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
话不知所指，只为试他一试，静观那满杯未动，了然。看人颇有正派，大约沈府遇刺一事应确是失察而非淮王手笔。一番掷地有声，倒像是真要下决心整治京中风气，几分相惜。见人告离也不多言，也忙起身礼让客套一番，好生送离。
叫亲信寻时机密报成王此间种种，不过白嘱咐他好生约束门下宾客，这个节骨眼少生事端，别叫叶大抓了把柄。
叠臂支颈，长指蘸了剩那一盏白水，写出个“储”字，无声轻嗤，一杯泼向桌面，淹没不见。
结。

　　　　　十六七岁的沈重
“能耐啊沈以宁，还敢编排长辈了，你仔细爹娘听见，皮不揭了你的！”
想她跪了半日也该饿了，恐伤了脾胃喝药吃苦，遂甘拜下风，由她取笑去。扯下另一边鸡腿塞人嘴里，唯这一个嫡亲的妹妹，自然宠溺，蜷指照人脑门一敲
“说不过你。”
沈重这一两年个头竹节抽条似的长，舞刀弄枪的瞎闹也练就身板上一身腱子肉。稚气褪尽，蒲团上跪正，完全能将小妹庇护在阴影里，方便她吃东西。
不动声色斜睨人吃相，转回头仰望祖宗牌位，触景生情，所思所想皆是满门荣辱，父母幼妹无一不珍视牵挂，更欲万里觅封侯，不该囿于书斋方寸。唯出去立一番事业，那时方能自诩顶天立地。嘴角扬笑，恣意桀骜
“什么高嫁低嫁公婆妯娌的，我沈重的妹妹，必然要嫁天底下最好的少年郎。只要是小妹的红鸾，凭他什么皇亲国戚，都跟这鸡腿一样，哥哥都捧来给你送到嘴边边～”

　　　　　沈重
沈重没见裴骄阳笑过，遂有心要讨人欢心，听闻琼玉楼来的新厨子是华国国破后逃难来的。着人告诉裴骄阳不许睡觉等好吃的，亲自套车往琼玉楼，哪里管琼玉打烊谢客，硬是叫开门，问有没有北边逃来的厨子，掌柜当是来拿人，支支吾吾不敢应。剑鞘拍桌上，大笑摇手，赶紧叫起锅做拿手的来。
等菜的功夫听掌柜说起连月风闻，有北境口音的游侠楼上雅间约姑娘，再听那姑娘形容身段、装束打扮，莫名觉得倒像是见了真人一般。问明了时间，正合了裴骄阳那日早上不在、下午请他的扮相。沈重本是听个乐子，竟听到自家娘子身上，如同热面过冷水凉个透顶。恰此时荣春骑马赶来，在沈重耳边汇报几句，霎时脸色骤变，夺了荣春手里马鞭就打马往回赶。正门家丁戍守无人进出，猛然回过神，调头称有刺客，令管家带人往后门。
管家动作极快，已带人秉灯执剑将二人团团围住。沈重未下马，居高临下扫了眼男子，果然是游侠打扮，想起那个只听过一次的名字，喃喃
“阿承？”
四面灯火通明摇曳，沈重有些恍惚，灯火阑珊处，目光最终只凝于她，如临深溪欲窥暗流
“过来。”
翻身下马，向她迈了半步，仍是不远不近的。声若温风潜夜重复，缓缓向她递出手心
“过来，娇娇。”
“只要你过来，我放了他。”

