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云层滚滚，暴风雪蓄势待发，谁也没有料到，等待归程大军的是一场血腥鏖战、一场以命相搏的倾轧。）
（风雪肆虐中，绣春刀的寒光带起串串血珠，脚下的雪泛出微红，战马在雪地里寸步难行，有备而来的伏军犹如一双利爪，截断军阵，撕开防御，直扑圣驾。视线被扬起的雪花阻挡，只凭听觉，刀刃又破开一圈皮肉，滚烫的血喷溅在脸上，随着人倒地的声响淌到下巴。鞑靼人使的是弯刀，一击不中，迅速回拉，弯曲的刀尖便似割稻般划向要害和四肢。那一刀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扎来，手里卷了刃的绣春刀正卡在一人的肋骨中，这是种你死我活的打法，侧身时只来得及避开后心，绣春刀脱手的同时，整个胸腔仿佛被血液充盈，呼吸受阻，红色血沫从口鼻处呛咳出来。）
（雪终于停了。我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军中医者以银针暂时减缓渗血的速度，但仅过一月，效果逐渐微弱，失去意识的时辰一日比一日久。）
（腊月的最末几天，京城同样银装素裹，可我在马车里见不到外头喜迎新年的气氛，转瞬又陷入昏睡，再睁眼时，耳畔是爆竹连天，烟花的绚烂不时迸进屋内。短暂的迟疑后，下意识转过视线望向床边，我答应过她要回来，却……是这般情形。）
睡得太久，是该醒了。
（许是因为见到她，身上忽而有了气力，握了下她的手，胳膊后撑想要坐起来。）
这一路我就怕一睡不醒，对你食言。
（四目相视，她的神情落在眼中，动作顿了顿。）
韫秋，对不起……

[ 见他醒来不由得展演而笑，可唇角方才扬起来，眼中泪水便止不住的落了下来。晓得他平日里最见不得自己哭，眼下又实在忍不住眼泪，便连忙转过身去，捂住唇瓣无声哽咽，好半晌才匀出一口气来。转头对上他眸中的焦急，指尖拭掉眼角泪痕，勾唇浅笑。]
：都怪你，我以前从来不哭的。
[ 不愿惹他难过，语调故作轻松。自家中遭逢变故，便再也不哭了。人便是如此，有人疼有人护有人捧在掌心时，一点点的委屈都受不得，因为那时你会知道，哪怕是一点点的委屈，都有人会心疼。可当天地之间只剩下你一个人，孑然一身茕茕独立之时，欢喜悲伤都变得不再重要，甚至连这个人都可有可无，你的死活都没有人会在意，更别提只是受了委屈。]
[ 四目相对，从他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我从来没对他说过，很喜欢他眼中只有我一个人的模样。过去没说，是说不出口，今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
：你这次虽然回来得晚，但还赶得及正月十五团圆，等过两日养好精神，咱们便可以一起过节。
[ 凑过去牵住他的手，垂眸看他掌心的伤痕，将他的伤势轻描淡写，仿佛他不曾伤重难愈，已然油尽灯枯。]
：你想吃什么馅的汤圆，黑芝麻还是花生？山楂馅好不好，很开口。

（昏沉沉不知时辰，爆竹声声此起彼伏，该是新年到了。韫秋背过脸去，不愿哭出声，可一双削肩不住颤抖，牵动我的心，自负伤以来，我未曾觉得疼痛有多难捱，此时却感痛彻心扉。一时着急坐起，忍住咳嗽，缓缓从身下抽出手来。）
怪我，喜庆日子还惹你哭，今儿已是新年了吗？
（这几日昏睡不醒，梦里见过几回义父，他让我随他而去，这便是我的归路，可我心中实难割舍，即便只剩一口气，也要撑下来。那日答应韫秋要白首偕老，言犹在耳，教我如何忍心留她一人，他日称一句未亡人。）
（执手相望，似看她不够，正月十五、清明端午、重阳中秋，年复一年，我多想和她一起过。）
好，你包的汤圆都好，黑芝麻、花生，山楂馅儿的，我都喜欢。还想吃你做的酥点，梦里都想。
（喉头涌起一阵腥味，低头拿手背蹭了下嘴角，笑言。）想的险些流口水。

[ 我见过他很多模样，最令我心痛的便是眼前，他连坐起身抽出手来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要花费那样大的力气。]
：那好，我每样都包些，一样给你吃一只。
[ 垂下眼帘，盖住眸中痛楚，我与他夫妻至此，许多话不用说也分明，于他而言，怕是刀斧加身也不如我眸中落得一滴珠泪更令他痛些。]
：你醒的正是时候，今儿正是除夕，过了今晚，就是新年啦。
[ 将手抽出来，拿了个软枕塞到他腰后，扶着他向后靠了靠，也能叫他舒服些，省一些体力。转身与他一起并肩坐在床头，偏过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却是自己支撑着，半点重量也不敢压到他肩头。思及此处，鼻尖又是一酸。]
[ 他曾是能顶天立地的男儿，而如今只是叫自己的妻子靠上一靠，都要担心他能不能受得住。]
：我思量着，你刚醒来，可能没什么胃口吃饺子，不如一会儿喝完饺子汤，也算应应景儿。
[ 探手过去，与他十指交叉，继而紧紧扣住，如若可以，这一生我都不想放开。]

