就又回来了。”
“那归滢那边呢？我当日强迫她迁宫，如今承瑞这个样子只怕她心里不好受，你就不去看一看安慰安慰？”
玄烨讶然道：“怎麼？如今倒是要我挨个挨个的伺候安慰？”
芳儿跟着一愣，是了，伺候他是她们的本份，任何时候都不许在他面前绷着一张脸，别说承瑞病着，就是没了，归滢也不敢当他面哭惹他有一点不高兴，在这个君权至上的地方她们这些女人只有自己给自己疗伤，装都要装的高高兴兴的伺候他，要他去安慰归滢，她真是太天真，皇宫冷漠，本就不是什么有人情味的地方。
“你让我去看看承瑞吧，我真的放不下心。”她柔了声音放低姿态再次提出要求。
“不行。”他想都不想就拒绝，“太危险了，再说你去了也帮不上忙。”
“皇额娘肯定急坏了。”
“嗯。”玄烨点了点头，“今早请安的时候拉着我东问西问，也跟你一样嚷嚷着要过去。”
“还好老祖宗没提这样的要求，不然你可为难了。”
他莞尔一笑：“老祖宗怎么会提这种要求？她永远是最理智最清醒的。”
“玄烨，你是喜欢老祖宗这样的性格还是喜欢皇额娘？”
“自然是老祖宗，皇额娘太感情用事了，任何事情一旦投入了过多的感情就不容易办好，对于皇帝来说太感情用事的话就注定成不了明君，你看我父亲便知，由着自己的性子，要如何便如何，丝毫不管事情的后果。我若是像了你和皇额娘那样关心则乱，万一我自己是没得过天花的，一门心思跑过去照顾了她们反倒将自己赔进去了那不是得不偿失？”
“可是一个人一辈子那么理智冷静有什么意思？”她扁了扁嘴，“没点人情味。”
“我也不是无时无刻都揣着理智的啊，我在你这儿不是经常失控么？”他笑着看她。
他这样说，她便再也没有话可以怼回去了。
康熙九年的四月和五月，对于芳儿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好日子，因为四月恩和死于了天花，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疾病，那个极少数能从中逃生的疾病。其实芳儿早该知道这样的结果一点都不该意外，但消息传来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恩和的病故将六宫众人的心又拎得更高，被迁宫的归滢的神经已经脆弱到崩溃的边缘。恩和被抬走的那一日芳儿偷偷去过一次，没有人知道与之独处一室的皇后做了什么，但因钟粹宫里还不安全所以恩和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走的，没有人来送她。五月，被众太医围着抢救的皇长子承瑞停止了呼吸，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这个因为有了嫡子而被忽略的庶长子并没有得到曾祖母和父亲的一滴眼泪，只有生母一个人在宫中为他的离去哀嚎。宫里的女人渐渐都大了，不再是那年十二三岁的孩子还很单纯干净，自然也不再有当年的兔死狐悲，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目的和野心，因此归滢的遭遇也没有得到多少同情。五月，玄烨下令追封恩和，算是给博尔济吉特氏一个安慰，礼部很快拟定了封号，慧妃，这是继皇后之后后宫中第一个有封号的女人，拿生命换来的封号。
芳儿站在坤宁宫门前的空地上看着蔚蓝的天空回忆着自己记忆中的草原，那一望无际的绿地，广阔无边的天空，居住着热情好客的蒙人，回荡着优美的歌声，盛开着鲜艳的花朵。恩和，你是他的女人，尽管从来没有侍寝过，尽管你们之间没有任何夫妻情分，但你名分已定我不能送你回草原，但愿你的魂魄可以回去，但愿来生***根在草原上最美的一朵花，永远不必离开那个你心心念念的地方。

第七十九章 争宠
钟粹宫的事情一直到七月盛夏才算彻底结束，归滢重新搬回去了，那个曾经热闹的宫殿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布木布泰和玄烨经过此次的事情决定防患于未然将宫里除嫡子之外的孩子全部送出宫到大臣家里去养，孩子最容易得天花，万一又在宫里蔓延不是什么好事。这一年的夏天对于芳儿而言有些冷漠，因为安如、惠然的孩子被送出了宫而她的孩子却仍然留在坤宁宫里，这一点招来了她们写在脸面上的嫉恨。有些女人甚至可以放弃丈夫的宠爱，但却不能放弃孩子，哪怕分别的原因是为了她们好。然而可笑的是被当作眼中钉的皇后其实什么也没有做。
芳儿从慈宁宫请安回来的时候特意去了一趟钟粹宫，归滢整个人像一个幽森的鬼魂，披散着头发，一张瓜子小脸惨白得吓人，像被抽走了灵魂一样木然，但空洞的目光一旦触及到走进来的皇后时森然多出一抹恨意。
“我来看看你。”
“谢皇后娘娘。”
芳儿抿了抿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归滢忽然冷笑：“娘娘福泽深厚，归滢却是丧失两子的苦命人，娘娘如何能知道归滢心中的感受？”
芳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怪我。”
“臣妾怎么敢？您是皇后。”
“归滢，那日我的所为我并不觉得有错，但你如今这样伤神我心里愧疚不安。”
“娘娘也会愧疚不安吗？归滢还以为娘娘的心是铁做的呢。”
“归滢小主！您说话也太过分了！”一旁的梧儿气不过呛了回去。
归滢的目光移到梧儿的脸上：“世人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梧儿姑娘作为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自然比七品又要高些，姑娘教训的是，归滢听着呢，还有什么要教训的话尽管说。”
“你——！”
芳儿抬了抬手，梧儿憋着气退到她身后去。
“你要是说我冷漠我也不反驳，随你怎么想，但是归滢，有些话我从前和惠然说过，今日不妨再跟你也说一遍。就算当日我留你在钟粹宫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你能送他一程，你不要心存侥幸以为你在他就能活命，太医办不到的事你我也都办不到。恩和和承瑞的天花也不知道是谁传染给谁的，但在一个宫里太容易被传染，如果没有那么走运，现在被送出宫的不仅仅是恩和和承瑞，还有你。”