　　　　　沈重
单手握白刃，虎口处血口狰狞，锋刃嵌进血肉，冷冰冰的硌在指节骨弯处，血珠子渗出来糊了满手，不以为意。剑柄剑刃两端僵持不下，对她的条件充耳不闻，顾左右下死令
“给我抓活的！”
群起而攻，一团打斗，刀兵相闻，那人寡不敌众最终落败，胳膊被反剪押着。趁裴骄阳失神崩溃的瞬间夺过扔了老远，两三个老妈妈立刻从后扑上来抓住她绑起来，沈重很体贴地将额前碎发撩到耳后去，痞戾一笑，请她看好戏。
近卫手里接了弓矢，弓弦浸透他手上的血，滑滑的，沈重没有痛感一般，泰然自若，搭箭挽弓。反观裴骄阳眼里通红有泪光，这对苦命鸳鸯到这个境地还不忘眉目传情啊，沈重恨得牙痒，对准男子眼瞳，顷刻间已是左右各一箭
“我不擅长谈条件，我擅长这个。”

　　　　　沈重
令松绑，提住后颈衣领提溜只兔子般扯起人。血手覆她手上，使蛮力教她端弓，悠哉从箭筒中抽了只羽箭，一人持弓一人捏箭，缱绻于耳边低语，乍看不失为夫唱妇随学射箭的情趣
“裴骄阳，我挺稀罕你的，可舍不得你死。你犯的错，他会替你背起来。”
屏息凝神，第三箭瞄准男子脖颈气道，捏羽后撤，弦愈绷紧，怀里提线木偶挣扎越剧烈，陡然间松手箭出，穿颈而过。低头为人讲解，雀跃又疯狂
“会像活鱼似的扑腾一阵，很有趣。”
松开裴骄阳，仍令五花大绑，袖筒里摸出自己崭新的手帕塞人嘴里防着她咬舌。一步步走向那男子面前，抽出颈上血箭让他更痛苦。血如注，渐渐不闻喘息，终赐沈重些许畅快。
“今日有刺客冲入沈府，刺杀少夫人。”
众人心领神会，今日所见所闻皆烂在肚子里。善后完毕，沈重仰头望，上弦于天，澄明皎皎，如昼。
荣春提着琼玉的食盒，沈重蕴笑打开，一碟碟摔尽了，满地狼藉，辛辣汤汁渗进手伤，十指连心，真是疼。他累了，从没有这么累过，终是再未看裴骄阳一眼，离去。

　　　　　沈重
穿后园，过回廊，心如寒潭，步履沉重。来人报叶长来访，一惊，裴骄阳于此事牵连甚大，沈重下意识不欲据实相告。手伤未及处理，衣裳也来不及换满是血污。想人领京都巡防，必然是收到风声，虽有兵部有接触，到底是不熟的。影壁前来回踱了几圈，想好了说辞这才叫人开门。听他嘘寒问暖，怒气冲冲两三步到跟前，撕住领子先发制人开吼，手上血半干不干，红黄一片尽蹭人领子上
“放你的屁！爷可差点成了鳏夫，你跟这轻飘飘一句场面话就算过去了？”
步履不稳，后撤一步，佯装眼前一黑往后仰，旺儿连忙来扶他，端了把太师椅来安顿好，暗处递了眼色，方借旺儿的口赔了许多好话，又说起府中少夫人晚膳后花园散步，正碰上翻墙进来的贼人差点遇刺，幸好被少爷救下并将刺客当场击杀的事生动讲上一遍。
主仆二人一黑一白唱起来，挥手令将尸体抬过来叫他认，沈重一副自恃官大仍不给好脸色的冷脸
“叶大人，京都城防可在你治下，我沈家虽比不得那起子簪缨世家，好歹也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名号，你给不出个说法，这事儿没完。”

　　　　　沈重
小妹归宁，府中一派和乐，只是通家还要开中门迎拜赢王，父子皆是不情不愿，国礼已毕方开家宴，席间各中夹枪带棒自不必说。
饭毕更衣稍坐，看老爹自弈，晾着赢王一旁干坐着，借口消食，提一嘴试试拳脚。量人温文，又不是谢次那般皮实扛揍的，真打出个好歹恐不好收场。手背身后，单手与人论剑，笑言点到为止。
金鱼褂、纡紫绶，周缘以皂，下加襕，鸾带以束，大袖以红带收系肘后，露半截赤膊隐有薄汗，精神爽利。招式间偶有腾空而跃，衣带卷风。
几招方分高低，剑风过人耳畔，削两根碎发，收剑立正，效江湖之礼，朗声道承让。阔步如流星，下台子扔剑给小厮，称尿急，撂下赢王先行一步，离去不提。
结。