不若每日包一样，我便能多吃几日。
（漠北大战终告捷，大军凯旋而归，逢此除夕夜，举国欢腾，天下人皆对来年有新的期盼，而我唯愿与韫秋相守的日子能再久些，哪怕多一天也好。）
幸好，还来得及许愿——愿天佑大明，天佑我的韫秋。
（靠坐床头，十指相扣，须臾，仍抬起一臂，将她轻轻揽住，像离别前那样彼此依偎，共望窗外被火树银花映照的黑夜。我确是无甚胃口，这一个月里醒无定时，日夜颠倒，不知饥饿。汤药于我已无补于事，倒也索性免了这份苦事。）
好，你也陪我一起喝碗热腾腾的饺子汤。

：天佑大明，天佑你的蕴秋，你怎么不求上苍保佑你自己？
[ 枕在他肩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即便如此，也能窥见他眼中的深情。那一汪如海的深情，叫人能时时刻刻溺在其中。]
：傻子，只顾着别人，半点不想想自己。
[ 吸了口气，不愿再在他面前落泪。老辈儿在新年格外讲究，不能哭不能服药不能怄气，更不要打破东西，这样新的一年才能顺顺利利。而我已然不敢期许新的一年，只盼着他能在我身边，再久一些，哪怕一时一刻呢？]
[ 指腹轻轻擦过他掌心的伤痕，他身上伤痕极多，唯有这一道与胸口那道才是为我而留。他是我的夫婿，却将所有献给了他的君王，只余下很少的一点给我。]
：好，我也陪你喝一碗饺子汤，不光是汤圆，你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

人心不足……乞求太多，上苍顾不过来。
（往昔之事历历在目，又如漫天烟花，稍纵即逝，缓一口气，偏头亲吻韫秋的额角，在她耳畔低声叙话。）
八岁那年九死一生，十六岁起过上刀口舔血的日子，若非天佑，怎能活到今日、怎能遇到你，又如何能拥有眼前这些……韫秋，我心足矣，此生无悔。
（无悔，却有憾，撼不能与她白首。掌心的旧伤只余下淡淡的痕迹，她的手指冰凉，不知为我守了多久，担心了多久。将她的手拢进双掌，点了点头。）
（饺子汤清香绵柔，汤圆软糯可口，每每昏睡之时，心中这一份念想能辅佐银针，令我清醒片刻。）
（正月十五，在韫秋悉心照料下，伤势仿佛略有好转，能下床行走几步。二月初十，长街融雪，韫秋扶我上马车，同往妍园观腊梅，我无法饮酒，只为义父祭上一坛。二月二十五，伤情急转直下，呕血不止，银针入体却似无用，麒麟服悬于床侧，再无穿上之日。）

[ 成婚数载，我显少有这般日日夜夜守着他的时候，他的伤情一度有所好转，叫人生出了错觉，哪怕他下半生都缠绵病榻，只要能多相伴些时日，我也甘之如饴。]
[ 但一如既往，上苍从不垂怜，从妍园归来，阿遥就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心力，一日一日的伤重下去，已是形销骨立，令人目不忍视。]
[ 福伯纵然心中不忍，也委婉提点我要先准备后事，或许冲上一冲，阿遥的伤情还能好些。那些字句仿若尖刀般刺进胸口，张了张口呕不出血来，已是痛彻心扉。闭目点了点头，泪水从眼角滑落，由着福伯去操办。]
[ 不知是否错觉，总仿若能听见宅邸中有人在哭，又似乎是心中的那个自己在日夜不停的悲泣，除了自己再无旁人可以听到。]
[ 二月二十五，宫中指派的御医尽了最后一分力，宽慰我一番之后道辞离去回宫复命。我守在床边，望着他病中消瘦的脸庞发呆，一颗心仿若不会再痛，红肿的眸中失去了光亮，只木然的握着他还有余温的手，似握住了最后的希望。]
：阿遥，你看看我好不好？

（坠入梦境的时辰愈来愈久，直至分不清自己是醒是睡。我仿佛身处偌大又空荡的风雪地，刀伤的痛已消失无踪，连同对周遭的一切感知。）
（日月不再交替，前路茫茫，遥无尽头，忽有一个声音从脚下拔地而起，是义父——“世间之事譬如棋盘落子，每一子都有其归处”……声音戛然而止，又望见雪中人影，似在饮泣，蓦的浑身一震，天旋地转，不由五指紧蜷，顾不得遍体凉意，去抓握飘浮的飞雪。）
韫秋……
（模糊的呼唤由远及近，人影逐渐现出熟悉的面容，我凝视她，慢慢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雪融成水，沾湿掌心，手便有了温度。）
勿要难过，往后我会在妍园，每年花开之时来看你。