“那娘娘就不问问归滢！就不问问归滢愿不愿意跟儿子一起去死！”她忽然情绪难以自控的激动起来，揪着自己的衣裳泛红一双泪眼看着她，“娘娘自己也是母亲，如果有一日二阿哥病倒了娘娘要被隔离的话娘娘还能像今天这样冷静理智的跟归滢说道理吗？”
“不能。”她轻轻摇了摇头，看归滢冷冷的笑着滚下两行泪来，她又继续说，“但如果日后活着的我还有幸能生下另一个孩子的话，我会感激当初那个将我从死亡身边拖走的人。归滢，所有的痛苦都有一个期限，在这个期限里你可能每一天都希望自己能立刻死去，但熬过了这个期限之后你就会感激自己当初挺了下来。你可以觉得我冷漠，可以觉得我不近人情，可是归滢，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芳儿离开钟粹宫了。
七岁那年她也曾经想过去死，但那个时候她心里有恨也有爱，有爱之欲令其生、恨之欲令其死的执念，所以挺了过来，现在回头看去很是感激当年那个咬牙坚持下来的自己。芳儿当然也知道丧子之痛对于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可是她更知道人的劣根性是最爱自己，再多的伤痛都会被时间抚平，被一颗想要活下去的心磨得麻木，正如此刻没有选择自尽的归滢，她虽然痛可是内心深处还是渴望活着的。
归滢的恨，安如和惠然的嫉妒，恩和的离世让她这个皇后第一次被搁在了一个很尖锐的位置上。入宫多年她从来没有集怨于身，因为她是正妻，旁人不具备嫉妒她恨她的胆量与资格，但母亲对孩子的爱是疯狂的，没有任何理智的。
芳儿回到坤宁宫的时候看见了坐在自己床上的儿子。
八个月大的儿子已经会坐了，他的模样偏像玄烨，那双眼睛和他父亲一模一样充满着不合年龄的智谋与狡猾。芳儿还记得承瑞，那个孩子的性格老实本份又温柔，像归滢，但承祜却是个小人精。
“嗯嗯...”承祜看着她走进来兴奋的挥舞着双臂，一旁伺候着的安宁连忙回头迎了她的主子。
“娘娘去了好长时间。”
“娘娘去了趟钟粹宫，白看了人家一顿脸色。”梧儿闷闷不乐的说道。
安宁了然，上前去倒了一杯茶来给坐在床沿边伸手去抱儿子的皇后：“娘娘不要放在心上，随归滢小主说了什么都是气头上的糊涂话，娘娘若是置气那是自苦。”
芳儿看着她手里的茶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喝，只是温柔的将那个软绵的小身体搂进自己的怀中。
“嗯...”活泼的承祜伸手乱抓，脸上有灿烂的笑容。
芳儿的心情立刻大好，所有的挫败感都在儿子的笑容里散去，他是她的开心果，是她必须要坚强的理由。
“怎么把承祜抱到这里来了？”
“小阿哥醒来见不着娘娘眼见要哭，奴婢才斗胆抱了来的，一来暖阁就不哭了，可见是熟悉了娘娘身上的气味。”
芳儿莞尔闻着房间里还残留着玄烨身上的龙涎香味道：“也不知是熟悉我的还是熟悉皇上的。”
两个小丫头相视一笑，梧儿道：“皇上对咱们小阿哥真是喜爱极了，日日都要来几趟，任凭什么事情再忙也要来陪上一阵。梁公公都说皇上每日必去的两个地方一个是慈宁宫一个就是咱们坤宁宫，去慈宁宫自然是要做孝子，来坤宁宫才是自己的心意。”
芳儿轻轻笑了笑轻描淡写道：“这样的话出去可不许说，被有心人听了去能要了你的小命，我可不是吓唬你的。”
梧儿惊吓的连忙住了嘴。
“入宫这么多年了，又一直跟着安宁，就是一点都没学会规矩，再要这么莽撞日后我可不敢带你出门了。”
“梧儿虽然嘴快但都是一心向着娘娘的。”安宁笑着为好姐妹辩解。
“嗯，忠心护住，是个好丫头。”
门帘被外头的奴才撩起，年轻的帝王笑着走了进来，一屋子三个女人陆续起了身。梧儿听到玄烨夸奖自己连忙笑着谢恩，又看了一眼顾不得她们只管温柔盯着皇后的他，与安宁笑着退了出去。
“承祜，来让阿玛抱抱。”他对着妻子怀中的孩子拍了拍手，那个小人精像是能听懂一样在母亲怀里挣扎着向父亲伸出了短短的两只小手臂，脸上的笑容比方才见到母亲还要兴奋。
“承祜，额娘也想抱你的啊。”芳儿大为不满就是不肯撒手放他走还特意转了个身不许儿子看到父亲，但小人精不愧是小人精，灵活的转了个头再次找准父亲的方向，嗯嗯啊啊的扭动着小身体要去父亲那，芳儿失落的拉下一张脸刚要抱怨就被一双手臂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这样好不好？”玄烨笑着将妻儿一起搂在怀中讨好着妻子，芳儿才忍不住笑了。
玄烨抱着她低头与儿子的头轻轻碰在一起，格外亲密的大眼瞪着小眼，小人精伸手去碰父亲的脸在母亲怀中手舞足蹈。
芳儿再次板起脸将儿子塞到丈夫怀中：“抱走抱走，这样没心肝的孩子我不要了。”
她说完赌气坐在了炕边。
玄烨抱着儿子变本加厉的当众‘恩爱’，气得芳儿七窍生烟才笑道：“这是我新学的招数，若是不想你被儿子抢走的话我就得先从你这把儿子抢过来才行。”
芳儿鼓着腮帮：“你们爷俩儿一个鼻孔出气，欺负我是外人。”
玄烨忍俊不禁的看了看怀中的小儿：“怎么办？额娘生气了，额娘是个小气鬼。”
“喂！”
“好了好了我们去哄哄额娘。”玄烨抱着儿子死皮赖脸的凑到芳儿跟前，“额娘不生气了，承祜和阿玛都最疼额娘了。”
小人精懂事的从父亲怀中伸手去搂母亲的脖子靠上前，软软的嘴唇不经意的碰到了母亲的脸颊像是一个吻，芳儿的气立刻就消了将儿子重新抱回怀中：“承祜，你不许偏心阿玛一定得向着额娘才行啊，额娘来日要是失宠了全靠你在阿玛面前美言呢，你若是心里只有阿玛没有额娘，那额娘以后要住冷宫了。”
玄烨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伸手刮了刮妻子的鼻子：“胡说八道。”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特意来看儿子？”
“也不是，是有件事情想跟你说，再过些日子差不多入了八月咱们就要离宫去谒陵了，这是今早朝上刚定下来的，我第一时间过来告诉你你好心里有个准备。”
芳儿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咱们都要走，孩子怎么办？”