　　　　　沈重
小厮秉烛，借光看手伤，心不在焉，话音平而缓，不容置喙
“叶渊，我说他就是个匪。”
连皮扯起一片脏血痂，疼得嘶声叹，仰头打量人半晌，恍然有所悟，笑笑没吱声。目光又回到手上，话锋倒似改弦易辙
“兴许与谢家遇到的还是同一拨人？啧…接二连三横行京都，看来是没将叶大人的巡守当回事嘛，这可是骑到你脖子上拉屎撒尿呢…我若在其位，早一头豆腐碰死了。”
站起身走近些许，照人肩膀轻拍两下，拂袖而去
“出了这个门子也别想着回府睡觉了，好好查查罢，明儿咱们金殿对质，你也有个说道。送客。”
结。

　　　　　沈重
着金鱼褂，纡紫绶，周缘以皂，下加襕，鸾带以束。文武列班请安，三呼礼毕。带伤左手颇为浮夸，纱布厚厚几层，手指勉强捏笏板。偏还寻了那等药气最重的敷料，沈重一动，药味便散出来，远近可闻。出列奏禀
“天子之德，一人有庆，天下赖之。沈家先祖昔日贫贱起于行伍，今日之盛无不是陛下赐予，涂肝脑尚不足以谢天恩，唯兢兢业业以事君。今南北俱臣，本该为我沈家功成身退之时，然京中桩桩件件，贼人渐成声势不知敛迹，长此以往，岂非致乱之道！臣无为，则为不忠；接连两次府宅门口遇袭，父母每每悬心，臣隐忍，则为不孝；叶大人劳心戮力，臣袖手，则为不义。”
满面痛心疾首，与叶长对视一眼，撩袍端带再叩首
“此三件，臣万死不敢为。请领兵内外搜捕，贼人杀纵悉听陛下圣裁。至于天下绿林皆姓沈、心怀不轨、叛状未露等诛心之言，臣亦借此自证分明。”
　　　　　

　　　　　沈重
自七月初三起，沈重成了兵部里最勤快的，外人只当是沈大人在万岁跟前立了军令，没人知道沈重心里的事儿。家也不回，尚书连轴转连着底下的人也不敢歇，冷被寒衾竟在府衙里对付了三四日，兵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叫沈重翻出来办完了，沈重也实在没理由叫旁人都陪他耗着，挥手都让家去过节。之前借口忙，如今再没理由不回去见父母，终于还是登车回家。七夕千灯明，闹市人头攒动，马车里沈重置身事外，按膝端坐，假寐不动，只觉得吵。
“少爷，前头人太多，得绕了。”
沈重撩开窗帘看情况，定睛近卫身后花灯摊子，有盏琉璃垂耳兔子灯极是惟妙惟肖，琉璃透光而出，兔身通体莹白，唯眼睛两点红红。沈重一愣，蓦然想起那夜哭红了眼的裴骄阳，凄凄惨惨，楚楚之态我见犹怜。沈重似乎忘了她为何而哭，只觉唯那一次示弱服软，难得。探头前后打量没有熟人，拨开挡前头的近卫，伸手冲那灯一指
“…这灯怎么卖？”
银货两讫，老板吹灭烛火将灯递到他手里，马车轱辘转弯绕路，车里沈重神态不变，仍是闭眼假寐，膝上却多了一盏兔子灯。七绕八绕终到了府宅门口，临下车露了怯，先一步令人把灯送到自己书房里收着。
旺儿摆梯凳，正说到少夫人诊出有孕，沈重又惊又喜，只差没直接跳下车去。细问又知连日油米不进、宫里请来问脉的太医说心病难医的话，恼得不行，脚步更快些，话里愤愤
“太医不成，就找民间郎中。不拘什么海上方，叫只管开方子抓药，治得好必然重金言谢，治不好我砸了他的招牌！”（医闹不提倡）
早没心思与父母问安，径直往后宅去。沈重打帘进来，正赶上女使端着未动的稀粥走出来，瞟一眼夺过来，隔着纱布也不嫌烫，亲自把盏，床沿坐定，舀一匙吹吹，抵人嘴边，不算温柔，闷闷
“张嘴。”