[ 一如我过去每次呼唤他时相同，他终是睁开眼，给了我回应，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他终于醒转，忧则恐他是回光返照。]
：我不要……
[ 坐上床头，揽住他的肩拢进了自己的怀里，他身上温度极低，像是一块化不开的冰。只能紧紧的搂住他，想要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带去些热度，叫他能回转过来。]
：我要你留下来陪我。
[ 垂眸望向怀中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颊，眼中的泪水止不住的滴落在他脸上。先前的一切顾虑眼下都顾不得了，只想要能留他多一些日子，哪怕只是多一时一刻也好。]
：阿遥，我知道你很难受，可是你再陪陪我好不好？

（靠在韫秋温软的怀中，寒意却自四面八方侵蚀身体，四肢渐次麻木。熟悉的声音一遍遍萦绕耳畔，仿佛为这具身体注入力量，滚烫的泪滴落面颊，激起心底秉持的执念，轻微的喘息过后，凭着执念，我摸索到环在身前的一双手，牢牢握住。）
（义父本将我养作一枚棋子，可他也曾为我在金阁寺中求得“安常”二字，或许在他老人家心中，望我平安如常，而我能与韫秋相知相守，即使短短数载，也如他所愿了。）
（稍稍侧眸，凝注着韫秋的模样，我的妻，吾心归处。嘴角微牵，终慢慢阖上双眼。）

[ 看着他在我怀里阖上眼，慢慢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我抱着他没有动，眸光落向窗外，絮絮念叨着从与他相识初甚而更久远前许多不曾对他说出口的话。就这样从天命坐到日落，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他在我怀里僵硬起来，沉甸甸的压在胸口，坠得人跟着窒息。直到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从天边落幕，大地陷入黑暗当中，才垂下头来看了一眼黑暗中他的脸庞，即便身处黑暗，他的模样仍旧清晰浮现在我眼前。]
：阿遥，天黑了，你怎么还不醒，我抱不动你啦。
[ 轻声在他耳边埋怨，可这一次他永远都不会再给我回应。眼中酸涩难忍，却是再也流不出眼泪，他已离去，这世上再没人会为了我的眼泪而心疼，身体似乎更清楚这个道理，从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息后，便止了泪水。]
[ 是怎么失去意识的已经记不清楚，第二日清晨福伯察觉不对才闯进来，彼时我抱着他僵硬的躯体已经在床上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谢府挂上了白幡，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灵堂就设在前厅，灵堂内除了烧纸钱的火盆不曾点旁的炭火，圣旨到的时候正跪在火盆边上添纸钱，今上是少有的明主，对尽忠的臣子从不会亏待，只不过那些慰问的赏赐于我而言毫无价值，我知道阿遥也不会在意这些，在他心里只有尽忠二字罢了。]
[ 依着规矩要停灵七日才能下葬，第七日子夜，端着东西到了灵堂，将守夜的下人屏退，立在棺木旁边，用软巾棺木中的人擦了擦脸，他入棺那日亲手为他穿上了麒麟服，只可惜他消瘦得厉害，本合体的服装如今看着松垮得厉害。]
：阿遥，世人都说大丈夫顶天立地封妻荫子，托你的福，陛下赐我为二品诰命，朝服已经送到咱们家里，你没看到那上头的绣花，真是精巧。只可惜我没有试过，我怕你没见过我穿那件衣服，届时认不出我来。
[ 拧了一把软巾，又替他擦拭过颈项，继而拉起他一只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过。他的手如今冷得厉害，寒意刺骨，我却舍不得放开，指腹始终蹭着他掌心那道为我留下的疤痕。垂眸望着他仿佛熟睡的脸庞，忽然又有些气恼，狠狠拧了他腕上一把。]
：你怎么就这么放心，连句话都不肯留给我……
[ 拧过之后又觉得心疼，忙为他轻轻揉了揉被拧过的那处。放下他的手，拿起一只酒杯来递到他面前，声音轻缓。]
：你记不记得这只酒杯？对，是咱们洞房花烛那日盛合卺酒的杯子，福伯一直帮咱们留着来着，我请他老人家帮我找一找，就寻过来了，真要好好谢谢他才是。
[ 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仰首一饮而尽，将酒杯摆在棺头。翻进棺木时格外灵巧，他的胸膛也没有冷硬的感觉，趴伏进他怀里时，一颗心才仿佛有了归依，抬手搂紧了他的脖颈，闭上了双眼喃喃低语。]
：欠你那盏合卺酒我喝啦，白首偕老你不能丢下我，我戴了你送我的金簪，你一定要一眼就认出我来知道吗。
[ 声音越来越低，鲜血从唇角涌出来的时候不觉得痛，满心都是即将要见到他的欢喜。]
：阿遥，我好想你
[ 棺木里再没了声音……]

——————————正泰二十五年二月，正三品锦衣卫佥事谢遥逝，妻练氏饮鸩殉夫，夫妻合葬于妍园。