“留在宫里呗，这么多人伺候着还担心什么？”
“可我会想他的，我一日不见他简直不能活。”
“那你就不想宫外广阔的天地？不想自由的空气？不想外头的山清水秀？错过了这一次可不知还有没有出宫的日子了。”他笑着引诱她。
芳儿挤眉弄眼道：“你真是坏透了。”
他好脾气的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出宫，其实我还是很期待的，至于承祜，咱们离不了几日，回来再好好补偿他吧，这个小东西膈在咱们中间倒是夫妻间的一点亲近全没了，我要趁他不在找回咱们有他之前的日子。”
芳儿红着脸低下了头嘴角隐忍不住浅浅的笑意。
他忍不住跟着低头轻轻吻了吻妻子的面颊，像桃花一样好看的颜色，她总是这样，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吸引住他的目光。

第八十一章 唐书
一路北去，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夫妻两个总是捧着各自喜欢的书看得津津有味。芳儿不喜欢辞藻华丽的文章，不喜欢大段哲理的文章，她喜欢《项脊轩志》那种朴实无华的写法，喜欢恬淡温柔的语句，玄烨看惯了强势的妻子但心里却觉得这个柔软的她才是真正的她，是他七岁那年认识的她。
“在看什么？”玄烨望着认真看书的妻子轻声问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自己失宠了？你看承祜的时候容易忽略我，连看书都经常忘了我在一旁，我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芳儿闻言抬头对着小心眼的丈夫笑了笑：“我哪有？”
“你没有？从你看书到现在，一卷书看了大半本了，余光都没看过我一眼，倒是我，看两行字就要抬头看看你。”玄烨闷闷不乐的说道，“我大约是宠坏了你，你现在都不把我放心上了，看了那么久的书也不和我说一两句心得。”
“哪有这样的事？”芳儿哭笑不得，“我看的是唐书列传，讲武惠妃的，我跟你说她又怕你觉得无趣。”
“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觉得无趣过？”
芳儿歪着头想了想笑着问：“那我问你，武惠妃、梅妃和杨贵妃你最喜欢谁？”
玄烨蹙了蹙眉狐疑的看着她：“你不会给我下什么套吧。”
“哎呀，又是你说我不跟你讨论的。”
“那就...”他想了想才道，“那就梅妃吧。”
“为什么？”
“因为她和你一样喜欢梅花啊。”
芳儿抿嘴一笑又低了低眉：“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喜欢梅花的梅妃和喜欢梅花的姑姑下场都很凄凉。唐明皇挚爱武惠妃，惠妃病死之后朝臣怕他忧伤过度所以四处网罗美人这才将梅妃送进了宫。据说梅妃入宫的时候后宫里的女人约有四万余众，但这个气节若梅的女子却脱颖而出，在浓妆艳抹、盛装俗饰的美人堆里她淡妆素裹，清爽宜人。而且文采出众，才高八斗...哎呀，怎么越说越像东珠了呢？”
玄烨含笑看着妻子：“梅妃可比东珠厉害多了，杨贵妃那样得宠，梅妃还能有本事让玄宗背着杨贵妃和她私会。东珠的文笔很好，却不如梅妃尽得梅花的气节，玄宗宠爱杨贵妃，她就能写《楼东赋》。”
“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若是来日我也住到冷宫里去了的话，我也要学她写一篇冷宫赋。”她托腮笑眯眯的说着。
玄烨忍不住伸手轻轻掐了掐她的面颊：“冷宫你就别想了，轮谁都轮不到你去住。不过，你怎么看的是武惠妃？”
“皇上最喜欢梅妃，可是芳儿最喜欢武惠妃啊。”
“为什么？”玄烨哭笑不得，“武惠妃机关算尽，心狠手辣，你喜欢她？”
“嗯。”芳儿淡淡的点了点头，“如果三个里面一定要选一个的话那我就选她，因为她很可怜。作为武氏女从小在宫里长大，是武则天亲自抚养，可想年幼的她是多么高高在上意气风发。武周政权倒台她沦为宫女，从最尊贵的位置跌入尘埃，这样的女孩子必定要学会一身的算计方可保命。世人都说武惠妃冷血残酷，为争权夺势不择手段，害王皇后被废，又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当太子所以陷害三王使得唐明皇亲自下令废为庶人，不久就都死了...但我却可以理解她。”
芳儿看着书本的目光里有一点同情，她在梅妃的身上找到了姑姑的影子。安史之乱唐明皇只带杨贵妃出逃却将冷宫里的梅妃抛下，梅妃白绫裹身投井自杀，这和姑姑在冷宫自尽不谋而合；唐明皇宠爱杨贵妃，虽对梅妃有情可不及贵妃万一，因此唐明皇送她珍珠她回以《谢赐珍珠》一诗，不受，这与姑姑宁可冷宫残生也不愿重新献媚于先帝再次不谋而合；更不用说二人的学问才情以及爱梅之心，更加巧合的是正史里没有记载过梅妃的一言半语，她的存在只是一个传说，难道她是另一个要求史册除名的清如吗？但芳儿却在武惠妃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曾经作为首辅最宠爱的孙女和宛贵妃最宠爱的小侄女她也是很骄傲的，但一朝跌落险些摔得粉身碎骨，她不得不亲手杀死那个纯真热忱的女孩子让自己变成如今一副冷漠成熟的模样。她相信武惠妃也不想这样的，但是她没有办法。
“武惠妃这一生得尽丈夫爱重，尽管构陷三位皇子害皇子蒙冤而亡，但唐明皇却并没有因此而处置她，反倒在她死后追封为皇后。”芳儿轻轻笑了笑，“唐明皇也是奇怪，若换做是我不杀她也得废她，怎么还会追封呢？”
