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凌试镜——李宁玉(六)
木箧再启,四下翻飞而起的不啻有封淀经年的烟尘,亦有心底那一折杳隔重云的记忆。
我把旗袍从箧中取出,这件鸽蓝色绫纹绉丝旗袍久经时光镌淀,早已不复昔日端秀之象,可我好像依然能从它古旧的纹理间,触及昔时佳人勾留缠绵的指香。
“晓梦让我转告,她给你的话,都留在这旗袍里面了。”
一霎戄然。
我僵滞原地,愣若木雕一般,半晌才想起颤抖着手展将开来那件旗袍,去寻看那一列列她亲绣于其上的轨沿细缘而走的针脚。
我自然是熟识那些记号的,是从前日日经指多遍的摩斯码。
我将绣线规整的袍边摊开在掌心,把一行行看似凌乱的码纹一悉剖解呈现:
“信息是否传出,成败就在今日。”
“我不怕死”
“怕的是爱我者”
“不知我为何而死”
指肚徐徐摩挲过这一干浅浅凸起的字眼,一时间我仿佛透过指下这浅浅起伏的码文,再度窥到了昔日娘子的动人丰仪。她是娇小姐、是倨傲无礼、是娉姿俏媚、是矜曼贵重的、我的金枝玉叶。
她是我的有始无终,我的风声凌乱。
我颤抖着手,就手包里摸出一根纸烟,咬之于唇间之时,吴队长、不、“老枪”已点起一丛火苗递至我跟前。
一朵稠浓的乳云自口中吐出,扶摇飞升而上,流窜入每一寸澹寂无声的时光里。任是烟毒也难抚情滥,我终究还是、淋淋漓漓地落下了泪来。
埋掌而泣,眼前焕现的、是晓梦对我袒吐真言时笑泪婆娑的脸。
……
“我身在炼狱,留下这份记录,只希望家人和玉姐能原谅我此刻的决定。但我坚信你们终会明白我的心情。我亲爱的人,原谅我对你们如此无情。”
“只因民族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得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
“我的肉体即将陨灭,而灵魂将与你们同在。”
“敌人不会了解,‘老鬼’、‘老枪’不是个人,
而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
……
我披衣站在窗台上,借一束薄凉如霜的月色点起一根纸烟,脑海中渐次忆起晓梦的话来,似是午夜里向我呓呓耳语的艳鬼一般,把最后一记诀别的歉词揣入我因她而灰败的梦寰。
庶几、我与她毕生的憾事,便是在千难万苦之后才等来的真容袒露的一刻、却再没有多余的时间用以对饮相谈。
死亡来的那般迅疾、迅疾到形切身错之际我却来不及伸出手将她拦上一拦。
可、我总算是认识了她、真正的她。
顾晓梦。
我的有始无终、我的风声凌乱。
我回首,仿佛又看到她叠交着鹤腿坐于沙椅之中、为我捻针从容的瑰丽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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