　　　　　沈重
“什么小妾？右手没坏，又不影响…”
她问他即答，写字握刀还没说出口，咀嚼深意才搞明白她说的办事到底什么意思，耐着性子不与人计较，也不是忍她这一回了。
“我…你…”
铜壶更漏将阑，屏退左右，碗盏放一旁矮几上，撑榻靠近，伸手贴人平平肚腹，掌心温热，眼底温柔专注。沈重想问许多事，却怕又是自己竹篮打水，三伏冷剑最伤人，他不想再尝一次，更怕说到旧事再惹裴骄阳再不管不顾的闹一场，双身子伤了哪一个都不是他所乐见。终归哑然
世人凡前生冤孽，鸿蒙之中总有线牵着，沈重本不信，此间观己应如是。受了她话的启发，作势真要嘴对嘴来喂她似的，伸手照后颈一揽，惊觉脊骨形瘦，额头相触，势必要哄吓她多少吃东西
“你吃点，我马上走。打人骂人容易，娇娇耍性儿不吃，是怪为夫没嘴对嘴的喂你？”
　　　　　

　　　　　沈重
看着吃东西安心些，闻人后话，点头应了。伸手拿帕子忙忙拭去额角细汗，有些手足无措
“你没事吧？这也值得你动气儿？你别听那些老货瞎说，我真没什么小老婆，原是忙正事儿去的。”
沈重站起身理正衣领，细品那句原谅尤为刺耳，自诩何错之有，低头抚摸左掌苦笑
“夫人半点儿情分没有的这一剑，也算帮了我大忙，我也饶了你这一回。若有下次，我真不要你了。”
语罢即离，半柱香功夫，哪里知道这厮沐浴完又回来了。头发微湿散散束着，身上松松一件寝袍，赤脚踩个布鞋入内室，伸手连人带薄被卷着抱起来，自作主张，好生放到里面
“你睡里面还是外面？…还是我睡外面吧，省的你半夜滚下来。”
腾出地方毫不犹豫赖着直挺挺躺倒，也不避讳女使正外间撒纱帐，仰面望着床帏，宣之于口
“嘁，什么劳什子初一十五，这是你父王宫里娘娘求雨露的规矩吧？娇娇且忍忍，你才有了身子，现在那档子事儿是真不行，咱们就这么安静躺着说话吧～”

　　　　　沈重
抓住人脚腕放回她的被窝里，隐约听人梦呓，苦笑国之不国，何以为家。转念一想，如今二人有了子嗣，又或者真有一天，他们真能成一体同心的家人？心如麻，只是帮人默默盖好被子罢了。
（后续）
至中秋，焚斗香、秉风烛，瓜饼果品齐备也不过陈设热闹。天空地净萧瑟非常，夜露渐重，劝父母安歇明日再赏十六。
初一十五有约在先，自然而然去那儿睡，沈重七夕买的琉璃兔子灯在博古架上吃了一个月灰，也在这一天终于送出去了。绝口不提生辰之贺
“昼短夜长，昏省回来她们前头掌明瓦灯，你眼神不好，自己提着这个照路吧，琉璃罩上又亮堂又不怕秋雨…哼，你摔了不打紧，别摔了我儿子。”
倒头睡下，抱臂背过去再无别话。等烛火熄灭，万籁俱寂时，想人睡了，松懈下来，开口自言自语
“九月我要出去，十六七的人了，学着顾好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