“玄宗废去王皇后后就想立她，但御史频频上书因其武氏女的身份终不得立，所以玄宗才特封为惠妃。他们是少年夫妻，从小在一个宫里长大的情分是旁的都不能比的。”玄烨这样意有所指的说着，伸手握着她的手，他当然知道她方才的恍惚是在想什么，她一定是想到了自己年幼时候的经历，想到了自己如今的心机，想到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干净而遗憾，“芳儿，这世上你喜欢的我就会喜欢，如果你喜欢武惠妃的话我就不喜欢梅妃了陪你喜欢武惠妃。梅妃从小得尽父亲宠爱，因酷爱梅花所以父亲在她住的小院里种满梅花，而武惠妃从小没有父母，甚至被贬为宫女卑贱辛苦的活着，但幸运的是她有过一段近二十年的专宠，有过一个真心喜欢过她的丈夫。她一入宫，从前宫里得宠的妃嫔全都失了宠，王皇后偶尔跟玄宗抱怨两句也被玄宗嫌弃。芳儿，你不是男人，不是皇帝，你不明白追封这件事情的意义。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不是所有的皇后他都真心喜欢，但他真心喜欢的那个女人他一定要想办法让她当皇后，哪怕活着的时候不能够死了也要追封，恰如祖父追封宸妃为元妃，恰如父亲追封董鄂氏为皇后，所以当年鳌拜扬言如果我立你为后必动刀枪我也顾不上。你喜欢一个人就总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要把她放在妻子的位置上，不是嘴里说说而已。”
“所以尽管她做了错事，唐明皇还是原谅了她。”
“嗯，玄宗大武惠妃十四岁，可以说在他青春年少的时候是看着武惠妃从一个孩子长成一个女人的，他看过她最原本的样子。”
“皇上还记得芳儿小时候的样子吗？”
“记得啊，你跟索尼一起入宫来看姨娘，我在延禧宫里第一次看到你，梳着孩子的头发，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躲在索尼身后怯生生的看着我和姨娘，我还记得你当时喜欢吃姨娘宫里的糕点。”
“可是那糕每人只有一块。”芳儿笑道，“我吃完了还想要又不好意思说，好在你二话不说就把你的让给我了。”
他笑着掐了掐她的下巴：“只要我有，只要你要，我什么都给你。”
她淘气的歪着头：“如果有一天我也做了错事，像武惠妃一样，你会原谅我吗？”
“会。”
“你就不问个范围啊？万一我要做很错恨错的事呢？万一我要伤害的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呢？”
“芳儿，在重华宫的时候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已经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了，这世上对我来说最亲的人就是你，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芳儿眨了眨眼睛，鼻子微微有些酸涩。
“可是武惠妃死后唐明皇还喜欢过梅妃和杨贵妃。”她鼓着腮帮道。
玄烨笑了笑：“那都是后话，又不是同一个时期的，怎么能比？”
“那也不好，若是我走的早，就不许你再有专宠之人。”
“这么霸道？”他挑眉调侃。
“就是这么霸道，你答不答应？”
他的手轻轻点在她的眉眼，她的眼睛一如幼时那样干净。
“我不答应。”他摇头淡淡的回答，见她要躁，才缓缓解释，“你若不陪我到老，我一定会很快就忘了你，我会再找好些个梅妃杨贵妃来气你，让你的魂魄在地下都不得安宁，还有承祜我也不管了，由他一个人在宫里长大。”
“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我就是喜欢这样欺负你，若是不想被欺负的话你就长命百岁的活着，我不死，你绝不许死。”

第八十二章 我是人间惆怅客
北上的日子每一天路过的地方官员都要赶来朝见，玄烨作为皇帝还是忙碌的。芳儿陪布木布泰和吉雅坐在车上，马车每次路过上坡不稳的地方，玄烨都要亲自扶着马车上坡后才在外头骑马随行，作为孙子他很孝顺，但芳儿并不觉得他对祖母就有很深的感情，她想这世上有如姑姑和先帝一样过于重感情的人就自然会有布木布泰和玄烨那种不大看重感情的人。
先帝喜欢董鄂氏因此不管她许给了谁说要封妃就要封妃，他喜欢董鄂氏因此打破中宫在则不立皇贵妃的‘潜规则’执意立她为皇贵妃摄六宫事架空皇后，他喜欢董鄂氏所以吉雅还活着的时候就追封董鄂氏为皇后。先帝喜欢姑姑也可以封姑姑为贵妃，特准她出宫省亲用的还是皇贵妃的仪仗，他喜欢姑姑所以破例让无嗣的姑姑上了玉牒。先帝爱一个人的方式轰轰烈烈，而玄烨决然不同，他是温和的，是理智的，似乎没有哪个女人能乱了他的分寸，似乎没有谁能让他坏了祖宗的规矩，一切都有个章法，什么身份的女人该得到什么他一步都不会错，他既不会像先帝那样无法无天的宠一个女人也不会像先帝那样苛待哪个他不喜欢的女人，总的来说他是个不错的丈夫，只要你不犯错，他不会让你的日子不好过，但这也让她注定不能成为第二个董鄂妃。芳儿看着外头骑马随行的丈夫，他好像有感应，回头看她的时候对她温柔的笑了笑，她亦回以一笑。玄烨能给她的永远不如先帝给董鄂妃的那么多，但也是他能给的极限了，因此她不会跟他置气。
玄烨的忙碌让芳儿得到了再见容若的机会，芳儿趁玄烨夜宴的时候独自走出了帐篷打算在林中散散步，没走几步就被一只大手拽到了树后，她刚要叫人便被捂住了嘴。
“是我！”
芳儿瞪大眸子就着月光看清了来人，他松了手，芳儿埋怨道：“吓死人了。”
容若轻轻笑了笑，没有像从前那样和她拌嘴。
芳儿觉得他的脸色好像不大好：“你怎么了？大半年没见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母亲有孕了。”他苦涩一笑。
芳儿微愣了愣才道：“还真让我说着了。”
容若无声叹了口气：“三月的时候不小心小产过一次，她不年轻了，生孩子对她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身体才好一些又迫不及待的怀上了，芳儿，我想那次在坤宁宫里你和我活的话是对的。”
芳儿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你也别难过了，家中多子多福也算是好事。”
他摇摇头：“不，这本来应该是我的责任，可我就是下不去这个决心，我就是不能被迫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去年他们强迫我娶亲要我看看喜欢哪家的姑娘好好选一选，我不愿意，他们就颠过来倒过去说了好几个月，好像我不成婚就是千古罪人，芳儿，家中有我这个儿子还不够吗？我早晚也会成婚，难道还能断了家里的香火？他们这样逼我...”
“人生总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她仰头看着明月淡淡的说。
“旁的都可以，多辛苦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尝试，甚至给皇上作个侍卫，别说侍卫，就是当个奴才做体力活我也愿意忍耐，但感情的事你叫我怎么将就？你叫我怎么和不喜欢的女人举案齐眉？我只要一想到她们是我父母安排给我的，我是被迫要娶她们就完全没办法跟她们培养出感情来，我从前还只是想晚一些就成婚，如今他们一逼迫，我倒是真想永远就这么着了，那种被人压着去接受一个人的感觉于我而言太痛苦。”
“可是你已经决定要妥协了不是吗？”
容若的睫毛颤了颤，他抬头看眼前明慧异常的女子。
“你已经决定要妥协了，因为你方才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抱怨自己的处境而是心疼母亲的处境，你也很明白这件你极其不愿意做的事情恰好是你不得不做的事情。如果说从前逼迫你成婚的只有你父母的话，那么现在还有你自己。容若，这世上有很多很优秀的女子，你就不愿意给她们一个机会让她们走进你的生命里吗？”
“都是庸脂俗粉爱慕权势之辈。”他不屑的冷笑着，看来是已经接触过了。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为你量身定造的人，你要学会看人家好的一面啊。”
“难道皇上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样子吗？”
她轻轻笑了笑：“当然也不全是。”
容若讶然：“怎么会？”
“我想要的是专宠，皇上永远也给不了。你心里装的是诗词浸泡出来的浪漫，我心里则是史书里各种得宠的女人，哪个女人不想万千宠爱在一身？远的不说，就说当年的宸妃和董鄂妃，有多少女人羡慕她们啊，我也不能免俗，但皇上对于情爱总是有些淡薄。容若，我可以想象如果日后你有了心爱的女子会是什么样子，你会给她写很多很多诗，你会和她在一个雨后的下午一起在书房里看书作画，你们会一起牵着手散步甚至游历四方，但这一切皇上都不能为我做，皇上尽管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可以哄得女人欢心，但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浪漫的男人。说到和自己真正想要的那个人不大一样这一点其实还有很多。我小的时候认识的皇上没有现在这么多心机，没有这么成熟，没有这么让人觉得冷漠无情，但我小时候认识的他是很热心肠的一个人，很直接很简单。当然了，我也有很多地方是不符合皇上心中的要求的，但你看我们不是还过得很好吗？”
“他既然不是你心中想象的那个人，你怎么还能这样全心全意...”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像先帝这样重感情的人你若是他的宠妃自然过得舒心，但一个为了女人就将国家抛下的皇上我总还有些瞧不起，又或者一个单纯又热心的人，尽管让你喜欢但却未必能给你安全感，如果皇上还是当年那个模样，恐怕鳌拜这一关就过不了了，我也会从皇后的位置上掉下来如今大约也生不如死。我们将彼此的优点无限放大将彼此的缺点无限缩小，我们不仅爱彼此，也尊重彼此，陪伴彼此，老实说刚入宫的时候我对他没有如今这么深的感情，感情这种东西时间久了可以深时间久了也可以浅，全看你自己怎么做。”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芳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诶，我亲自给你选，好不好？”
他板着脸看她闷闷不乐。
“我一定给你选个好的。”她拍着胸脯保证道，将端庄的皇后作派抛在脑后。
容若被她的动作逗得笑了，看着寂寞的明月又黯然下来：“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芳儿想她和容若能成为朋友真是缘分，容若的性子倒有几分像先帝，这种重感情的人可以想见将来得有多疼妻子，但这种终日无所事事，碰到一点挫折就道惆怅断肠的男人注定不是她愿意托付终身的类型。芳儿在心里笑了，她喜欢玄烨，喜欢他的英明睿智，喜欢他的冷静理智，既然是这样，那自然也要喜欢他与这些优点并存的冷漠，甘蔗哪有两头甜？
“这是我冬日里在家看雪的时候想到的句子。”
“你这一生就是太幸福了。”她笑着摇了摇头，譬如容若、譬如姑姑又或者梅妃，都是自幼过的太顺了，所以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一点挫折也经不住。
“你和喜欢的人成了婚，哪里懂我的悲哀？”
我是不懂，因为饱暖方思淫欲，我在饱暖中挣扎数年，哪里有伤春悲秋的闲情？但她没有再去反驳，容若这样的孩子此刻不希望听到反对的声音，他需要的是有人理解他支持他。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挑个好的，挑个你喜欢的。”

第八十四章 草原
“容若，你今晚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坝上草原。”
“皇上同意了吗？”
“没有，但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你陪我走一趟，免得路上出什么意外。”
“好。”
容若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去，也没有去管被玄烨发现的后果，与皇后单独外出如果被旁人知道的话他们全家就都别想活了，这是关乎两个家族的大事，但容若义不容辞。于是天刚一擦黑二人便打扮成小太监的模样企图溜出行宫，芳儿称病晚上没有陪玄烨去伺候布木布泰只在房里留下一封书信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免得他着急，但却被放心不下她同样中途溜出来看她的玄烨逮了个正着。他眯着眸子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太监模样的人，心情坏到了极点。
“把纳兰成德关起来。”他沉声命令。
芳儿慌忙拦在容若身前喝退靠上前来的侍卫：“谁敢！”
御前的人哪有不认识皇后的道理，尽管她如今这副模样。
“关起来。”玄烨蹙眉淡淡的又说了一句。
“不准关！”
然而这一次侍卫们没有再听她的，径直将人扣下就押走了。
芳儿气得浑身轻颤跺脚就回了房，玄烨冷哼一声跟了进去见她背对着他坐在床边显然是在生气。
“去哪儿？”他走到她跟前简单明了的发问，声音冷冰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倔强的白了他一眼不愿看他的扭过了头。
下颚被他用力攫住，眼前的男人显然也生气了：“别考验我的耐心。”
“皇上如今架子大了，若是不满那就将我也一并扣下好了！”
“你以为我不敢？”他咬牙切齿道，看她倔强的小脸更是添了几分怒火，“我只是舍不得！芳儿，整个国家都是我的，这个国家里所有人的命都是我的，我不是不敢罚你，我只是舍不得罚你！”
芳儿低了低眉温柔下来：“你放了他吧，是我求他护送我出去的，有错都是我的错。”
“你要去哪？”他又问了一遍。
“坝上草原。”她闷声答道，“我从前最喜欢去的地方，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以后都不能再去了。”
她说的可怜让他不得不动容：“那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你不会同意啊。”
“你都没问过，怎么知道我不同意？”
芳儿抬头看他眨了眨眼睛：“那...你同意容若护送我去？”
他伸手带了几分薄怒点了点她的眉心：“我亲自护送皇后娘娘去。”
她一愣，然后笑了。
“不过你得换身衣裳，你这个样子真的太丑了。”他皱眉嫌弃的说道。
坝上草原，这个地方玄烨并不陌生他也去过好几次，但是这个地方是芳儿和二哥认识的地方，芳儿要回这里这让他有些不高兴，不过他不愿触她的霉头，她不是喜欢去吗？那么他就要那个地方沾染上他们的回忆，要让她下次想起草原的时候还得一并想起他。
坝上草原离孝陵的距离恰好是孝陵离京城的距离，不到三百公里，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他们从京城出发走了好几日的时间，然而快马可日行八百里并不是个传说，只是鲜少有人能办得到，玄烨明日还要去隆恩殿，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大半日而已。他也是今天才明白为什么当年福全会对芳儿一见钟情，因为她的骑术的确精湛。
她穿着一身鹅黄蒙装豪爽飘逸，左手勒着缰绳右手握着马鞭上半身轻轻下压催促着座下快骑如闪电一般的朝草原驰骋而去，速度之快让玄烨勉强能跟上她而已。他心中有些愕然，他是常去南苑锻炼的人可是芳儿入宫已经第五年了，可见从前在骑术上的基本功有多扎实，若不是这些年没条件巩固的话，此刻他绝跟不上她，所以二哥当年输掉的比赛一点都不冤枉。
“骑术不错。”他毫不吝啬对她的夸赞。
芳儿侧头莞尔一笑：“我迁就你的。”
玄烨忍俊不禁二人走了捷径一路往草原狂奔。
芳儿说草原是个能让人变得宽容的地方。
马儿的四蹄踏上了绿油油的青草地里，湛蓝的天空上群星璀璨，漫天繁星让人心中生出喜悦之情，夜风温柔的拂过，芳儿觉得草原的风里都有自由的味道。她索性在马背上闭上眼睛，风吹过她的脸颊拂动她的头发，没有盘成燕尾而是像个蒙古族未出嫁的姑娘一样扎起了一条条小辫，鹅黄的纱衣在风中轻轻飞扬。
“小心点！”玄烨蹙眉说道。
芳儿睁开眼睛，笑容比平日里都要灿烂：“你放心吧，我就是在马背上睡着了都不会摔下去的。”
他轻轻一笑，眉眼中带着宠溺的无可奈何：“还知不知道谦虚二字怎写？”
“你不信？”她挑衅的笑着，左手勒紧缰绳很快身体朝右迅速倒下整个人贴近地面。
“芳儿！！”他惊得立刻左手勒绳子停马右手去扯住她的缰绳逼迫着她一起停下，两匹骏马委屈的嘶鸣着停了脚步。
芳儿拽着缰绳起了身，右手里多出一束火红的花来，她笑着摇了摇：“你看，夏日里草原上开满了萨日朗，多漂亮啊。”
“太危险了！”他才知道她是弯腰去摘花，但还是心有余悸的责骂一句。
她毫不在意的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是天上的月牙。不远处有熊熊的火光和隐约可见的蒙古包，芳儿利落的跳下马，英姿飒爽的立在风中，她张开双臂拥抱着草原上凉爽的夏风：“好美啊。”
玄烨跟着下马走到她身边：“满意了？为什么这么喜欢草原？我以为你们女儿家多喜欢江南一带呢。”
“我不喜欢那么精致的地方，我喜欢这里无处不在的自由自在，喜欢这里的牛羊，喜欢绿油油的草地，喜欢蜿蜒的河流，喜欢悠扬的马头琴，喜欢好客的蒙古人，喜欢嘹亮的歌声，喜欢火红的萨日朗，喜欢他们无所事事的快乐...”她一口气说不完草原的好，回头看向丈夫的时候脸微微红了红，“玄烨，我多希望自己能有个女儿，将来等她大了在草原上给她找个好人家，让她替我过这样的生活。每天睁开眼睛就是一望无际的绿野和湛蓝自由的天空，她可以一边牧马放羊一边唱着动听的歌儿，她可以在绿草红花丛中跳舞，啊！你听！那边有歌声！”
有马提琴的声音从不远处那个篝火边传来，很快有一个女子嘹亮悠扬的歌声响了起来，火光处还隐约可见女子曼妙的舞姿，只不过他们离得远看不清楚。
草原夜色美，琴曲悠扬笛声脆，
晚风吹送天河的星，汇入毡房闪银辉...
“这首歌我也会唱的，玄烨，你想不想看我跳舞？”她笑着问他，没有等他的回答就摆动手臂唱着歌起了舞，用她那虽不嘹亮却很地道的蒙语。
草原夜色美，九天明月总相随，
晚风吹拂绿色的梦，牛羊如云落边陲...
草原夜色美，未举金杯人已醉，
晚风唱着甜蜜的歌，轻骑踏月不忍归...
玄烨看着眼前的妻子，他并不知道她是个能歌善舞的人，毕竟歌舞这种东西对于他们大户人家来说显得过于轻浮，不是一个大家闺秀应该学习的东西，她们不以为荣反以为耻，因而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今晚的样子。当然他更不会知道妻子的能歌善舞是来源于母亲，芳儿的母亲朝雨是个能一舞倾城的美人，但芳儿的父亲却大为鄙夷称其为‘**’，芳儿小时候和母亲一起跳舞时并不知道这些，当她长大了，知道这个词语有多恶毒之后她还是没有和父亲持相同的观念，这世上最卑贱的有时正是人心。
她的手臂不断地舒展屈收，腕部翻转灵活，足下是欢快的碎步，嘴里是动人的歌声，脸上是自由的笑容，他好像第一次认识她，因为在草原上的她是一个重生的她，与平日全不相同，他忽然庆幸自己答应了陪她一趟，不然他会错过如此美丽的她。
最后一句歌词落地，远处那个女子开始唱第二遍，芳儿伸开双臂围着他迅速的旋转着年轻的身体，绕着他欢快灵敏的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头发和裙边都在风中飞扬，像一朵旋转着盛开的鲜花，草原上最美的花，直到歌声停住她才停住。白皙的脸庞上有了运动过后的潮红，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张着的小嘴急促的吞吐着呼吸，只有那双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美丽的眼睛里头仍旧闪烁着快乐自在的光芒。
“是我害你不能过你最想要的生活。”他看着她微笑，眼里有一点歉意。
她伸手搂着他的脖子：“你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活，为你，我愿画地为牢。”
他将心爱的妻子紧紧搂在怀中热情地吻着她，不为什么，只是忽然能感受到她心里对他强烈的爱意。夫妻多年，他们看似什么都没为对方做，但其实能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他将一个帝王的真心交给了她她也一样，往后那么多年里他还有过一些宠妃，有过一些或欣赏或喜欢的人，但都不是当年那种对她的感情，芳儿像是他的港湾让他可以停留可以依靠，让他不再是个帝王而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可以赌气可以撒娇，她的离去终究带走了他作为一个普通男人最简单的幸福。
芳儿说，草原是她最爱的地方，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的魂魄就要在这里飘荡，如果有来生她也愿意托生在这个地方，但愿那时他还在身边，他们依旧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们一起牧马一起放羊，他唱歌她跳舞，他们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夫妻。芳儿离世之后每一年的八月他总要再去一次草原，他说不清是为了寻找过往的记忆还是她重生的灵魂，所以当他在草原上看见一身鹅黄衣裳旋转跳舞的萨和时他毫不犹豫地将这朵草原上的花儿摘下带回了皇宫，可惜，这个初见时百般像她的女子终究不是她。他总以为他还能找到一个替身，但很多年后他才明白最爱的那个人她是没有替身的，因为这世上所有人都不像她，她是独一无二的，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认识到这件事的那晚在萨和的宫里喝了个酩酊大醉，萨和也成为了芳儿走后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过他眼泪的女人，他抱着她痛哭不止反复问她为什么那样狠心不顾一点夫妻之情，决绝的用永恒的离别来折磨他，宁可死都不愿意留下。他的模样和冷宫里被抛弃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可第二日醒来的他又恢复了本来的模样，连温柔中都带着冷峻。
他看着她，轻轻抚摸她的眉眼，眼中带着无限爱怜，可是他走后没多久她就收到了一条雪白的白绫。
人人都知道萨和的死不明不白，但没有人敢议论。
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她终究不是她，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就杀了她。

第八十五章 回京
“你八岁登基之后祖父开始教我理家，九岁那年我正式接管家中大小事务，同年祖父允许我随意出入索府大门，随我想去哪里，随我要带几个人，所以从九岁开始我每年都会去两次坝上草原，看看我的‘木兰’，带它跑一跑遛一遛。繁华的京城污秽肮脏远不如一望无际的草原干净，那是个能让人忘记仇恨的地方。”
“你心里有仇恨？”
芳儿与他一起牵着马漫步在草原上：“就算是一点小小的不如意吧。”
“说给我听，我让你如意。”
她看着他笑了笑：“已经办妥了。”
“那为什么给自己的坐骑取名叫木兰？”
“因为我额娘最喜欢欧阳修的《减字木兰花》。留春不住。燕老莺慵无觅处。说似残春。一老应无却少人。风和月好。办得黄金须买笑。爱惜芳时。莫待无花空折枝。”
“看来心里有仇恨的是你额娘。”
“不，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不知道什么叫恨，只有一点绵绵的幽怨。”芳儿的目光悠远起来，记忆中的母亲已经很模糊了，有时她甚至想不起母亲的脸，记不得母亲爱吃什么菜喜欢什么花，但她在庭院里教她和她一起跳舞，她教她捻针穿线，她带她读诗读书，她把着她的小手教她弹了人生里第一支学会的曲子...她几乎说不出母亲的缺点，可是她牢牢地记住了父亲骂她‘**’时恶毒鄙夷的神情，记住了几位姨娘明里暗里欺负她时脸上的得意。芳儿不由自主的攥紧双拳，母亲不恨他们，她替她恨了。
“你的性格倒是随了你额娘，很是温柔。”
“我温柔吗？”芳儿从回忆中醒来看着玄烨笑了，治家甚严的她原来在他心里是温柔的啊。
“姨娘就不是个温柔的人，芳儿，你不要学她。”
她伸出左手用力握住他的右手。
玄烨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明日在隆恩殿大祭，若是我也有想念父母的时候随时都能来孝陵看他们，可是姨娘...她就那么绝情，来去不留半点痕迹，让人有时想她了都不知该对着什么说话，她连一具冰冷的尸首或者一把骨灰都没留给我，她恨父亲，于是就将我、将索尼将你祖母一并抛下，她只管她自己，丝毫没有想过我们这些心里有她的人。”
“所以祖父从小对我的教育就和姑姑截然不同。他不喜欢姑姑常出门，他喜欢姑姑读诗书，喜欢她性格高洁，喜欢她才华横溢...小时候我受我额娘的影响其实也是偏爱诗书的，但祖父不准先生教我，说女孩子读多了书会坏了性情。大约就是这个缘故让我和姑姑不大像吧。”
“我真得好好谢谢索尼。”
她莞尔一笑：“你放心，来日我要是走了一定留个全尸给你。”
他狠狠地皱起眉：“怎麼？我一日不罚你你不自在？我是不介意在这儿动手的。”
芳儿红了红脸：“好好好，算我不会说话，咱们得赶回去了，不过回去之前我要先在这里许个愿，你转过身去不许偷看。”
二人匆匆的来又匆匆地离去，整晚没有睡觉的芳儿回去之后倒头就睡着了，苦命的玄烨则得熬着通红的双眼在隆恩殿里举行大祭仪式。他不知道他背过身去的时候芳儿从随身佩带的荷包里取出一截断发，他不知道那是恩和走的那天芳儿溜进钟粹宫里剪下的，他不知道她将它埋在了一颗萨日朗的花根下，他不知道这才是她一定要来草原的原因。这是她能为那个心心念念向往家园的女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八月末他们回了宫，许久未见父母的承祜在父母怀中撒娇撒了个够本，许久未见儿子的玄烨与芳儿也尽情的享受了几天天伦之乐。十个月大的承祜已经能简单的叫出阿玛，这让芳儿大为吃醋，但白术却说这是她的功劳因为从承祜还没出生她就开始跟他说话，这促使了他比一般的孩子要口齿更伶俐一些，又安慰她不必介怀，只叫阿玛不叫额娘是因为阿玛的音更好发。
“好儿子，再叫一句？”玄烨蹲着扶着那个勉强会站的孩子。
“阿...玛...？”他试探性的发出两个音节，这也是他唯一会的字。
“哎哟！快看啊，额娘脸都气绿了。”玄烨一把将儿子抱起来得意洋洋的走到妻子跟前去炫耀。
“去去去，你们两个一起***回乾清宫。”她坐在炕上看着琳琅满目的画像对着那对父子翻了个白眼。
“唉，谁让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忙活别人的事呢？怎么样？有中意的么？”
“画像上也看不出个好歹，我想挑几个好的让她们进宫住两日。”
“住两日？？”玄烨瞠目结舌，难得愣住了，“你打算安排她们住哪儿？”
“宫里这么大总有地方住吧。”
“可是芳儿，这太有损我的名声了，百姓会误以为我是个贪恋美色的君王的。”
芳儿笑着托腮看他：“你确定这是误以为？”
他眯了眯眸：“皇后娘娘是想我给你示范示范什么叫贪恋美色？”
“下流！”她红着脸骂他，外头传来通报声，有人来给她请安了。
夫妻俩之间的打情骂俏被人中断，东珠、惠然、安乐、寒蕊走了进来，芳儿坐在炕上看了一眼进来的四朵美人花，东珠和惠然已经是宫里的老人了，见到玄烨只是很规矩的行了礼，两个年轻的则满面嫣红的想看又不敢看，她看了看寒蕊，从孝陵回宫的路上宫里已经有人来报过说她怀孕了。
“怎麼，皇后下帖子请了你们来？”玄烨对了众女笑了笑，不等她们回话又看回芳儿，“那你先忙，我把儿子抱走了？”
“嗯。”她点了点头，二人间的对话一如坊间夫妻一般随意自在，芳儿看了一眼四人，玄烨不经思量的措辞让众人心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你们怎么来了？”
“本来是想看看二阿哥，谁知让皇上抱走了。”东珠笑着摇摇头走上前来看到一桌子的画像，“娘娘这是在做什么？”
“哦，想给容若选个夫人。”她轻描淡写的回答。
东珠低了低眉认真端详起画来：“可有中意的？”
“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看模样倒都挺标致。”芳儿随手翻出四五幅来给她看。
东珠一一看过后道：“或许活泼点的性格他会喜欢，这两个看起来似乎过于文静了。”
惠然跟着走上前来：“是啊，过于文静的才女他是不喜欢的。”
东珠懒得理她，看皇后扬了扬下颚，于是坐在了她对面：“娘娘怎么想起忙这个了？”
“也是和他有过约定，我答应了要帮他选的。”
“这位大人是谁？竟然让皇后娘娘亲自操心？”安乐好奇的问道，“满桌子的画像，安乐还以为娘娘是为皇上选妃呢。”
芳儿喜欢这个活泼开朗的孩子，伸手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皇上有你和寒蕊这两个小美人还不够吗？我不准他再胡思乱想旁人，别耽误了你们的好时光。”
被点名的二人扭捏的低头笑了，惠然在一旁看着有些恍惚，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仿佛从前皇后也对自己说过。当年自己身在其中辨不清里头的缘故，但如今抽身其外才发觉皇后在后宫之中一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她永远不会跟她们争风吃醋，因为她们是妾，是她和她丈夫的所有物。
“身体怎么样了？”皇后又慈和的看向寒蕊，“都坐下说话吧，一个个的杵着，我都得仰头看你们。”
众人和气的笑了笑落了座，寒蕊回了句很好，她的性情与当年的东珠有三四分的相似，东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一旦到了手就被撇开如今怀孕都不得丈夫多几分关怀爱怜的女人让东珠万分感慨，当年的自己也是一样，或许对玄烨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回头看去她最幸福的时光竟然就是那段弘德殿里的时光，是他孜孜不倦的追求着的时光，而一旦她点了头把心掏给了他他就不那么稀罕了。可是她也不怨玄烨，玄烨没有特别爱她，也没有对她不好，他对她至少还有一份心疼一份怜悯，一份自己无嗣都会来看望的恩宠，一份父亲为罪臣他还照顾她的慈悲，一份明知道她心里曾经有过别的男人也不深究的宽容。她有几分难过，玄烨是个好人，可是他们碰见彼此的时光都晚了，因而错过了彼此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如果有来生，多希望自己先认识的不是容若而是他啊，可惜生如逆旅，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